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贝当路佟府主仆黑夜阳台对话,说的是裘家二公子元缨的小命差点丢在宝山。次日早晨,佟秀才罕见地起了个大早,他揉揉缺觉的眼睛,抓起藤椅上的一根皮带,穿好衣服正准备开房门,妻子吴老师被他吵醒了。
“嘎早起来…做啥?”
“等下去裘家看看汉缨他妈。”
“不是说好了…明天下午下…下了班直接去医院看…看望元缨。”
“我觉得今天早上上班之前应该去探望一下裘太太。”先生不紧不慢地说道。
“那也太…早了点吧。”
“不早了,都六点半了。”
“呀,六点半了啊,感…感觉好像才睡了三四个小时。”
“我早听见厨房有动静,存璋师傅才睡了三四个小时呢。”
“你昨天晚上…给他派了活,他…他待会得去裘家大院…帮忙呢。”
听吴老师说话,她醒是醒了,但人还在云里雾里。
“我不给他派活他也会去的。他不去,裘老爷叫也要叫他去的。”
“唔唔,这…这我相信。”
“不跟你说了啊,我去洗漱了,你再睡一会吧。”说完,佟秀才打开房门。
“你先去洗漱,我…我一会就来,跟你一起…一起去裘府。”
吴老师侧身头朝里很快又睡着了,等秀才梳洗完叫她,发现妻子睡得死死的,佟先生不忍心叫醒老婆,就独自去了裘家大院。
“太太,佟府的镜如少爷来看您了。”
“知道了,来得嘎早?叫镜如少爷…在客厅坐下,我很快好了。”
裘太太也是罕见地早起,她含混说着话,嘴里含着牙膏化开的泡沫。自从用了老头子生意场上朋友弗兰茨带进来的欧洲软管牙膏,太太不再用粗糙且棱形颗粒的牙粉。在裘府,太太往常的梳洗都在自己屋里,一早一晚的洗漱原本都是元缨的乳母在旁伺候的。老妇人怕门外的人没听清楚她的话,漱了漱口,脸朝着门外头又说了一句,“我马上好了,你们先招呼着佟少爷,留他一起吃早饭吧。”
“好的,太太。”
裘府的门房毕恭毕敬地站在盥洗室外,小声地禀报,他知道太太今天起得格外早,正在里面梳洗,破天荒地没有人伺候。
裘府二小子的乳母听说元缨受伤住院,尽管哭了半夜,一大早天还没亮就起来心事重重地出了裘府,直奔乳儿住进的那家德国人在沪上开办的同济医院,走到半路天才完全亮堂。女佣到了同济医院二楼,汉缨正好拎着一对暖水壶去水房打水,两个人在走廊打了个照面,大少爷没料到二弟的乳母来得那么早,小弟和父亲都还在睡觉呢。
“汉缨少爷,我来吧,你都累了一天一夜了。”乳母不由分说从大少爷手里拿过来两只热水瓶,正想往水房走去,转身轻声问道“元缨昨晚睡得还好吗?”
“还好,没发烧,医生说我弟的体质还行,虽然看上去细弱柳枝。”
“那太好了,太好了。”
元缨的乳母转身用手背擦了擦湿润的眼睛,往水房走去。这些年,四十五六岁的乳母体能下降,干活的力气和速度大不如从前,要不是小少爷在他父母跟前坚持留下他的乳母,裘府的女佣说不定早换成年轻女人了。就凭乳儿始终向着自己这点,乳母对二少爷元缨有发自内心深深的疼爱;何况元缨还是她一人奶大、一手养大的呢,她对小少爷的偏爱、溺爱,裘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看在眼里,也都能理解。
元缨好像心有感应似的,醒来一睁开眼见床头柜上的暖水壶不见了,又见哥空手进了病房,便十分有把握地问道:“大阿姐来啦?”
“真神,她一来你就说话了,昨天从宝山到上海麻醉过后到半夜入睡,你愣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汉缨边说边把元缨脚边弄乱的被子和毯子理了理,他知道弟弟冬天睡觉的被子后头一定得包起来,还得盖上一层专属他的薄毯子,然后毯子也折起来将被子包住。所以汉缨昨晚见弟弟病情稳定,没有问院方租用一条毯子,而是跑出同济医院上街买了一条羊毛薄毯子。
“哥,你等会让…让我阿姆早点…早点回去。”脸色苍白的元缨突然说道,眼睛却直直地望着门口。
“我说了没用,她肯定不会回家的。”哥哥一边用潮湿的棉签涂抹着弟弟干燥的嘴唇,一边明知故问地说道,“咋啦,你担心阿…阿姆她累着?”
“是的。她,她昨天晚上肯定哭…哭了半宿。”元缨说着将被子往上拉了拉。
汉缨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半露着脸的弟弟,心里想:元缨总算说了一回人话,他重新改口称自己乳母叫“阿姆”,这是汉缨弟弟十三四岁改口叫奶娘“大阿姐”后第一次中规中矩地喊他的乳母。元缨受伤之前在裘府有事没事老是叫他奶妈“大阿姐”,差使乳母替他干这干那,连洗脚水都是“大阿姐”替他倒,父亲曾数次骂亲身儿子“不晓得哪个野小歪(男孩)投的胎!”
“你们说谁哭了半宿啊?”
裘家哥俩正说着话,裘老爷门口一站接上话茬,老爷子在隔壁病房的一张床上躺了半宿,他睡醒先不急着如厕,一起来就跑来先看小儿子,一走进元缨病房就不安地问道。
“父亲,你再去躺会儿,你放宽心,弟弟他现在说话了。”汉缨心疼地望着仅仅一天提心吊胆就眼窝深陷的老父亲。
“他乳母来了吧,这臭小子就是跟他的奶娘亲,呒办法…”虽没有人回答老先生的提问,晃着脑袋的父亲猜出是谁哭了半宿,他隔着厚厚的被子轻轻拍了拍病床上小儿子的腿,问道,“早上醒来还没卸货吧?”
“嗯呐。”
“我来吧,我来换引流管。”
汉缨说道,因为换引流的尿液袋,汉缨已经熟练了。半夜他起身给弟弟换了导尿管袋,还俯身轻轻唤着弟弟的名字且用护士给的棉签轻轻涂抹元缨干巴巴的嘴唇。本来那些事护士都能做,但后半夜医院来了红眼班车引发的交通事故中几个急诊重危病人,护士们全参与抢救去了,元缨的护理就交给他家人了。这也正好顺遂了二公子的心意,别看他在上海滩风流,但看见脸色飘着红晕的漂亮年轻的护士小姐为他处理尿液,他还不好意思呢。
“爸和哥,我说你们…你们都出去。”元缨有气无力地说道。
“你可不能下床,医生关照过。”汉缨一下着急了。
虚弱的元缨摇摇头,说道,“叫,叫阿姆管我。”
汉缨没屏住笑出了声,说道,“刚才还说让你阿姆早点回去,现在知道她真来了,连换尿袋的活都不让我弄了。”
“她是我…是我乳母嘛。”弟弟动了动腿,也动了真情。
“你确定你憋得住?”父亲问小儿子,“水房打水的人很多,你恐怕得等会……”
“我憋得住,你们,你们吃早饭去吧,不用,不用管我。一会,一会,我阿姆就来了。”
其实,元缨有便意而并非有宿便,因为那是手术后的一种自我感觉。病房里的人正和元缨说着,裘府的女仆拎着暖壶,离元缨的病房还有两步就大声说道,“我来了,阿姆来了!”
乳母放下暖壶,就卷起袖子忙了起来。她刚把热毛巾给乳儿擦了把脸,想不到元缨从被子里伸出手,一把搂住附身给他擦脸的乳母,“哇”的一声伤心、委屈嘤嘤地哭了起来。走到楼梯口正站着说事的大公子和父亲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一前一后慌里慌张跑进了病房,一见到元缨搂着乳母的脖子哭得正伤心,两个人被元缨在乳母前的撒娇弄得哭笑不得,于是啥都不说就悄悄退出了病房。
裘老爷下楼顾不得吃早饭,借医院的电话机给贝当路的家里拨了电话,正跟佟家秀才说头天宝山糟心事的裘太太说了句“对不起”,起身接听电话。太太放下电话机,长嘘嘘地叹了口气说道,“老爷子的电话,他说元缨顶住了,昨天夜里厢没发烧”。
“裘太太,阿弥陀佛,上帝保佑,元缨会一天天好起来的…”秀才跟裘府老太太打交道,总是模仿他过世母亲说话的口吻,他站起来继续说道,“裘太太,你就放宽心,今天一定要吃饭,早上喝点粥嘛。要不然元缨好了,您倒拖垮了……”
“听你的,我不哭了,我等会喝粥,喝……”
佟府的少爷没留下跟裘太太一起用早餐,他刚出裘府的大门百十来步,存璋师傅匆匆忙忙来了,见了镜如连忙说道,“少爷,快回家吃饭吧,我都弄好了。”
佟秀才往家的方向走了几步,他转身看了看站在裘府门前敲门的存璋,这回他坚信自己的眼睛没有看错,佟府的大师傅穿了一件六七成新、短的青灰色棉袄,他不易察觉的笑容浮现在脸上,心里嘀咕了一句:那不是父亲视作珍宝或视为禁忌的灾难时期穿过的棉袄吗?
对!佟少爷没有看错,存璋师傅身上那件冬衣就是老知府在保定被罢官时穿过、后来被老父亲小心藏了十年的棉袄;头天晚上少爷在父母房里找了半天也没有找见,现在穿在了保定大哥的身上,合身、够长,干活也不碍事。不用问,肯定是自己离开家后,吴老师起来在父母房间里找出来的。没想到,吴老师一大早还想着昨晚那件事。佟副院长心里对妻子的感激油然而生,因为存璋师傅穿戴体面,也是佟府在裘家人面前体面,毕竟裘汉缨家的下人每个人穿戴都利利索索、齐齐整整,这在贝当路是被大家公认的。
当天夜里,白天在国学院忙了一天,晚上在书房为国学院校订书稿的佟镜如,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他的六姨丹溪来。他想,元缨也算是家有背景的少爷,他父亲大小是个资本家,好赖是上海缫丝业的头面人物,那裘家少公子还在正经生意场上被人欺负…丹溪一个姑娘家家的,一个人独自在法租界打拼,又没有谁能保护她、庇护她,丹溪她会碰到坏人吗?
平素极少抽烟的国学大师,这会他在抽屉里摸了摸,摸到一包洋烟不管它辛辣不辛辣,就拆封抽了起来。吴老师晚饭后去英租界上门给人上物理课去了,这是她第一次出门赚‘外快’,去得早了些,家里只有孝文和陶妈。存璋师傅还没回家,他一整天都呆在裘府,就中午回来一小会,看陶妈已经为小少爷孝文做好了饭,就反身又去了裘府,陪裘太太坐在客厅里说话,给她端茶送水。
裘府的大师傅做好午饭匆匆扒了两口就去了同济医院,想把大少爷和老爷换回来休息,结果老爷回家了;大少爷还守着弟弟寸步不离,生怕元缨有半点闪失。乳母说啥也不肯回家,她说她来守夜,备不住大师傅一通说道,乳娘夜里给乳儿擦洗完身子后靠八点回到了裘府。裘府的女仆虽然看上去疲倦得很,但不再像早上出门的时候满脸愁云,她回家见了太太甚至还咧嘴笑了笑。她这一笑不要紧,太太也跟着微微笑了笑,太太被女佣发自内心的微笑给感染了。老太太昨日觉得天要塌下来的感觉,正在离她自己、离裘家远去。
那天晚上,裘府的晚饭是存璋师傅掌勺的,加上门房、乳母、存璋,吃饭的人一共六个人。裘府的老门房这是第一次跟主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团团吃饭,席间他有点拘谨,想不到老爷多次给他夹菜,弄得门房小老头怪不好意思的;存璋师傅倒落落大方,把太太给他夹的菜都不客气全吃了。吃完饭,汉缨的妻子怡青想把碗给洗了,但是存璋师傅看她也一脸倦容,就抢着刷锅,还把碗筷洗了。
佟秀才在烟气里想起在川沙朱家河头跟六姨丹溪的一次对话,当然是在鸡舍前,那天没有冷飕飕的小北风。那天,丹溪意外地穿了一件中高领素色旗袍,搭乘别人的轿车到川沙的,她一到鸡舍就淑女样地坐下,跟大外甥聊了起来。
“镜如,你上回不是想听我四姐在巴黎的生活吗?”
“是呀,就想听你说来着。”
“我就只跟你讲一个片段。”
“也行”,镜如两手上下一拍一揉搓说道,“洗耳恭听”。
“我得收费,有偿采访啊……”
丹溪爽朗的笑声一直飘到荷西村。大外甥不语,只笑,片刻轻轻学了一句留日时一位四川同学的川话:“摆龙门阵哉……”
“从意大利返回法国,我们在巴黎一间乡村客栈住了一晚,第二天四姐夫去巴黎郊外看房子,我跟四姐去了马赛。之前因为没有准备在伦敦和意大利长住,家用的东西都寄存在马赛租屋的储藏室里。本来我和我姐打算忙完事后,去加布里埃尔家跟老先生告别,想不到他上街遛马遇到了正在购蜡烛的我们,就让我骑上马他拉着,一同来到了租屋。加布里埃尔先生将他屋子里的汤锅、不锈钢水壶、一整套刀叉,都打包装进了我们的行李,而将我跟水手保罗在马赛港口的一张合影讨要了去。”
说到这里,丹溪停了下来,吹了吹杯子里姚妈给倒的滚烫的茶水。
“那么说,你们离开马赛后,加布里埃尔先生的租屋一直空关着。”镜如道。
”木屋不仅没有租给新客,而且还保持着原样:厨房里的抹布依旧放在一只三角架子上,窗台上的两盆羊齿叶依旧郁郁葱葱,四姐夫的画架子完好无损地搁在客厅里,院子里的秋千在风中轻轻晃曳,租屋里清清爽爽,找不见快一年没有人居住的痕迹。”
“你和四姨先去英国,后去意大利,羊齿叶还绿着,说明加布里埃尔先生隔几天就上那小木屋去浇水,要不然Sheep toothed leaves早枯死了,你说呢?”镜如说道。
“那说也不用说了。其实,其实吧,加布里埃尔先生是希望我们再住回到马赛他的木屋里去,所以他宁愿房子空关着,就是为了等我们回来。”
“哎,你还别说,四姐夫打从遇见你四姐楠溪,境遇渐渐好了起来不说,遇到的房东还那么好,他没带你们去住过人家遗弃的磨坊、杂货店吧?”镜如嘻嘻地笑着说。
“去你的,你才跟驴一起住磨坊呢!”丹溪说着,刚伸出想拍打一下大外甥的手,被她不自然地收了回去。
“哎,那四姨夫在巴黎为你们找了怎么样的房子啊,我想听来着。”
“在决定离开意大利一个多月前,我四姐夫就写信通过在巴黎的校友租好了房子,只要到了巴黎四姐夫去跟出租屋主人见一面,将租约签下来就完事了。”
“租约顺利吗?”
“说顺利也成,说不顺利也成。”
“看来在巴黎租屋出了点状况,怎么,主人毁约了?”佟镜如紧张地问道。
“大外甥,这事我来告诉你好了,六姐未必有我知道的多。”
这时,丹溪三叔家的‘废材’突然从天而降似地出现了,臭小子兜里的零花钱快用完了,他正想找渠道填补空缺呢。
“六姐,六姐,我姆妈在河边等你,她叫我来喊你。”‘废材’一脸认真地说道,肉鼓鼓的手还推着六姐。
“骗我吧,嘿,你妈,你妈可从来不上河埠头。”
丹溪盯着堂弟说道,不料堂弟迎着六姐咄咄逼人的目光一点也不回避、不躲闪。
“不信拉倒,等会时间长了,被大伯看见追问了,我可不管,啊……”小绢头侧歪着小脑袋挑衅似地说道,小家伙知道六姐有软肋,就专门往姐的软肋上戳。
丹溪出了鸡舍,果真看见三婶坐在河埠头,她转身朝六弟做了个开枪毙了他的手势。不过,丹溪跟三婶说不到一起,十来分钟的时间她一直在摇头,她起身告辞回到鸡舍,听见堂弟正绘声绘色地跟大外甥说着四姐夫在巴黎租房的遭遇。她没插嘴,在一旁想着心事,原来三婶给她介绍了一门亲事,男方在三婶苏州府娘家,跟丹溪的三叔一样也是个衙署的小吏,父母双亲都已不在人世,也没有兄弟姐妹,丹溪若是答应了这门亲事就得嫁苏州府去。丹溪一直摇头,不管三婶怎么劝说,都没有听三婶的建议:跟父母和解,找个男人把自己给嫁了,不要等熬成老姑娘了,才想起一个女人最该做的事还没有做。
刚才六姐去了河埠头,六弟正好发挥他三寸不烂之舌的特长,说着镜如爱听的朱家前期发生的一些往事,还一本正经地将四姐夫在巴黎碰到的‘囧事’说了一遍。‘废材’在读书方面确实不灵光,但是在动手方面譬如削支枪、做个弹弓是个‘能工巧匠’,在家长里短侦查方面应该说是个合格的‘包打听’。去年春上,四姐从巴黎来信,回娘家常住的三姐玉溪在后院给她母亲读信时,正在后院菜地里捉毛毛虫的六弟看似漫不经心地在捉虫子玩,殊不知耳朵竖起来将四姐楠溪的法国来信听得真真切切,还一股脑儿记在心里,所以跟大外甥镜如扯起来头头是道。为此,搞社会学调查的佟大师听了一半,心甘情愿地从身上摸出两个铜板,算是跟六舅舅十分钟有效价值信息交流的交易,当然他俩的交易,丹溪是不知情的。
朱家女婿——苏南籍中国画家有个习惯,他身上不愿多带钱,这一点跟佟镜如的知府老爹颇为相像。那天,朱家姊妹花去了马赛,画家一个人去了朋友在信里告知的巴黎郊外的一个地址。到了那里,照着地址一看,妈呀,是个大庄园,画家差点失声喊叫。眼前,耸立着一座大型的石头建筑,拥有多个房间和楼层;院子里停着三套车,马夫拿着棕毛刷在给马梳着毛。画家压根没想到租房子给自己的是个阔绰大户,不由地迟疑了一下,他绅士般地上前轻轻摁响门铃。
很快,一个十五六岁穿着长裙的小姑娘出现在眼前,“有事吗,先生?”
“请你通告一下杜邦先生,就说有中国画家求见。”
小姑娘惊讶地望着中国画家,两只蓝葡萄似的大眼睛瞪得大得吓人,“先生,你…你真不知道杜邦先生已经作古了?”
‘你说什么,杜邦先生作古了,什么时候的事?”
“一周前。”
画家怕自己法语听得不到位,便追问了一句:“Mr. DuPont passed away a week ago. Is It true?”
“是的,庄园主人杜邦先生一周前故去了。”
小姑娘重复了一句,她说着要关上大铁门,门被画家拉住,他未经人家允许迈进了庄园的大门。画家不死心地问道,“我可以找太太聊聊吗?”
“先生,你觉得太太会在这时候有心情接待一个陌生人吗?”
“说不定太太会看在我远道而来的份上,在她悲伤的时候接待我一下,我只需要十分钟,dix minutes;ten minutes,足够了,画家特意用法语和英语各强调了一下占用庄园太太的时长。
“那你在门外等着,如果我过了十分钟还没来,先生你就请回。”
小姑娘请中国画家站到门外,她关上门后拖着深灰色的长裙禀报去了。
庄园的太太听说有中国画家上门说事,亲自到门口一探究竟。
被杜邦太太迎进庄园坐了十分钟,中国画家全弄明白了。一周前,校友的朋友——那个庄园主杜邦先生突然因病辞世,因为他对家庭遗产早有遗嘱,而对租屋这类小事没做交代,从国外回家为父亲奔丧的小杜邦不知道父亲已将庄园附近空置的房子(仆人曾经住过)出租了,在办完杜邦先生丧事后就将中国画家由他人约定租好的木材搭起来的屋子租了出去。
“不是主人毁约,我说得没错吧?”
‘废材’说的有板有眼,那小家伙居然还跟着大外甥饶舌了法语的“十分钟”dix minutes,四姐在巴黎来信里用中文特意校注了一下“十分钟”的法语读音。小绢头说着说着,一骨碌爬上了鸡舍前的桌子上,盘腿坐下,看上去浓眉尖眼厚大的嘴唇宽松的袍子,盘腿往桌上一坐,活脱脱像个大山里的活土匪。
“哎哟,这一屋两租客,事情棘手了。那,那四姨夫怎么办,他这人死心眼,你们不是说他跟人打交道的能力低下,碰到那样的事,他有没有急坏?”
“大外甥,你这话听着不太友好啊,我四姐夫怎么你了,你居然说他死心眼!”废材差点从桌子上跳起来,指着大外甥鼻子很不友好地叫嚷。
“难道不是吗,就凭他在川沙小客栈住七个月,就为等你楠溪四姐答应嫁给他这一件事,就足以证明他是个较真较劲的画家。”
“艺人不都这样嘛。”回过神的丹溪不冷不热地插了一句。
“当然,艺人也有天性奸猾的…”秀才顿了顿说道,“哎,我跟你在一起的时间极其有限,我们就不讨论艺人的品性了吧!”
“你刚才说我四姐夫运气有好转,确实如此。”丹溪笑吟吟地说道。
在杜邦庄园坐了十分钟,杜邦太太亲自送中国画家出门,她说要是客人找两天来找她,这租屋的事情就不会弄得如此不堪了。快到大客厅门边时,一袭黑衣的杜邦太太还跟画家说着对不起,她很诚挚地说道:杜邦先生名下还有其他住屋,只是太大了点,不适合画家租约。太太只好说着“爱莫能助”的话,打算送客人离开杜邦庄园。
一想到自己天黑以后没有落脚的地方,四姐夫不禁愁云浮上来,他茫然地看了看杜邦庄园,向水晶灯下的落地玻璃门走去。他知道,出了这扇门,巴黎郊外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帮上他,因为他只认识他自己。
“哎哟,那不是中国画家吗?”
正当四姐夫郁郁地走出水晶灯下落地门,准备离开杜邦庄园时,从常年拉着厚重窗帘的客厅里出来的其中一个人,走到三套车前头突然叫住了画家。一听见杜邦庄园里有人叫他,中国画家的脑海里迅捷冒出个大问号:咦,谁啊?
只见那法国先生快步走到中国画家跟前说道,“没想到,真的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马赛中国一流画家!” 一身黑衣的法国先生上前紧紧握住马赛中国画家的手说道。
“呀,原来是船长你啊!”中国画家没有想到会在巴黎郊外的杜邦庄园遇见船长,更想不到船长给他这个中国画家的称呼加了几个前缀。
来人是法老号三桅船船长,他买下了丹溪临摹的画《日出》挂在船长室,画家携家人去英国的时候四姐夫在法老号上,由水手保罗介绍跟船长见过一面,算是有一面之交的朋友。在杜邦庄园,中国画家一见到大画家莫奈的同乡——法老号船长,嘴巴惊讶得老大,半天没有合上。刚才还一脸晦气的画家,一把握住马赛船长伸过来的温暖的大手,在异国他乡像是遇见了亲人,他的脸上顿时因为惊喜而笑容满面。
“怎么,先生,你不会将我这位马赛朋友忘得一干二净了吧?”五十来岁的船长耸了耸肩膀说道,还拍了拍贸然进庄园的客人的肩膀说道,“你老兄今天怎么也会来杜邦庄园?”没等中国画家回答,船长将中国画家介绍给了杜邦太太。
杜邦庄园的仆人一看中国男人和法老号船长是朋友,就给来客在大厅里重新上了一杯上好的咖啡。杜邦太太于是邀请马赛中国画家跟他们一起共进晚餐。怎料中国画家摆摆手担忧地说道:“谢谢杜邦太太美意,可是我得离开庄园,要不然在天黑前若是还没找到地方过夜,我会无处可去,毫不夸张地说我会流浪街头。”
确实,四姐夫以为当天就可以住进原来说好的租屋里去,因此楠溪让他随身带点钱,他坚持不要,所以住客栈的钱他身上都凑不够,再去城里也是问题,到了城里恐怕后半夜了,无处可去投宿,找老校友也不合宜;要在繁华的巴黎找一间人家废弃的磨坊,蜷缩一夜待黎明到来,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中国画家打算立刻离开杜邦庄园,去头天晚上住过的乡村客栈,好好跟人老板说说,让人家收留他一夜,‘租子’过两天补上,反正自己的画作和从意大利带回来的一些东西,还寄存在小客栈。但是,他刚想站起来,就被船长的一双大手给按在靠背皮椅上,“马赛中国一流画家”无奈只得遵命留下来,在杜邦庄园吃了晚饭。那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性情开朗的船长大手一挥说:“先生,走,咱俩出去散散步,消消食,我今天连着拜访了两位老朋友,吃多了,走,去外头走走!”说完,船长走到庄园大管家跟前低声交谈了几句。
中国画家明显不乐意,但是碍于情面,他只得谢过杜邦太太盛情款待后,陪船长沿着庄园外的小湖散步。不远处的湖心上有一座小木桥,看上去斑斑驳驳的有些年头了,船长陪着揣着心事的中国画家穿过小木桥,走到湖的对面。一路上中国画家有问必答但没怎么说话,全程都是船长说着法老号三桅船在海上航行的一些趣事。到了湖对岸,往西又走了二百来米,船长在湖边一个小房子前停了下来,他掏出钥匙伸进锁孔,弯腰向中国画家做了个请进的姿势。突然,房间里电灯明晃晃亮了起来,原来这是个两居室房子,里面还有人正居住的痕迹。
“先生,你如果不介意,今晚跟我在这间屋里蜷缩一夜,如何?”
“船长先生,这是你的家吗?”
“不,不,那是我的窝不错,但不是我的家。”船长说道。
原来,船长跟船一到巴黎,若有三天以上的靠港,他就住到这间屋子里来。这房子是他小弟的,搞摄影的小弟跟着女友去了女友意大利的家乡安居,巴黎郊外这间屋子就空关着,偶尔船长来住住、通通风。
“这房子租给我,那船长您以后靠港岂不没地方住了?”中国风度翩翩的男人问道。
“没关系,我住海员公寓就是了。”
船长乐呵呵地说道,他伸出双臂将中国画家拥抱,一向拘谨的画家这会紧紧地抱住船长,不多会跟着船长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一看朝南有两间卧室,还有客厅有阳台,盥洗室和厨房正对着北面的湖,四姐夫一下就喜欢上了这背面临湖的房子,两个人从看房到商议好月租金仅用了十分钟。从次日起,湖边的这幢小木屋算是租给中国画家了。
“先生,您有什么有特别嘱咐我的吗?”画家望着嘴里叼着个大烟斗的船长问道。
“没有,没有。”船长将大烟斗从自己嘴边移开,过了会轻轻说道,“要说有叮嘱,我弟弟墙上那些他的摄影,你不要将它们摘下来就是了”。
“那肯定不会。那些摄影,看上去像我的画,挂在墙上,多好!”画家指着一幅幅照片说道。
“是啊,我也觉得到了这里,像行走在法国风景里,多美!”船长的大烟斗指着那些摄影。
不一会儿,船长给中国画家找了一床卧具出来,他抱着被子枕头从储藏室出来时,画家赶紧迎上去接过自己的被子。船长看着中国男人铺床时手忙脚乱的样子,嘿嘿嘿地笑出了声,然后用法语土语说道,“一看就知道你出身不一般,婚后也不做家务事……”船长将拿起的大烟斗又搁在桌子上,伸手相帮,三下五除二就把床铺好了。
“到底是走南闯北的船长!”中国苏南画家用中文赞美了一下船长,一看夜里有了着落,身子一倒躺在了白色床单、白色被套、白色枕头的大木床上。
后来,丹溪一个人回了上海,而留在巴黎的四姐夫创作的题名叫“十分钟”的一幅色彩明丽的油画,第一次参加了巴黎名流的画展。
画作“十分钟”讲的是中国画家亲历的事情,当湖边小木屋里的电灯亮起来的时候,他摘下墙壁上一幅摄影细细地端详;画家身后一个面容俏丽、身姿挺拔的小姑娘正侧身抬着头,望着四周纹理细腻的法国橡木建造的小木屋墙壁上主人留下的一张张照片、一幅幅巴黎夜景……
“十分钟前,我是个流浪汉;十分钟后,我属于这间小木屋。”
四姨夫的巴黎故事片段讲完了,大外甥镜如轻声读着他为四姨夫《十分钟》画作配音的旁白。
那晚,佟府静悄悄的,好像只有一个人在云里雾里思考着,街上不多会飘起了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