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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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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来生(下部)》连载

第二十三章 没有阳光的早晨

一大早,牛飏的母亲出了大宅,往朱家河头篱笆墙小院走去。半途,人还没到河埠头,就听见她甜糯的苏州话飘在冷飕飕的空气里。

“朱太太,听说侬阿妹来搁搭(这里)了。”

“施家姆妈,侬消息蛮灵嘛。”

“那不是昨日子(昨天)侬妹夫到镇台衙门,问阿拉小阿弟借了一辆自行车嘛。”

“难怪,难怪……”

“三婶,侬嘎早起来阿啥西(为啥)跑到鸡舍来啊?”四十来岁的施家姆妈问道。

“喏,我给咱镜如少爷拿点我搓的圆子,大外孙老喜欢了……”三婶边说边轻轻掀起盖在盆上的细纱布。

“以前只晓得朱家大房六小姐爱吃酒酿圆子,没想到佟少爷也好这一口,嘻嘻……”施家姆妈很有分寸地笑道,“看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不得不说这老话头说的在理啊。”

“是呀,是呀。施家姆妈,侬看,我到了……”

到了老宅后门,三婶收起脚步,正要往石阶上抬腿,旁侧走来一个跟她年龄相仿的女人问道,“牛飏姆妈,今天学堂要组织学生子去内史第[1],听说是黄家举人老爷邀请,你家牛飏跟你说了吗?”

“噢,是去内史第呀,老大跟我要了一块钱,说中午不回来吃,原来,原来是楚南大哥从京城回来,想见见学堂里的学生子。”

“朱家三婶,你不说我真没想起来你在苏南的爷爷是任之先生江南乡试的督考官呀。”

“当年,楚南大哥年未弱冠,在川沙任塾师,我家牛飏他爸还是他学生呢,班里不少弟子论年龄跟老师一般大,但在小先生面前都规规矩矩,不敢造次。”

“难得任之先生这么有心,我让我家小儿将来报考他创办的浦东中学,你们呢,牛飏有啥打算?”

“我们,我们牛飏跟你家儿子咋能比,到时候,到时候再说吧。”

躺在屋里还迷糊的六小姐被后门外的对话惊醒,以为是梦里的人在说话,当确认是六弟弯弯的姆妈来了,她噌地一下坐起来,面带慌张地自言自语,“咿呀,我三婶咋嘎早来搁搭了?哎哟,我要不要躲起来?”

“别躲了,昨天晚上牛飏他小姨住在牛飏家,她跟你三婶姐妹俩不可能不说路上遇见你丹溪的事。”风寒一场难得早起的佟太太,说话功夫已经穿好衣服下床了,她轻手轻脚来到厨房拍了拍蜷缩在竹躺椅里的儿子, 轻声说道,“到姆妈床上去躺一会,你爸已经散步去了”。

镜如乖乖地躺进母亲的床上,被窝里父母的体温还没有散掉,这一晚上他蜷缩在竹躺椅上确实腰有点酸,他一躺下就将四肢展开,感觉好幸福。也就是说,他天天四平八稳躺在床上时,没有感受到那种肢体舒展自如的幸福感。

这时候,三婶敲了敲鸡舍的后门,轻声说道,“佟少爷,开门,牛飏娘来了。”

佟镜如母亲打开后门,眉眼含笑地说道:“是三叔婆啊,您早,您早!”

“是有点早啊,我这,我这没有打扰你们休息吧?”

“没有,没有,昨天晚上正好有事睡得有点晚,所以早上多躺了会。”

“我给我妹妹做了些酒酿圆子,做得多了,我给你们拿点来。”三婶放下青瓷荷叶大盘,准备拔脚就走,朱家三老爷一大家子人还等着她做早餐呢。

“听我儿子说,牛飏的小姨和小姨夫都来川沙了……”佟太太说道。

“是的,我小妹夫的亲侄囡结婚,我小妹他们特意从苏州赶来,今朝,今朝准备回去了。昨天夜里厢,我搓了半夜的圆子,让他们带到苏州府去,我小妹她爱甜食,就是喜欢酒酿圆子。听说,听说佟少爷也喜甜食,我这就一大早来敲门了,不好意思唻。”

丹溪的三婶说话声音比往常大,她虽然没有问丹溪昨晚有没有回松江府,但是丹溪心里明白三婶此番话是说给她这个小侄女听的。

“谢谢,谢谢三叔婆!镜如今朝好一饱口福嘞,他吃酒酿圆子一口气能吃两小碗,我替他谢谢三叔婆了。”

老知府夫人赶忙道谢,她虽然高烧刚退,身子骨还相当虚弱,但脑子转得挺快,老太太挺机智,在一分钟内快速‘打造’了一个喜欢吃酒酿圆子的佟大公子。其实,佟太太和‘朱三衙’内人都心照不宣,她俩都故意不提爱吃酒酿圆子的丹溪;佟家太太也晓得,人家三叔婆那酒酿圆子就是拿给丹溪来的。

三婶一走,丹溪还是不想起来,她哈欠连天,翻了几个身居然又睡着了。镜如也是,双脚伸开自如,合眼睡得好香,不过他睡得浅,不一会儿厨房里父母的对话他隐约听见。

“老爷,你这么快回来了,今天没走足五千步吧?”

“少走了一半,我估计。我想今天她六姨在家,镜如陪小姨说说话,那早饭,早饭就由我来做。太太,太太你去歇息吧。”

“我看你还是沿着河提再去慢走,把那一半补上,做早饭的事岂敢劳烦您呢。”

说完,佟太太将老先生轻轻推出门去,望着老知府的背影,太太恹恹的脸上浮出笑容,因为这是老爷第一次操心做饭的事,也是第一次提出由他来做饭,虽然他从来没有上过灶台,根本不具备烧煮的能力。还有,打发走老爷,两个年轻人可以再补补觉,她不知道屋里的丹溪已静静睡着了。

“三婶,你这么早这是打从哪来?”三婶刚踏进朱家大宅,没想到平日里起得挺晚的大房三小姐玉溪在前院拦住她问道。

“我昨晚搓了半夜圆子,刚才给佟家大外孙拿了些去。”

“那么早,他们起了?”

“起来了,你表姐今天气色比昨天要好些。”三婶看了看玉溪,问道,“你今天咋也起得嘎早?”

“昨天晚上我公公让人带话,说是等我表姐身体好些,他们卢家要请我表姐和姐夫去卢家府邸做座上宾。”

玉溪是嫁出去后赖在娘家日子最多的女儿,一是没有子女,二是卢大公子在松江府租界的洋人公司里做事,平日回川沙的次数不多,所以三小姐是偶尔住在夫家,而且说话习惯了称自己嫁过去多年的家为“他们卢家”。

“就为卢家老爷让人带话这事你起得那么早?”

三婶偷眼看了看玉溪,她怕玉溪是借个由头去河边老宅,是不是她听说了小妹在鸡舍,想一大早去那儿堵六妹?毕竟丹溪自说自话退了婚,让介绍人卢家婆婆面子上过不去,卢家和汪家两家的生意也是一落千丈,玉溪会不会知道了丹溪就在鸡舍,她想趁机奚落小妹一顿,替自己的婆婆报退婚之恨?

“是啊,就为这事。”玉溪嫣然一笑道,“吃了早饭,卢家就派人来接我了,所以我早起准备准备回卢家去,我在娘家这一住住了好几天嘞。”

“你现在就去老宅?”

“我刷刷牙,等我表姐夫散步结束再去,”玉溪顿了顿说道,“我得跟我表姐姐夫告个别,说不定我下次回娘家,他们已经回松江府了,再见亦难。”

“不难,不难,这趟你表姐来川沙,等于我大嫂把朱家和佟家冷落多年的关系给温乎了,以后就不会像老知府佟老爷在保定官任上和落难在松江府的十年那样老死不相往来了。”

“对罗,三婶,你知道我的,我过去常蹲在朱家河头,那会我姆妈身体各方面都挺好,我在夫家和娘家之间来去自由。现在,现在我妈脑子坏塌了,我如果像我大姐、二姐也就一年来两三趟肯定不来三了,家里人肯定说我,在法国的朱四小姐已经在信里将父母的晚年托付给我了……”

“你答应了没有?”三婶关切地问道。

”我答应是答应下来了。可是,可是我怕父亲母亲都老了,我一个人弄不过来,怎么办?”

“以后,以后再说嘛…现在,现在大伯身体没出什么状况,家里有姚师傅,还有我们呢,玉溪,三婶说你…你别发愁。”

三婶光顾着跟侄女说话,回家给一大家子人做早饭的事给忘到脑后了,她留意了一下玉溪的脸色总是黄褐色,于是和颜悦色地说道,“三婶给你一个建议,你愿意听我吗?”

“三婶,你说,你说!”

“我觉得你不要再喝药汤了,我觉得你当务之急应该去松江府找洋大夫好好查查,弄清楚不孕不育的原因;还有,还有就是别为这一件事天天揪心,这样就是有生产能力怕也无法怀孕……”

“为什么?”

“我听说,人压力过大,内…内分泌会紊乱…”三婶稍停接着说道,“内分泌一旦紊乱,调和的过程不仅需要汤药,还需要环境、心境、营养的配合,反正挺复杂。”

“想不到,呵呵,想不到三婶还有养心、养身方面的知识,今朝算是见识了。”

“这没什么,我那妹夫不是苏州府名气不小的大夫嘛,还留过洋,昨天晚上他还说来着,可是,可他自己不也养不出孩子嘛。”三婶不好意思尴尬地笑了笑。

“这么说来,我二婶生了五个儿子,我母亲生了六个女儿,都是一顶一的厉害。”

“别拉了你三婶,还有我呢,我当年的苏南小娘鱼(吴语:伶俐的小姑娘)也生育了三个小赤佬、一个阿囡呢。”

“那是,那是,三婶,你也老厉害了。”

“哟,三婶光顾着说话,你看我这记性,忘记把荷叶盘拿回家了,我这就去老宅…你,你,玉溪,我说你们卢家打算邀请你表姐表姐夫,你不介意的话,我顺便跟佟家老爷太太说说,怎么样?”

“那,那好吧。三婶,我也不跟你说了,我得把东西整整好,待会吃了早饭就跟车回卢家去了。”玉溪说完,抱起在院子里踱步的猫咪,忙她的事去了。

三婶是怕玉溪去老宅,万一撞见丹溪,两个人当着佟府表姐的面吵起来,有损朱家的面子是小事,要是被大伯哥听见,说不定又要拿起铁锹去恫吓六妹嘞,所以三婶装作回去拿盆子,不让玉溪接近丹溪。三婶觉得玉溪在她面前是讲道理的小辈,但不知为什么一跟丹溪在一起,两个人就呛呛厉害,而且玉溪说话趾高气扬,又老想占上风,弄得平常的对话两姐妹都下不来台,哼哼哈哈地谁也不服气谁,好像争吵中各自占理,又各自不占理。

佟府老爷这会在河堤上散步,看见远远跑来的少年像是牛飏,他停下脚步望着荷西村的方向,呼哧呼哧跑来的果然是小胖墩牛飏。

“噫,真是你呀,小老弟!”

“没想到吧,佟老爷!”

“不会是你小姨夫赶出来的吧,一大早怎么跑起来了,跟我说说。”

“强身健骨,从不睡懒觉开始嘛,我小姨夫昨天晚上悄悄跟我约法三章,说…说我如果都做到了,就带我去苏州府念书。”

“哪三章?说出来我听听。”佟老爷弯腰问道。

“不睡懒觉是其一嘛,还,还有在家里要…要帮姆妈带小妹;其三,其三是管住自己的嘴,少吃零食嘛。”牛飏阿六头一边说着,一边警觉地朝朱家大宅望去,他刚才跑动的位置恰巧能将朱家大屋看得一清二楚。

“怕是你现编的吧?”老知府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拍了拍小老弟的肩膀,“嘿嘿,你骗不了我,我知道你为什么一大早出来锻炼。”

“那,那,佟家姐夫,你若不信,那我也没办法。走喽,‘废材’走喽。”

一看老知府猜到了他‘废材’呼哧呼哧跑步的用意所在,牛飏慢慢跑回朱家大宅去了,因为他看到大伯出了厚重的大门,朝荷东村观澜书院的方向走去。“警报解除了,太好了,六姐你就放心呆在鸡舍吧。”牛飏得意地默语,他心满意足地慢跑回家去了,他要跟小姨一起吃早饭,再听听小姨夫说他在国外的趣事,如果有可能,阿六头要为自己去姑苏城跟太爷跟小姨一起生活,再争取争取。

佟家少爷在母亲床上睡着了二十分钟醒了,随手在父亲的枕头边拿了一本书看了起来。三婶来取回青瓷荷叶盆,她见后门没关,厨房灶里烧着火,佟太太弯曲着身子躺在竹藤椅上。三婶顾自拿了她家的大盘子,将后门关上,从篱笆墙前头轻手轻脚出了鸡舍。

这会儿,丹溪也醒了,她揉揉眼睛,掀开窗帘一角,看见三婶正推开篱笆门。丹溪起身,将立柜的双扇门打开,取下挂着的几件秋衣和大衣,然后轻轻敲敲柜子旁侧,小心翼翼地问道,“镜如,你,你醒了吗?”

大外甥脑子有点懵,他明明听见有六姨的声音,可是房间里并没有她的身影啊!他坐起来,以为六姨在房门口,抬眼望了望,也没有,再细听,发现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这时候,他听见立柜里好像有声音,惊奇的秀才一骨碌跳下床,打开柜子门,从里面搬掉几条棉被,他发现六姨居然站在隔壁的柜子前弯腰朝他笑呢。

“原来这立柜两边是通的!”

“想不到吧。当年砌老宅的时候,人家木匠师傅说,主人家女儿多,就做一个立柜,通两间房屋,小姐们冬天啥时候想说说悄悄话就和衣躺在床上交谈便好,还可以一边翻书,冻不着。我父亲一听这主意好,就采纳了木工师傅的主意。”

“父亲,我今天要起得晚点,我想再躺会。”镜如见厨房他的父亲正往灶台大铁锅里舀水,轻声说道。

“你昨晚那竹躺椅上没睡好,睡去吧,睡去吧。等会姚姨来了,我让她做早餐便是。”

老知府怕呆在厨房,吵着儿子,拿了一本碑帖去了鸡舍。鸡舍旁边有两间小屋,一间放杂物,还有姚姨干活的大木盆、水桶、搓衣板;另一间里面放的都是鸡饲料、鸡蛋,佟老爷就在这间小屋朝南的窗台边坐下,正好有个小台桌,姚姨下午逮空有时候坐这里打袼褙,所以小桌子摸上去有点黏性。 老知府被革职十年,他不觉得无官一身轻,但是像在朱家河头这样融入百姓的生活:往土灶里添柴,给炉子添煤球为太太煎药,在河埠头看几个妇人家长里短中汰衣裳搓被里,河堤上散步时跟灰色上衣洗得发白且袖口磨出毛边的村民聊天下事,现在老头一个人坐在鸡舍里写字,统统是第一次。佟老先生写的字,朱家三叔那‘朱三衙’曾经用四个字概括:苍劲、孤清。当然,‘难得一见’是朱家大屋里男男女女对老知府书法的众口一词。

那天,是镜如到川沙的第十天。那天上午,在离朱家大宅百多米远的一处老宅里,北风将掉落地上的败絮一阵阵追赶着,卷在一起而渐大,篱笆外的田野里冷冷清清,门口的河塘浮着薄薄的冰凌,原本一早上人挤人,担水的担水,洗菜的洗菜,还有荷西村洗衣服的妇女蹲在埠头里里哇啦地聊什么,那种闹热现象一夜之间顿减。那天大清早河埠头偶见有人来洗涮,有家主婆蹲下洗东西,一忙完拎着洗净的菜、洗好的衣服就回家了,留下被时间磨得没脾气的红石板埠头。

佟镜如跟身着鸽蓝系东方衣裙的朱六小姐隔着立柜,已经说了一会话了。镜如大外甥跟六姨丹溪的对话,是继续昨晚在客栈中断的话题。跟朱丹溪聊天,单说沉疴百年的大清帝国,对于六姨可能兴趣不大;但若单讲姑娘的往事,对于通读圣贤之书、研读经典、精通国学的佟院长,恐怕兴趣不会持续。所以,在历史和将来之国家出路的探讨中,掺杂一些个人命运的思索,是一个学者和一个有留洋背景的女士之间最好的话题。

这十天,丹溪已数次听佟家小爷讲倭奴挑起的甲午海战,讲京城菜市口‘伏法’的六君子,听镜如回忆跟他父亲为国事而起的口角之争;而丹溪呢,一年多前就跟朱家断离了关系,但她似乎总爱说跟朱家老小的往事。这不,丹溪说着又说到了她开始有记忆的童年、少年岁月,大外甥不时插嘴问一句,他始终称丹溪是“小姨”。

“怎么,不叫我小表舅了,像我们小时候在街上偶遇的那样,你追着我,大声地喊我:表舅,小溪舅舅,我给你糖吃!”丹溪心里默念着那个曾经拥有的名号。

“嗨,别提了,小时候被你身上穿的中性的衣服迷惑了嘛,我一直…一直那年到川沙教会学校看你们演戏,在台下认出了你,我才知道你原来是个女孩子,不仅会演戏,还会弹琴,还会画画,母亲说你的画被宫里的画师都瞧见过,并且啧啧赞扬不已。”

“那年我10岁还不到,我记得谭嗣同他们‘六君子’被杀就是那年,也正是谭大爷的丢命,让我突然醒悟,我也要反抗!我再也不能装扮成男娃,再也不能只要一上茅厕,一起读书的四姐就守在茅房外面,不让其他男生进去。”

“还有这事?”

“听起来是不是像编的?”

“唔,有点,说实话,那你还不别扭死?!”

“肯定别扭嘛,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坐在床上的丹溪擦拭了一下眼角。

“天底下居然还有这等荒唐之事!”

镜如顾不得将手里的水杯往桌子上丢去,噌地从床上跳下来,愤愤然地说道,水杯里的热水洒在地上、鞋子上、手上,要不是说话的功夫沸水温度散去了,不然他的手真要被自己泡的热水给烫坏了。

“你第一次听说世间竟然…竟然还有这样荒唐透顶的事吧?

说这话的是佟老太太,她勉力支撑着从躺椅上站起来,插话。那个京城高官之后,有他儿子缺乏的韧劲、实诚、爽脆,她觉得丹溪小时候遭遇的啼笑皆非的‘待遇’,不管牵扯到她正投奔的小姨,或者整个朱家,都不必一笔抹去,该廓清的就当廓清。十天前,佟太太来到鸡舍暂住,见皮靴洋装的女子第一次来他们佟家落脚的陋舍,知府太太从年轻女子跟儿子镜如的对话里,很快猜出了来者是她母亲妹妹家的小女儿,也就是镜如少时见过的还在襁褓里的‘小表舅’。

“姆妈,你起来了?”儿子问道,“母亲,那么说,我小时候不知道‘小溪舅舅’是女孩,但你是知道的”。

“你父亲也知道。”拖着病体的母亲说了实话。

“明明是女子,怎么就成了我儿子的表舅?这话得慢慢说来。”母亲拍了拍儿子的胳膊,说“母亲躺下了啊,我,我还是躺下吧…”母亲躺下便略带歉意地说:“镜如啊,你和丹溪去…去鸡舍坐一会,我怕你爸在那里着凉,他、他岁数大了。”

“要不,咱俩先把我三婶拿来的圆子做几碗酒酿圆子,这样大家都不空着肚子,行不行?”丹溪建议。

“行,行,当然行。”大外甥响应,说干就干,一会儿工夫早餐问题妥妥解决。

镜如和小姨索性端着酒酿圆子坐进了放鸡饲料的小屋,两个人一屁股在姚姨打袼褙的小台桌边坐下,“我们抢了姚姨的专用座位,嘿嘿……”佟大少爷忍不住边说边笑,在鸡饲料旁边吃饭于他这个公子哥儿来说,人生里也是第一次嘛。确实,人生里的第一次,不管是美好的、讲究的,还是丑陋的、将就的,都势必令人难以忘怀,佟秀才认为。

在这没有阳光的早晨,一碗酒酿圆子落肚,丹溪身子热乎不少,她跟国学大师准备聊一小时回松江府,她觉得自己的脚虽然还疼,但能瘸着腿慢慢自行,毕竟咖啡馆生意她不舍得扔下,还有住在老宅她真不方便。

“你现在还会做噩梦做到你四姐在茅厕门口,替你望风的事吗?你知道吗,我,我很好奇,在学堂念书的最初几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现在很少做小时候的梦,倒是经常梦到我在马赛、在巴黎,跟四姐在一起傻笑,好像餐桌上已然没什么好吃的食物了,我们俩还在傻乐…即使快断更了,令人愁眉苦脸的日子里,我那四姐夫也笃笃定定不慌不忙,马赛中国一流画家的心态真好,我四姐说。”

“像你四姐夫那样外表书生样但内心坚韧、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是一定能走出困境走向成功之路的,可惜这样的道理我们都懂,却很难时时事事做到。”

“所以,我很佩服温良诚恳的四姐夫,在四个姐夫里,包括前四姐夫,五个姐夫里,我最看好苏南画家了。”

“六姨,你跟着画家在欧洲去了那么多地方,你有没有跟他聊起你那既幸运(打小读书)又不幸的童年?”

“我刚去马赛那会,跟我四姐夫不熟,自然不会将我小时候往事跟他深聊,再说为了推广他的画作我确实也没有空闲时间。后来,在欧洲经历了许多事,包括差点断粮、偷卖银别针、张冠李戴卖我的涂鸦之作,等等…真的,我在中国川沙从来没有这样窘迫过。但是,当我们身处绝境,我见四姐夫依然没有唉声叹气,最难的时候他顶多一个人站在马赛的加布里埃尔先生的院子里,仰头远眺,轻轻踱步,似在思考生活的出路,似在为一幅画作在心里打底稿。”

“画家他把他的骄傲藏起来了,也把他的悲伤藏起来了,他父亲在苏南官场落魄的时候。”

“是呀,那时候我四姐夫他睡过人家废弃的磨坊,也在四面透风的马厩里挨过初冬;他天天吃西红柿吃得发腻,以至于在画布上涂抹柿红色的时候,不可抑制地想起餐桌上那道红色的菜。”

“可是,生活把画家都逼到穷途末路了,他都没有怨言没有喟叹,所以我猜就算你想跟我四姨夫吐吐小时候的苦水、讲讲被父母逼婚的事,觉得根本不足以启齿。小姨,你是这样想的吗?”

“不错。法老号三桅船水手保罗先生有一次出海回来,他送我一块腊长肉,我问出来是他省下酒钱给中国画家买的。我一激动,跟一个交情并不很深的男人第一次说出自己想赖婚的想法。”

“这有什么不可以,婚姻本来就是自己的私事,我支持你,美丽的姑娘。”保罗想也没想说道。

“可,可这在咱们那里绝对是大逆不道的事……”丹溪情不自禁地站起来比划,好像那保罗就在她跟前似的。

“就算触犯天威,也要把那婚事拖一拖。”水手建议。

“那天保罗先生陪我坐在码头边,迎着马赛港的海风,他听我讲我小时候由于性别被歧视的往事,还有来法国前鸡毛蒜皮的事,水手没有打断我,他听得很专注,没有心不在焉。”丹溪说。

“我已经在你表哥——署名樊甲村的连载小说里看到保罗的身影了,他喝醉酒跟你姐夫在海边斗嘴的模样,老可爱了。”秀才说。

“最近我四姐来信说,保罗通过船长在巴黎找到我四姐夫,他们几个现在结成了一个小圈子;听说保罗现在很少喝酒了,也不去船上了。”

“那,那他怎么养活家人?”

“保罗先生租住在巴黎郊区八九个平米的一间小木屋里,离我四姐家不远,他一边为报刊撰写时政述评,还写点小散文叙说几十年的海上经历,挣些来得快的稿费;一边埋头写小说,已经写了几十万字了,题名叫:我在马赛遇见你。我和我姐夫跟水手如何相遇和相遇后的一次次对话,还有加布里埃尔老房东、我姐夫工作过的画店前老板、意大利那个半疯半痴的法国籍诗人,当然还有法老号船长,甚至连我经常去的酱坊、邮局、出租四轮马车的马车店,都被保罗写进了小说里。”

“那个水手挺有意思,有意思的人怪不得能成为作家。”秀才说,“我想听你缓缓说来,不知可否?”

“当然可以,不过,今天上午我得回松江府,顺便问问可不可搭牛飏小姨夫的车去?”

“咦,六姨,你怎么知道我小姨夫今天有车来接他去松江府?”牛飏背着书包突然从天而降,这是‘废材’的一贯作风,他总能给人以惊喜抑或惊吓。

“六弟,你怎么还不走,我可是一早就听说你们私塾的学生子今朝要去内史第,别在这儿磨蹭了。”丹溪说。

“我去家里把你六姐想搭乘车回松江府的打算,告诉我小姨夫去,然后再去学堂,今天可不能迟到,去内史第见我父亲的老师,岂不美死我。得嘞,六姐,我走了。”

“我父亲说,牛飏那小老弟每每想来,让他开心不已。”秀才道。

“我的童年跟我六弟真是截然不同,真是同出朱家,区别竟然那么大!”丹溪的神色还算平静,她怕六弟是敷衍他,走出小屋看着牛飏出了篱笆墙往朱家大屋的方向走去,六姐才放心,她站在鸡舍前说道,“当然,我小时因为性别受到歧视,也许在有些穷人看来,根本不算事。我母亲也疼我,她不会将我塞在冰冷的几近废弃的米缸里,或是松松垮垮地把我用姐姐们穿下的婴儿服一裹了事,然后任意地往摇篮上一丢,饿了也不给我喂点什么,任我哭得稀里哗啦电光火石的,每次差不多惊动上天尊贵无比的玉皇大帝。相反,母亲自生下我后,我人生第一片用来取暖抑或遮羞的布不是七成新的,更不是旧得起绒的旧衣服,而是一块崭新的花布头,只是底色是母亲喜欢的蓝色,花头也不艳丽,稀稀松松的小花有一朵没一朵无序地排列着,像是那织布机睁只眼闭只眼懒散地潦草地干活,仿佛对厂主的不满、怨气、怒火全撒在布机上了。按说我满月后蜡烛包就可以弃之不用了,但母亲没有,她将我裹得严丝合缝,除了胎发稀疏的婴儿头露在外头面

“也许从你出生那一天起,你就被我小姨婆打扮成了男孩,所以连蜡烛包的花布头看上去都像裹着一个男孩子。”

“从此,我的悲剧开始了,3岁了还光着头,没有小辫子;5岁去私塾穿着近似男孩的衣裳,朱家河头的邻居都以为朱家大房的老六是个阿囝,连我二叔和二婶起初也以为我是男孩。”

“这种性别混淆,有的人一辈子产生自我误读,等于是父母人为制造了孩子的悲剧。”镜如柔声地说,“进来说吧,小姨,外面风大。

“就站在鸡舍边吧,一坐下也许我就没有说下去的欲望了”。六姨聪明得很,她跟镜如闲聊想起什么就说什么,就算鸡舍里的一群鸡支棱起耳朵,想从她的话里挑毛病,也传不到朱家大宅,更传不到汪家人耳朵里。

上午,阳光依然没有穿透云层,旷野了无声色,姚姨搀扶着六六出了鸡舍,朱丹溪又要回松江府了。从观澜书院提早回来的朱家大老爷,远远地望着腿脚有点不平衡的小女,上了牛飏小姨夫的朋友开来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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