居丧期一满,佟府秀才镜如便携妻子吴樾上同济医院看望裘家二公子元缨。在离医院还有几百来米远的站点下了车,夫妻俩和煦的冬阳下一路说着话。
“那德国人埃里希·宝隆开办的医院,我们怕是来了好几次了。”快到同济医院时,佟秀才说道。
“今年都来两次了,春上元缨阑尾炎手术我们来过。”
“我今年这是第三次来同济了。”
“还有一次你啥时来的?”
“礼拜二。”
“没听你说起过。”
“我跟存璋师傅一起来的,陶妈没有跟你说起吗?”
“这两天被学校督学抓差我忙得脚不落地,跟儿子和陶妈有几天没好好打照面了,早起晚归的,他俩不是已经睡下了,就是还没起。”
“哦,不好意思,夫人夙夜辛劳,家事无有訾问,我竟然把这一茬给忘了。”
“幸得夫君明鉴。”
“不过,我想,我想你不用细想,便能…便能猜出礼拜二我与存璋师傅因何而来。”
说话间,秀才一把拉住吴樾的胳膊往后一闪,躲过一辆迎面疾驰而来的黄包车。
“我起早贪黑的那几天,家婆人影稀见,是否正中先生下怀?”
“确实如此,耳边少了妻子的唠叨声,且有诗书为伴,不觉寂寞,就像北宋词人周邦彦说的那样: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先生若是愿意,可以天天活成赛神仙,至少这些天你比教你鸟语的老师活得自在、愉悦。”
“本来人世间的诸多烦恼就是自找的,你晚归的这几天我一直在琢磨我老师离开同济医院回家路上说的话:人在突然伤病的时候,觉得受伤之前的日子多么充实而美好。躺在病床上不能动弹时,转念一想摔下去的那一刻,一个体重超180磅的女人没有被拆散零部件,又觉得上帝挺眷顾自己的,露丝说她以后再也不会因为自己体重的超标而愁眉苦脸了。”
“一次灾难,想不到身体疗愈,也是一次心灵的禅悟。哎,对了,丹尼先生的妻子能下地走路了吗?”
“嘁,我刚才以为你猜不到礼拜二我为何跟存璋师傅同来同济医院,夫人到底聪慧。”男人拉了拉一旁女人的手,同时望着妻子发出由衷地叹服。
“就这点小事,跟聪慧扯得上吗?”吴樾认真地问道,“嘿,我们学理工的在你们文人眼里,是否都是粗心又粗糙的人啊?”
“文理并不是对立或者背道而驰的,文理融通才是大师景仰的。你说呢,我的吴老师?”
“一个人在行走自由、语言自由的时候,会有许多景仰的人或事,但一旦被困在病榻上,靠着肢体指点表达自己意愿的时候,最羡慕的就是跟前行走自由、语言自由的人。”
“丹尼先生的妻子还不能下地走路,她现在就如同你说的那样,礼拜日看见小丹尼在屋里吹肥皂泡,觉得每个漂浮在空气里的泡泡通体透着幸福。”
“我能想到,坐在病榻上的露丝,一天解决一个禾城粽子,将美味的享受偏重于形体变形的愁绪,而且每天还把送她礼物的孝文的外婆夸一顿。”吴樾撩了撩被冬日少有的暖暖微风吹到额前的刘海,说道,“一次住院经历,露丝摧毁了心中本不该有的堡垒,真为你的老师感到由衷的高兴!”
“吴樾,你猜猜,老师出院后我第一次去寓所探访跟她聊了什么?”
“那大概率是猜不到的,昨天的史诗,今天的历史,明天的预想,人世间生死笑忘说不完,太难猜,不好猜…”吴樾稍顿,又说,“不过,不过我还是愿意猜一猜:你…你…你跟露丝老师该不会聊你第一次去同济医院的事吧?”
“正是,正是!”小佟先生向妻子翘了翘大拇指,“咿呀,吴老师厉害,真的好棒!那天,我绘声绘色地跟露丝说起大前年去白克路医院的事……”
“我记得是前年深秋,大前年我还不认识你呢,这…这都会记错!”吴老师轻声嗔怪道。
“对对对,是前年,我们认识后第一次约会,我跟着你上医院看望你家大侄子。在一旁听故事的丹尼先生还问我:Have you seen Mr. Erich Paulun(埃里希·宝隆)? ”
“我现在想想那会有点难为你,我们刚刚认识,我就带着你去见家人。不过,你千万不要以为是我精心策划的,是变相地让你跟我家人见面。”吴樾说话的时候,脸颊有点微微发红。
“我当时真没有往那方面想,就拎了一网兜水果跟才见过一面的女友到了同济医院,我来的时候还有点担心,生怕被一个受伤的小子误解,甚至被他嘲笑,说姓佟的家伙认识我姑姑还没两天就紧追不舍,脸皮嘎厚。”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这一点,我只是担心你工作太忙,脱不开身,答应我的事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吴老师歉意地笑着说道,“想不到你没有半点犹豫,还意外地在医院见到了我大哥大嫂”。
“我答应你的事,怎么可能轻易变卦?”秀才将胸前松垮的长围巾拽拉了两下接着说,“我们国学院院长赞同我跟你来医院,他说说不定这件事还能成人之美”。
“哟,还有这等事,你们院长老谋深算也。”吴老师呵呵笑道。
“算是吧,一个挺上心的大媒人。反正院长他不说,我也想好了跟你走一趟同济医院。”
“你是来看西洋景的吧,是第一次上同济吧?”
“确实第一次,这不是什么坍台的事,我们中国人跑西医的少,找洋大夫看病的更少,这也算是一种古老文化的沿袭吧。”
“我们侄子在小学堂表演翻筋斗从台上摔下来,我嫂子一听说儿子伤得不轻,从盐业公司跑出来好赖话一堆将刚坐上差头(出租车)的两位外省人劝下车,车子一路狂奔着到学校接上沪声送到了同济。为此,她还被我母亲说了一顿,说我嫂子蛮不讲理,还说德国人的正骨术能让人放心吗?”
“吴樾,你的侄子坚韧的性格像你嫂子,不像你哥,凡事思虑过多,优柔寡断,那种为人处世倒是比较适合在官场打拼。”
“被你说中了,我哥在官场混得还算说得过去,虽然比不上年轻轻就当县令主政一方的父亲。”
“吴县令,连我也崇拜他老人家,学识和人品都没得说,我第一次见他,想不到县官老爷不跟我讲国学,不跟我聊汉唐聊明清史,也不谈官场生存法则,更不说仕途有为的偏方。”
“那你们都聊了啥,我有点好奇,虽然事情都已经过去好久了。”
“他跟我聊古代建筑的榫卯结构,聊木雕、砖雕,聊天下雄关嘉峪关夯土墙和古楼风雨中五百多年不倒的建筑原理,要不是我浏览过那方面书,粗粗懂一些什么‘样式雷’、‘都料匠’那些读起来都觉得生涩的词语,不然两代人之间第一次谈话就抓瞎了,说不定我因此入不了吴老爷的法眼,我跟他的翁婿关系无法成立……”
吴老师望着丈夫眉眼含笑地把双手往大衣的口袋里一插,说道:“这不是没有可能,瓯县衙署吴大老爷这是处心积虑地编排和考察未来的女婿啊。”
“你父亲还关上门,你母亲不让进,家里的小丫头午后想给我们续茶、端点心,也被老爷子拦在门外。”
“你那天跟我父母会面后回松江府是咋想的?”
“我回家后夜里脚落地半躺在床上想,以后我若有女儿不让她嫁人,省得在茫茫人海里苦心寻觅一个配得上女儿的臭小子!”
“嘿嘿,要我说,目前为止,你没有做老泰山的福气哟。”
“希望还是有的,你,你吴老师不会有了孝文就想偃旗息鼓了吧?”
“一个还不够吗?看不出,好贪心哟!”吴老师望着年轻的丈夫,突然倒着走起来,双手依然插在大衣的衣兜里,她把头抬得高高地说,“在生育这个问题上,我想我应该有绝对的发言权”。
“你的话伤害性不大,但挑衅性蛮大噢……”
佟家小先生他以退为守,令他妻子将手从外套斜贴的衣兜里拿出来,不再倒退着走路,而是朝秀才走了几步,晃着脑袋说道,“我侄子沪声说姑姑即使再生,也是男孩。既然还是男娃,我就不想再生了,对不起,我话不多说。”
“沪声,也就一个半大小子,你这个当姑姑的还真把一个黄毛小子的话奉作圣灵,亏你还是一个新式学堂教书育人的女先生!”
“女先生怎么啦?再怎么样,又不是天纵之才,我也就一个凡夫俗子…”吴樾吸了口气说道,“沪声的话不是灵丹妙药,但每次被他说准了,或者说在有些事上他一猜一个准。对于这一点,你不能否定吧?”
“愿闻其详。”
“譬如,在孝文出世前的半年多时间里,我那侄子多次说姑姑怀的是弟弟。连我母亲跟几个嫂子看我走路和肚皮朝天大如筛的样子,都说我怀的是女孩,可是那几个长者的猜测都没有干扰到小绢头(小鬼),沪声他坚持自己的预测。结果,我吴樾真的给我大侄子沪声带来了一个弟弟。”
佟秀才用手肘轻轻碰了碰重新跟他肩并肩的夫人,“这只是押宝押对了而已,你一个堂堂大学堂出来的读书人,该不会拿还在将掰下的乳牙往屋顶抛扔的孩子作自己未来的占卜师吧?
“有可能的话,做神灯也未尝不可。”吴樾老师一本正经地说道,她嘴角上扬,淡定的笑容里不见有戏谑的神色掠过。
“那,那还有其它吗?”镜如问。
“还想听?”
“想。”
“又譬如,我们俩征得双方父母同意将婚事定下,岂料一个月后沪声站在正为姑姑婚事忙碌的长辈们跟前,翻了翻那摞得高高的绸缎被子毫无惧色地说,姑姑嫁到姑父家会有难头…结果,结果上个月光绪帝驾崩,我们佟家三代人狼狈出逃,现在看来小绢头他料事如神。”
“为了这句话,沪声差点挨揍。要不是我岳丈说‘童言无忌’,臭小子的屁股肯定被你哥嫂打烂。”说话间,佟秀才将手里沉沉的网兜换了个手拎,他这下车后已经是第三次换手了。
“我侄子跟朱家六公子牛飏不同的是,他喜欢读书,成绩在班里总是名列前茅,就是想法太多。他七八岁的时候说长大后想当学堂里的小先生,教一大帮子学生娃读汉学;去年改口了,说以后要学法政,在法堂上声如洪钟、目不斜视、嫉恶如仇……”
“他不会朝令夕改般地又有新名堂?反正不管他怎么想,都不会受到来自成人和家族野蛮的压制。”
“最近大侄子跟吴家三代人在温州灵溪避难,沪声说想等念完中学做个戍边的兵卒,有可能的话,凑钱再请洋人造一艘军舰,还叫致远舰,像邓世昌邓大人那样在海疆护我领海,为国不计死生。”
“有志气,七十二变,不离其宗,就是想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
“你还夸他!他现在才十一岁,刚坐进初中教室,天天嚷着去当兵。”
“你们家里人也没有谁拿军饷的,沪声这是受了什么刺激?”
“读史书读的呗。他看到中国19世纪一直在抵抗外侮,人家洋枪洋炮打上门来抢掠我们的国宝,侵占我们的国土,杀戮我们的将士,却还要中国割地赔款,沪声他越读史书越愤慨,说谁敢辱我华夏,剑胆出来说话!”
“看来黄毛小子说姑姑的婚姻有难头,不是瞎猜的。”
吴老师扫了佟大师一眼问道,“若不是光绪帝突然殁世,我们一家人四散逃离,应验了小孩子那‘触霉头’的话,我问你,你之前真的有没有回味过沪声预测我们婚姻里‘有难头’的那句话,是不是会觉得我侄子人小胆子齁大,甚至对小绢头耿耿于怀呢?”
“哪里,哪里…恰恰相反,我觉得佟吴联姻这件事上,小绢头虽然没有发言权,但他…他……”
“你就说你那时相不相信臭小子的话!”吴樾斜着头问道。
“想听实话?”
“你说呢?”
“肯定不相信嘛,小男孩叛逆期快到的时候,有的小赤佬就会口出狂言,像附了魔灵一样,我那时只是觉得九岁的吴家小子胆子非同一般。”
“后来呢,半信半疑?”吴樾问。
“后来,当我跟父亲在国之未来问题上激辩冷静后,我偶尔会想起你侄子的那句话,所以我婚后和父亲的对话少了很多,我生怕激怒老知府,更怕我们父子对峙的立场和观点传出去,给妻儿和家庭带来灾难。”
“再后来呢?”吴樾穷追不舍地问道。
“在朱家河头的鸡舍里,我好几次想起沪声在我们婚前的那句‘咒语’,而且我无法用哲学的、理学的、佛学的观点解释当年一个九岁孩子为什么会说那样不讨喜的话!”
“没有绞尽脑汁吧?”
“那倒不至于…”从妻子肩上捡起一片头顶上掉落的木叶,大师对着枯黄的叶脉轻轻吹了口气,说道,“就像见到这篇落叶,它离开母体并且归入大地,毋庸置疑,一切都是自然所赋”。
“最近家里书房案几上多出的几本研究儿童心理学的书籍,是想要通过这条路径试着去解开小赤佬信口开河的谜底吗?”
“我想好好读读儿童心理学书籍,确实是川沙回来后冒出的想法,一为牛飏,二为沪声,我希望在非成人世界里阅读冉冉升起的光,我想走近童稚最纯粹的人伦、良善,粗浅了解儿童同理心的培养。”
“旁门左路,是否也想小有收获?”
“就当业余消遣吧,其实孩子如何琢磨成器,我是前年见了沪声就有点想法的。”
“说说看……”
“前年我第一次上洋人创办的同济医院,新奇感肯定拽住我,但是平心而论,九岁的沪声更吸引我。他虽然乳臭未干,胳膊和腿又都受伤,但见了我没有半点拘谨,像一个大人侃侃而谈,戊戌六君子的名字张口就来,问我的问题也都问到了点上,我觉得那小子挺有思想也挺有意思的,让我平添了对吴家人的好感。那天,我跟一个娃娃说着话,差点都忘记了女朋友的大哥大嫂就在病房。”
“没有请安吧?”吴樾嘿嘿笑了两声后直愣愣地看着丈夫问道。
“好像…好像没有,只是介绍了我自己。”佟秀才也笑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瓜子,他觉得搪塞不如说实话。
“你应该想到你是在跟一个天马行空的幻想家在扯淡……”吴樾老师设法憋住笑声。
“现在沪声又心心念念想当个士卒,我,我预计一下,他一旦穿上军装,决不是那种只会扛枪五大三粗的旧军人。”
“但我母亲不愿意吴家长孙长大后去扛枪,她说沪声能钻到书里去就让他一心只读圣贤书,然后寻求功名仕途。至于扛枪和军营嘛,就让吃不饱饭的穷人家的孩子去吧。”
“我无法苟同,但也不敢驳斥。”
“你做女婿的倒也坦诚。”
“PAULUN HOSPITAL”,吴樾停下脚步,抬眼望了望两侧停着黄包车的圆拱形大门,轻声说道,“到了,到了”。
“上楼了啊,当心台阶,我看你今天穿着高跟鞋。”进了同济医院,秀才体贴地提醒妻子。
“没事,我在天津卫大学堂的楼还要高,每天走楼梯习惯了,高跟鞋不碍事,不碍事。”
“是214房吗?”佟太太站在214房门前问道。
“是的,推门,应该没记错。”佟先生应道。
“咿呀,怎么没人?”佟太太探头往214房张望。
“去护士站问一下,会不会去做什么检查了?”
“我去问,你在这里等着。”佟太太说。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问,护士站在楼下呢。”
这时,218病房走出来一个女护士,她见一对男女站在走廊上,就推着医用手推车走过来问道“先生,请问你们找谁?”
“214病房的裘元缨。”
“哟,裘元缨他不在这里呀。”护士道。
“他去哪儿了?”佟镜如急忙问道,“他该不会病重,转院了吧?”
“看你说的,先生,我们同济医院的医疗水平难道还治不好裘元缨的伤?”
“那裘少爷不在医院,他去哪儿了?”吴樾急促地问道。
“哪儿来的回哪儿了呗…”小护士略带遗憾地说道,“对不起,今天上午,裘元缨出院了”。
“哟,我们来迟了一步,来迟了一步,谢谢护士小姐!”佟镜如拉着妻子下了楼。
“白走了一趟,我和你找个地方,将网兜里的水果吃了吧。”佟公子说,他不像在跟妻子开玩笑。佟府相公此刻就觉得自己像春秋时期野夫讥讽读书人的那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而且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仅仅一网兜水果拎着,就想去哪里卸之。
想不到太太爽快应之,“好呀,好呀…要不跟街边小吃店的老板协商一下,看看能不能拿一兜水果换两小盆平锅煎饺。”
“败家子老婆,你这考大学数学考满分的人,想不到生活中的数学一塌糊涂。”
“那是你说的啊,你不愿意以物易物,那你就再拎到贝当路去,晚上我们一起去裘家看望元缨时把网兜拎上。”
“这里是白克路,离我六姨朱丹溪的宝昌路咖啡馆倒是挺近,顶多二里路。”佟家少爷指了指宝昌路的方向。
“就在路的那头,要不走过去?”吴樾说,“这次朱家二老爷病逝,葬礼上其他长辈都见了,唯独六姨没见到,我也挺想见见这个为了把握自己的命运而敢于跟封建大家族对抗的女生”。
“你还没走累啊?”
“上黄包车嘛,我有钱。”
“我也有钱,但我今天就是想做一回葛朗台。”秀才将网兜驮在肩上,平心静气地说道。
“巴尔扎克怎么没来?”吴樾将头扭来扭去,望望人来人往的马路,好像法兰西大文豪巴尔扎克此刻真的出现在中国松江府白克路似的。
“巴尔扎克和他笔下的吝啬鬼一定在夜幕降落时分在贝当路等着我俩呗。”秀才说,他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
“那就继续走呗,我,我来帮你拎一段路,如何?”吴樾向丈夫伸出手去。
秀才轻轻推开妻子伸过来的手,“也不知道我六姨的咖啡馆最近生意如何?”大外甥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看来,秀才对丹溪的牵记还在继续。
佟镜如的六姨朱丹溪从朱家河头回来后去了一趟妇科中医诊所,将医生配给的调气养血的中药丢在厨房柜子里,没有去理会它,她觉得自己怀孕的概率是零,因为即使把她Little Stream当作女友的洋律师卢卡斯离开中国去欧洲服兵役前,她都没有过一次冲动。月事不见来,可怜的姑娘丹溪仍旧固执地认为是自己最近过于疲劳,可能导致内分泌失调了,她寄希望于时间,觉得时间会将清白还给自己,所以她本能地拒绝服药。不过,总是等不来月事,丹溪开始发愁、失眠,她无奈地将塞在厨房柜子里那个松江府名医号脉后开出的一大摞中药拿出来,每天一大早起来脸也不洗,先忙着熬药,然后捧着药罐子想心事。有时候,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后院,静静地仰望天空,仰望天空中路过的自由而愉悦的飞鸟,然后慢慢打开后院的木门,木然地看着空无一人的长长的巷子,她想起卢卡斯那句话:有事找律师卢卡斯。可是现在,去哪里寻找洋律师说事?
丹溪前几天不是没想到过被金先生拉去看风景的事,之所以没有将金先生列入那档子事的‘嫌疑人’黑名单,是因为十月的那个礼拜天她就跟金先生游玩、拍照、吃饭,人家老板就好请客,并没有近她的身体牵过她的手,甚至在外滩、在豫园都没要求跟她这年轻俊美的姑娘合个影。可是前两天金先生早上登门后又急于离开的状况,那天晚上丹溪失眠时越想越觉着不对劲,想着想着突然像被雷电击中似地打了个激灵,她浑身微微颤抖起来:难道那天金先生的邀约是他设下的骗局?那金先生居心叵测地布下那样的骗局,干吗呐?
朱小溪像走进了雾影重重的迷宫,对心里冒头的推论忽而持肯定意见,忽而自己跳出来将推论推倒。夜深时分,她还没有一丝一毫的睡意,索性拉亮了电灯,在明晃晃的灯光下望着天花板傻想着。忽然,她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差点喊出声:对!金先生那天根本没有约阮小姐,他就只约了我一个人,金先生呀,骗子,骗子!但是,金先生为何要拉我朱丹溪去豫园游玩呢,他图什么呢?朱小姐又说不上,因为十月至今,金老板并没有对丹溪继续玩弄‘骗局’。
朱六小姐想得脑壳发紧,她手指沾了点清凉油抹在两边脑额上,将枕头垫高,眼珠子望着老虎窗又陷入沉思。不多会,一个可怕的念头猛地闪现:那个所谓的‘阮小姐’根本不姓阮,她,她,她极有可能是金老板雇来的女人,为了贪图几个小钱,‘阮女士’扮演了一回‘托儿’的角色,说不定她那天来咖啡馆的那身行头也是金老板给她置办的,就是将那个女人从头到脚包装了一下,好让咖啡馆老板朱小姐相信阮小姐也是身份不俗的人,从而毫不设防地答应金先生跟阮女士一起去赏豫园。朱丹溪越想越觉得不对头,本来金先生说好了三个人在咖啡馆门口汇合,然而阮女士没有现身,汽车在宝昌路接上她朱小姐也不是直奔豫园去,而是去了原先没有提议要去的外滩,当自己提出这样会将阮女士一个人扔在豫园焦急地等待,金先生却又说阮女士有晚起的习惯……朱丹溪将人称“皮特”的金先生的话前前后后想了一遍,忽然心里一惊:莫非自己掉进了皮特布设的陷阱?
想到这里,丹溪不由地瑟瑟发抖,因为她又想起了一件与皮特有关的事,她怀疑就是那个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自己被人算计了。想到这里,丹溪睡不着不说,她摸了摸肚子,恍惚觉得自己的肚皮微微隆起,太可怕了,太令人毛骨悚然了!此刻,从小被母亲当男孩养的‘假小子’丹溪,感觉自己的牙齿、嘴唇、舌头都被陡起的狂飙吹得冻僵了……其实,那是丹溪恍惚中的错觉,才怀孕的女人这会离肚皮隆起还有些时日。六六再次想起那天猴急猴急出咖啡馆后院的金先生,他,他,这是怎么啦,怕被别人瞧见,他心虚了?突然,丹溪从床上坐起,大黑夜她的目光像是花猫的眼睛放出骇人的光。
丹溪身体僵硬地坐在床上,顾不得披一件衣服,无助的咖啡馆老板望着黑夜,仿佛浓黑如漆的夜的幽光像森林狼群的眼睛,贪婪地望向她。丹溪的身体止不住发颤,她想起了卢卡斯给她读过的一段诗:我不怕被黑夜吞噬,我怕我被它算计,比黑夜还要黑的算计者,他头上的项环顶着光的质地,那光掩饰着黑暗,也掩饰着与光背道而驰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