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田钱旺:我坐在烧焦的红砖堆上,焦急的等着春莺给我送钱来救急,若拿不到钱,工人们定然会闹出点什么来呢。我看着窑洞口两边码放整齐的一堆又一堆成品红砖,越码越密,越来越堵窄进出窑洞口的路,不禁又发起愁来——这些砖能卖出去吗?即使今天春莺借给我钱,给工人发工资,这些砖若卖不出去,就没钱在手中转,总不会下个月又向春莺借吧?怎么办?怎样让别人知道我烧制的红砖质量是合格过硬的呢?我想,主要让砌匠师傅用,他们觉得好,那么,我厂里生产的红砖口碑就会建起来,他们在乡村各湾里建房,自然就会跟我宣传,自然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知晓我的砖厂,这样一来,还怕没有销路么?春莺笑着来向我走来,我忙起身迎上去道:“姐,钱可带来了?”
曾春莺:“带来了,呶,给你。”我把钱递给钱旺,他满脸笑着对我谢天谢地,我却被眼前那码放整齐的红砖所吸引,拿起一块,方方正正,平平整整,又敲了敲,发出清脆的响声,这红砖烧制得真不错。我昨晚征求主持我家建房的叶二哥砌匠师傅意见,他说一块青砖的钱可以买十来块红砖,且还要多筑更大面积的墙。我道:“你昨天说一块红砖真的是卖6分钱?”
田钱旺:“是的呀?”莫非她想买我的红砖盖房子?对啊,完全可以向她推荐呀?尽管她已向北水叔的青砖窑里下了定金,必须想办法让她买我的红砖。我笑道:“莫非姐姐想买?可是你已向北水叔下了定金吧?这恐怕有点不好?免得北水叔会埋怨我抢他的生意。”
“怎么着?我若想买,莫非你还不想卖?”
田钱旺:我大喜,看来她是中意了。我笑道:“当然欢迎啦,只是怕北水叔对我有意见呀。你放心,不能因为你借钱我,我就想着要你买我厂里的砖,我会很快还给你的。不过,我厂里规定,开张在即,凡是前来买红砖的人,免费送这些烧焦的砖,买一千送二百,买一万送三千,直到送完为原则。”我看你心动不心动!
“这烧焦变形的砖有什么用呢?”
“当然有用啊,可以筑单墙,比方说,你家的牛棚猪圈也会拆掉吧?到时就用这些砖砌,不比土砖结实耐用?我这是打个比方,不是说要你买哦,买不买,你自己做主,只要不搞得北水叔对我或你有意见就行。”
曾春莺:“你说极是,北水爹爹应该不会是那样心窄之人,他还夸赞你有板眼,会钻会学,比他能干得多,说你这样烧砖比他那样的要快得多,轻松得多,说你要发财。虽然我向他下了定金,但他没时间给我烧呀,我会去跟他商量一下,我家差下的瓦就全买他烧的,砖就买你的。”叶二哥说用红砖比用青砖能省不少钱,还可以得那些免费烧焦的砖,是苕才不愿意呢。我说着又拿出钱递给钱旺道:“再给你四百,总共一千,这是我下的定金,我想,做生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公买公卖,北水叔应该不会有什么意见,你就不要有顾虑,过两天闲下来,我再请湾里叶五哥的手扶拖拉机把砖拉回去,如何?”
田钱旺:“行!”我十分感激道,“姐,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支持,单凭这,我就应该另外再送你1000块好砖,只是建国哥不回来,你一个屋里人能组织起大家给你家建新房么?”
二
曾春莺:我看着我家旧房址上,叶二哥领着三个大师傅及六位乡邻边说笑边砌墙——我家盖新房了。大家各干各的活,场面有序不乱,我道:“二哥,你慢忙,一定要注意安全,安全第一呀。”
“没得问题,你去忙你的吧。”
“好,有事喊我。”尽管叶二哥很自信,但我心里还是很紧张,总担心会出事故。我来到隔壁长山爹爹家帮着婆婆做饭。婆婆和奶奶、金康、金丽她们就临时借住在长山爹爹家,又借他家的灶房做饭。像做这种大事,看着很麻烦,其实我只抓住叶二哥和婆婆这两个人就行,一个负责现场施工,一个负责做饭,我负责现场协调:每天晚上,我都会向叶二哥请教,什么时候要什么材料到场及数量,我就提前卖好请人送来,什么时候要请多少小工帮忙,我提前请好人,全湾六十来户,从拆老房那天开始,轮换着请每家户主来帮忙。每天要做些什么菜,买多少,大大就算计着告诉我,我再按她所说的一大早买回即可,这样不就是很轻松了——田钱旺歉意地走来道:“姐,我家机房的碾米机出了点故障,我必须去修理一下,估计一时半会儿修不好呢,你快去请叶坤华来和泥巴吧?”
“好,你快去吧。”钱旺倒还热情,他几乎天天到我家来帮忙,连香烟也不要一包,有时连饭也不吃一口,说是我帮了他,他应该来帮我。我放下正在掐的红菜苔对婆婆道:“大大,我去请坤华,你炒菜可要多放些油,早上割了六斤肉,最少用一半,晚上不够我再去买,连子鱼也要煮,可不能叫大家帮了忙,饭也不叫人家吃好吃饱吧?”
“知道了,你去吧。”
我出门向湾街找寻叶坤华,不一会儿只见坤华和海胜等人围在一处避风的墙下晒着太阳,打着扑克“跑得快”,我道:“坤华,要打扰了,劳你去帮我家和泥巴呢,海胜,你就替一下坤华吧,明天呢,再接你来帮忙。”坤华道:“行啊,这局打完了我就来。”
我大喜,只见坤华的大丫头叶春蓉焦急地跑过来道:“爸爸,妈妈快要生了,她叫你去请大队里的刘医生来接生,你请来了吗?”
“请什么请,请来了也不会给你生个弟弟!走开、走开,不要打扰我‘跑得快’!”
大家一片唏嘘,我十分惊骇道:“坤华,你怎能不去请刘医生接生呢?生个细伢半条命,人命关天呢,可不能怠慢啊,走,快去看看吧——海胜,今天就劳你去我家帮忙了。”我一把扯掉坤华手中的牌,拉了拉他,竟拉不动,他犟着不走,我安慰道:“万一这次喜娇生的是儿伢(男孩子)呢?”
叶海胜:“对,这回你媳妇肯定生的是儿伢,快去吧,日后打‘跑得快’的时间有的是。”我心里喜滋滋,今天可以得一包香烟,更可喜的是午餐、晚餐有着落了,春莺会待人,舍得做鱼做肉给大家吃,我又可以吃个肚儿圆。
叶坤华:听他们都说这回我要得儿伢,我心情舒畅多了,老天保佑,祖宗保佑,这回喜娇一定要给我生个儿伢,这已是第五胎了,送子娘娘也该给我家送个儿子来了啊。
三
叶坤华:我和春莺一起向我家跑去,心七上八下,不停祈祷:祖宗显灵,祖宗保佑,送子娘娘慈悲,给我家送来一个儿伢——“哇哇哇”有婴儿地啼哭从我家传来,毛头生下来了,听,这声音很老气,是儿伢的哭声。莫非祖宗显灵,送子娘娘给我送来儿子?我大喜地跑进屋,忙抱起被裹好衣服的毛头,不禁全身紧张起来,似乎根根汗毛挺拔竖立起来,我的心像被压缩成无缝的弹簧一样,颤抖着手扒开孩子的腿一看:“唉——啊呀——”又是女伢(女儿),我脑袋轰隆隆像打炸雷一样地响,心也被弹得粉碎的疼,我举起孩子哭叫道:“老天爷呀,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要这样的惩罚我?非要我绝后么!?”
曾春莺:坤华高高举起毛头,毛头嗷嗷大叫,郑喜娇一脸惊恐,泪珠满面地爬起来,筛抖着身子去抢接坤华举起的毛头。我心惊肉跳,坤华如此躁动,万一失性把毛头摔下去就坏了,我边去抢夺边嘱咐道:“坤华,可不要做苕事,姑娘也是人,养大了更疼心,你们呢……”我话还没说完,坤华把孩子往下一摔,喜娇眼急手快地顺势接住毛头,坤华愤愤骂道:“你这是个什么×肚子?怎就如此不争气呢!”坤华狠狠吼骂而去,毛头更是炸声炸哭,喜娇泪如雨下,不停地抽搐,脸色苍白如纸,她抱毛头的两手还血淋淋的,滴着血水,两腿也血肉模糊,浸在床铺一滩血水、衣胞(胎盘)里,她这是自生自产呀,可怜的喜娇,我的鼻子一酸,泪眼模糊道:“喜娇,你赶紧到被子里去,把毛头放到里侧,春蓉,你快去烧水,好帮你妈妈擦洗干净。”我说着找到一条干澡巾帮喜娇擦着大腿上的血水,并用被子盖好她,又找来些大衣大袄的压在被面上。我追到堂屋,坤华不停地用头撞在大门上,我扯住他安慰道:“不要难过了,快去找个罐子把喜娇的衣胞装好,选个好风水地方埋下,下次就会怀儿伢的。”坤华红着眼道:“计划生育越管越严,好像不要我们再怀吧?难道我就这样绝后了?啊——我要生儿子,我要生儿子!”
四
曾春莺:今天是个黄道吉日,我家准备乔迁新房,经过两个多月紧赶紧抢,我家的房子总算落成,没出任何事故,今天迁入,再该是安全无忧了吧?我欣喜地看着房子,全部用的红砖修筑,没用一块泥土砖!屋前,半人来高的外墙上画了红绿黄三色立体方条条,很好看,上面全粉刷了白石灰,很新,很亮,而房间的窗子是两开两扇的玻璃大窗,大门也比以前旧式大得多,左右两边带耳窗,门楣上还镶着玻璃、镂刻着“福”,推开大门,室内地面全都铺抹了水泥灰,十分平整干净,还有半人来高的绿色卫生墙,其余墙面全部刷白,堂屋顶用预制水泥板铺盖,后面修了楼梯——竟然成了一个阁楼,上面能放很多东西,总之,这房子是宽敞明亮,干净舒适,我十分喜悦,能住进这样的房子,该是多么的舒心畅快?我说现在饿不死人,懒得死人吧,要不然,我家怎能住进这样的房子?从建房到现在,我的心一直拧紧着,生怕会出什么安全事故,这下才舒心愉快着正欲出门,只见郑喜娇抱着前不久生的毛毛、叶坤华、叶海胜、杨爱霞等人前来恭贺我家乔迁,顺便来看我家的新房,她们个个啧啧奇赞,我心里乐滋滋,杨爱霞道:
“春莺,你这狗婆娘八字真好,竟然能住进这样干净漂亮、宽敞亮堂的屋子,全叶家湾,你家可是第一户呀!真是羡死人啦——猪八戒,你可要多学学建国呐,好叫我娘儿们也能住进这样的房子里啊!”
叶海胜:这个懒婆娘竟然把我比作电视剧《西游记》中的猪八戒,我反讥道:“我是猪八戒,那你就是婆(特指性别雌性。如婆鸡,婆狗等)猪八戒——你要是有春莺那样勤快能干,我岂不也能进城打工赚钱?到时我家何止是盖这样新潮的房,盖一栋漂亮的楼房也是不在话下的。”
杨爱霞:大家都笑起来,是笑话海胜只会吹牛说大话,我道:“你个狗杂种又不要脸,只会让人笑话。”
曾春莺:爱霞的话有点走样,搞不好会吵起来,我忙接过话来道:“爱霞,大家都能住进这样的房,甚至比这都好,为什么呢,海胜还真说对了,现在饿不死人,懒得死人,只要勤劳勤干,好日子就会干出来!当年我们总是吃不饱饭,总是梦想着能吃饱肚子,后来分单干,我们就打了很多粮,解决了吃不饱的问题,后来我幻想着能住进宽敞亮堂的房子,这才三、五年就变成真的了,像电灯,自行车等等,真的是想得到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但我想住楼房,想年年有新衣穿,想时不时吃顿肉,想自动洗衣服的机器,想自动做饭的,想自动往水缸里放水的水龙头,电视机、电风扇等等,莫非都能实现?我想,肯定能,但我们还要继续努力。”
郑喜娇:春莺说后,竟自个地甜笑起来,我道:“你说得真好,唉,只恐我家是住不成这样的房、过不上那样的日子了。”坤华鄙视道:“没有志气的东西!只要你能给我生个儿子,我保证能让你住进这样的房子及那样的日子!”
曾春莺:喜娇禁口不言,忙溜进我家厢房。田钱旺从外进屋大赞道:“真漂亮的房子,姐和哥真能干。”我谦虚道:“那里,还是有劳大家帮忙呢。你来得正好,你们三个男将搭把手,帮我把我奶奶她们的床抬进她们房间——好重呢。”
叶海胜:我笑道:“真不巧了,我肚子现在很不舒服,要去大解。坤华,钱旺,有劳你俩啦。”
田钱旺:切,这家伙比八戒还八戒,竟捂着肚溜了。我摇了摇头笑道:“坤华,我俩应该能抬吧?”
叶坤华:“应该没问题。走。”我们来到屋外去抬床,从外观看,这房子真是漂,我自言自语道,“唉,我家恐怕是真的难以住上这样舒适的房了。”
田钱旺:我笑道:“叹什么气呢?大家都恭喜春莺,其实也要恭喜你呢,养了五姑娘,将来有享不完的福呢,到时叫她们给你盖楼房住!”
叶坤华:我的心胸猛地一阵刺疼,似乎被源源不断地往里充塞荆棘枯刺,叫我心胸里有千棘锥刺、万蚁噬咬般难受,他这是笑话我没儿子断了后哇!我大怒地一撑把钱旺推翻在地骂道:“地主仔!我要你恭喜什么!?你牛,有几个钱了,就可以笑我没儿子?你信不信我把你儿子掐死?”
田钱旺:我冷不防地被推摔在地,两手掌撑滑在地面,连心锥疼,右手掌还破皮沁着血,手腕蹾得疼痛不已。这也罢了,还骂我是地主仔,还要掐死我儿子?过去受批受斗是没办法的事,现在早已取消成分,平等了,改革了,开放了,竟以过去那样的方式来相欺?不错,我的砖厂走上正轨,春莺家带头买砖后,在砌匠师傅的口口相传下,带动了别人来买砖、定砖,这当然是要赚发啦,我不偷不抢,公平竞争,公买公卖,正大光明,碍你事了?常“佛争一柱香,人争一口气”,受如此之辱,我若不争回来,叫我家如何在叶家湾立足?我怒火直往头顶上蹿,爬起来大叫道:“太欺负人了!你叶坤华不讲脸,我也不讲脸!”我说着挥手砸拳地打过去。
曾春莺:我和大大忙去拉扯住钱旺,他俩大叫着要大打出手,伤着了可不好办,那我就有不可推缷的责任,整个房子修建的过程中充满危险都没出事,没想到最后却要让他俩伤了和气。我大声叫喊道:“海胜,快把坤华抱住,别叫他打过来!”海胜等忙把坤华拉扯走开,我这才松口气劝慰道:“钱旺,你说话是好意,本是个无心,但他一连生五个女儿,这事搁谁身上都不好受,别人也怪可怜的,你就不要去跟他计较了,以后说话留个心吧?”
田钱旺:“我真的没有半点笑他的意思,他却还要掐死我儿子,骂我地主仔,哪有这个理?真的是太欺负人了,你们快松开,我咽不下这口气!”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声道:“嗨!不会是真的想打架吧?可不能伤了和气呀。都是我家的不对,大家有劳了,辛苦大家了,来,抽烟!”来人正是叶建国,他从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上跳下来,架好车,那两个银白色轮子的钢圈、钢骨,锃亮耀眼,光亮闪闪,我欣喜道:“建国哥,也买了自行车?28式的。”只见他含笑点了点头,神采奕奕,风光满面,身着笔挺的麻灰色西装,打一红色领带,油亮的中分头,皮鞋乌黑,煜煜发亮,给我散来一支香烟。他这一喊不要紧,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的新自行车及光鲜亮丽的装扮吸引过去,人们啧啧称赞不停,纷纷围过去,大惊大叫,品头论足。我顿时怨气全消,笑盈盈地也围上去玩笑道:“建国哥哥,莫非明天要去相亲么?”大家纷纷笑着起哄道:“是啊,这是要娶二房了,春莺,你要升级了,做老大啦!”
“这进城当工人就是牛啊!”
“这镇里的干部也比不过你这行头呀,这要好几百块钱,我们庄稼人一年的收成可能还值不了你这身行头啊。发达了,发达了。难怪大家想要你把他们带出去,要不也把我带出处发达发达?也去娶回个二房?”
叶建国:我心里乐滋滋地很是享受道:“去,去,莫乱说,不就是穿了件新衣服么?”我看着新落成的漂亮房子很是高兴,所幸上半年那只是一个小插曲,一切回归正常。同时,很是佩服春莺,也散一根烟到她面前道:“媳妇,你辛苦了,也来一根吧?”
曾春莺:我含唇衔笑道:“去去去,你个不要脸的,把自个装扮得人模妖样的,你不害臊,我还替你臊得慌哩!你穿戴得再光鲜,还是农村人,挣了两个钱就跳脚?非要把它花光么?这自行车的包装盒呢?”
“买时没要。”
“赶紧去把它找回来。”
“就一纸壳子,找它回来干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