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建国:我为了不被春莺拿扁担撵出门,也觉得曾军不会骗我,还是听话的和曾军一起乘车来到省城,心里莫名的慌,或者迷茫,我俩能在城里扎住脚根么?车行驶在街面上,十多年前我去做“三线”时路过省城,现在除了看不到张贴悬挂的各种革命口号外,感觉和那时没有多大变化,还是高墙小院,一堵又一堵地不知拦着什么,反倒是街道路面更多了些坑呀裂缝的,三、五层的红砖楼房间或夹着一排又一排底矮的棚子,高耸的楼房,阳台里、外或晒着衣服被子,或砌着小锅小灶,或搭棚撑帐,五花八门;远远的一些楼顶上补一块,搭一块的,杂乱不堪,或一些粉过的水泥墙破损,露出里面的红砖墙,或是一些墙留下抠去革命口号牌牌的迹印,偶尔一、两栋十几层的高楼从眼前闪过,如稻田里栽着的木杆一样,显得那样突兀;电车、吉普车或人力三轮车和我们乘的车夹杂拥挤在不宽的道面上,悠悠停停地行驶着,路旁的苗木花树带上土尘蒙蒙的像一条条灰墙,而另一边被洒水车浇洗过后的又鲜绿得十分养眼,一切像睡得要醒没醒的样子,但还是比我们石牛河街漂亮得多。我有点兴奋,将要去做的工作是曾军写信联系到在省城的战友介绍的,扛包包、搬东西,一天能挣三、四十块,除去一天的伙食,落下二、三十块是没问题的,在上车前曾军是这样说的,现在车已到站,我们下车,曾军却手忙脚乱地在口袋、包包里翻掏,两眼空洞迷茫,我疑惑地问道:“怎么啦?”曾军苦笑道:“来时我把战友的回信定然是拉家里了,上面的地址、电话号码都没记下。哥哥,其实我的战友并没有给我俩介绍工作,只是说省城叫大胜路的一个地方,常有城里人去那里找人干活,有从农村来的人在那里一天能挣三十、四块钱。”
我听得头皮发麻,感觉人一下子掉进无底洞中一样,没想到这家伙真的是骗我,气得一脚踹过去,曾军跳开,我怒斥道:“你——你为什么要骗我?把我当三岁小孩子么?我可是你哥哥啊?你为什么要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吹你神通有本事,啊?”
“哥哥,你先别发毛,光在农村里种田是没有出路的,是富不了的,我想出来闯一闯,万一闯出一条活路来,那不就发了?”
我气得又去揪打曾军,曾军溜开,我气道:“这无亲无靠的怎么个闯法?你要闯干嘛非要骗上我一起来,啊?”
“我不是一个人心里没底吗?有点事两个人有个商量有个胆的。再说,家里人都不支持我出来闯,我不用骗,你能跟我一起来吗?”
曾军伤感的样子也叫我气消了一大半,还好,不是拿我垫背的,是想我作个伴,我道:“那你说现在一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饭也没地方吃的该怎么办?算了,我们立马搭车再回石牛河,遇到有你这样的妹夫,我真的是气得没脾气,就算出来玩玩,但这回脸被你丢大发了,回去还不被人笑掉大牙——还不快把包包背起来走?”曾军急迫道:“哥哥,这来都来了,岂能回去?两年前大集体时没大队的介绍信是不能出来的——不放人外出,现放开了,多好,可以自由出行,不再被箍在集体那巴掌大的一块土地上,岂能负了这大好的政策方针?再说,我那战友信上说,别人从农村来的人一天能赚三、四十块钱,我们有手有脚的,就不能赚么?一天赚他们的一半也是不得了的事啊,我俩这就搭车去大胜路揽活干去!”
我觉得有道理,这来都来了,去看看,万一一天能挣到二十来块呢?一个月六百多块,几乎是家里一年早、晚稻产量所卖的钱,若一个月能挣一年的钱,那还真值得去拼一拼,这样回去也不会被人笑话。曾军坚决的样子感动了我,冤枉了他,心平气和地帮曾军提起包包道:“那我们去看看,怎样去大胜路呢?能不能揽得到活呢?晚上我俩住那里呢?还有吃饭的问题怎么解决呢?”
“车到山前必有路嘛,不用担心。”
我俩看站牌,又问寻着搭上去大胜路的电车,到站下车后,只见不远处黑压压一大片人,我大吃一惊,莫非这些人都是来揽活挣钱的?这么多人,揽得到活么?我心凉了一大截,还是硬着头皮走过去。这些人迷茫地站着,盼着,或坐着、躺靠在包包或被子上,有的拿着扁担绳子,有的摆放着砌刀或漆刷子,有的还躺在板车上,总之,人们眼空神呆。看来,我们想象得太美好、太容易了。我叹气道:“曾军,我们还是回去吧?”
“我们还是看看吧,万一运气来了碰到个好雇主呢?”
突然,两大卡车慢慢驶过来,上面各站着两排人,每两个背枪的武警押着一个脖子上挂着牌的人,牌上红着大“×”,车上大喇叭里叫喊道:“坚决严厉打击各种犯罪活动,营造良好的社会秩序,让人民众群安全满意,让改革开放顺利进行。要加强对盲目流动的盲流人员的管理……”
只听身边的人纷纷唏嘘道:“打了红‘×’的就要枪毙。”
我看着游街的车远去,心里突然有点恐慌地对曾军道:“农村里白天常遇打劫、晚上常遭偷盗的,没想到城里也一样,这陌生的城里人员更复杂,我俩还是回家吧?”我话音刚落,只见人群骚动,紧接着如马蜂窝炸开一样,人们抱头窜逃,我问身边一个人道:“老兄怎么啦?”
“还不快逃?我们这些盲流若被抓去了就要罚款,或被遣送回去,家里要花钱取人!”
我和曾军听罢也开始逃,逃了片刻,没见人追来才停下来,喘着粗气道:“曾军,我们还是回家吧?只感觉好乱,农村乱,还有个家里算安全的。”
“不能白来一趟。那里不好找事,我们直接去工地上、厂里找,万一就当成了工人呢?”
对啊。曾军不气馁的样子又鼓舞着我。我们一路上找下来,见工厂就问,遇工地就寻,不是被人轰走就是根本不要人,直到路灯亮起,我们身心疲惫地寻进一个招待所问道:“我俩住宿,多少钱一晚啊?”
“一人一间每人八块,两人一间十块。”
我被惊得吓了一跳,住一晚几乎花一百斤粮,未免太贵了吧?忙拉着曾军出门道:“这一天下来,吃饭乘车等花销真大,若再这样住一晚,我俩身上的盘缠就不多,到城里来,一步一动都得花钱,不划算。”曾军却挥手高呼道:“啊——这是多么宽广的天地啊,省城啊,我要拥抱你,我要在这里赚钱,我要在这里致富!”
“哎,你是不是有病啊?别人对我俩不是轰就是撵,你还要拥抱还要致富?现在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又乱,晚上会不会被人打劫啊?”我想到了叶文兵,他这会儿说不定就在打劫别人呢。
二
黄燕玲:谁在窗前喊我?我一个激灵惊醒,一片漆黑,现在应该是深夜,朝窗户处望了望,又传来一阵轻敲窗户的声音道:“燕玲,快开门,我是文兵。”
我身子头皮一紧,他半个多月没回家,原先以为被派出所抓走,这会儿又窜回来,估计安全了,不会再被抓去。但是他这一回来,不知道我身上的哪个地方又要被他打青打紫,我忙回道:“来了,来了。”我披衣起床点灯去开门。只见他蓬头垢面,面容消瘦地钻进屋,声低音急道:“赶快把门闩好,灯也吹熄,然后再去弄些吃的给我。”
他像是被人追怕了似的,可现在半夜,在自家屋里也怕么?我小心小声道:“没有灯,我怎么给你弄吃的呢?”文兵恶狠狠地骂道:“你猪啊!就不知用手电筒?”
我找到手电筒,吹了灯,打亮手电筒进灶房生火,开始给他煮面条——“咚咚咚”大门被人一阵狂拍急敲道:“开门!开门!赶快开门!否则我们就要撞开啦!”
我胆战心惊,是派出所的来抓文兵么?这可如何是好?我颤抖着来到堂屋,只见大门缝里射出几条刺眼的亮光,像插进的寒剑。文兵满脸惊恐,打开后门就往外窜,刚一出门,就被人摁倒在地,剪着手被锁上手铐带走——孩子们在房里大哭大叫,公爹公婆点灯来到堂屋道:“被抓走了?”
“抓走了。”我的心反倒平静下来了,总是为他提心吊胆,这被捉去了也不一定是坏事,挫挫文兵的暴劣气,好叫他向善向良,省得我总是被他欺打,只是,他要是被判个十年、二十年的,孩子还只这么小一点,我该怎么办?
三
黄燕玲:我在娘家,眼前的这个男人和善中透着一股热情,刚正刚毅的脸,比我高出一个头,离了婚,无子女,大我五岁,我心里很是喜欢。叶文兵被判了11年,家里人都劝我、支持我离婚,我也觉得应该离,光叶文兵暴怒无常爱打我这一点,就应该逃离,更何况还要坐那么多年的牢。我和羞带喜地回避到灶房,嗔怪正在烧茶的大大道:“您怎能这样心急啊,我不是还没和叶文兵离婚么?快叫人走。”大大欢喜道:“看,我家的六姐欢喜得很哩,怎么叫人走?总得给媒人烧碗茶吃才礼信礼貌嘛。这男人家里条件好得很,他父在‘分单干’时盘下了一辆大队机务组的手扶拖拉机,农闲时搞运输,赚钱得很,而这男人也跟他舅在西岗的建筑队学做木工,快要学成当工人,你若嫁过去,跟现在比,那是从粥锅里跳到肉锅里了——好日子过不尽呢,男方也承诺你嫁过去后不用下田种庄稼,这多好哇!”
我心里像灌满蜜汁一样甜道:“可我还没有离婚,这是不是太快了点呢?”
“那你赶紧去离啊!”
“嗯。”招待完客人后,我就连忙回叶家湾,想对公爹、公婆表明我的态度,他们会同意么?管他,反正我是坚决要离的。我已有四、五天没回来,还没进门就听见儿子的哭声传来,我快步跑到家门口,大门被锁,心里一个咯噔,婆婆竟然不在家引孩子?我来到窗边,只见儿子叶立刚在床上哭天叫地,脚蹬手舞,身子全露在外面会不会着凉?我心里难过地喊道:“刚刚,妈妈回来了,不要哭啊,妈妈这就去找奶奶拿门钥匙。”我话音刚落,从堂屋又传来女儿的哭叫声。我又来到大门处,扒开门缝朝里一瞄,只见女儿叶立芬竟然被草绳拴在大桌子脚边哭喊,她们就这样带细伢?我心疼得泪在眼中打转道:“芬芬,不要哭,妈妈回来了,妈妈这就去找奶奶拿钥匙开门啊。”婆婆她们定然在田里干活,我忙向湾街外跑去,还没出街,只见婆婆和公爹抬着宰棍(一种较大农具,人坐在上面由牛拉着滚动,宰滚上的木齿或铁齿则把收割后的稻茬宰压进泥里)回来,婆婆一脸歉意道:“燕玲回来啦?”
“钥匙拿来!”我气愤道,“孩子们那么小,你们怎么如此狠心放手得下?出了事怎办?”我接过钥匙就往家里跑,开了门,只见芬芬脸上鼻滴眼泪和着灰成了个大花猫,曾经头上的羊角辫变成一个鸟窝,衣服上灰坨坨,再配上腰间系的草绳,就像老人口里说的旧社会带小孩子去讨米的小乞丐一样。我的心碎了一地,泪不住地流下来,忙替芬芬解完绳又来到房里,一阵臭味袭来,只见刚刚拉的屎被他滚了一身,眼睛也哭红肿。婆婆进房排到我前面挡开我道:“我来洗刚刚,你去帮芬芬洗把脸吧?没办法,抽不开身,都立秋了,我家的晚稻还没插下田,估计要减产不少。”
我帮着芬芬梳洗,也深深自责,为了能离婚,使出这招磨公爹、公婆,不管孩子的就回娘家,没想到婆婆就这要带孩子,只听坐在堂屋抽闷烟的公爹道:“燕玲,是我家对不起你。我那逆子太坏,害了你,也害了孩子们,你要走、要离婚我们也拦不了你,也不会拦,但我想请求你一个事,刚刚太小,才一岁多一点,还不会走路,你要再嫁,这孩子你得把他带走,等养个两三岁好带了,我再把他接回来养着,当然,我还是会送你些钱作孩子的生活费的,你看行吗?”
我袖去泪大声道:“谁说我要走?谁说我要跟文兵离婚?”
四
黄燕玲:我带着芬芬、刚刚住在娘家,天天被父、大及哥、嫂责骂,尤其以大大骂得最凶,她又唠叨起来道:“六姐你是不是那根筋搭错了?你公爹都同意你和叶文兵离婚,而这个男方也愿意把刚刚养到三岁再送还叶家湾,而你却不想离了,要拒绝条件这么好的人家,这是为什么?”
“为了芬芬、刚刚,没娘的孩子很可怜,我不能为了自己过好日子却叫她们遭罪,我若离婚改嫁,一想到芬芬、刚刚被她奶奶们虐待或将来的后妈虐待,我心里就绞痛难受,你们不要再劝了,我不想改嫁。”
“你怎么能这样苕呢?即使你不改嫁,将来叶文兵坐满牢回来又要打你,你就不要再回来哭呀诉苦地卖惨!”
“万一他改造好了呢?我若现在跟文兵离了,他定会破罐子破甩,那彻底就毁了他,我真的不能离,那个家太需要我了。”
“常言说,狗改不了吃屎性,这个理你不明白么?”
“若真是那样,到时我再跟他离,那时孩子大了,再离对孩子伤害就要小些,那我也仁至义尽了。唉,当年看走了眼,都是因为饿的,一听说他家是余粮户,有吃的也就没多想,没想到叶文兵这人太坏,不走正道,这就是命,若没有孩子就好说,偏就有了两个孩子,这就是命,自己选的果,苦也得咽下去。大大,您就不要再骂再劝。现在放开了,政策好,只要用点心,吃得了苦,肯定能把自己的日子过红火,自己把自己的日子过红火比依靠别人强。”
“你个苕狗婆,怎就油盐不进呢?我看你个泥鳅能翻出多大的浪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不信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