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有银:我眼前这位老者满面风霜,却喜在眉梢,他为什么要找我?我又不认识他,他怎么就认识我?是我当年当书记时见过的人么?他这是要行窃还是来踩点打劫?或者我曾跟他办了什么事来谢我?我小心问道:“这位客,听口音是外地人,你认识叶有银么?找他有什么事呢?”
“老哥,这是不是叶家湾?叶有银是不是这个湾里的人?”
我一怔,虽是个外地口音,但似乎又夹带我们这里些许乡音。嘿,这行窃还要指名道姓地窃我家?我鼻子里一笑道:“这是叶家湾,叶有银是这个湾里的人,他家家徒四壁哦。”那人兴奋地拉着我的手道:“那就是你知道他家了?快,快,快带我去他家!”
我挡开他的手,有点生气道:“哎,哎,你动手动脚的做什么?让开,让开,不要挡着我的路,我很忙。”那人不依不挠,见我要走开,却急得半哭半哀道:
“老哥哥,你不能走,我找他找得好辛苦,他可安好?快快带我去他家。”
这个陌生男人,一会兴奋喜悦,一会紧张失落,还贼眉贼眼,现在又要哭,行为怪张,不禁让我担心害怕起来。我俩在这里吵闹,早已惊动四邻,大家陆续围过来,这倒使我胆子大起来,我就向他说明我就是叶有银,看他能怎样?若是有歹意,合众人之力,把他绑了送派出所,我严正道:“你要找叶有银是吧?”
“是的,他在家吗?”
大家一阵窃笑,我想有眼无珠就应该说的是这个样子,笑道:“是的,他在家,好得很,还在你眼前——我就是叶有银,找我有什么事?”那人先是一惊,惊得睁大眼睛牢牢地盯着我看,半天后,紧拉着我的手,半捏半捧,半哭半笑道:
“是的,你是叶有银,有小时候些许影子,哥哥,我是有元,叶有元啊——我可终于找到你啦!”
“有元?叶有元?”我惊得也打量起他,对,细看他的脸型有小时候我弟弟的样子,再说,几乎没人知道我的弟弟叫有元,不是他又会是谁?我陡地鼻子酸疼得泪流满面道:“有元,我的弟弟啊——”
“哥哥——”
“有元——”我俩抱在一起痛哭不已,五十年前,我们一家五口人乞讨流浪到异乡的那座破庙里,那个冷风寒雨之日,大大客死它乡,父卖儿卖女买棺葬母的凄惨情景一幕幕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怎能不叫人伤心?怎能不叫人哭泣?我紧紧抱着弟弟失声痛哭道:“有元,我的好弟弟啊——快五十年了,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啦!我去年出处找过你,没找到,以为你们早已不在人世了哇——有甜呢,她可好?你们是不是非常恨我和父狠心地把你们卖掉了啊?”
“恨过,可有什么办法?我们是日思夜想的想回叶家湾呐,可你们走后的第二年,妹妹就生病夭亡了。父呢?还健在吗?”
“我可怜的妹呀!父早在死了,民国二十七年被日本鬼子的飞机炸个粉碎,曾经的我家,怎就那么惨啊!”
梅古月:大家都为这对兄弟劫后重逢唏嘘连连。看他兄弟俩抱在一起痛哭,我也哭成一团,遥想起我的兄长梅增月,当年逃抓壮丁,他没逃掉,被国民党抓去了,三十多年,若活着有七十四岁了,以他当年的性格,自然是想逃跑而被国民党打死,成了孤魂野鬼。长山也哭红了眼。
叶长山:我泪流满面,想起大哥叶东山,二哥叶南山,三十多年前,大哥是个苕,当年被国民党抓去做壮丁,自然是被折磨打死,成了野鬼,而二哥他是那么大爱地挡在我前面,被抽去当国民党的兵,共产党胜了,自然是死在战场上,但却勾起我对他们强烈的想念,我道:“有银、有元,你兄弟俩重逢真好,我现在竟非常想念起我大哥、二哥,他们会不会某一天也像你这样找回叶家湾啊?不会了,不会了,早就死成土渣啦,呜呜——”
叶有银:“有元,相比之下,我兄弟两人的重逢就很幸运了,这下好了,我可以实现一直想完成的事了。有元,我们回家。”
二
曾春莺:我挑着木水桶,拿着脱砖木模及羊角、铁锹等工具出门,建国却双手插兜向湾街走去,并不是去我们将要挖土和泥脱砖坯的后岗坡,我忙喊道:“建国,你就不能帮我拿一样工具么?你要到那里去?”
“我去玩,去打扑克‘跑得快’。”
“咦?昨晚上我俩不是商量好了要脱砖坯建猪圈,也搞点副业,养一头结猪(种母猪)将来下仔卖钱么?”
“算了,养结猪风险很大,易生病,万一养一、两年病死了,那就损失大了。再说即使不生病能下仔,往往一次下三五头的,那还赚不回一年喂养它买糠的钱——结猪不好养,不如上半年养猪仔,下半年就能卖猪赚钱稳当。我们还是养一只猪仔较为稳妥。”
定然是婆婆跟建国说了不同意我建猪圈养结猪,建国没个脑筋的又听信婆婆话,而忘了我俩商量好的事。我生气道:“你别走!快帮我一起去和泥脱砖坯!”建国做着鬼脸加快了脚步,我气愤对婆婆道:“大大,您不是不反对我养结猪么?多一样副业就多一份收入,虽然现在我们能吃饱肚子,但缺钱用,农药化肥及日常开销又大,不能劳累了一年只顾一年,得有剩余,这样才能攒钱做更大的事,总不能一缺钱用就盯着您和奶奶俩得的革命烈属抚恤金吧——那也没多少钱,快把建国叫回来跟我一起去脱砖坯。”
叶玉珠:我和我大大俩一年下来,能得两百多块钱呢,总是贴了家用。春莺说得没错,但结猪真的不好养。我苦笑道:“要不我们还是只养猪仔吧?”
曾春莺:田钱旺家的碾米机房经营得很不错,我原先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认为那是堆废铁,而不同意建国与他合伙承包下来,现在我一点也不后悔,以建国和婆婆俩人的个性,即使合进去了,那建国定会半途不干。我不屑道:“看着别人副业红火了眼红,自己又不求上进心,这种前怕狼后怕虎的态度,日子怎样才能过得红火?哼,我就不信缺了芝麻不打油吃——我自己干!”
三
叶有银:我点燃纸钱,烧好香,和弟弟有元并跪并拜在大大的坟前。我今天是来接大大回叶家湾的,突然觉得又不想接她回去,但有元兴致很高,只听他高声喊道:“大大,给您烧的钱您好好收下在路上用,儿这就送您回家!”
“大大,不孝儿子第一次给您烧香送钱啦,您一定要好好收下。”我连磕三个响头,而有元已起身,抡起大锄开始挖坟,我俩已准备好两只小木箱,要把大大的尸骨挖出来装箱,分别背回叶家湾的祖坟安葬,落叶归根,完成父曾经的心愿——这也是我一直想做没做成的事。我忙起身拉住有元的锄道:“先别挖了,我们这样做,感觉怪怪的,像偷偷摸摸的。”有元疑惑地笑道:“怎不挖了?哥,你不想接大大回家么?把大大接回叶家湾,让她落叶归根,魂回家乡不一直是你想做的么?我俩这样干不就能实现这几十年来的愿望?怎就成了偷呢?”
“唉,是啊,这没错,当年大大悲惨地来,草草地落在这里,我们很是不孝,那时没办法,但现在又这样寒碜的回,并且还要把她分别装在两个箱子里,以便我兄弟俩在路上搭车背拿——把她分家?这恐怕不是不孝了,是大逆不道了吧?”
“我们把她背回叶家湾,不是要给她买口棺材的么?到时还不是把她放在了一起,我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妥的。当年平坟开荒,我没钱给她割一副板,只是便宜地给她买了口缸把她迁葬在这里,常梦见大大说他囚困得受不了,还是早点把她迁起来葬进棺材里让她舒坦些吧,快挖。”
有元说着又挖起来,我生气地抢过锄来一把扔了道:“你怎么还挖?我今天不接大大回家了!”有元不满大声道:“哥,不是商量好了在今年清明前把大大迁回叶家湾,与父葬在一起,并立上碑,以完成我俩的任务以一了一桩良心债,事情下决心一干它就成了,一拖就拖下去了哇。”
有元又去拾锄想开挖,我厉声喝道:“有元,你怎不听哥的呢?现在不能接大大回家!”
“那你说什么时候她能叶落归根?你现在可不是书记了!”
“最少也得十年后,我不书记了你也要听我的。”
“十年后?哥,你没发烧吧?为什么?我俩还能活十年么?”
有元夹火来棒的质问我,我反倒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心平气和道:“有元,你先不要发毛,为什么呢,当年大大悲惨的落在这里,现在回去就这样不声不响,又是把她‘分家’带回去,岂不被人当笑话?既然要接大大回去,那必须叫她风风光光地回去,把这事当大喜事来办,办得轰轰烈烈,热热闹闹,让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这样我俩脸上才有光彩嘛,才方知我俩的孝心嘛。”
“就凭你一月得十块的烈属抚恤金么?要办得你说的那样,要花多少钱?现在你手里有那么多钱么?我反正是拿不出钱的。”
“我俩没那么多钱,可以发动儿子,孙子们加入进来,要让他们知道这是我们两家的大事,现在政策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没钱,大家要努力想办法、找路子挣钱、赚钱,这样一来,既发了家,又把大大风风光光的迎接回家,一举两得,不好么?”
“咦?究竟是当过书记的人,有两下子,只是觉得有些遥远,不知要等到哪一年大家才有更多的钱来办这所谓的喜事。大大,你可不要再托梦给我说您在缸中憋囚得难受呀,您找您大儿子说去。”
有元向我妥协了,我笑向坟堆道:“大大,您应知道儿子的用心孝意啊,只好再委屈你一些年头了,儿子还有好多大事要办呢,有元说将来登仙了也要叶落叶家湾,还想认袓归宗,可叶氏祠堂被我拆了,什么也没有,叫有元上哪里去认祖归宗?所以啊,我想组织叶氏族的后人把叶氏祠堂盖起来,至少把拜殿建起来,还要重修族谱,到时儿子再来把您风风光光的接回去,好不好?所以啊,我俩要行动起来,要鼓励儿子、孙儿们努力想路子赚钱致富,来圆我们两家共同的梦。”
“好是好,要是我俩先后都登仙了,那大大还会被接回叶家湾么?”
“那就临死前嘱托给儿子、孙儿们,叫他们一起要帮我们圆这个梦——我有信兴活到那一天,你没信兴么?”
“有!大大,那您就再耐心等个几年吧,您的儿子儿孙一起共同努力,争取早日把您风风光光接送回叶家湾,好不好?”
四
曾春莺:我看着我家房子侧边就着山墙、牛圈墙围建而成的猪圈棚,很高兴,明天就去买回一头好母猪养起来,明年定然能产猪仔卖钱。这换在以前是不敢想、更不敢做的事,还有一件事是更不敢想不敢做——进城挣钱!我瞅了一眼建国,他拉着脸,阴沉沉的,莫非他又听信了别人的凉言冷语,而改变了主意不跟妹夫曾军一起进城?要是这样,我非拿棍子把他往外撵!
叶建国:我正在铺猪圈棚上的胶纸,并盖上芭茅,春莺非要建,她自己一个人和泥脱砖坯百十来块,我阻止不了她,只好帮她盖猪圈棚,但进城这事虽然昨天答应了妹夫,可大大说这事很不靠谱,叫我不要去,等妹夫一人去搞稳当了我再去。我觉得大大的话很有道理,为了稳妥,明天还是不去的好,你曾春莺能干,这事总不能替代我去吧?
曾春莺:我递上一把芭茅,只见国安叔牵着牛来了。现在我两家共养一头牛,轮换着喂养,今天轮到我家。我笑道:“国安叔,牛牵来了啦?”我招呼着接过牛绳牵着牛进了猪棚边的牛圈棚,只听国安叔笑道:“结猪不好养,不是病死就是养了一、两年下仔少或不下仔,这样亏大发了。”
叶建国:我无奈地笑了笑,恼火道:“我媳妇非要养,把她没得办法,不帮她又说不过去。”
“建国,你明天真的要和你妹夫一起进城当工人?湾里人都说是假的,是骗人的事,我也这样认为,一天能挣三、四十块钱?相当于一天打三、四百斤谷,可能吗?工人哪有那么容易当的?”
“我决定不去了。”
“这样就对了嘛,老老实实把田种好,只要不懒,不叫荒了田地,稳稳当当的田里地里就结谷开棉花!”
曾春莺:我拴好牛,在牛圈楼上扯下一捆稻草禾让牛吃着就气愤地跳出圈,向国安叔白眼道:“结猪一次养不好,我来个两次、三次,总会有养成的那天,到时一年产两次仔,一、二十头,能卖多少钱?猪仔另外再养一头到年底卖,这样下来,一年就能赚不少钱——田里的庄稼又误不了,这样额外多些收入不好么?国安叔鼻子里冷笑着摇头走了。我却凶向建国道:“你还像个男将(已婚的男人)样么!?曾军跟你约好了明天石牛河车站见,一起进省城搞副业挣钱,你倒好,怕这怕那没个脑筋,一会听这个的,一会儿又听另一个的当儿戏!曾军会骗你?他是我的堂哥,又是你二妹建兰的夫,亲上加亲,能坑你?我就不明白怎叫你生为男将了?”
叶建国:春莺毛毛躁躁地骂着,我忙赔笑道:“那我跟你换一换,你做男将我做媳妇总行了吧?”
曾春莺:我转怒为笑道:“没用的东西,这样不要脸的话也亏你说得出口?要是能换我硬是要跟你对换一下。”建国一脸正经道:
“现在田里一片金黄的,地里的麦苗在拔节抽穗,过不了多久就要割麦子、种棉苗、割油菜、插早稻,我若出去搞副业,家里十亩来的田地你一个女人做得过来?先不说挑、扛,光讲犁田耙地的,你能干得了?还说我不像个男将?!我还不是担心你?”
“切!缺了芝麻就不打油?那犁田耙地看都看熟了,我会干不了?再说,曾军说了农忙时可以回家帮忙,这多好,既可挣到钱,又不会误了庄稼,莫非你怕钱多咬了手?有了钱,我们的日子不就红火了?用脚后根想想,有这样的好事就要赶紧去做!家里有我,你不用担心!”
“我觉得还是听大大的好,等曾军搞稳当了我再去不是更好?”
“你不会是为自己的懒惰找借口吧?现在这年头,饿不死人,但懒得死人——别人搞稳当了还会有你的位子?你谁都不要听,只听我的!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你明天若是不去,我拿扁担轰,拿扁担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