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长山:我忙擦去脸上的泪,站起来回答春莺道:“为什么把公社解散了包干单干了呢?我反倒十分怀念过去大集体时代,年纪大的或身弱的人自然分得一些轻活,窝在一起有工分得,吃不饱饭社里也不会叫人饿死,那样也挺好的,很适合我爷孙三人,倒还是可以混口饭吃,哪用现在所有的重活轻活全都压在我肩上。看,眼前我家分得的田里,秧苗长势喜人,这必须是丰收啊,但我一年老一年,挑稻谷个子等重活我干得了么?长期下去,我爷孙三人岂不是要饿肚子?康辉才十一岁,读书成绩不错,我供养得起他吗?说句心里话,现在改革真的是好,我打心底里赞成,不但取消了成份,没人再批再斗我,还一切都自由,没人管,但我家没劳力怎么过下去啊?别人会越过越红火,我家必定越过越艰难,这怎么办啊?我能不哭么?”
曾春莺:我惊讶长山爹爹的言论,他的外号“闷葫芦”,就是从不多讲一句话或发表看法,有话有事总是闷在心里,这下子竟像茶壶倒水般,一股脑儿地全倒出来。他眼角又挤出泪来,是啊,闷在心里比说出来痛快,大家都欢喜单干,信兴百倍的想早日打足粮脱离吃不饱饭的日子,可这对他家来说,也许真不算好事,便安慰道:“爹爹,您现在困难是有的,到时干不了重担活,我和建国来帮您,现在放开了,自由了,用有银爹爹的话说,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我们到时再帮你想想别的办法或路子,行么?所以呀,您莫急,莫怕,好吗?”
叶长山:我被春莺的真诚感动,也受鼓舞,是的,一个大活人岂能被尿憋死?就不能想别的路子?我擦干泪道:“嗯。春莺,谢谢啦。我家的肥已追了,你家田里可再耽误不得,快去买化肥吧,放心,我一个长辈岂能叫你个晚辈见笑?”
二
梅古月:我引着的曾孙女金秀在湾街里玩耍,已近傍晚,急着想回家看看建国、春莺他们今年打的夏粮到底是不是如他们说的那样——可以敞开肚子吃饱饭,他们应该把脱粒晒干的谷都挑回家,我心里不禁紧张起来,但金秀却不肯回家,竟拉着我的手朝邹凤红和她再嫁的男人宋志峰那边走去,这小家伙是想向宋志峰要糖吃。宋志峰和邹凤红一起来帮长山家干活,每次来都要带些糖果分给乡邻细伢吃,他俩已帮长山家把“双抢”的活干完,很是义道,凤红再嫁又生一儿一女,相比之下,比我幸运,比我幸福。唉,只是可惜我生错了年代啊!她俩向我打招呼,我们相互问候祝福片刻后才分离,金秀得到糖这才听话的跟着我回家。我们来到家门口,只见我家神龛被横在门外,祖先们可高高在上面呢,怎能这样下作祖先?他们这是在折腾什么呢?莫非没打到足够多的粮却迁怒给祖先们没保佑?我转紧张为气愤,要好好教育他们,气冲冲地进门,只见建国他们在曾经的神龛下砌墙,而堂屋下边茓着一人多高稻谷,压去大半个堂屋,里面全是黄澄澄的稻谷。我十分震惊,又揉了揉眼再看,没错,那里面茓的是稻谷,全是黄澄澄的谷,而茓子周围靠着一圈蛇皮袋,袋口敞着,里面也全是谷。我惊叫连连道:“哎呀呀我的个天嘞,春莺,这全是我家打下的谷么?这全都是我家的?”
曾春莺:我提着空泥桶走到奶奶身边笑道:“奶奶,您说这谷茓在我家屋里头,那不是我家的还会是谁家的?奶奶,我家从今以后,再也不会缺粮饿肚子了,这样好不好?”
梅古月:“好,好,太好了!自打我记事起,就从没见过我家能拥有这么多的粮食!”我高兴得竟然泪盈满眶,都七十出头,挨饿了一生,没想到快要进土,竟然不用再挨饿,春莺她们说到做到,真是能干。我想起我那被饿死的弟弟,也想起在眼前饿死的国泰,泪像缺了堤一样地直涌。玉珠从灶房出来道:“大大,你们回来了?我正准备找你们回家吃饭呢。您哭什么呢?”
“我是高兴得哭呢,我家有这么多粮,太好了。”大家大笑,我忙拭泪。
叶玉珠:“好了不哭,快来灶房吃饭呀。建国、春莺你们停下来洗手吃饭,建田、金富、金秀,快到灶房里吃饭啦。”
梅古月:“建国,你怎把神龛拆了,这砌的什么墙?”
“我这是砌的仓库,装粮用的,砌好后,就把神龛放在仓库上面。”
梅古月:“哦。”片刻,大家围到灶房的小桌边,桌上除了给金富、金秀盛的两小碗饭外,其余的五大海碗饭则冒着尖尖,像茓过一样。我用筷子拔出些饭给建国道:“我吃不了这么多,玉珠,你以后可以给我少盛些。哎呀,这就是天堂的日子啦,真是太好了。”
叶玉珠:“是啊,这样的日子,我们曾经天天做梦都想要的日子,以后天天有啦,看来春莺这个家是当对了,希望你和建国俩人再接再厉,继续把我们的日子过火!过红!过旺!
曾春莺:我和建国同时回道:“必须的!”
叶玉珠:“看到你们有信兴的样子我非常高兴,可吃着这一大口大口的干米饭反倒叫我伤心。你们的父孙大湖,块头大,饭量也大,总是吃不饱,在水利工地加夜班也舍不得多买一碗饭吃,因为他多买一碗饭吃,就意味着家里的我们就要少吃一碗,他若不是给我们省口吃的,那至于会没有气力而摔倒被哑炮炸死?我苦命的大湖呀,你一直想吃一碗干蹦蹦的米饭过夜,现在我们家可以了,你却不在,不在十个年头了,大湖——还有挨打的建香。”我不禁鼻子一酸,号号大哭起来。”
曾春莺:奶奶跟着又哭起来,我觉得有点好笑道:“能餐餐吃干米饭怎么难过起来了?大大,奶奶,你们不要哭,到父祭日那天,您多盛饭祭他不就行了?过去的伤心事就不要想了,我们这还只是打下的早稻,田里的晚稻已返青,长势好着呢,基本上也会打下这么多粮,所以啊,我们不会再缺粮缺吃的啦,我宣布,从今年的今天开始,我家再也不会没粮吃而吃不饱肚子啦!”
叶建国:我忙鼓掌道:“是啊,分组以来,也打下、分得了不少粮,但心里没底,总怕接不上,还得计划着,今天干一顿,明天稀一餐的,但从今年春承包到户完成,才产这么多粮,也就是说,从今天开始,我家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敞开肚子吃饭,这个日子值得记住啊,1983年,从今天开始,我们就再也不用饿肚子啦!奶奶,您怎么还哭呢?以后我们家餐餐吃饱饭,天天过天堂日子,好不好?”
梅古月:“好,好,我不哭。”我正擦泪时,只听堂屋里有人说笑道:“建国,餐餐吃饱饭就是过天堂日子?你未免太没追求了吧?”外面人声多,我竟听不出是谁?他们来我家做什么?这样的天堂好日子还不满足么?还要追求什么?
三
叶有银:我很欣赏田钱旺刚才质问建国的那话,吃饱饭固然不错,但他言外之意还要过更好的日子。我家国安向他学一半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不用替他操心。但愿我今天要跟大家商量的事,国安不反对我,并能同意加入,那将会有更好的日子过。我和国安及钱旺、柯兰父子来看建国修建的粮仓,以学习借鉴,眼前这粮仓用青砖泥巴砌到了一人多高,最奇怪正面中央安了一个木框,门不像窗不像的,国安疑惑道:“建国,你这安个木框做什么?”
“这是粮仓门,一片一片地可以按顺序装上去,最下面则有个小闸,若要用粮抽开这个小栓,谷就自动放进筐里了。”
叶国安:建国把放在一边的木片片装上去,就把门给封了,里面若从仓顶倒满谷,把底下的闸栓一抽,当然可以自动放出谷来。我高兴道:“这粮仓闸修得好,帮我家也做一个吧?”钱旺问道:“建国哥,你这是哪里学的?设计得很巧妙。”
“这是春莺的父做的,你们若要,明天我就叫春莺回娘家叫她父做两扇,如何?”
“要得,要得。”
叶有银:“是不错的。我有一个好消息想告诉大家,大家想不想听?”
“当然啊,快讲啊。”
叶国安:我很讨厌父在这里装高装神,定然又是件歪门邪道的事,我十分不屑道:“可不要拉上我。”
叶有银:我还没开讲国安就给我泼冷水,因为我要讲的这事就是想要钱旺、建国带上他,这家伙怎就如此不开窍呢?我不理他道:“机械化运动时,大队建在我叶家湾小队队屋边的碾米机房,要卖出处,600块钱,我建议钱旺、建国、国安三人合伙买下来经营,如何?”
叶建国:“要得,要得,这样一来,有钱三家赚,有风险三家担,相较一个人,这样风险就低得多。可以买下来试试。”国安冷笑道:“切,有人总是怨我坏,爱抬杠,我说了不要拉上我,可有人偏偏要跟我抬杠——要合伙自个合伙去,跟我没关,我可没那个能奈,那台破198引机,常趴火,或难启动,尤其在冬天里,要在烟筒处搭火,或把绳缠到飞轮上,两三个人拉,一个人摇,折腾个把小时才有可能启动,所以,不懂行的人还真的是不能接盘,太深奥了,我能搞得懂?再说,谁都不知道这台引机还能用多少年,万一接手它就彻底不能发动了,各家200块钱岂不白白打了水漂?我知道想干的人很多,想接盘的就没人。算了,我只会种庄稼,把庄稼种好,不让老老少少饿着,我就心满意足,是吧,父?”
田柯兰:“确实有点深奥,确实像国安说的那样,更重要的是,万一风向变了,什么‘割资本主义尾巴’、‘打倒投机倒把’等等运动来,可又有我们喝一壶的了。有银,算了,我家钱旺也就不要加入了。”玉珠道:“我不同意建国接手,我家根正苗红,是不能犯这样的错!我倒是觉得国安叔说得好,把庄稼种好,不让老老少少饿着,最好。”
叶建国:国安、柯兰叔说得都对,我有点退缩道:“听你们这一讲,那还真的不能去接手。”
叶有银:“柯兰,你说的这些以后根本不会再出现。我认为现在应该是政通人和的时代来了,不会一会儿这个风、一会儿那个运动。包产到户直到去年底、今年初才在我们这里推开实行,这个政策在别的省推行了好几年,是经过群众检验的,产生的效果非常好,大家都拥护,才在全国推广,这是个非常高明的施策之法。现在多好,只要不做犯法的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晚起就晚起,想早睡就早睡,自由自在,又能缴足国家的又能吃饱肚子。我们为什么现在能打这么多粮、吃饱饭?除了我们曾经努力地修的水库及化肥大面积、成倍的使用外,大家积极主动也是一个原因呐,群众也满意,国家也高兴,国家怎么可能再把大家带回曾经那个箍得太死的年代——把人的主动性、积极性箍得没有。现在则不同,就是要大家你有多大本事就使多大本事,我想以后不再是越穷越光荣,相反,是越富越有味口!为什么呢?因为想要吃饱肚子是我们几十年来一直盼望梦想着的事,现在就这样实现了,照这样发展下去,我深信,我们好好的干,努力地冲,下一步‘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罐子煮肉,咕咕啦啦’的好日子也会变成真的!这就需要发挥我们的主动性、积极性去‘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创造呀!所以,我还是希望国安、建国、钱旺三人包下来,大队里不是一下要我们交出600块,先交300块,其余的三年之内交完,这多好?”国安的头摇得像拔波浪鼓一样道:
“不不不,要干你去干!”
田柯兰:“对,我赞同国安的话。”在旁一直锁眉沉默不言的钱旺慎重道:“有银叔向来有远见,大政方针也吃得透,他说得太有道理,我也认为现在放开的政策不会变,要变只能是变得更好。现在能吃饱饭固然非常好,但这肯定不是天堂的日子,要住楼房,要有自行车,要用电灯电话,要有手表,要天天吃鱼吃肉,那才是天堂日子的样子嘛。建国,若国安不愿意干,我和你合伙包下来如何?”
叶建国:“有银爹爹确实分析得有道理,钱旺叔讲得也叫人向往,要过上那样的日子得好好地干,得好好地冲,在不误了种庄稼的前提下,又能额外有些收入,是不错,有钱用不就能过上那样的日子?行,那我俩就试试吧。”春莺狠狠地剜了我一眼道:“那就是一堆废铁,建国,你要是不想我家背十年、八年的债,你就去干!若能赚钱,大队里会卖给你!?用脚后根想想都不会如此草率!要过上那样的日子自然不是去眼睁睁地看着亏血本呐!”
叶建国:春莺说的确实如此,我笑道:“媳妇,你有必要把话说得那难听么?不干就不干嘛。”柯兰爹爹道:“钱旺,你也不许动歪心思哈——有银兄弟,你这是带来的什么好消息?是坑人的坏事啊!”
叶有银:“唉。”怎就没人信我的话呢?国安真的是烂泥扶不上墙,要是四儿子国保没死,这事还用我说么?他早就会自己去钻(主动寻找、研究、思考某件事)这事了,我现在想跟国安吵的气力都没有,罢罢罢,懒得理他们,只可惜自己早出生了三、四十年,生错了时代,我失望的离开,倒十分欣赏钱旺,钱旺白了一眼柯兰,定然有想法,可惜了国安,可惜了建国呐。
四
田钱旺:知了聒耳的不停地叫唤,令人烦躁不已。我向家里走去,苦恼道:“父,您怎能反对我呢?包下那碾米机房必定能赚钱。本来人们干公家的事就没责任心,就像大集体时干农活一样,能混一天算一天,反正有工分得,而大队请的两位经营的师傅又你推我、我推你的干活,对机器设备保养、维修自然不足,大队里之所以要外包出来,是因为要请人经营赚不到钱,不如卖出来省事。所以,我接手后,请石牛河农机站的师傅好好的把引机修理保养一下,那它就不是一堆废铁,说不定就成了个聚宝盆,还怕赚不到钱?”
田柯兰:我听了十分气愤道:“你怎还在动这歪心思?别人建国、国安都成家有细伢了也没敢去接手,你一个愣头青(未成家不成熟的青年男子)凭什么去接手?况且我家也没那么多钱!摆在你面前最重要、最急迫的事要早点把你的未婚对像娶回家,知道不!?”
田钱旺:我的未婚对像何珍丽,说实话,我不大喜欢,有点矮,脸上又有些麻子,只因为她看上了我,父就逼迫我答应这婚事。我委屈不满道:“我不结婚!谁爱谁结去!”我话刚落音,父一巴掌狠狠地抽在后脑勺上,把我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巷子口乘凉的乡邻见罢一阵哄笑,怎能如此出我的洋相呢?我简直想打回去才解恨!我摸着发木的后脑袋气愤道:“你怎么下如此重的黑手?好像我不是你亲生的一样。”众人起哄道:“钱旺,难道你没长手?就不知道也一巴掌抽过去?你还打不赢那老家伙?你快抽过去你就是他亲生的!”
田钱旺:我忙自我解嘲地嬉笑着向众人道:“打,肯定打得赢嘞,我不敢,我怕,我怕遭雷轰。”父也讪笑着和我一起走到一处没人的地方严喝道:“你刚才怎样说话呢!?别以为自己了不起,先前几个女伢都没相中你是因为什么?还不是嫌我家穷,嫌我家是地主的后代?虽然国家取消了成分,但我家的地主成分毕竟还是一个污点,也许时间久了人们不在乎,但至少目前是这样的,没谁知道以后到底还会不会再来刮起个批斗地主成分的风?年轻人有想法、有冲劲是好事,我不反对,可我老了,也不知还能活几年,你若再耽误两年,就要打光棍,我田家就要绝后,单就这一点叫我在叶家湾觉得低人一等,脸上无光,我想在闭眼之前能抱到孙子!若是你结了婚,成了家,只要是为了能过上好日子,你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垮了还有个家,可你现在什么也没有,若再身负几百块钱的债,几十年都难以翻身,那么谁敢嫁给你,啊?只恐把你那对象吓跑!再说,虽然我家摘掉地主帽子有几年,但有些人还是看不起我们,即使你能学会干,别人也会把你踩垮!另外,万一风向又变,你该如何是好——安安分分的种好田,争取今年你成个家,这是重中之重!何珍丽,多好的一个姑娘,听父的,用点心,拿出诚意,好好对人家姑娘,我这是托了多少媒人才遇到个何珍丽愿意,‘三转一响’,虽然别人没提,但你总得要给人家姑娘卖一、两样啊!好不容易她何珍丽不嫌弃我家,你还挑三挑四的,你有资格挑么?!”
田钱旺:父的话像一盆冷水一样沷在我身上,把我火热的心也给浇冰凉了,事实确实如此。天空有些阴沉昏暗,突然觉得闷热不已,只见一个熟悉的黑影从眼前快速闪过,我喊道:“是叶文兵么?”文兵向我吹一声口哨算是回答,他这家伙,娶了个温柔漂亮又勤快的媳妇黄燕玲,却常对黄燕玲拳打脚踢,若换作是我,疼爱都来不及呢。而文兵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却总有钱用,有烟抽,有肉吃,他定然又是去押宝,又会赢很多钱,这倒叫我羡慕不已,等什么时候父对我放松看管时,我倒要去会会他,跟他一起,说不定也就发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