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国安:我赤脚溜滑着穿行在稻株间,抓起一把尿素撒向秧苗——给稻苗追肥。稻禾齐膝,沾露戴珠,白色雪子的尿素颗粒在禾叶上弹跳着没入田里,我仿佛看到禾儿们你争我吵地拔拉拔拉地生长长高,拔吱拔吱地抽穗扬花,结出谷穗子,沉甸甸,黄澄澄,金黄满田,芳香满畈,今年又是一个大丰收年,年年都会是大丰收年,我们是不是开始告别吃不饱的时代?两只鸟儿从眼前掠过,时高时低地在空中飞翔,是那么自在,是那么欢快,而蓝蓝的天,像被水抹洗过一样干净明朗,高深宽广,我感觉自己也被它们带向天空,自由飞翔,是那么的悦愉,是那么的快活——叶建国叉着腰,拉着驴脸走到我家田埂上,生悲结愁,我向他站着的田埂撒滑过去笑道:“怎么啦建国?”
“哎呀——叔的这一田稻禾长势真是喜人啊,这一追肥,更是一天一个样,定然又会高产多产。”
“那是当然了。我可以正式宣布,我家从今夏开始,就正式告别‘饿得慌’,‘吃不饱’,统统告别得一干二净!建国,你家不想么?”
“想呀,天天做梦都想!”
“那赶紧追肥啊!若再耽搁两天,稻子抽出穗、扬了花就来不及了——要结很多瘪壳谷的,这样就会减产啊!”
“是吗?我也想追肥呢,我大大不给钱我们去买尿素,昨晚上春莺跟她吵架,她不管我们。”
叶国安:“哦,你大大也太扼人了,是不能叫她当家,老家伙当家烦得很嘞,昨晚上我和我父也吵了,要不是别人劝开,我就和他打起来了。”说曹操,曹操就到。我的父叶有银扛着大锯向我们这里走来,真是怕鬼就遇鬼,莫非昨晚没打成的架要留到今天一大早来打么?
叶建国:“不会吧?你怎么能和有银爹爹动手呢?岂不没了个大小?或是背上个不孝?”唉,看来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也不知春莺跟大大和好了没有,和好了就可以有钱买尿素,没有和好,她俩会不会再打闹起来?
二
曾春莺:我坐到灶膛下帮婆婆烧火,她竟然默认了我和建国当家,却不给钱建国去买尿素——没钱用,不能自由支配家里的开支这是当的哪门子家?!我今天必须让她交出买尿素的钱,低声带笑道:“大大,您还生我的气呢?我昨天不该摔碗,对不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我吧?”
叶玉珠:她想从我手里拿钱?门都没有!我鼻子里一声道:“哼,你哪有错啊?你都当家了,能有错么?想要钱?那对不起,没有,你当家了,要钱用自己想办法!”
曾春莺:她还是没有原谅我,说到底是不放心把家交给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无非两个方面,我一五一十道:“大大呀,您就不要再说气话了。您不就是放心不下建田么?您放心,过几年她长大成人,能寻个好人家最好,我做哥做嫂的一定给她办一套亮堂的嫁妆,叫她到婆家能站直腰杆子说话;若寻不到个好人家,我做哥做嫂的吃肉,绝不让她喝汤,并教育金富、金秀将来为她养老!而奶奶将来有一天登仙(死去),虽是您的任务,既然我和建国当家,自然也就归我们管,您放心,我们不会嫌弃她老而不管,也不会嫌弃您,我会好好孝敬你们,为你们养老送终。我嫁过来这么几年,我敬不敬老?我爱不爱幼?公道自在人心呢。”
叶玉珠:她的这翻话真是说到我心坎上了,既然她承诺要管我的大大及建田,那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呢?我道:“这点你倒做得确实很不错,像两个哑巴睡一头——没得话说。”
“好,谢谢您的夸奖。另外,在过日子、种田生产上,我也不含糊。我之所以这段时间以来敢炕饭吃,心里算计好了的,我们全家七口人敞开肚子吃一个多月,那陈粮也是吃不完的,到时新粮就接上来,我们怎么会没有吃的?您想想,去年我们组里,一亩田施化肥大概六十斤,亩产粮近七百斤,今年单干化肥票又分得比去年每亩多二十斤,秧苗长势更是喜人,亩产七、八百斤那还不是板上钉钉的事?下半年还要种晚稻,我家共有六亩田,早稻、晚稻一年下来就可以打个八、九千斤呀,除处应缴的公粮一千多斤,大大,您说,我们一家人吃得了那么多粮么?这还不包括四亩地里产的小麦啊。”
叶玉珠:我被春莺算的这本账乐开了花,笑呵呵道:“果真如此,那真是太好了,饿了大半辈子,莫非就这样能吃饱肚子啦?”
“什么叫果真如此?本来就是如此,这将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事,所以啊大大,您放心,我们一定会把日子过红火的,我们赶上好年代啦!”
“是啊,按你这样说,是赶上了好年代。”
“现在当务之急呢,是要给稻田里追肥,这个可不能再耽误。大大叫我自己想办法买尿素,其实这不难,我可以向我娘家借,或者问奶奶借政府发给她的抚恤金,奶奶她是站在我这边的,我父我哥更是会站在我这边,我若从他们那里借到钱,大大您脸上可就不好看——您和善慈爱的英名就毁光了啊!所以啊大大,您就借给我八十块钱吧,到时卖夏粮后就还您,如何?”
叶玉珠:“嗯,好。”确实如此呢,本来这事我就不占理,她还知道顾我的脸,我忙到房里拿出藏钱的布包,语重声长地交到春莺手里道:“这里有三百块钱,是我们的全部家当。大集体时我家总是缺粮户的倒欠小队的余粮钱,这还是近两年变成余粮户后慢慢从牙缝里省出来的钱。建国呢就像棵墙头草一样,总没个脑筋主意的,我现在把它全交给你比交给他强,我相信你会把我家老老小小的日子过得红火起来。”
曾春莺:我很惊喜,打开布包,里面一大叠半新不旧的“大团结”拾圆纸币,很感意外,同时觉得手里沉甸甸,自知责任重大,一字一句道:“大大,谢谢您的信任,您放心,我和建国一定不会叫你失望的,我们一定会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三
叶有银:我来到田边,国安看也不看我一眼,仍忙着撒他的尿素。我的心凉了大半截,昨天就想打他,现在他这样子就更想了!我真是恨铁不成钢,这家伙太死板了,精心种好庄稼没错,去卖工挣点外快怎就成了歪门邪道?我现在年纪大,感觉拉大锯活太重,拉不动,也是想着把他带成师傅,这家伙却油盐不进,硬是跟我唱反调,他若摞挑子,不但自己挣不到工钱,还会误人的事。我忙低三下四地笑着乞求道:“国安,快点把尿素撒完,跟我一起去卖工,现在还来得及呢。建国,你快帮一下你叔吧?”
“哦,好。”
叶国安:“哎哎建国你不要下田,两个人易撒花了,哪个地方撒了没撒我心里头明白着呢。”建国听话也就没下田。我乜剜了一眼父后继续撒肥,并不想理他,上几次跟他一起去拉大锯,他总是嫌我拉不好,一会儿力大,一会儿力小,有一次教我教发了毛,竟然当着主家的面甩了我两巴掌,把我脑壳打晕了,这也罢了,关键我已是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的爸爸了呀!怎能那样对我?叫我脸面全无?今天又叫我去,就算打死我也不会去。我冷冷道:“父,你就不要再打我的主意,我是不会去跟你学拉大锯的,我学不了,只爱种庄稼,也只会种庄稼!”
叶有银:我压着火道:“没有谁开始就会呀?不会就好好学,爱种庄稼没错,但卖工挣钱不影响你种庄稼啊?你为什么不好好学、好好干?回头几年,这样的好事你想都不要想,现在这多好,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人管,多自在?多一技艺在身,不就多了一条活路?你为什么非要死脑筋呢?活点不行吗?”
叶国安:我停下撒肥怒声道:“我死脑筋?你吃的大碗大碗干蹦蹦的米饭是你种出来的?叶有银,我学不到,也不会学拉大锯,你莫要强人所难,我今天再跟你说清楚一遍,请你以后不要再一烦我,好不好?”
叶有银:唉,这家伙怎就不明白我的用苦良心呢?还直呼我的名字与我斗狠,我是气得连发火的气力都没有了。罢罢罢,我不停地摇着头有气无力道:“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叶国安:“谁是烂泥谁是烂泥?姓叶的,昨天没打成的架莫非今天找来再打?我警告你个老东西,你若再敢动老子一根汗毛试试,我是不会再讲情面的,不信你就试试!”
“谁是老子谁是老子?!”
叶建国:有银爹爹放下大锯,铁青着脸,满脸气得涨个通红,挽裤勒袖地脱鞋想下田去,我忙拉住道:“哎爹爹,您不能下去,不能下去!”
四
曾春莺:我揣着钱,担着空筐走在田畈里,想找到建国一起去石牛河街供销社买尿素。眼前秧苗夹埂,株株挺拔,齐整向上,密密匝匝,绿茵茵的像张硕大无边的地毯铺满畈野,东边红霞满天,太阳像极了怕羞的少女,躲在接天的山尖峰峦后,慢慢露出一小半红脸,片刻,她跃出来,仍羞着脸,红彤彤,娇艳艳,一路奔向高空,放出闪亮的光芒!我想,这就应该是好日子的模样,是那样的美丽,是那样的朝气,是那样的火红,是那样的充满希望。一阵喧闹声传来,我收眼循声望去,只见建国正拉扯着有银爹爹,他们怎么啦?我加快步子来到他们身边,只听国安叔在秧田里叫嚣有银爹爹道:
“你下来呀,你下来我就把你当秧插在田里,叫你以后再也不敢管我的事!”
叶有银:“反天了反天了!竟充我的老子,那我岂不是你的儿子?忤逆的东西,我才是老子!建国快放开我,老子今天非要教训这个忤逆的儿子!”
曾春莺:我咬着唇,忍住笑,有银爹爹是被气昏头了么?竟说出那样搞笑的话来。现在唯一的办法是把他父子俩分开,这样才可避免他们真的打起来。我忙放下筐子,帮着建国把有银爹爹推走开,从有银爹爹边退边骂中,我了解到他们想打架的原因道:“爹爹,您就不要再去逼国安叔了,他可能真的拉不好大锯,听他说你曾经还打过他呢,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国安叔又不是三岁的细伢不听话该打?这样吧,就叫建国跟您一起去吧,您多担当一些,建国应该是可以跟您打下手的,这样既不误别的事,又能挣回工钱,如何?”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曾春莺:我大喜道:“有银爹爹,您就站在这里等着,建国,你回田埂处把大锯扛着卖工去。”
叶建国:我跟着春莺后面来到放大锯处的田埂上道:“春莺,你挑担空箩筐做什么?哦,莫非你向大大要到钱啦?是要去买尿素?”
“是呢。”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要不到钱会和大大又吵一架呢。”
“切,你也太小看你媳妇了,我不但要到钱,大大还把家底全都交给我了。”
叶建国:我看着春莺喜洋洋一副不屑一辩的样子,也大喜着坚起大拇指道:“高!牛!”
“那是必须的。不过我们肩上的挑子就很重,你有没有信兴跟我一起把我家的日子过红火起来?”
叶建国:“那是必须的要红火起来呀!”田里的国安叔接过我的话道:
“好日子就在眼前,我也能把我家的日子过红火起来,我们一起努力!”
曾春莺:“好!我们一起努力!”我俩响亮地回答后,建国扛起锯去追有银爹爹,我挑着空筐向石牛河街走去,远远地只见一个人坐在田埂上,埋着头,随着走近,才认出那是长山爹爹,只听有呜噎抽泣之声传来,很悲伤苍凉,我疑惑喊道:“长山爹爹,您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