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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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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来生(下部)》连载

第一十六章 夹缝

自1843年上海开埠,直到清末,上海地区称谓一直未变:松江府,隶属江苏。开埠后的松江府,“丝、茶、纺织、面粉、印刷、榨油和机器制造等行业竞逐风流”,与近靠的浙江杭嘉湖地区和同属江苏的苏州无锡江宁(南京)三府,建有颇多的贸易关系和贸易货运通道。宝山清末也属江苏,境域工商业相对发达,丝厂、棉织厂、玻璃厂、卷烟厂、肥皂厂,与紧邻的松江府和松江府周边地区均有工商合作。

裘家缫丝厂在松江府的口碑一向尚好,谁见了裘家桑蚕丝都说粗细均匀,丝色洁净,丝的弹性也呒得讲(很好的意思),出口蚕丝无论质量、数量、规格,从来没有出现过纰漏;蚕丝无论出厂直销,还是转运、出口,也从没发生过延误、滞后或者货品与货单对不上号等情况。从元璎的太爷辈开始从业的近百年间,与各地缫丝厂的合作也是畅通无阻。上海开埠后,裘家缫丝厂不像有些华商丝厂要么是官商合办,要么与境外资本有撇不清的关系,而是纯粹依靠自身积攒的力量壮大起来的。也正基于这个原因,宝山的德泰缫丝厂在资方易主后,所以就敢置商业诚信和生意场一般法则于不顾,跟没有什么背景和靠山的裘家缫丝厂使手腕耍滑头,连偷换货品还抵赖、还倚强凌弱的事都做得出来。

在两家缫丝厂发生商业信任危机及至肢体冲突后,宝山衙署不肯出面秉公断案也就罢了,还混淆黑白当庭呵斥报案人,将苦苦哀求的裘家缫丝厂老管账逐出衙门。那堂上小吏的所言所为当然不是他个人行为,他知道衙署一直眷顾资方易主后的德泰缫丝厂,一是因为知县的妻兄在那家厂入有股份,说股份是对外人说的,其实入的就是干股,钱是一分都没往外掏;二是德泰厂的新老板娘很会来事,什么季节给知县太太打点时令东西时,也给衙署的小吏们使点好处费。当然,裘家缫丝厂背后但凡有点背景,宝山衙署也不至于完全偏袒当地缫丝厂而排斥外地丝商。

元璎在宝山德泰丝厂验货那天恰好是礼拜日,裘老爷想着缫丝厂总技师和账房先生都去了宝山,他想去厂里看看,顺便跟经理商讨一下缫丝设备保养的问题。

“父亲,我跟侬一道去吧。”大公子汉璎将绸庄的事给人交待几句后,跟父亲说道。

“不用,不用,我一个人(近似音:yi-ga-tou)去,我跟经理昨天就说好了。”裘老爷接过大儿子递过来的外套,一边穿一边说道。

“让父亲一个人去工厂,我还是不放心。”汉璎望着父亲说道。

“有啥好不放心的?大不了我坐差头去…”父亲轻松地笑着道, “哎哟,哎哟,不跟侬讲了,弗兰茨先生还等着我去嘞”。

“弗兰茨先生又来上海啦?”跟在父亲后头的汉璎问道。

“好嘞好嘞,别送了…”裘老板停下脚步,反身关照大儿子,“汉璎啊,侬等歇早点回家,叫大师傅多炒几盆菜,把黑鱼炖汤,今朝侬阿弟要从宝山回来了,我们父子仨好好聚聚”。

汉璎与其说不放心老父一个人去工厂,不如说是心疼父亲在内外各种势力的夹缝中面临多重挑战而苦心经营缫丝厂的不易,都这个年纪了还在为工厂的命运和未来奔走。裘老板没有回答儿子刚才的提问,他觉得大儿子跟他讲话小心过头,有时候还明知故问。那时候,裘老板和裘汉璎都还不知道裘家的天快塌了。或许,裘家家族企业陷入内外交迫的困境‌,已为时不远了。

裘老板真是把汉璎当作自己的亲儿子,尤其是两个儿子都成年后,父亲对不成器的小儿子的无奈和不满、对大儿子的日益偏爱谁都看得出来。而实诚的汉璎处处为裘家着想,为绸庄企业经营利润最大化而投入了百分百的热忱、贡献。在外人眼里他已经担任了两爿绸庄的总负责,接下去接父亲的班,将缫丝厂的重担挑起来也是迟早的事。汉璎跟元璎大不同,他没有元璎的娇气、任性、叛逆,大公子虽先天不足(书读不多),但他勤奋、肯学、肯吃苦,他有自知之明也有做人的底线。裘汉璎坚守的做人信条是:恭恭敬敬做事、规规矩矩做人。所以,他从不跟风月场沾边,从不去外头胡作非为。所以,南浔汤家陈美娜的女儿无奈代替逃婚的大姐嫁人,宁愿嫁给裘家养子汉璎,而绝不嫁亲生的二公子元璎。

不过,裘汉璎有他的顾虑不便跟人明说但心里始终揣着,他经常提醒自己是裘家的养子,他认为自己不管掌管什么都是替弟弟先担着,他祈盼弟弟早日走出颓废的泥淖,以便早日把落在自己头上的“总负责”一职交还于他。当然,裘汉璎难免站在自己的背景立场说话、办事,这也许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本能,抑或是他保护自己、保护亲情最可靠、可行的一种方式。裘老板却因此有时候以某些言语、某种方式对拘礼、顺遂的汉璎生闷气,当然那种生气是浅表的,不算真正意义的生气,不会伤害到内心。

有一次,裘老板在理查饭店包房里跟弗兰茨会面的时候,说起自己争气又内敛的大儿子时一脸的自豪,但他在洋人面前实话相托:他说他希望看到大儿子跟他这个父亲有点顶撞有点摩擦,父子间偶尔冲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裘老板还说:在裘家绸庄当总管的汉璎,对他这个大老板不必像一般伙计小心翼翼的样子,也不要时时都以一副服从者的谦恭姿态出现在父亲跟前。

弗兰茨先生没听完裘老板的话故意正色道:看看你,看看你,有这么好的儿子还不知足…知足倒是知足,我只是希望他能把我当成他的亲爹。弗兰茨弹了弹手里的烟微微笑道,我看你啊,裘先生,拿你们中国人的话说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我要是你每天偷着乐还来不及…愿意听弗兰茨先生指教,裘老板的态度倒是诚恳。那,那我就直说了啊…弗兰茨一点也不客气,抛开客套话,开门见山地说道:那么得人心的儿子你还不满意,你可知道我有多羡慕你!我那儿子跟你的幼子一样不成器,派不了用场,派不了…弗兰西边说边摇晃着头,可惜我没有女儿,要不然我直接将裘汉璎带到爱丁堡去了…得了,你弗兰茨是看到我们汉璎已经婚配了才这么说的吧。看来,裘先生,你不仅对你大儿子有偏见,对你的老朋友也不是那么信任啊。哈哈……

叼着雪茄的弗兰茨先生说完那句话一个人笑了起来,许是他的畅笑感染了裘老板,两个人的笑声差点将西洋派装饰风格的饭店屋顶给掀翻了。此时推门进来的弗兰茨助理听见屋内笑声灿烂,他站在门口神色可乐地问道:弗兰茨先生,你笑得那么开心,不会是你在爱丁堡买的彩票中大奖了吧?什么,彩票中大奖?啊啊…你说得对,你说得对极了!弗兰茨先生拿着烟指着助理说道。于是,原先屋内一中一洋的两个商人笑得更乐不可支,更肆无忌惮了。弗兰茨咧嘴大笑时,笑声的气浪将他一对浓密的八字胡都吹得上扬了。

元璎在宝山出事的那天,裘老爷离开绸庄一个人去缫丝厂,途中去了“中国第一家西商饭店”探望他的贸易合作伙伴:丝绸商弗兰茨。弗兰茨,爱丁堡人,比裘老板小五六岁,个子比裘老爷高半头,头发自然卷,说话带着苏格兰口音,不过他到上海与裘老板碰头说的都是华语,偶尔复杂的词汇他才说母语,让身边的助理翻译一下。弗兰茨每次来上海,均下榻外白渡桥东侧的理查饭店,不管与裘老板当年有没有做成一单桑蚕丝或丝绸布匹出口生意,都会在忙完要事后通过饭店电话打给裘老板。裘老板呢,每次接到电话便去理查饭店,跟说话风趣谈吐幽默的中国通弗兰茨见上一面。这一次也是,礼拜天早上接了弗兰茨电话,下午便赶了过去,在理查饭店陪弗兰茨先生喝了半杯咖啡就要告退。

见裘先生拿起沙发上的外套准备告辞,弗兰茨年轻的助理在一旁友善地提醒了一句,“Today is Sunday.”助理见裘先生还是执意要走,以为是弗兰茨先生刚才提到要入股裘先生的缫丝厂,裘老板听了不乐意了,所以才罕见地匆匆而来匆匆离去。

“裘老板还有事,让他走吧。”弗兰茨边说边伸手帮裘老板提了提外套。

到了缫丝厂,只有经理陪着老板在车间走动,总技师去了宝山,技监室只留下一个技师值班,其他技师周末都休息在家。裘老板望着正在作业的缫丝设备,停下脚步跟经理谈起设备保养与维修的事,因为设备噪音非常大,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也跟着大起来。经理倒是喜欢这样跟裘老板探讨一些生产与技术问题,要是后头跟着一众穿着长袍马褂的大小股东、董事,他这个经理见了谁都得点头哈腰,说话也没有现在这样畅快。说话间,突然看见有人慌里慌张撞到车间来,一上来跟裘老板打了招呼后,就凑近经理的耳朵说话,经理的脸色瞬间变色。裘老板虽叫不出那个来者的名字,但他大概晓得那个文雅的年轻人是技监室的技师。老板虽然好奇值班技师当着他的面跟经理私下嘀咕,但处于礼貌还是转过脸去,一个人向离他最近的一个正在工位上操作的女工走去。

还没靠近操作工,裘老板被追上来的经理一把拽住拉到边上,“董事长,有个电话找您”。

“什么事?”

“到我办公室细说吧。”

经理跟裘老板说话的时候,眼睛不敢直视,目光躲闪的样子让老板意识到一定是厂子出了问题,作为丝业公司最大的股东他首先想到的是缫丝机出了重大故障。不过,裘老板他一点也不着急,就算缫丝机出了问题,将周末在家工休的几个技师连夜叫来加班便是;再说总技师这会应该和元璎正在回松江府的路上,若是几个技师解决不了突发故障,总技师一来准保手到病除。用现代时髦的话说:在裘老板看来,缫丝厂由传统走向准现代,规模愈来愈庞大,工厂像一台甲车,技监室技师和厂长是厂子的前护甲,销售课和财务课是厂子的后护甲,资金和生产部门‌则是甲车的两个负重轮,缺一不可。裘老板和众股东们将厂子交给他们,不说一百个放心,但起码的信任度从来不缺。

经理转过头去跟还愣在原地的值班技师说道:“你留在车间巡弋,我跟董事长先走一步。”

经理怕董事长一时接受不了元璎在宝山出事的真相,又怕他挺不住当场情绪失控,所以去厂办的路上就没有将值班技师跟他轻声说的话原原本本告诉裘老板。

“你要跟我说什么事?”还没进经理办公室,裘老板平心静气地问道。

“宝山那边出了点事……” 经理硬着头皮说道。

“出了啥事?”裘老板问道,不过他一点也没有紧张的样子。

“跟对方交手了。”

“交手了?”裘老板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忍不住反问。

“董事长好!经理好!”一个迎面走来的工长大声说道,他大概没有注意到厂长正一脸肃然地同董事长说着什么。

裘老板跟人轻轻点了点头,跟着经理进了办公室。经理转身将办公室的门关上,这时候裘老板意识到接下来经理要跟他说的话应该比较严肃,正当他茫然地望着厂长,想要听听他到底要跟自己说些什么,突然,办公桌上铜制的电话机铃声大作。

果然不出所料,一听宝山那头一向沉稳有余的账务先生慌里慌兮的声音,不等对方把话说完,裘大老板当即腿软,接电话机的手也抖了,嘴唇立马发青变得乌紫,要不是经理上前一把架住他,老爷恐怕就摇晃着身子瘫软在地上了。虽然裘老爷对不成器的小儿子恨铁不成钢,对元璎甚至有说不出的愤懑,但听说元璎在宝山受了重伤,一时间心脏狂跳血压陡升,人紧张得手脚冰冷。瘫坐在沙发上两三分钟,裘老板才稍缓过神来,他晓得自己这时候千万不能倒下。他没想到,第一次跟资方易主后的德泰缫丝厂合作,就跟对方交手,前去验货的小儿子性命攸关的事还等着自己去处理。

“董事长,我跟你一起去宝山,现在就走!”经理抓起靠背椅上自己的外套,急促地说道。

“你,你不能去,现在厂子离不开你。你去告诉那个技师,宝山发生了什么,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工人听了弄不好个个人心惶惶,会影响缫丝机作业和出口任务…”裘老板看了看腕表说道,“我,我马上给家里打个电话,汉璎现在可能到家了”。

“您要跟大公子一道去宝山?”经理一边拿起电话机向电话公司值机的话务员报出裘老板家的电话号码,一边向心绪不宁地从沙发上起身的裘老爷问道。

“是的。我叫他不要跟家里人说什么,出门拦一辆差头,我在厂门口等他。”

裘老板这时候有点振作起来了,他知道自己作为缫丝厂的董事长,这关键的时候他需要有宁折不弯的精气神。他本来想叫上几个小股东一起赶去宝山,转念一想:元璎在宝山跟德泰丝厂的家丁交手,事情若是马上在缫丝业传开,也不是什么增光添彩的好事,弄不好还会影响年内跟其他几家丝商的正常合作,于是很快决定只跟大儿子汉璎一起去宝山教会医院。

话说宝山那边,从德泰丝厂落荒而逃赶往医院急救的路上,裘家延聘的缫丝厂三十多岁总技师一直大声喊着二少爷的大名。他猜元璎的内伤不轻,怕一向细皮嫩肉又娇生惯养的二少爷怕痛,而他不肯坚持一旦睡着,进入昏迷状态,就有可能永远睡过去了。这时候,元璎脸色苍白,腹痛难忍,他不断哼哼,想说什么力气不济,在技师怀里努力睁着眼睛,不让自己睡过去。

路上的行人和牵着马匹的人,猛一听后头有人惶恐不安地叫喊着,见两辆黄包车飞奔而来,大家你推我攘纷纷让路。

“等下到了医院,我…我来打电话,让老爷到宝山来,立刻来!”账房先生一人坐的那辆黄包车开始跟元璎他们坐的那辆并排急速,不一会儿赶到了左前侧,瞧着生命节骨眼上的裘元璎,有时自嘲‘老物件’的看账先生再次抛下平素的内敛、严峻、矜持,扭过头朝后面大声喊道,以安抚少爷的情绪。见二少爷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话来,老先生摸准了二少爷的心思,扯着嗓门又大叫,“我晓得,少爷,我晓得,等会打电话让大少爷一起来!”

坐在佟家二楼阳台上的厨子说到这里,忍不住揉了揉湿润的眼睛。

“难怪元璎的奶娘说汉璎接到电话,啥话没说就往外跑…”佟少爷问存璋,“你下午去裘府时,汉璎和他爹爹都已到了宝山?”

“到了,到了。听说去宝山的汽车开得快啊,差点点飞起来,把差头师傅都吓得够呛。”大师傅存璋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这个他们不说,我也绝对相信。听我姆妈说汤怡青有时候都爱开玩笑说裘大公子是‘扶弟狂’。”佟公子说道,要是在平时,他早就一个人呵呵地笑了起来。

“今年啥年,二少爷怎么净走背字?”吴老师插话。

“可不是嘛。上趟子,元璎阑尾炎急性发作,汉璎背上元璎去医院,拦下汽车后一路给人家差头师傅催命。那阵子雨多,路上湿漉漉的,差头一路狂奔,到了医院一看,开车的和乘车的身上衣裳都被汗水打湿了。”元璎割阑尾这件事情都过去有一阵子了,听来的“哥俩好”故事,佟秀才还记忆犹新。

“汉璎对他弟弟的好,那真是呒的话讲…”佟秀才偷偷眄视一眼厨子,不一会儿说道,“打到裘府的第一只电话也是汉璎打来的吧?”

“我去裘家前,汉璎少爷已经往家里打过一次电话了。我在裘家厨房大木盆里捉拿本来他家厨子晚上要做的一条黑鱼时,汉璎又打电话来,让他老婆怡青姑娘立刻打电话向他娘家亲眷求助。大少奶奶片刻也不敢怠慢,她没有去找她南浔的娘家人,她怕这样绕圈子一通电话打下来,耽误了时间,弄不好元璎的命不保,于是她直接将电话打到上海商会副会长家。老会长出面调停,宝山那边捕快才答应不对元璎做有罪的责罚处理。”

“Oh my goodness! ”佟秀才惊叫一声后拍拍存璋肩膀埋怨道,“了不起,保定爷,你真够沉得住气,这么大一件事,你硬生生憋到现在才讲!”

“我怕,我怕一家人刚刚在一起,说元璎这件事会坏了你们心情,也怕你们担心,连饭也吃不好。”保定爷不安地搓着手说道。

“怪不得饭桌上我们几个有说有笑,就存璋师傅低着头很少言语,我刚才还以为家里一下又热闹起来,冷不丁的有点不习惯呢。”吴老师道。

“现在汉璎跟他父亲应该在元璎那家医院了吧。那么说,他们父子仨得在宝山住上几天了。”佟少爷道。

“没,没,汉璎跟他父亲赶到宝山时,医生正在手术室检查元璎的内伤,很快上了麻醉,缝合元璎撕裂的脾脏。我从裘家拿了黑鱼准备回家时,裘老爷打来电话,说万能血的哥哥正在为弟弟输血,元璎的手术用血没有问题,他让裘太太别担心。”

“宝山那家医院蛮有本事嘛,脾脏破裂手术也能做?”佟镜如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也该是元璎命大,他被送进那所教会医院时,上海一个德国医生正好在那里讲学,他亲自动的手术嘛。汉璎和他父亲到医院一商量,觉得有必要连夜将元璎拉回上海,他们没敢留在宝山,生怕再出意外。再说那个德国医生夜里就要赶回上海,他也不放心将病人交给那家医院看护。裘老爷以往对宝山教会学校有资助,于是他通过教会学校找了辆大汽车,准备带上元璎和那个德国医生直接开回上海。”

存璋揉了揉自己心脏,喘口粗气又道,“现在元璎应该正躺在那个德国医生的医院里输液呢,刚才我从裘家出门前,汉璎又打来电话说元璎完全醒过来了。裘太太一听终于止住了哭,被老娘姨扶着上楼睡去了,管家和厨子还坐在客厅守着电话。”

“唔,难怪刚才吃完饭你撂下碗筷不见了人,原来又去裘府了,你也真沉得住气!”佟镜如毫不客气地说道。

“裘府上下乱成一锅粥了,我不敢喊你和吴老师一道去,因为裘太太情绪崩塌了,见了你俩肯定又要一顿嚎啕大哭。”

“元璎这会应该脱离生命危险了,我猜想,要不然你存璋师傅不会嘎镇定。我说的对吗?”少爷又道。

“脱离了,脱离了,但得在医院呆一阵子。”存璋赶忙说。

“德泰丝厂那些家丁倒是下得了手,想合众吓唬吓唬前来论理的裘公子,给所谓闹事者一顿教训,让道上‘名声在外’的裘二公子受些皮肉之苦,给松江府缫丝厂做一下规矩,也就算了,怎么可以这样绝情绝义,差点要了元璎的命,什么人呢!”秀才愤愤地说道。

“命是保住了,但是二少爷这回肯定吓得不轻…”吴老师双眼放光,然后加重语气地说,“哎,这啥世道?!”

“元璎尚在校读书时就跟他父亲说,他生逢乱世,这世道荒唐没得救,看来被他说中了…”佟大师脸上浮现复杂的神态,他站起来说道,“我分析啊,你们都听听对不对。我说啊,元璎看货验货后被对方盛情邀请,也就跟那老板和工头什么的在酒馆小坐一会的功夫,眼睛离开了蚕丝。我估计那臭不要脸奸猾的资本家早有预谋,命人在裘元璎他们离开验货现场时,将几大箱蚕丝以次充好调包了。”

“少爷,你说的跟裘汉璎像一张嘴里说出来似的,连骂人的话都一样…”存璋不由地拍了拍少爷的大腿,“嗨”了一声“真痛快!”

“不过,裘家这回可是跟那个地头蛇结上仇了,以后宝山那一带的蚕丝、绸庄生意不好做了,那臭不要脸的老板是不会检讨自己的坑蒙骗人,而是觉得裘家故意找茬,存心跟德泰丝厂作对,你们说呢?”吴老师忧心忡忡道。

“这世道咋是坏人当道,好好的生意不好好做,吃了大亏连说理的地方都没有,难怪元璎总是说这个世道出路何在?”佟少爷沉下脸说道,手背连连敲打了自己的大腿几下。

“哎,二少爷其实心里明白着呢,别看他迷恋酒色尽惹祸,让裘家老爷太太不安生…”孝文他娘站起来,两手插在衣兜里说道,“哎,哎,我说,我说你们想听不想听我父亲对裘元璎的评价?”

“我岳父又没见过元璎,他,他怎么评判裘家二少爷?”吴家女婿不解地说道。

“那我母亲来过这里,她见过元璎,也听说过元璎烂头烂脑的事,我爹爹姆妈两个人在苍南灵溪闲坐相谈时,肯定有议论过裘府二少爷嘛。”

“我岳父是怎么评价裘元璎的,快说来听听!”秀才催促站在阳台门边的妻子。

“元璎,是荒唐世道的醒悟者,是醒悟者中自甘堕落的荒唐人。这是我爹爹原话。”

“所言极是,所言极是!老县台的话还是那么犀利、中肯,带着深邃的哲思,佩服,佩服!”佟秀才说着站起来看了一下腕表,“哟,十点多了,散了,散了。吴老师,你能不能明天一早向学校请两个钟头假,你跟我一起去医院看看元璎”。

“我下午先你之前到家后打电话问了学校,明天刚好上下午都有课,后天给我安排的是下午有课。”

“依我看,你们后天去医院看裘少爷更合适,因为你们明天过去医院不一定让你俩进去。”佟家大师傅说道。

“对对,存璋师傅说得有理。吴老师,你后天下午有课,那我们就后天上午去医院,这样一来你也不用请假了。”

佟少爷说完将头转向厨子吩咐道,“存璋师傅,劳烦你明天早饭后先去裘府替我问候裘老夫人,看看裘府有没有啥忙要帮,你不用记挂我们。我和吴老师明天逗趣上班,后头上午去医院后直接去上班,中午也不回家吃饭。这两天家里呢有陶妈管着,你尽管放心去裘府好了。”

“好嘞,少爷,我跟你想到一起了,明天我去裘府,我去。”厨子爽快地回应。

吴老师一通洗漱后才平复心情,睡下前她坐在书房,将刚才看了一半的第二天要去大学堂讲授的物理期末章节和教案看完。整理书桌上的书本时,她想着刚才三个人的对话,发现离开上海半个月,存璋师傅的变化显著,他似乎不那么内向而木讷了,变得爱说话有主见。至于为什么会变,老知县女儿没去深想。

吴老师上床前,朝刚坐进被窝的男人嫣然一笑,“你刚才不是说今晚非要找到父亲穿着走出保定府的那件青灰色棉衣吗?”。

“不找了,不找了,本人声明刚才说的话作废。”佟秀才好像第一次对自己说的话“作废”,还说得那么理直气壮。

“又是一张空头支票!”

“是呀,只能明天兑现了,今天太晚了,等会睡下我还要将元璎的事捋捋,说不定以后帮裘家找律师打官司有用。”

“你们佟家跟裘家真像自家人……”

吴老师打着哈欠上了床,她迷迷糊糊了还在跟佟先生说着话,“你说,裘家公子迭…迭趟子劫后余生,栽了那么大一个跟斗,差点命都丢了,还被人家揪住以往糗事…好一顿羞辱,你说,这…这二少爷会不会从…从此变好了?”

“你说元璎啊,这说不好,依我看。”

“今天这…这倒霉日子于…于裘元璎而言,这…这不是个改邪归正很…很好的契机噻。”

“那要看裘元璎怎么看这个契机了。如果他这样想:资本家真不是东西,光天化日之下都敢敲骨吸髓暴取豪夺,原来他们是靠奸猾、欺骗、昧着良心发迹发财阔起来的,由此而联想到他父亲、他爷爷,甚至到开始一个人打天下的他太爷爷,据此认为工商业者能盖得起洋房,能穿绫罗戴手表,说不定个个贪婪无度、昧着良心唯利是图…那样的话,二少爷非但不会告别酒色痛改前非,甚至还会更加失望、颓废,深陷泥淖而不能自拔。”

“哎,好好的一个人,咋…咋就这样悲观绝望呢?”

“他不是说了吗,这世道没有出路!”

“二少爷悲观…悲观实在早了点,他今年…今年好像才…才十九呀……”

吴老师说着话,眼皮却在打架,她实在扛不住,白天从嘉兴到上海一路累了,晚上被元璎的事‘一轰’,脑瓜子发沉发蒙了。

“如果他因此而在酒…酒色上有所收敛,还来得及,去…去读个高中,然后努努力考…考个大学;就是不…不读大学,学他大哥好好经营绸庄,或者去缫丝厂当个技术辅助工,未来有个好前景不是…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人生的路,还得…还得靠…靠……”

佟家少夫人和小别半月的丈夫话没说完,壁灯也没关,两个人都说着说着睡着了。

存璋师傅收拾完厨房已是半夜了,他坐到床上将刚才主仆之间的对话想了一遍。他认为这是他在佟家掌勺以来,跟主人最平等、自由的一场对话,他或许还意识不到那是后巷那位热衷思想启蒙的农学教授给予的底气。厨子存璋只是小有兴奋,想着天亮早点起来做早点,然后早点去裘家安抚裘老太太。他慢慢躺平,毕竟劳累了一整天,掌勺大师傅一合上眼,很快呼呼入睡了。

这时候,佟府悄无声息,只有楼上透出来的灯光自证着:洋房里重新有了生气,尽管夜暗黑得像倒翻了的墨汁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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