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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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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来生(下部)》连载

第二十一章 丹溪的苦闷

一说到六姨朱丹溪跟川沙豪门汪家的‘瓜葛’,头上挂着诸多头衔的大师佟镜如,顾虑袭来又不方便明说,心里犯嘀咕却又直言不讳,心里咋想的嘴上咋说,只是不晓得怎样说话才算周全,既能让小姨心平气和地接受,又不得罪姨外公和姨外婆。镜如认为自己进客栈后与小姨一个小时的对话,基本把握了晚辈说话的分寸,毕竟他跟父母大祸临头时逃难逃到朱家河头来了,朱家人那种对老亲大难当头时果敢地出手相救和眷顾,晚辈应该时时铭记才是。所以,夹在姨外公跟六姨之间,大外甥说话不完全倒向一方,他在保持中立的态度上倾向六姨一点,他同情小时候被他称作“小溪舅舅”的遭遇。

“假如你是我,遇到同样一桩事,你跟我说你会咋办?”

丹溪挪了挪坐姿,身体前倾,双手十指紧扣似抱非抱地抱着脚后跟离地的那只腿的膝盖,她问话时清亮的眸子里飘过一丝无法言说的悲苦。

佟公子知道,六姨虽然把那不堪的婚事给退了,替自己做了一回主,但是退婚那件事跟衍生的事像一座大山压在她头上,压榨她的身体,压迫她的灵魂,仿佛束缚她的绳索愈反抗捆绑得愈紧,她一想起来就透不过气来,有时候还近乎绝望。朱丹溪看似解放了自己,却也把她自己推进了污秽里。乡人,甚至很多是女人,将评价一个不端女人的说法甩在丹溪身上,他们抨击朱家河头的六六,他们无法理解与礼教背道而驰的疯女人,他们搬出的犀利的、夸张的、抑或幸灾乐祸的语言杀伤力不是一般大,弄得朱家幼女狠狠地被现实摔在地上,她身上无形的创伤累累,又不能回家与父母哭诉一番,缓释一下背负的压力,在温暖的怀抱里汲取一点力量。丹溪不止一次说过,她想跟整个世界讲和,也希望人们遗忘了她。佟先生不用问也晓得,丹溪在宝昌路一次次折腾——开茶馆、开菜馆、开咖啡馆,与其说探究谋生的手段,不如说在找寻远离父亲的庇护所。那些食馆营业时开了门,进来的呼啦啦都是人,男人女人国人洋人都有;而关上门呢,她形单影只,一个人饥了,冷了,困了,病了,郁闷了,都没有人可以靠靠,哪怕说会话。秀才他也知道他与六姨的每一次对话,使得美丽的姑娘更加坚定也愈加困惑,她无辜的眼神常常流露出大大的问号:难道我朱丹溪不该自己替自己做主吗?

大外甥没想到被六姨将一军,觉得不能信口开河,他需要组织一下语言,于是从椅子上站起来,绕着狭小的屋子低着头踱步,要不是在川沙已经住七八天了,在松江府看惯电灯的佟先生会觉得黑夜里的煤油灯昏暗无比,他看着灯苗慢条斯理地说道:“要我说,要我说吧,怪就怪这社会…”他深吸了口气,接着说,“千百年了,妇女依附于男人之下,没有自己独立的社会地位,更不能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妇女的教育机会、婚姻制度、社会地位等方面,都存在着诸多不公平和限制。可是,可是,根深蒂固的礼教不是想掀翻就可以掀翻得了的。六姨,六姨,你看啊,我也希望那封建主义的根基一夜间轰然倒塌…可是,可是,那不是痴人说梦嘛!”

大师不枉是大师,他没有正面回答六姨的话,他避开锋芒,另辟蹊径,而话题的核心没有绕开。

“依你说,我逆来顺受,不该退婚?”执拗的六姨不依不饶地问道。

“你还算幸运,上过私塾,进过洋学堂。”

“是啊,比起穷人家女孩子,我小时候有学上,有书读,吃饱穿暖,还可想去哪儿就跟着发小去那儿玩,应当是很满足了。”

“照当时的社会习俗来讲,你中学毕业后出去做个女教师,或者嫁入富人家,好一点做个太太,差一点做妾,这就是女孩子好的出路了。” 佟先生打起了圆场,历来主张妇女解放的佟秀才不想这样说,但又不得不这么说。

“教育女孩子读书是要去干什么?如果还是去做男人的附庸、附属,妇女依然没有社会地位和独立性可言,这不是女性的解放,这是换一种方式做男人的奴隶。”丹溪毫不客气地说道。

“让女孩子读书,这的确是社会的进步。但是…但是,如果知识女性依然受封建礼教束缚,自己的婚姻大事自己都无权决定,那么对于学堂出来的新女性是残酷而更加不人道的,我赞同你的观点,六姨!”

“不是我对父母的养育之恩忘恩负义,我感谢他们给予我受教育的权利,而且不是我争取来的,是父亲亲自送我进学堂的,这一点我是不会抹煞的。”

“听出来了,你是个女汉子,抱憾,抱憾,我佟镜如堂堂须眉,争取自主自由的思想不如一个姑娘儿。不过,不过,我还是坚持认为,这样的世道你算活得够可以的了,你五岁读私塾,十岁进洋学堂,十八岁之前游历法英意三国,人家羡慕你还来不及!”

“可是不瞒你说,我常常出现幻觉,觉得自己是姚姨的女儿,就读了两年初小,不晓得那么多道道,活得简单而直接,多好!”

“你看,你看,姨外公像供养男娃那样让你读了十来年书,他倒是有错了?”

“不是有错,是有罪。”

丹溪这句话不是冲口而出,她好像早想说了,只是没有找到机会,她觉得此时此刻说出这句话,是在合适的地点、合适的时间、跟合适的人,一时间她觉得说出此话,多少有点解气的意思。

“看你,看你,照你那么说,老人家要是供你上大学,岂不成了罪加一等的罪犯!”

“如果我读完书,远走他乡,我的世界我的人生,我自己说了算,那么朱先生就是个有功之臣,我丹溪感恩戴德他一辈子。”

“你的意思是说,读不读书次重要,不要被你父亲控制,最重要。我说的对吗?”

“可以这样理解。”

这时候大概是店小二叫门,小溪跃起身走到门边,回头说了一句“Believe it or not ,I have been controlled by him for over 20 years. ”

“不…不会吧?”佟先生直眉瞪眼地望着丹溪,他不可思议地小声嘟哝,“怎么会呢?依我看,小外公他…他只是在大问题上绝对控制你……”

“那是你不知情。”

“我们老板让上楼拿盏灯,这,这盏灯亮堂多了。”

门开了,小伙计递过玻璃罩擦得雪亮的煤油灯,眼疾手快的小溪拿屋里没有灯罩的煤油灯,从伙计手里换了换,一声“谢谢”打发了正伸长脖子偷看屋里‘风景’的店小二。

“你看你,我们俩聊天你还说鸟语,你…你那么怕自己的事被外乡人知道?”大外甥道。

“什么外乡人,都是本乡本土的好伐!我若报上真名实姓,说不定五十多岁前脑门全脱了的老板楞了一下躬身说道:六姑,我是你堂侄,住荷东村……”

“得儿,想不到来搁搭(这里)碰到大侄子,汝(你)爷娘,我,我堂兄可好?”

大外甥还有心情跟六姨开玩笑!不过,这么一句跟人寒暄的话,到了语言大师镜如嘴里,故意揉进他父亲的闽东口音、他母亲的沪语,还有保定语气词,又学着女戏子说话时稍踮起脚尖很活泼可人的样子,看上去不想让人笑也难。可是平素爱笑的丹溪一脸凝滞,不见一丝笑容。

“六姨,你刚才说,说你被姨外公控制了二十多年,没这么,没这么严重吧?”

“有些苦难最好永远别说出来。”

“干吗不说?说出来或许痛苦减轻几分。”

“这是依你所见,于我,恰恰相反。”

“你不要将依附看作一种控制嘛,你说,你说这世上哪家子女嫁娶不…不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秀才走到六姨身边,用指骨敲了敲她身旁的茶几。

“你,你老婆吴樾就不是嘛。”

这是丹溪在大外甥跟前第一次提到外甥媳妇,佟秀才楞了一下,接上话说道,“我们家吴樾呀,她,她是个个例。”

“看起来,你在我六六面前高谈阔论,几次三番谈什么女性解放,世道改变…”六姨停顿一下后有点迟疑地说道,“其实啊,其实你底子里跟我父亲一样,都是因循守旧的读书人,只是你会做文章,而我老爹不会,他面对我只会横着来,打人骂人,把读书人的斯文碾碎了,毁灭了,哼!”

佟秀才一见六姨说到挨打的事激动起来,他一时不晓得如何接话茬,如果跟他聊天的换作别人,他会毫不迟疑地搬用他的一套人文主义观点,对封建又专制的朱老先生一顿狂批。而此时,秀才的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他想说些什么宽慰一下丹溪,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见大外甥沉默不响,丹溪带着忧伤心中有气地说道:“其实,其实我朱小溪退婚的事在十里八乡早就传开了,只是我今天不想让人又多了压我身上的一宗罪责,从而让已经有些冷却的谴责话语又可能甚嚣尘上,让我再冒出了结此生的可怕念头……”

“切切不可,六姨,我再提醒你一句,好好活下去才是王道。你知道吗,何种自信是人最该拥有的?”

“何种?”

“不是相信自己能升官发财,不是觉得自己能够拯救这荒唐、颓败的大清天下,而是,而是……”

“你不会也说,是自信自己能活过这个肃杀的冬天,能看到又一个春天的繁花似锦。”

“太好了,看来你活得明白,自信感满满的嘛。”

“这是我四姐夫说的,他说这话时卖不出一张画,连给人画书里的插话、给人画广告画的活也找不到,我和四姐在马赛连蔬菜也买不起,要不是房东加布里埃尔先生伸手相助,我们仨早就在法国揭不开锅了!”

“你在马赛那样困苦困厄的日子都过来了,所以回国在松江府你更应该好好活着,我相信你有能力和智慧排除心魔,也把自己的事业打理好。”秀才的话虽然带有赞赏和打气的意思,但眼神里却有几分悲悯。

“我是不是得好好感谢这过往的悲喜,感谢这命运的如此不公?”

“人不可能事事顺心一帆风顺嘛…六姨呀,你不要跟我家吴樾老师比,一个老县令的独生女小时候谁给她绑腿裹小脚,转背她就拿起张小泉剪刀,咔嚓两下判了那白布的死刑;后来十五岁不到坚决要独自北上天津卫读大学,她大哥二哥还有三哥,抢着要陪同她一起前往,你知道吗她居然跟她三个哥哥这样说:你们哥仨除非两个月里对英语或者法语能说会听,因为我们大学完全是英法语教学,否则就立时立刻打消陪我去大学报到的念头!”

“你岳父他们没有问吴樾这是为什么吗?”

丹溪忍不住插了一句话,她惊讶地盯着佟公子,脸上半是惊奇,半是钦佩,尽管她一次也没有面见那北洋大学堂毕业的物理老师吴樾先生。

“谁说没问!先是她爹问,然后是三哥、大哥,最后是二哥,他们奇怪得很,陪吴樾去一趟天津卫上大学,那开出来的‘陪同’条件居然如此苛刻如此荒谬,如此不可思议。”秀才走到茶几边端起店小二切的茶喝了一口,换了种口气不紧不慢地说道,“要我说啊,人家小樾樾不是难为你们,更不是瞧不上你们,人家是说你们四个男人听不懂洋枪国鸟语,都只会讲吴越方言,那就省省吧,她吴樾没有比你们少一张嘴,她自己一个人带一张嘴去天津卫行了嘛”。

“我猜后面你模仿的是你岳母的原话吧?”

“猜对了。吴樾母亲认为宝贝女儿的动议没有什么不妥,吴家几个男人洋枪国鸟语说不来,去天津卫遇见大学堂先生能说些啥,还白瞎了来回高昂的路费。后来,老县令通过他朋友找到两个秋季复学北上天津卫的一个嘉定人、一个禾城人,跟吴樾上了同一趟火车。但是,老爹并没有告诉小女,那两个后生也就一天数次装作路过吴樾所在的车厢,看独自北上的准大学生状态不错,他们也就那样对学妹继续一路不动声色地保驾到了北洋大学堂。”

“后来,他们,他们俩都没有跟吴樾擦出爱的火花?”丹溪饶有兴致地问道,她一时忘记了自己的悲苦。

“哪有!要有,我的太太就不是吴樾了。那两个学长,读大学前都在老家成了亲拜过堂,所以,所以嘛…呵呵呵……”

“吴樾的命真好,小时候有宽仁慈爱的父母和家人罩着,十五岁想去天津卫就报考北洋大学堂;大学毕业到了松江府,又遇见你这么博学的好男人,真,真羡慕她啊!”丹溪语带感慨地说道。

“博学,我勉强接受;好男人,我可不敢当,不是我谦虚。”

“用不着谦虚,我六弟都说,他说…说……”

“小巴辣子说什么了?”

“他说,他妈说要知道松江府还有这么一个知书达理的佟少爷,她苏州府的亲小妹说给镜如多好!”

“你六弟来鸡舍的时候,我都在,我怎么没听见他跟你那样说?”

“他趴在我耳朵边说的,我们俩的悄悄话这下泄露了。”

“好什么好,不行,首先我母亲不会答应的,老举人的孙女(实际上是外孙女)家境再好,人品再好,我母亲肯定不允。”

“为什么呀?”

“你说为什么呀!”

被大外甥这么一问,丹溪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噗哧一笑说道,“好像是你说的那么回事,不(音;fa)灵,不灵……”

“你也想到不灵了,是吧?”

“你不要怪我,我一时糊涂,没有往辈分上想过嘛。哎哟,又是辈分横亘在那,要不然,要不然你见了我母亲怎么称呼?按照你母亲那边叫,你得管我妈叫小外婆;按照苏州府妻子娘家姐姐(丹溪的三婶)叫,叫我母亲是大嫂…”叨叨絮絮地说到这里,丹溪笑了笑有所收敛地嚷起来,“乱套了,全乱套了,你若是娶了我三婶的小妹,你比你母亲的辈分高了一辈,你母亲得喊你小舅舅,我也是!”

说罢,六姨吃吃地笑了起来,她既想放声咯咯大笑又怕惊扰了客栈楼上相邻的住客。株六六得体的笑声感染了大外甥,引得佟书生跟着她一起放松地笑起来,他俩喜眉笑眼,一时间丹溪觉得这是她不计后果退婚以来在亲人面前最无拘无束的一次笑。

“哎哎,镜如,我们俩刚才说到吴樾,我突然冒出个想法,你何不请她也来朱家河头住几天嘛!”

“吴樾现在逃难逃到哪里去了,我真的不知道…反正,反正眼下我们一家老少看样子都安全了,吴樾跟我儿子在哪里也不用我担惊受怕了。吴老师,吴樾她到目前为止她人生都是坦途,就这一次她算是遇见了难头。不过,恐怕,恐怕她已经在逃难的路上打算回松江府教书嘞,她最放不下的是中学里那些孩子。有时候,她为了教育成天到学校混日子的学生好好读书,将自己的面子都豁出去了,告状告到人家官府去了。人家不领情,还把她埋怨一顿,说你一个教物理的老师,又不是班主任,我儿子读书的事你瞎操什么心?”

“天底下还有这样的爷娘,难怪他们儿子不爱读书!那,那吴樾上门告状差点被人家轰出来,她,她回家怎么说?”丹溪问道。

“她没说话,一连好几天对家里人爱答不理的,陶妈说小姐这是被人家驳了面子。后来我对吴樾说,你们女孩子做事认真是好事,但不能将自己的面子豁出去嘛。你们女孩子都一样,面子嘛,当然要顾及。你说呢,六姨?”

“你的忘性看来不是一般大,我的面子早就被朱先生那一铁锹拍得灰掉一地了,以后不许再提面子不面子!”这等狠话,在大外甥面前,六姨好像第一次说出来。

大外甥迟疑了一下说道,“难怪世人都说,女人爱变脸,男人爱爱变心。小姨,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那就什么都别说!”

要不是跟六姨聊天,要是六姨不是姨外婆的女儿,镜如他才懒得跟人瞎啵啵吶。在屋子里踱步正好走到窗前的佟秀才,猛地推开窗户,见旷野漆黑如墨,北风渐起,飞絮乃闻,他也好生奇怪,怎么话说着说着又越过拐点,戳到六姨的痛楚了?他叹了口气,任凭寒风吹拂,站在窗前一时语塞。

“你,你,你不会也羞与我为伍吧?”六姨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然后不吭气了。

不是大外甥被六姨有点恼怒的两句话给呛死了,年轻的佟先生也不后悔自己送客后一屁股坐下来,而且吧,他心里太知道,六姨一次次上川沙探望她表姐,既有看望亲人的一层意思,又有跟大外甥倒倒苦水的意图。六姨她离开巴黎,离开心心相印的四姐,在川沙、在黄浦滩,确实没有什么人可以让她吐吐悲苦。而且,主张妇女解放的佟大学者,听了六姨的遭遇,他当然深表同情,抗婚的六姨心里的苦楚和被父母赶出家门与宗族的滋味,他也深知。这时,佟少爷突然想起他喜欢的宋代词人晏殊的一句诗,他轻轻地对着鲜少光亮的四野自言自语道…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说罢,佟少爷转身,几分僵立几分郁闷,不过他没有将心里盘缠多日的话说出来。他认为:礼教的沉疴既然不废,朱丹溪这样敢说敢做的弱女子,大千世界要想寻个志同道合或者命运同出且敢于反抗的女人,难啊!眼下,六姨找到镜如,视大外甥这晚辈为可以推心置腹的好友,说出心里压抑的旧事和对女性有失公允的社会的不满与愤懑,实属不易,二十出头的株六六那可是有识也有胆啊。想到这,大外甥对六姨的怜爱之心浮上来,他关上窗户,回到自己的座位,默默坐下来,两分钟后头也不抬像是一个跟后辈心灵相通、呵护有加的长辈说道,“心里有什么不愉快,什么污秽,我看今晚都说了,都倒了吧!”

末了,他抬起头,发觉他小时候称作“小溪舅舅”的六姨,双眼有点红,她沉默的嘴唇还留着泪痕,就像他白天在一本姨外公从观澜书院借来的英印本小说写的那样:There are still trails of tears on her silent lips.

“不想说了,不说还好,说了整…整宿难以入眠…”难言局促的朱丹溪过一会站起来说道,“你…你回吧,时间也不早了。”

这时候,店小二又来敲门,在门外问道:“相公,需不需要给灯加点煤油?”

佟少爷立马起身给伙计开门,而且门开得很大,相公像是要给他自己自证似的,生怕一趟又一趟来敲门的店小二把他跟六姨两个人的关系想歪了。大外甥他没有跟六姨互道珍重,就拿着雨伞准备下楼。店小二一看气质儒雅又潇洒的相公要走,也顾不上给屋里的灯加油了,就用破嗓子憋出来的干笑掩饰自己,他拿着灯油走在佟秀才后头。店小二错了,他以为自己当夜班又遇见一对‘露水夫妻’,他想再趁机敲诈一番的念头撺掇他一趟趟上楼来敲门。那个店小二诈人的心思,早被秀才看出来了,下楼时他走在小伙计的前头装作自言自语地说道,“人性的黑暗呀,远比那黑夜可怕啊!”

突然,一声异响,秀才诧异地往后一看,只见小伙计摔了煤油灯,黑乎乎的影子爬起来,瘸着腿坐到楼梯上,不用问一定是店小二跟着相公下楼时多迈了一个台阶,不知把哪只脚给崴了。“自作自受,人呢,不可以心黑。”秀才心里说了一句,他坦荡荡地自顾自下楼。

出了小客栈,秀才看了看手表,九点过一刻,不算太晚,回去还可以看一会姨外公借给他的英印本小说,他一个人走在乡路上,在小客栈跟六姨丹溪对话的后半部他不去想。许是被北风一吹,秀才的脑瓜子开窍多了,他刚才听小姨说起 “五十多岁,脑前额头发全掉光”的客栈老板,他一时闹不明白,为什么小姨对客栈老板那么熟悉,照理说他们两个人进到客栈,由小伙计陪着上楼,根本没有见过老板!再说一个姑娘儿,不应该对客栈熟门熟路,对客栈老板相熟得很。当然,在客栈,他没有说出心中的疑虑,只是多看了六姨两眼。这会,被冷风一吹,他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当年,“马赛中国一流画家”为追一见钟情的朱家河头四小姐楠溪,在小客栈住了六七个月,其间,十六岁的丹溪作为她四姐的信使,一定在小客栈和朱家河头之间为画家和四姐传递过信件,一定见过客栈老板,只是没有披露自己的身份。想到这里,佟秀才为自己刚才的多心而不好意思地在暗夜里笑了笑。

没过多会,他听见后头有人小跑的声音,听喘气声不像是男人,脚步声也没有男人的重,他想起六姨堂弟‘废材’聊天时说起过的故事,说朱家河头大冬天曾经淹死过一个河埠头汰衣裳的童养媳,还说那十三四岁的小娘子一到冬天无月光的夜里厢喜欢潜泳到岸上,追着路人攀谈。想到这里,蒲松龄《画皮》讲到的鬼也跳出脑海,那鬼装扮成令人心爱的美女,耍弄各种欺骗手段,以达到裂人腹、掏人心的目的……一时间,《聊斋志异》集子里的坏女鬼和朱家河头不幸溺死的可怜女鬼似乎重叠起来,在镜如背后朝他追来。秀才的汗毛唰一下竖起来,他这个无神论者这会儿突然心怦怦乱跳,是溺死的女鬼现身了要逗他玩,还是蒲松龄笔下的女鬼不怀好意要捉拿他啊?秀才既十分想往后瞧瞧,到底是人还是鬼,见识一下溺死的鬼长得如何?心里又十分害怕,万一真遇到了女鬼,它追过来怎么办,还是不瞧了吧!于是,惊恐万状的秀才加快脚步,也小跑起来,他后悔没有将从鸡舍拿去客栈的一盏马灯给拎出来,这样照着黑漆漆的小路,也好给自己壮壮胆。

跑出两三百米远,他听见后面那个人鬼不分的声音没有跟上来,它好像蹲在地上直喘粗气,还隐约听见学人的声音在说话:等等我,等…等我!

佟秀才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他慢慢转过身去,往飘来声音的方向走了几步,还是听见那人鬼不分的声音似乎在哀求:等等我,等…等我……

秀才壮着胆子再往飘来声音的方向走出十几步,夜色之下四野无人,那喘气声渐渐平复,但是“等等我,等…等我”那句话显得清晰起来,佟少爷“咿呀”一声,脚步咚咚咚地往客栈的方向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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