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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文言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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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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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朝系列演义》连载

第一十二章 寺庙烟云

南梁京畿仑山湖畔,‌寅时的同济寺已灯火通明,僧人们围着十几个大灶忙碌着,担水劈柴、淘米下锅,灶火将同济寺映得通红,水蒸气随风飘荡,与跳跃的火焰在清冷的晨夜中舞动着热乎乎的希望。僧人们的脸如黎明前的夜色,寂静肃穆;他们的身影如灶中的火苗,躁动而辛劳。火裂声,水滚声,锅勺相碰声,斧柴相搏声,还有鞋磨泥土声,都翻过墙头,飘到院墙外,飘进饥民渴求的心里。同济寺院门外不大的平地上,挤满了衣衫褴褛的逃难百姓,他们依偎着,用身体的微热温暖彼此;几百难民拥挤在一起,想汇聚起每一个人的单薄热量,来抗争黑夜的凄冷。

在寺院内方丈的禅房,普津方丈依依不舍地手捧着袈裟递给明真住持。

“方丈,这不能送人,它是法能大师的衣钵信物,绝不能送人啊!”明真倒退一步,摇头摆手地说。

“拿去吧!”普津的双手颤抖了一下,又向前伸出,声音也由颤而坚,“衣钵在心里,不在身外。”

“不,不,不!”明真仍然摆手不接,语调悲愤地说,“我再去一趟光大寺,同是佛门弟子,我不信他普戒方丈就没有一点悲悯之心!”

普津苦涩地摇了摇头,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同门师弟了,当年师父将袈裟传承给自己的时候,普戒眼中射出的嫉恨目光,还历历在目。“普戒”,师父给他取普戒的法号,就是希望他能彻底戒掉凡心俗欲,可他六根终究不净,出人头地之念令他常奔走于达官贵族之间,自攀附上邵陵王萧纶后,普戒真就出人头地了,邵陵王为他捐建了光大寺,他当上了方丈,光大寺有邵陵王这个恩主,香火一直很旺盛。昨天傍晚,明真住持两手空空返回时,普津方丈就明白,自己这个师弟要趁火打劫,什么“我可以借给你们粮食,不过我想借你们方丈的袈裟用几天?”他分明对师父的衣钵信物垂涎已久,要趁机将它据为己有。昨夜,普津方丈在佛主像前打坐了很久,想到寺院外饥寒交迫的难民,普津还是决定将师父的袈裟拿出来。

“你拿它去吧,把粮食换回来吧。寺院不能断炊,饥民嗷嗷待哺,寒夜难熬啊!”普津语调沉郁,但语气坚定。

“方丈,容我再想想、想想办法,只要能熬过几天,不,十几天,百衲金丝宝莲袈裟就能完工了。”明真不忍心方丈失去他视为性命般的衣钵信物,嗓音干涩地说。

“百衲金丝宝莲袈裟”如针一样扎在普津的心上,他脑海里出现了崔月玥姑娘缠满带血纱布的手,为给难民筹措粮食,崔月玥组织二十几名心灵手巧的逃荒妇女,没日没夜地赶制百衲金丝宝莲袈裟。这还多亏崔月玥姑娘的舅舅散骑常侍贺琛,是贺大人从同泰寺为她们接来这个针线活。同泰寺给的定金已支撑同济寺向难民布施米粥三个多月了,今天,同济寺的粮食已经见底了,再换不回来粮食,就无粮赈济难民。

普津苍老的脸因营养不足更加苍白,道道褶皱蕴藏着人世间千千万万的疾苦,然而那深沉的双眸却有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坚毅,他沉重地将袈裟放在明真的手上,低沉地说:“拿去吧,给他吧,多换点粮食。”

明真艰难地端住方丈的重托,猛然转身,径直迈出禅房。

“方丈,可以施粥了。”一个和尚走过来小声说。

普津来到前院,十几个临时搭建的柴灶只剩下星星的火苗,天已蒙蒙亮,天空中还有几颗星星若隐若现,似乎在强化凌晨的冷峭,然而煮好米粥的锅,个个都蓄积着饱满的热量。

“给崔姑娘她们的留好了?”普津轻声问。

“留好了,稠稠的一大盆。”

“保温好。她们忙到半夜,太辛苦了。”

“请方丈放心。”

寺院门吱呀地被推开,院内的热气飘进了寒冷的晨雾里,难民的目光顺着热气汇聚到院内,他们静静地排队依次走进大门,手里拿着各式盛器,或立掌胸前默默祈祷,或伸脖人后汲汲企盼。

“崔姑娘,你怎么来了?”普津发现崔月玥加入了施粥的队伍,关切地问。

“方丈又是一夜未睡?”崔月玥更加关切地问。

“上了年纪,睡眠少。你们太辛苦,要多休息。”普津方丈看着发髻散乱的崔月玥,心中十分愧疚,同济寺是依靠崔姑娘她们几十双柔弱的手,才得以苦苦坚持下来。我这个方丈无能啊!普津暗自叹息。

“我不要紧。方丈,寺里快没有粮食了吧?”崔月玥一边分粥一边低声问。

“明真已去换粮食了。”普津不忍让崔姑娘分担忧愁,赶紧宽慰道。

“明真住持拿什么去换粮食?寺里哪还有值钱的东西呢?”崔月玥知道方丈不愿让自己分忧才这么说,不免语带责怪之意,“方丈不用瞒着我,我都看在眼里了。我舅舅说,他今天会送粮食来的。”

“这岂能行?这岂能行?贺大人正直廉洁,家中清贫。怎能再要他送粮!罪过罪过!”普津十分不安地说。

“方丈,您不要着急。我舅舅家还是有些可典当的东西。等我们做好袈裟,拿回来工钱,就能买回来吃几个月的粮食呢。”崔月玥说话时,脸上显露出满足之色。

中午,太阳被薄云遮掩,露出灰白的圆饼状,浑浑噩噩地挂在天空上,难民们散布在同济寺周围,他们几人、十几人一堆,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也有三两成群地并排躺在土坡上,无精打采地望着天;这边,一个汉子正托着老人的头,一口一口地给他喂水;那边,一位先生模样的人,正教几个孩子识字。

嘎吱嘎吱的大车声由远渐近地传来,难民们茫然的目光被吸引过去,两辆牛车一前一后,一摇一摆地向同济寺走来。

“粮食来了。”不知是谁小声地喊了一句,声音迅速传遍难民群,难民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射向牛车。

“有个当官的。”又有个声音将整个难民群的脖子拉长了,有几个难民索性起身围了过去。

“官府老爷赈灾来了!”一个难民挥手向散落的难民呼喊,难民们呼地围了上来,牛车被围得不能动弹。

“大伙让让,我家老爷给同济寺送粮食,是自家掏腰包,不是官府的粮食。让让,让让。”一位车把式朝天挥舞着鞭子嚷道。

“请大伙儿让出路,让大车进来。”一个清脆淡雅的声音从人群外挤了进来,难民们纷纷向两边闪开,这声音在难民中间既有权威,又令难民们倍感亲切。

一个轻盈的身影小跑到大车旁,难民的目光都转移到这个单薄的少女身上。

“舅舅,您来了。”少女甜美地对身着官服的人说。

“月玥,你又消瘦了!”贺琛跳下车,轻拍着崔月玥的肩头说,眼里充满了疼爱。

“舅舅,您来了,寺里就有米下锅了。”崔月玥满心欢喜地说,没有在意舅舅的疼爱。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贺施主如菩萨降世、观音现身。”普津苍老的声音伴着蹒跚的脚步走了过来。

“阿弥陀佛!大师才是活菩萨、现世观音。”贺琛双手合十,向普津方丈施礼道。

“大人请!”普津将贺琛让进寺院。

“月玥,这是你舅妈特意让我带给你的。”走进院门,贺琛就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递给崔月玥。崔月玥打开一看,差点跳了起来,兴奋地叫道:“酥饼!酥饼!姐妹们有好吃的东西了!”

崔月玥咯咯笑着跑向后院,没有忘记丢回一句话:“谢谢舅妈!谢谢舅舅!”

贺琛欣慰地望着崔月玥欢快的背影说:“什么都像她娘,心灵手巧,心地善良,有什么好东西总想着分享给别人。”

“阿弥陀佛!菩萨心肠啊!”普津感慨地说。

“可叹时运不佳,一场瘟疫,月玥骤失双亲,她携幼弟来京投亲。然而路途难民众多,月玥将仅有的财物均分予同胞,靠未婚夫婿途中卖艺,勉强抵京。弟弟途中夭折,月玥自责,坚拒完婚,毅然来此救济灾民。”贺琛庄重地谈到外甥女的不幸遭遇,双眼已被泪水打湿。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年纪轻轻已是大慈大悲,善终有善报!”普津方丈合掌祈祷。

“崔姑娘的未婚夫婿今天没来?”普津希望见一见和崔月玥一样善良的小伙子,更希望小伙子能来看看他心爱的姑娘。

“我的妹妹、妹夫眼光不错,找准了楚雄甫这个好小伙子。他不愿袖手旁观,不愿吃白饭,凭一身武功,去光大寺守门护院了。这些粮食里,还有他的捐献。”贺琛对外甥女的未婚夫婿感到称心满意,转忧为喜地讲述。

“阿弥陀佛!普渡众生的寺庙用武士防范众生,我主知否怒否?”普津双眼微闭,似沉入冥想。

贺琛未料自己无意间触碰到佛家的敏感问题,他是儒家信徒,修身养性、行仁弘道,是他一生的信条,他对佛教本来没有恶感,但是佛教寺庙修建得太多,百姓"功德税"的负担太重,令他深感忧虑。当今皇上四次舍身同泰寺,当“皇帝菩萨”,群臣四次捐献巨资赎回皇上,让他这个生活并不宽裕的臣子,感受到了沉重的经济压力。切身之感,引发深刻思考,他正在起草谏疏,他要劝谏皇上整肃官场、打击腐败,厉行节约、遏制奢风。他隐约感觉到,这些都与佛教过于兴旺有着深层的关联。然而普津方丈是活菩萨,同济寺是真菩萨寺,相比之下,同泰寺虽气势宏大、富丽堂皇,却高高在上,离老百姓太远,怎能装进黎民百姓的疾苦?

贺琛不想谈及佛教的是非问题,不愿见仁慈的普津方丈处境尴尬,于是转移话题说:“方丈,我一来是送粮,二来是问灾情。就此暂别大师,去查问查问难民的疾苦。”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贺大人功德无量,愿皇上能倾听到百姓的呼声,解除芸芸众生的今世苦难。”普津双手合十在胸前,向贺琛深施一礼。贺琛也同样回礼。

终于有一个朝廷大官能俯身来听他们诉苦,难民们感激涕零,在贺琛的身前一下子跪倒一片。

“老天开眼了!”一位老者仰面朝天呼喊,苍老的声音振动着苍白的胡须。

“谢青天大老爷!”一位中年人用力磕头,土黄的脸完全印入了膝下的黄土。

“大老爷,小民实在活不下去了啊!”干瘪的声音出自更加干瘪的嘴唇。

“大人啊,没有人管我们的死活。”面黄肌瘦锁不住内心的抗争,骨瘦如柴干涸不了生存的渴求。

“天哪,去瞧瞧吧!十户九空啊!易子而食啊!”一个落魄秀才的哭诉,不,一个秀才乞丐的控诉。

难民们的悲怆号哭,声声似刀,句句都剜在贺琛的心头。他感到自己白读了几十年的圣贤书,上不能为皇帝分忧,下不能为百姓请命,徒食俸禄,羞愧难当。听着听着,贺琛不知不觉地跪在了难民的中间。

从难民的哭诉中,贺琛更加坚信目前朝政出大问题了,谏疏的腹稿也完全清晰。他要向皇上进献四条谏言,一是清除苛政,压缩工程,减轻民众负担;二是惩治贪官、疏远小人,遏制奢侈浪费之风;三是劝返难民,免其赋税,资助其恢复生产,逐渐增加人口;四是限制佛事,取消"功德税",劝导百姓回归世俗生活。

傍晚,明真住持火急火燎地赶回同济寺,他沮丧地告诉普津方丈,没有换回粮食。

“普戒方丈不在寺里?”盘坐在床上的普津手中数着佛珠,轻声问。

“他能不在!”站在床前的明真愤恨地说,“他收了袈裟就避而不见,还将我赶出了寺院。我在大门外蹲守一天也没能再见到他。”

“普戒不是答应用粮食换袈裟了吗?”普津闭上眼睛问,手上继续数佛珠,嘴里开始低声念佛经。

“开始并没有异样,他拿到袈裟时还喜形于色,满口答应去准备粮食。可是,他一转身就变卦了。我左等不见粮,右等不见人,待我要去找他理论时,他们就把我赶了出来。”明真的目光阴郁,仿佛自己还是在光大寺大门外无望地守候。

“阿弥陀佛!”从普津念经的口中,跳出了一句洪亮的念诵。

“后来是一个护院的施主悄悄告诉我,是邵陵王萧纶说方丈的袈裟又破又旧,一文不值,不让普戒给我们粮食。”明真气鼓鼓讲述时,看见普津紧闭的眼睛明显抖动了一下。

普津念经的速度也明显加快,明真不敢再讲下去了。好一会,普津念经的速度才重又平缓下来。

“一天未进食吧?”普津平静地问,数佛珠的手没有停下。

“那个护院施主偷偷塞给我了一些吃的。”明真语带感激地说,“他告诉我,有人会给我们寺送粮。劝我先回来,以后再另做打算。”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那位施主是不是叫楚雄甫?”普津睁开眼睛问,手上停止了数珠。

“是他,方丈怎么认识他的?”明真睁大眼睛问。

“阿弥陀佛!此仍善缘。楚施主是崔姑娘还未拜堂的夫君,今天送粮来的是崔姑娘的舅舅贺琛大人。一家人都是菩萨心肠啊!”普津边下床边说,“崔姑娘她们还在赶活,过去谢谢她吧。”

“阿弥陀佛!真是有善缘啊!有这一家子菩萨心肠的施主相助,难民们真有福气啊!”明真感慨地说。

同济寺后院的僧房已变成了绣坊,烛光闪烁,金丝飞舞,姑娘们憔悴的脸面对着自己的精致绣品,姑娘们破旧的衣裳里包裹着对制作完成华丽袈裟的美好希望。

“崔姑娘。”普津方丈在窗外轻声呼叫。

“唉。”崔月玥抬起疲惫的脸,清脆答应。

普津挥手示意她出来,崔月玥放下手中的活,长舒了一口气,边向屋外走,边指点一旁姑娘的绣活。

“崔姑娘,我见到你的夫君了。”明真太性急,唐突的话惹来屋内一阵阵窃笑。

崔月玥羞愧地低下头,娇嗔道:“住持,还没拜堂呢。”

“对,对,还没拜过堂。”明真也发现了自己太唐突,赶忙道歉,“对不住了崔姑娘,贫僧不会说话。我是来感谢你的,你的夫君,不,你的未婚夫君,今天帮了我大忙。”

“住持去光大寺换粮食了?”崔月玥抬起头问,“换回来了?”

“还没换回来,但我一定能换回来。”明真不愿让善良的崔姑娘感到失望,自我鼓气地说,“我明天还要去,定要换回粮食来。崔姑娘,有什么话让我捎给他?”

崔月玥重新垂下头,手指卷弄着衣服的下摆,娇羞不语。

“噢,噢,明白了,明白了。”明真会心地笑了,一天的愤懑、满怀的郁结全被眼前娇柔的姑娘消融了。

次日,明真住持怀着希望再次来到光大寺,但又吃了闭门羹,还是苦等了一天而无果。接连三天,同样的被拒之门外,同样的空手而归,明真拖着似铅一样沉重的双腿,几乎迈不过同济寺的门槛,走不进方丈的禅房。

“阿弥陀佛!不必再去了。善恶皆有缘,由他去吧!”普津方丈做完暮课,缓缓起身对烦闷怨怒的明真说。

“住持,别再去求他们了,金丝袈裟快制做好了,今后我们都会有粮食吃。”崔月玥端给明真一碗热粥,安慰他说。

夜里,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明真忙前忙后安排着将老幼病弱的难民接进院内,住进房里,将所有可以遮风挡雨的东西都拿给进不了院子的难民。

一个身影从漆黑的雨夜中突然冒出,明真一眼就认出来人是光大寺的护院楚雄甫。

“楚施主,你深夜为何冒雨前来?”明真拍打着楚雄甫身上的雨水说。

“大师,进去再说。”楚雄甫急促的话里夹着从漆黑的雨夜里带出来的神秘。

明真将楚雄甫领到方丈禅房,楚雄甫从怀中取出一包东西递给明真。

“袈裟!”明真打开一看,惊呼了一声。

正在打坐的普津也睁眼站起身,旋即又坐下,闭目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普戒叫你还回来的?不,绝不可能。是你向他要回来的?不,他不可能给你。你从他手上抢回来的?但是,你怎么抢的?你到底如何拿到的?”明真激动得语无伦次地问。

“我趁普戒方丈陪邵陵王喝酒取乐之机,从他的房间里偷拿出来的。”楚雄甫看了一眼轻诵经文的普津方丈,回答道。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普津方丈念道。

明真不管方丈是“罪过”普戒喝酒取乐,还是“罪过”楚雄甫偷取袈裟,他兴奋地连连说:“善哉善哉!物归原主了,多谢楚施主!多谢楚施主!”

“明真,去将崔姑娘叫来。”普津睁开眼说道。

“噢,对,对,对。快把崔姑娘请来。”明真还没从激动中平复出来。

崔月玥惊喜地跟明真走进普津的房间,见到心爱之人的那一刻,爱情的炙热顿时涌贯周身,青春少女的鲜活、热恋情人的美艳全又泛上了脸颊,她欲扑进恋人的怀中,但又强压下激动,只能颤声问:“雄甫哥,你怎么来了?”

明真去叫崔月玥的这一小会,令楚雄甫感觉如同与恋人分手几个月那样漫长,思念翻江倒海地在内心掀涌,令他局促不安,他想冲过去抱住自己的月玥,但理智告诉他,现在不是倾诉相思之情的时刻,他强作镇定地说:“我有紧要的事情要办。”

“楚施主将方丈的袈裟拿回来了。”明真既是替楚雄甫做解释,又是借机再一次感谢他。

“太好了,圣物又回同济寺了!”崔月玥拍手轻跳了一下。

“阿弥陀佛!”继续打坐的普津向楚雄甫欠了欠身。

“还有一件事,月玥,还记得贺大人追查的'五铢轻钱'吗?”楚雄甫已控制住情绪,严肃地问。

“那个害苦了很多小民的假钱?”崔月玥睁大眼睛反问。

“是的,我发现是谁造的了。”

“谁?”

“光大寺。”楚雄甫“光大寺”三字一出口,崔月玥惊得发愣,普津的打坐戛然而止,明真脱口惊呼:“佛寺造钱?造假钱?”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普津急喘着祷告,像是要压住心中的怒火。

“亵渎!罪过!佛门圣地,竟私造假钱!普戒还是出家人吗?”明真愤怒了。

“光大寺早已不是佛门圣地了,它已是藏污纳垢的淫贼窝。和尚躲在房间里花天酒地,香客不在前庭烧香拜佛而在后院偷欢作乐。邵陵王经常带女眷在寺中过夜,光大寺就是他造假钱的窝点。”说着,楚雄甫从袖中拿出一个制钱的模具。

“雄甫哥,这多危险啊!他是王爷。”崔月玥紧张地说。

“王子犯法与民同罪,王爷、皇子就能私造假钱坑害百姓?”楚雄甫正气凛然地说。

“我们小老百姓能官王爷的事吗?”崔月玥十分担忧地说。

“阿弥陀佛!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善恶终有报应。”普津站起身说。

“楚施主,你做得对,不能让他们祸害百姓,亵渎佛门。”明真鼓励道。

“可我们怎么办?去告诉我舅舅?他是皇子,是王爷啊!我舅舅能斗得过他吗?我们那样做,不是会害了我舅舅吗?”崔月玥的焦虑,让三个男人沉默了。

屋外,雨声仍淅淅沥沥,将黑夜淋得更加阴沉;屋内四个人低头不语,潮湿将空气浸泡得失去了活力;走廊上,屋檐下,难民们蜷缩着,仿佛在拼命躲避这阴沉黑暗的雨夜。从房顶滴滴答答落下的水珠,统治了沉默的寺院。

“滚开!”

“让开路,臭叫花子!”

院门外传来吵嚷声。

“方丈,住持,光大寺的人要闯进来找人,被难民们挡住了。”一个僧人进来通报。

明真大步走过去,厉声喝问:“谁半夜三更要闯我寺?”

“明真,楚雄甫偷了我们方丈的东西,逃进你们寺里了。”来人大叫。

“偷什么东西了?”明真斥问。

“偷了我们方丈的袈裟。”另外一个人嚷嚷道。

“无耻!是普戒的袈裟吗?他也配那件袈裟吗?”明真义愤填膺地质问。

“你送给我们方丈了,就是我们方丈的袈裟。”外边的人狡辩说。

“真是厚颜无耻。”明真咬着牙说。

“阿弥陀佛!回去告诉普戒,德不配位,徒得一袈裟无益。”普津方丈低沉的声音透出一股无可抵御的力量,光大寺人的嚣张气焰仿佛被雨水浇灭了。

“滚,滚回去!”

“快滚!”

“打走他们!”

刚才还被骂作“臭叫花子”的难民拥了过去,光大寺的人见势不妙,慌忙缩入雨中,逃进黑夜里。

“哦…哦…”难民的起哄声将雨声湮没,也轰走了黑夜的冷寂。

“老少爷们,夜已深,休息吧,休息吧。”明真双臂平举,向两边做下压的手势。

普津将禅房让给楚、崔一对恋人,自己到大殿,挤进横七竖八的僧人难民中间,面向佛主打坐。

冷寂重又主宰了黑夜,淅淅沥沥的雨肆意地浇淋着万物。

噼啪、噼啪的刺耳声音,将难民们从睡梦中惊醒,几个难民摸着身上的疼痛处,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火光将雨线照亮得额外刺眼,二十多个凶神恶煞出现在夜雨中,突如其来的恐惧吓得难民们纷纷躲避。噼啪、噼啪,又是几声鞭响追打着难民。

“住手!”明真冲出来喝阻。

噼啪、噼啪、噼啪,鞭子声仍旧猖狂地四处响起。

难民们惊恐地向两边退让,抱成一团,躲避鞭子。小孩放声大哭,女人小声抽泣。二十多个手持刀剑的官兵豪横地闯进寺院,明真目瞪口呆地被他们推搡到一边。

“阿弥陀佛!佛们净地不能放肆!”苍老的声音卷起了苍劲的力量,普津方丈如佛像般挡在了难民的身前,苍颜挺立着苍松的威严。小孩的哭声有了保护,女人的抽泣有了依靠;暴徒的鞭子垂下了,难民的愤怒升起了。

“老秃驴,本王的事你也敢管?”一身珠光宝气的邵陵王萧纶破口大骂,华衣射出耀眼的金光,刺破了夜色,刺断了雨线,又刺进了难民们破烂不堪的心里。

“佛门有佛门的清净,王爷不要胡来。”普津克制的声音中没有丝毫的退缩。

“狗屁的佛门净地,你收容乱民,藏匿罪犯,要造反吗?”狂妄的王爷心中本来就没有佛法,岂能被一个老和尚的话镇住?

“鄙寺没有乱民,只有难民,没有罪犯,只有信徒。”王爷的淫威也不能恫吓方丈。

萧纶恼羞成怒,冲上前夺过一根鞭子狠抽普津。

血痕划在了普津苍白的脸上。

“方丈!”明真扑过来用身体护住苍老的方丈,鞭子噼啪地抽在明真的脊背上。

“住手!一人做事一人当。”楚雄甫冲了出来,拖曳着死拽住他衣袖的崔月玥,惶恐在崔月玥的脸上纠结出更深重的哀痛。

“把他绑了。”萧纶一声令下,几个官兵扑上去将崔月玥推倒,七手八脚地将楚雄甫五花大绑。

几个妇女将崔月玥扶起来,抚摸她颤抖的肩头,擦拭她哀戚的泪水;难民们也将普津和明真围在中间。

“给我搜。”萧纶紧接着又恶狠狠地下命令。

官兵们挥鞭举刀,踢门砸窗,翻箱倒柜。噼里啪啦、丁玲咣啷的摔打声,将难民的愤怒一点点堆积起来。

“王爷,找到了。”一名士卒举着铸钱模板急切地跑到萧纶的跟前报功。萧王爷脸上露出淫笑。

“还给我们,求求你,不要拿走。”几个披头散发的姑娘追着一个兵士哀求,兵士手中抱着她们几个月没日没夜地绣制起来的金丝袈裟。

“还给我!”崔月玥疯了似的冲过去抢夺。

兵士抬起一脚,狠踹她的腹部,崔月玥拼死不撒手,几个姑娘也帮着争夺。萧纶见状,紧锁双眉,嘴角斜挑,凶狠地拔出佩刀,一刀将被双方拉扯紧绷的袈裟劈断。姑娘们倒地,崔月玥爬起来,双眼通红,面目狰狞,如受伤的野兽,扑咬住萧纶的手腕。

“啊!”萧纶疼得尖叫,一刀捅向崔月玥的心脏,崔月玥娇弱的身体瘫软下来。

“月玥姐!”两名姑娘扑到崔月玥身上。

“啊…”随着一声凄厉的吼叫,楚雄甫一头撞向萧纶。

萧纶被撞飞倒地。几个士卒扑过来,对被五花大绑的楚雄甫乱刀疯砍。楚雄甫身中十数刀,踉跄地倒向崔月玥,两个恋人的鲜血淌过污秽的地面汇聚交融在一起。

“月玥姐被他们杀死了!”姑娘凄惨地呼喊。

“女菩萨被杀了!”一声尖厉的呼啸刺破了夜空。

“跟他们拼了!”

“为女菩萨报仇!”

愤怒的难民爆发出排山倒海的仇恨,官兵们挥刀抵抗,但利刃砍不倒怒火。官兵丢下几具尸体,拖着萧纶狼狈逃窜。

“阿弥陀佛!”普津跪在崔月玥的血泊中,悲凉地祷告,老泪沿着沧桑的皱褶流进了心里。

难民们全都围跪在这对惨死的恋人身边,院内院外低沉的哭泣汇聚成冲向苍穹的悲痛和控诉。

雨是繁星滴落的泪,夜是明月阴沉的脸。

“皇上,邵陵王夜闯同济寺,惨害无辜百姓,皇上要为死去的小民做主啊!”散骑常侍贺琛悲怆地跪在朝堂上,额头已磕渗出血。

“皇上,贺琛恶人先告状,他的外甥女婿偷盗光大寺普戒方丈的传寺袈裟,还顺手牵羊偷走邵陵王捐赠给光大寺的银锭。”侍中朱异举着一枚银锭启奏,这枚银锭是邵陵王萧纶连夜派人送到他府上的,当然还有一大箱珠宝。

贺琛惊愕地看了一眼朱异,又磕头悲愤地禀告:“不是这样的,皇上,朱大人颠倒黑白。袈裟是同济寺普济方丈传承师父法能大师的衣钵信物,楚雄甫拿走的是邵陵王造私钱的模板。”

“皇上,贺琛一派胡言,他的外甥女婿利用为光大寺护院之便,趁夜盗走袈裟和银锭,逃进同济寺,光大寺派人去追索,被他们撵回,邵陵王带兵去捉拿盗贼,贺琛躲藏在同济寺的外甥女和外甥女婿,竟然煽动暴民打死打伤官兵数人。”

“朱异,你信口雌黄,分明是官兵杀害了我的外甥女和外甥女婿,还有十几个避难寺中的灾民。”贺琛挺直身怒斥朱异。

“你外甥女为何住在寺庙?是不是要淫乱和尚?同济寺为何收养数百暴民?是不是要图谋造反?”朱异恶狠狠地问。

“你,你,你好歹毒啊!”贺琛怒目圆睁,但有口难辨。

“好了。”端坐在龙椅上的老皇帝,张开他干瘪的嘴说,“佛门净地搞得乌烟瘴气,成何体统?”

梁武帝萧衍知道自己这个六儿子是什么德性,他也深知贺琛的人品,他相信贺琛所言是真,但他不想分辨出是非。事实一旦公诸于世,他这个做皇帝的该怎么办?严惩自己的儿子?表彰贺琛,抚恤死伤难民?今后寺院都大量地收聚难民,并组织难民对抗官府,该如何是好?

“皇上,朝廷被朱异这样的奸臣把持,朝纲紊乱,百姓苦不堪言,再不整肃,天下将大乱。”贺琛悲恨交加,痛心疾首,不顾一切地谏诫道。

“放肆!天下就你一个忠臣?看看你的四条谏言,那一条都貌似忠诚为国,那一条又都是空洞无物。朕当国四十余年,什么时候不是从善如流?何时不是国泰平安?朕长年缩衣节食,不喜饮酒,不好音乐,连房事也断绝三十来年了,看看朕的腰,已经消瘦到二尺多了,宫内从不进精致物件,建筑工程都是朕自掏腰包,不用国家一分钱,还如何‘清除苛政,压缩工程,减轻民众负担’?朕用佛经教导群臣,严厉督导他们勤政为民,谁是贪官、谁是小人?你应该指名道姓,拿出证据。国家的赋税逐年削减,百姓只要勤劳,哪来的灾民难民?佛教己盛行朝野,信徒遍布全国,百姓在佛法的教化下,一心向善,你却要‘限制佛事’,你居心何在?”萧衍不顾年老体衰,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自己也被自己的话说得心悦诚服。

“皇上圣明!皇上万岁!”朱异显然被感动的五体投地,高呼万岁,然后不失时机地参劾贺琛,“贺琛触犯龙颜,诋毁朝政,亵渎佛教,沽名钓誉,收买人心,罪该万死!”

贺琛昂首直视皇帝,想从萧衍干枯的脸上找出往日的英武圣明,毫不在意朱异的诽谤。

萧衍避开贺琛的耿直目光,扫视群臣说:“尔等要一心谋国,多做实事,少图虚名。贺琛不识大体,诽议国事朝政,朕决定黜其为鄞州句章县令。”

贺琛俯首叩头,但没有呼喊谢恩。

皇帝萧衍最终将目光停在朱异身上,声音沙哑地说:“朱爱卿,去将带头闹事的暴徒抓来。记住,只抓带头的,不要扩大。千万记住,一定要以德服人!”

青天白日下,阳光直刺着同济寺背后缓坡上的新土,堆堆新土掩埋了新逝的生命,普津方丈拖着衰弱的身体带领全寺僧人为入土者超度亡灵,祈福他们升入极乐净土。僧人们的背后跪满了善男信女,他们祈祷上苍睁开法眼,令善终有善报,恶终得恶报,让苦海有路,保佑贫苦百姓能过上安稳的日子。

“阿弥陀佛!”普津方丈带领全体僧人向难民们合手作揖,“父老乡亲们,老纳无德,鄙寺无力再为善男信女提供庇护。官府就要来同济寺捉拿带头闹事,打死官兵的首犯。事发生在鄙寺,理应由老纳承担。各位父老乡亲,各位善男信女,请各谋出路,老纳不能让鲜血再溅佛门净地,不忍各位再做无谓的牺牲。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难民们连磕三个头,抽泣声终汇聚成惊天动地的哭嚎。普津伏地不起,老泪纵横。僧人们用沉痛的跪拜祈祷老天保佑眼前的善男信女。

天还是那样青,日还是那样白,而阳光即将把新土变成陈土。

朱异带兵包围同济寺时,寺内外死一般地寂静,普津方丈领着全寺僧人垂手站立在大门口,门前空地上堆起一垛干柴。僧人们默然听着官员宣读圣旨,普津方丈手持火把缓步走向干柴堆,平稳地盘坐上柴垛,将火把丢到干柴上,烈焰腾起,将普津方丈环抱吞噬,普津岿然不动,如一尊佛像。

明真住持和众僧人跪地祈福,官兵们惊骇地倒退三步。

烈焰缭绕佛像刺入天空,浓烟卷起热浪扑向太阳,寺庙和烟云谱就无曲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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