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建国:城里有点乱,更何况是晚上?那天我和曾军到底还是住进了招待所,三十块钱的盘缠,两天后花个精光地回到家,被人至今当笑话传讲。现在想想,我还是心疼不已那三十块钱,若遇上曾军这小子,我非要揍他一顿才解他骗我之恨——太玩邪了,连姐夫都敢骗!我把从结猪圈里出的猪屎粪撒到荸荠田里,荸荠苗长势很喜人,苗叶如一根根巨大的绿针插在田里,株株挺拔,精神气十足的样子,曾经的行距密匝变乱,到了冬季开挖,定然荸荠又多又大,能卖不少钱,相比一亩晚稻,要多赚不少钱。今年我又增加了近一亩,估计比去年要多卖不少钱,而春莺的结猪长得不错,明年应该能开窝产仔,也能卖钱,又多了一处收入来源,这是非常好的。我挑着箢箕高兴地回家,路过长山爹爹的菜地,他正在给铺着稻草的菜地浇水——那应该是播的萝卜籽或青菜籽。他把自家分得的田地大部分撂给会种、想种田的人家——别人种,别人缴公粮,别人得收益,自家只种了一亩田的口粮,及一亩多地的菜田,天天摘菜到石牛河街上卖。我笑道:“长山爹爹,你这种菜比养细伢还仔细呢。”他笑得很灿烂道:“不仔细行吗?把菜种好了,我家康伢上学的学费就有保障了。还是放开单干的好,我摸索出的这条路子虽赚不到什么大钱,但很适合我,这样就很容易把康伢养到十八、二十岁——发家致富到时就靠他,那时我的责任就完成。还是现在好,活,自主经营,自找活路就一切都活了。大集体时把人箍得太死,还累死累活,也吃不饱。”
“是啊。”以前长山叔总是愁眉苦脸,孤言少语,十分抵触单干,现在不那样“闷葫芦”了,看他高兴的样子我也高兴道:“是啊,长山爹爹真的很能干呢。我要向您学习,争气也要找出一条适合自己发家致富的路子来呢。”
“你上次去省城搞副业我觉得能发财。”
“不会吧爹爹?您也取笑我?都是被曾军这家伙害的,一提起这事来,我手心就痒痒的想打人呢。”
“你不会是想打曾军吧?可不能伤了和气哟,他还不是想到城里闯出一条路子来,你可不要怪他。我还是蛮佩服他的那个闯劲,万一闯出一条路,那就不得了,要发大财的。”
“发狗屁的大财!那城里都不待见我们农村人,盲流,流氓的,我像是做坏事的人吗?感觉有点乱,不安全,没农村里待着安全呢。”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你不做坏事不代表别人不做坏事呀。呶,正要进湾街的那一行人是不是建兰、曾军?她们回娘家了。”
我忙看过去道:“不是她们会是谁?我手心正痒痒的呢!”
叶长山:建国说罢忙大踏步向湾街跨去,我忧心道:“建国,你不要为难你妹夫,可不要伤了和气呀!听到没有?”
二
叶建兰:我抱着女儿雅云,她粘在我怀里玩耍,哥哥建国放下担子,握着拳头阴着脸进门。我招呼道:“哥,回来啦?”他并不理我,径直向曾军走去,我忙横到他面前喊道:“曾军,快逃,哥又要打你?”曾军忙躲到大大后面苦笑道:
“哥,你不会是见我一次就要打我一次吧?那么小气,不就是冤枉花了三十块钱么?好歹我们也出去见了见世面呀?我收获大得很哩,也没白花那些钱。”
“屁的收获,花了那么多钱却买个害怕受罪,你不提这事我都手痒痒的想打人,现在更想打了!”
我拦着哥哥不让他过去道:“你手痒脚痒在墙上、地上擦擦不就完了?好像曾军长着是给你止痒似的?”嫂嫂在一旁捂着微微隆起的肚子笑出声——她有孕了,我向她求援道:“姐,你还不快来管管哥哥?”
曾春莺:“曾军哥哥就该打,谁叫他骗人!”
叶建国:“就是,快让开,好狗不挡路!”
叶建兰:我笑道:“我是狗?大大,我是你生的,那你就是只老狗,哥哥这是在骂你呢!”
叶玉珠:“哎哎建国,我招你惹你了么?干嘛要骂我?没大没小!”
叶建兰:女儿雅云奶声奶气道:“家家(外婆)不是狗狗,妈妈不是狗狗,舅舅是最大、最大的坏狗狗。”
叶建国:大家都笑开了,我也爱怜地笑着把雅云抱过来,边用胡茬扎她的脸边道:“小家伙,知道护你妈了!舅舅手不痒了,快说曾军是只大坏狗狗!不说?舅舅还要扎你!”小家伙笑着躲着就是不说,挣扎着滑下身,和金富、金秀玩一块儿去了。我感叹着对建兰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快多护着他瞎折腾,到时把家里折腾个大窟窿就有得你哭的日子。”建兰道:“我俩是这样想的:农忙忙完,出去闯一闯,多出一条活路,总比在家闲着强,只要不是去做打劫犯法的坏事,万一踩出一条路来了呢?那日子就好过了,就会红火,是吧曾军?”
“就是。哥哥,笑归笑,闹归闹,这次来主要还是想跟你商量,是不是再出去闯一闯?”
叶建兰:哥哥头摇得像拔波浪鼓一样,嫂嫂也俯身去给金秀擤鼻滴,大大沉黙不言,曾军继续道:“哥哥,这次和上次不同,我们呢要有备而去:一人带一根扁担和几副绳子,我俩身强力壮的,别人一看就知我俩是扛活的样子,还怕揽不到活?另外,我战友的工作地址我背个滚瓜烂熟,他在信中说,我没落脚的地方可以去找他。”
叶建国:我有点心动,听他这样分析,好像可以揽得到活,一天揽活四、五家说不定二、三十块钱就到了手,上次没个依靠,这次有保障,我高兴道:“有道理,真的可以去你战友那里落脚?”春莺瞥了我一眼又去哄孩子们玩,我忙改口道:“我觉得还是有点不靠谱,城里太花钱,动一下脚就要花钱,尤其是住宿,你战友总不会天天晚上把我俩留在他家吧?”
“那倒不是,不到万不得已时再去找他。我想,办法总比困难多,下雨我俩去住招待所,天晴就找个桥下隧道睡睡,也还是可以的。”
曾春莺:“切,还是个不稳当啊,睡在外面被坏人害了怎么办?”
“不会有那么邪乎的,我俩在一起有个伴不就没事了?”
叶建国:我突然好想跟曾军再一次进城,别人都找到适合自己的副业,我家要想把日子过红火,也必须有一个来钱的副业,我道:“春莺,我还是再出去闯一闯吧?”
曾春莺:你叶建国别人一个阵风,你就下阵雨,快三十岁的人,还跟着别人大轰大闹的,那样子必定像上次一样,非把身上的盘缠花个精光地蔫着鼻子回来。我道:“上次你们出处我没有怀孕,现在有孕在身,你若出远门,只恐行不通吧?曾军哥,要不这次你哥哥就不跟你去了,等我明年生下细伢后再去吧?”我认为这样最好,你若没闯出什么,我家又不亏什么,若闯出一条路,我家就沾沾光。建国皱眉道:“这样也行,农活重,没个主劳力在家可不行。”
叶建兰:大大也赞同嫂嫂的话,我也觉得哥哥不能去,万一嫂子一人在家干男将的活动了胎气,到时说不定还会怨恨我呢。我道:“曾军,这次你就一个人去吧,争取闯出一条路来!”
“好!”
叶建国:“曾军,你很有闯劲,比我强,哥打骂你一来是闹着玩,二来是反催你要更上进些,争取闯出条路来,明年春莺生下细伢后好带我一把。”我不禁叹息,又要生个细伢,压力又会增加不少,我也要努力找到适合自己的副业路子赚钱养家,不能叫孩子们跟着我受罪。现在我倒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胆小没眼光跟田钱旺合伙包下碾米机房,他家的日子可能真要变好光景了。
三
田钱旺:我兜里装着钱得意地出门走在湾街上,准备到石牛河镇上搭车到西岗县买一辆自行车,一辆日盼夜盼想拥有的自行车,听说当年我哥哥就想拥有一辆自行车,最后修石牛河的水库被塌方的大石压死,今天我就可以实现他的梦想了。突然,我眼睛的余光里,瞥见媳妇何珍丽觍着大肚子跟在我后面,心一紧,她不同意我去买自行车,说是要把钱攒起来添置轧花机,扩大经营。自接手这个碾米机房后,我可是用心维护经营,不但还了借的钱,还新购了一台磨面机,生意更是忙。但是要添置轧花机,就要新购一台引机。本来那台老引机牵引碾米机、磨面机就有些负荷,若再购轧花机就不方便、也不可能再让那台老引机牵引,可一台新引机要花不少钱,没个两、三年是赚不到那么多,所以啊,不如先买辆自行车过过瘾。我加快步子向我家机房走去,佯装是去干活,在机房里呆了一会儿,见珍丽没有跟来,心里大喜,看来她不是反对我买自行车。我锁了机房又重回到湾街上,向东边湾街出口走去,感觉脚下像生了翅膀一样轻快,要知道,我将要买回的这辆自行车可是叶家湾第一辆,当然,湾里有三、四户吃商品粮在镇上、县里上班的有自行车的除外,他们不居在叶家湾,不算。想想我骑在闪亮放光的自行车驶在湾街里,无疑会引来全湾年轻媳妇们的仰望、赞叹和羡慕,而男将们只有干瞪眼的分。我来到东湾街口,只见珍丽坐在大碾盘上——曾经的碾房已倒塌拆除,空留下碾盘。我心塞的来到珍丽身边,蹲下来笑道:“媳妇,这么大太阳,你挺着这么大的肚子,坐在这里做什么呢?快回去,小心热着肚里的毛毛㕸,我出去办点事就回来。”珍丽拉着脸并不理我,我替她擦去额上的汗后,起身边走边笑道:“快回去吧,这么大的太阳。”珍丽仍不言不语,起身跟上来,她双手撑着腰,身上碎花的确良褂下像藏着一只倒扣的锅一样,肚子挺很高很圆,步子迈得不大,但很快,这要是摔一跤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忙停下来道:“珍丽,你快回家呀,老跟着我、缠着我做什么?”
“我就是要缠着你!你今天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非要阻止你买自行车,谁敢卖自行车给你我就倒在他家门口,我看谁还敢卖给你!”
我气愤道:“你怎能这样啊?先不说别的,单讲你挺着这样大的肚子,这样的跟着、缠着,你就不怕出危险?”
“我不怕,只要能阻止你,即使出了事也是你造成的。”
我听后背脊生凉,珍丽却说得风轻云淡的,真不把自己的安全当回事,忙笑道:“我去买自行车呢,也是为了弥补对你的歉意嘛,当初你嫁来,‘三转一响’一样也没有跟你办,现在去买自行车正好弥补对你的愧疚嘛。”
“你拉倒吧!是你爱出风头吧?轧花机器不早点办起来就不能添那些大件!万一被别人先办起来,那我们的生意会很惨的——被别人要抢走很多生意。”
“我知道,要新买引机等,没两、三年是攒不够那么多钱的,不如先买辆自行车嘛。听说我死去的大哥曾经就想拥有一辆自行车呢。我们还是先买一辆吧?”
“不行。必须把轧花机器置办起来,这是最紧急的事,自行车可要可不要,事情有轻重缓急,这个你也掂不清楚么?”
珍丽喘着粗气,汗珠如雨帘一样在她脸上不停地滚落,应该是太阳大、久站累的缘故,样子有点吓人,我不满道:“算了算了,我怕你了,拗不过你,我不去买,这下你总满意了吧?还不快回家休息!”珍丽仍不为所动,我气愤道,“你还要怎样才满意?”
“你知道我不满意你还在这里凶?!非要我提醒你么?你还有什么没交给我?!”
唉,这媳妇真是厉害了,太能缠、太不饶人了,我十分痛苦地从口袋里掏出钱放到她手里,笑意这才慢慢爬上她的脸上,她道:“这还差不多!听我的,错不了——扶我回家。”
我苦笑连连,能抓得到的梦就这样被无情的掐灭,难怪有人说女人是老虎,还真不假,我这还有好日子过么?
四
田钱旺:我站在大门口享受着眼前的盛况盛景。珍丽真是争气,给我生了一个大胖儿子,全家都高兴得合不拢嘴,全叶家湾甚至周边三、五里的人都高兴!今天儿子办满月酒,为了庆祝,我请来放映录像的师傅,在我家大门场放映《射雕英雄传》,两台电视荧屏背靠背的立在大桌上的小桌上,两边坐满、站满观看的人们,黑压压的一大片,把我家这一排百来米的湾街全压满,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中间坐着的自然是我湾里的人及亲朋,外面的自然是外湾的青年男女,他们踮脚仰头,或伸脖引项,大家时而欢笑阵阵,时而尖叫连连,热闹欢庆,很是喜人,很是有面子——何珍丽在房里焦烦地大声喊道:“吵死啦——田钱旺,你给我把发电机搬出屋去!你还要连续放映一个月,你明天再放映我就把发电机、录像机什么的全砸光!”
我忙和父把发电机抬到门外,心里不由变得紧张起来,我怕珍丽不同意我请人放映录像,来个生米煮成熟饭,先放起来,看这热闹的场景她就没办法,她也会喜欢上的,没想到她却很烦躁,还要砸场,这可不好办。我担心了一夜,第二天黄昏时,珍丽瞥了一眼堂屋里摆放的录像设备不冷不热道:“怎么还没叫人把东西搬走?”
我忙赔笑道:“不放映一个月,半个月吧?把《射雕英雄传》放完了就不放《神雕侠侣》,好嘛?”
“不行,明天中午之前没把这些东西搬走,就别怪我不客气!”
“这恐怕不好吧?我先跟放映的老板说放映一个月,昨又厚着脸说放半个月,今天叫我跟别人说我家不放,你也是做生意的,这叫别人多难堪,这叫我多没面子?关键是大家都知道我家要连续放映一个月的录像,五里八乡的人都欢喜得不得了,这一下子不放,岂不是叫我在人面前抬不起头?大集体时我父总是受斗,全家总是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这正是我家昂头挺胸做人的好机会啊!”父也附和道:“珍丽,钱旺说的没错,放一个月确实有点浪费,就放半个月吧?”
“不行。”
我不满道:“你怎么不通情理、不给我面子呢?”
“我怎就不通情理?我怎就不给你面子?否则昨晚请别人吃饭时我就把别人轰出家门,哪里还能放一晚上的录像?”
珍丽怒气冲冲,我又软下来赔笑道:“媳妇是顾着我面子呢,还顾一回,就放映半个月吧?”
“不行就是不行!”
“为什么啊?我们生了儿子,喜庆喜庆有错吗?这个钱我家又不是出不起?”
“为什么?不必花的钱一分钱都不能花!天天在我家门前吵闹我烦!”
我哭丧着脸道:“那我的脸面就被丢光,会被人笑话得叫我抬不起头啊何、珍、丽!”
“有面子又不能帮我家把急需的轧花机器买齐全,那要这个面子做什么?怎么着?你牙咬得格格响,拳头握得格格叫,想打我?来,你来打试试看?”
父从后面一脚踢得我差点跪到珍丽面前,他道:“你个混帐东西还想翻天不成?就听珍丽的,有这样勤俭持家的媳妇,日子想不红火都不行呢——面子又不能当钱用、当饭吃!”
何珍丽:“父还算个明白人。我再给你一个面子,今晚再放映一晚,明天再放我就不客气了!”
我想哭,这叫我怎么有脸见人?我内心好抓狂,感觉要发疯,啊——我要发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