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蓝深邃的天空,将世界罩进了自己的怀中,广袤无垠的大草原,超出了人类的视野,但仍然无法挣脱蓝天梦幻般的笼罩。柔弱的小草密密麻麻地汇聚着,延展着,铺就令人喟叹不已的青绿,小草用卑微的活力书写着大地亘古绵长的生机。一支百十号人组成的车马队,在大草原上画出了一条蠕动的细线,一队飞鸟在天空中留下了更淡更轻的痕迹。人的细线、鸟的痕迹都会湮没在永恒的历史中,然而时空无法否认他们曾经出现过,历史也不能抹去他们产生的印记。
东魏行台郎中杜弼仰面躺在大车上,恰巧望见了那队无声无息的飞鸟,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它们,生怕一眨眼就会跟丢它们的踪影。它们要飞向哪里?去干什么?杜弼悠悠地想着,它们是否和自己一样,要去完成一件大事。
在大丞相府,东魏当权者、丞相高欢正同群臣们讨论与北边强邻柔然汗国和亲的大事,群臣严肃的话语中,时不时闪烁出难以压抑的兴奋,因为宿敌西魏突发重大变故,他们的郁久闾氏皇后因难产骤然离世,郁久闾氏既是西魏文帝元宝炬的皇后,也是柔然头兵可汗阿那瓌的长女,更是西魏与柔然汗国战略同盟的血缘纽带;如今这纽带轰然断裂,西魏联合柔然汗国夹击东魏的态势很可能会就此消弭。东魏朝廷绝不会放弃这突如其来的良机。
“丞相,要加紧行动,立即派人去提亲,让阿那瓌将他的二女儿嫁给高澄。结了这个亲家,我们就有了一个强大帮手,西魏就没有了帮凶。我们再也不用担心西魏丞相宇文泰那只黑獭与阿那瓌那头野兽合起伙来打我们,我们反过来可以要阿那瓌去攻击西魏,替我们狠咬那只黑獭。”太傅尉景虽年事已高,但中气十足;话虽粗俗,但态度明确。
“丞相的世子方逾弱冠,青春年少,且雄才大略,为头兵可汗的乘龙快婿,实乃柔然汗国的莫大荣耀。郁久闾阿史那年方二八,与世子年龄相仿,东魏辅政大将军与柔然汗国二公主婚配,真可谓天造地设。”司徒高隆之在朝中举足轻重,他的积极支持,促使丞相高欢下定了决心。
“好,明日就派杜弼出使柔然,为世子求亲。”高欢心情舒畅地做出决断。
“丞相,杜郎中稳重敦厚,能出口成章,堪当正使重任,然而仍需配一个办事麻利、思虑周全的人为副使。”尚书令司马子如不紧不慢地建议道。
高欢素知司马子如老成持重,因此爽快地说:“尚书令考虑得很周到,副使人选就由尚书令定吧。”
司马子如将自己选定的副使、游击将军楼良鑫叫到身边单独交待说:“此次出使柔然,明为和亲,实为分化敌人。你要将‘元宝炬把废后乙弗氏藏匿在京城的寺庙中,并长期与其偷欢’的事宣告给柔然君臣;你就说郁久闾氏皇后是文帝与前皇后合谋害死的。你还要告诉头兵可汗,可汗的弟弟塔寒迎娶的西魏化政公主,并非是文帝元宝炬的女儿,而是西魏丞相宇文泰找民间女子冒充的。拆散了西魏与柔然的联合,使他们反目成仇,将是你的大功一件。”
楼良鑫俯首贴耳地聆听尚书令面授机宜,频频点头,点燃了胸中的勃勃雄心。
“大人,是不是停下来埋锅造饭?”楼良鑫骑马来到杜弼的大车旁问。
天上那队飞鸟正渐渐淡化成似见似不见的风迹,杜弼收回目光,坐起身,轻揉了揉双眼,微笑着说:“噢,又该进食了。”
杜弼对这个副手非常满意,楼良鑫虽然是一名武将,但心思缜密,一路上的大小事务他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在朝廷备好的礼品外,楼良鑫还特意建议杜弼带上几车食盐和老百姓家用的瓷碗瓷罐,他说,沿途可以将这些食盐和瓷器赠送给所遇到的牧民,一来可以获得他们的帮助,二来可以增加柔然民众对东魏的好感。
这一招很管用,只要送上一小碗食盐,柔然的牧民就会宰羊献肉,他们热情好客令人难以谢绝。杜弼回想着一个个淳朴憨厚的牧民,怎么都不能将他们与凶狠的柔然骑兵联系在一起。
“大人,再有两天就能到柔然的都城鹿浑海了。”楼良鑫亲自为杜弼盛好一碗饭,边说边双手恭恭敬敬地端给杜弼。
“楼将军对柔然的风土人情很熟悉,你游历过柔然?”杜弼想起楼良鑫一路来像故地重游一样指挥着使团,平平安安地穿戈壁、蹚草原,并能熟练地与沿途牧民打交道,心存感激地问。
“我是鲜卑人,爷爷贺楼突拔长年来往于中原、漠北两地做生意,小时候,爸爸曾带着我跟随爷爷穿行于戈壁草原,爸爸原名贺楼兀勒,后改名楼兀勒,因而为我起了个汉人名字。”楼良鑫垂手站在一旁,看着杜弼吃饭说。
“噢,如是甚好。”杜弼咀嚼着说,“半个柔然人为副使,此行定不会多舛。将军不必拘泥,一道餐风露食吧。”
“大人,您先享用,下官去别处再看看。”每次驻足吃饭、扎营夜宿,楼良鑫都要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才吃饭休息。
杜弼欣慰地点了点头,目送楼良鑫去忙里忙外。
旁边一阵骚乱,杜弼起身看去。
“正使大人,天上掉下了一只大鸟。”有人禀报,杜弼见楼良鑫已奔跑过来。
此时,嘚嘚嗒嗒,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众人还在伸长脖子张望时,已有三匹骏马飞驰到眼前。楼良鑫昂首向马上的人喊话,为首的来人咯咯咯地大笑。杜弼这才看清来者是三名戎装的少女,虽同是皮帽皮衣,但其中大笑着的少女衣着显然华丽富贵,手中的弓箭也精劲霸气。
楼良鑫双手捧起坠落的大鸟递给马上少女,为首的少女不接,其身后的一名少女单手提起大鸟,三人旋即又飞驰而去,留下一串咯咯的笑声。
楼良鑫告诉杜弼,刚才的三人是出来游玩打猎的柔然贵族小姐丫鬟。杜弼这才想起,那只坠落的大鸟身上插着一支箭。杜弼仰头望向天空,似乎在寻找之前看见的那一队飞鸟,心想,这射落的鸟不是它们的同伴吧?
东魏使团距柔然都城鹿浑海还有十来里地时,杜弼的目光已被前方那一大片帐篷吸引住了,密密麻麻的帐篷如河滩上堆积的鹅卵石,偶尔能感受到“鹅卵石”似在风中抖动,又让人想到草木随风摇摆,舞动起了连绵的土阜。跨进帐篷群,杜弼仿佛走在中原都市的大街上,各色买卖鳞次栉比;如果忽略摆设出售的物品,杜弼想不出这里的店铺、买卖双方和中土的又有什么不同;大大小小的毡帐,就如同大大小小的房舍,有豪华气派的大宅院,有低矮简陋的毛草屋;群毡深处,几座金顶穹帐拱卫着一处猩红的巨穹,它如此富丽堂皇,令周围所有的毡帐都黯然失色,不得不对它俯首称臣;猩红巨穹前的空地中央耸立着一杆五六丈高的九旄白纛,风卷旄翻,猎猎作响,凛然不可冒犯。好威武的可汗大帐啊!杜弼不禁心魂骇动。
东魏使团被安排进可汗大帐不远处的驿馆,等待着头兵可汗的召见。
住进驿馆的第二天晚上,杜弼正在秉烛读书,门被突然推开,闯进一名柔然少女,杜弼见其眼熟,刚站起身,少女就开口说话,杜弼听不懂,但从少女阴沉的脸和严厉的语气中,杜弼猜测她在质问什么。杜弼用仅会的几个鲜卑词努力解释自己听不懂,少女并不理会,仍板着脸质问。杜弼刚想叫人来翻译,就听见“有刺客”的惊呼声,紧接着传来刀剑搏击的打斗声,少女迅速转身冲出门,杜弼跟了出去,月光下,只见楼良鑫和手下人正被十几个黑衣蒙面人围攻,楼良鑫以一抵三,情况危急,已有两个东魏使团的人躺在了地上。那少女抽出腰刀冲进楼良鑫的搏斗圈,挥刀砍杀黑衣蒙面人,黑衣蒙面人刚一接招就躲闪退避,紧接着一黑衣蒙面人打了一个尖哨,十几个黑衣蒙面人纷纷跳出拼杀圈,逃了出去。楼良鑫他们仅追出十几步就返回了,奇怪的是,楼良鑫竟单腿下跪对那少女说什么,杜弼仍是听不懂,但仍能猜测出楼良鑫在感谢那少女出手相助。那少女又用刚才对杜弼同样的语气质问楼良鑫,楼良鑫语气诚恳地回答她。两人交谈了几句后,那少女大步走了出去。
送走那少女,楼良鑫赶紧返回来对杜弼说:“大人,刺客一定是西魏使团派来的。”
“西魏使团?”杜弼拉长声音问,脸上显露出似有疑惑,又似有所悟的表情。
“他们比我们早到了几天,也在等待头兵可汗召见。”楼良鑫十分严肃认真地说,“大人,我会进一步加强防卫的。”
“刚才那位少女是何人?”杜弼不在乎西魏使团的所作所为,他更加好奇那位似曾相识的少女。
“她是头兵可汗的二公主,大人。”楼良鑫说话时一脸肃敬。
“郁久闾阿史那公主?我朝求亲之女?那天射落大鸟的少女?”杜弼瞪大眼睛问,脑海里迅速回忆阿史那公主的神情相貌,充满活力、野性十足、威严霸气,但又不失青春少女的单纯善良。
“是,是阿史那公主,大人。”楼良鑫已从杜弼的眼神中看出他已知道了答案,但还是认真地回答。
“她今晚来有何事?她像是欲知道什么。”杜弼的目光搜寻着阿史那公主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地说。
“大人,她来是想确认一个消息。”楼良鑫也顺着杜弼的目光向外看去,口中沉缓地说。
“确认我们一行的目的?还是打探大将军的情况?”杜弼问出话时,心中已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但他还是盯着楼良鑫,期待楼良鑫的回答能解开自己心中的疑团。
“她是来确认她姐姐的死因,大人。”楼良鑫的语调更加低沉。
“西魏郁久闾氏皇后的死因?她不知道姐姐死于难产吗?”杜弼脸上的疑惑更深了。
“不,大人,郁久闾氏公主是被西魏皇帝元宝炬和废后乙弗氏合谋害死的。”楼良鑫提高了声音说。
“被西魏皇帝和废后合谋害死的?你从何而知?”杜弼再次睁大眼。
“尚书令大人亲口告诉我的,大人。”楼良鑫用无可置疑的语气回答。
“司马子如大人说的?”杜弼的话似问又不似在问,他沉思了一会又抬眼问,“阿史那公主从哪里得知此事的?”
“一定会有人告诉她。”楼良鑫的回答如同没有回答,但他却显得非常认真。
“谁?”杜弼马上追问。
“大人,在我们沿途向牧民散发食盐时,我已将消息一起散发出去了;这两天我让手下人去市场上借散发食盐来传播消息,我自己也拜访了几位柔然的达官贵人,将真相告诉了他们。”楼良鑫像禀报执行命令情况一样回答杜弼。
杜弼有些吃惊,旋即又完全释然了,他悠悠地说:“西魏化政公主非皇帝元宝炬之女,想必柔然朝野皆知了。今夜刺客造访亦是必然的了。”
楼良鑫没有回话,只是用肯定的眼神看着杜弼大人。
又过了三天,东西魏使团同时接到通知,柔然汗国请东西魏正副使陪同头兵可汗的弟弟秃突佳特勤检阅柔然骑兵。杜弼和楼良鑫随秃突佳来到鹿浑海城外的大草原,只见密密麻麻的一大片柔然骑兵已镶嵌在茫茫的草原上,东西魏使臣一左一右随同柔然特勤检阅骑兵。骑马从受阅骑兵方阵前走过时,杜弼惊讶地发现,他们的战马竟然都是纯一色的,一个方阵是雪白战马、银色战袍,一个方阵是枣红战马、血色战袍,一个方阵是黝黑战马、漆色战袍。楼良鑫悄声告诉杜弼,每一方阵少说也有五千人马。杜弼的心震撼了,能够集中起如此众多的纯色战马,柔然国该有多少战马呀!杜弼无心再看接下来的骑射、赛马、搏杀等表演了。
检阅过骑兵后,柔然头兵可汗阿那瓌召见杜弼、楼良鑫。可汗的汗帐高大得近乎炫耀、富丽得近乎挥霍,杜弼走进汗帐时,心中生出难以言状的堵塞。东魏使臣向柔然可汗行过大礼后,恭恭敬敬地奉上礼单和国书。
“不大将军,丞相,高丞相!”可汗生硬的汉语如狮吼般砸在了杜弼的头上,杜弼的脑袋嗡嗡作响。
楼良鑫见正使呆立在身旁,赶紧用柔然语说:“尊敬的万物可汗,大将军高澄英俊威武、气度非凡,驰骋天下、风华正茂。丞相年事已高,老树不宜再开新花。尊请万物可汗接受我朝聘礼,早日下嫁公主。”
“天下万物的大可汗,要丞相女婿,不要丞相亲家。”头兵可汗不容置疑地发话。
楼良鑫看向一脸茫然的杜弼,小声将刚才与可汗的对话翻译给他听。杜弼觉得头兵可汗如同他的汗帐一样太超乎异常了,他连忙解释说:“我们奉旨来为我朝大丞相高欢的世子、辅政大将军高澄求娶大汗国的郁久闾阿史那公主,并无为大丞相高欢求亲的旨意,请可汗接受我朝和亲之请。”
“我大柔然国可汗已明示,请东魏使臣退廷,即日返回。”可汗身前一个大臣宣布道。
杜弼和楼良鑫相互对视了一下,无奈转身退出了汗帐。
二人前脚刚进驿馆,后脚阿史那公主就跟了进来。公主找到楼良鑫,阴沉着脸问:“你家丞相很老吗?”
“公主,丞相虽年过五十,但正值壮年。”楼良鑫委婉地告诉了公主实情。
“他还能再当父亲吗?”公主问完,脸上泛起了红晕。
楼良鑫的心被公主泛起的红晕闪痛了,他心疼这个被当作政治工具的公主,调整好情绪后,楼良鑫真诚地说:“我家丞相仍能驰骋疆场,神勇不减当年。”
公主感激地点了点头,然后关切地告诉楼良鑫:“父可汗说,西魏不杀了文帝的废后,给我姐抵命,他将带领二十万铁骑,踏平长安城。”
杜弼等返回京都邺城后,向朝廷禀报了柔然头兵可汗欲将二公主嫁给丞相的要求。高欢接到这个烫手的山芋,着实不知如何是好。
“嫁给丞相和嫁给高澄都一样,反正都是两家联姻,只要他将女儿嫁过来,就不怕他不和我们联手对付西魏。”在朝堂上,太傅尉景仍然是习惯地打头一炮。
“丞相,楼良鑫带回来了消息,头兵可汗阿那瓌已扬言西魏不杀乙弗皇后,就将带兵攻打西魏。据探报,西魏丞相宇文泰正在逼迫文帝元宝炬处死乙弗氏。我朝不及时答应阿那瓌的要求,他又可能带兵攻打我们。”尚书令司马子如忧心地说。
“有女不嫁子而嫁父,阿那瓌无非欲以外孙窃国,丞相娶而不育,他奈我何?”司徒高隆之信心满满地说。
“这狂贼要我做他的小女婿啊!”高欢叹息道,他不怕做阿那瓌的女婿,他怕阿那瓌“以外孙窃国”。
回到丞相府,王妃娄昭君已为高欢准备好了丰盛的酒菜,夫妻二人并排而坐,娄昭君为夫君斟满酒后,柔声说:“大王就依头兵可汗,娶了柔然公主吧。”
高欢抿了一口酒,叹息道:“阿那瓌的野心太大,他想用外孙来控制我东魏。他也不想一想,即便我给了他一个外孙,他的外孙就能在东魏当国吗?你和澄儿,还有众老臣能任一个小儿摆布吗?到时候腥风血雨,岂是儿戏!”
“我和澄儿,大王不用操心,我们懂得顾全大局。头兵可汗这样做,也有他的道理。他认为,只要有外孙做傀儡,他的百万铁骑就能让我们朝野臣服于他。”娄昭君边为丈夫夹菜,边轻声细语地说。
高欢一向看重妻子的政治智慧,有什么难决的军国大事,他都愿听听她的意见。高欢仰头吞下一杯酒说:“是呀,百万铁骑虽是大话,但柔然的军事实力也不可小觑,在宇文泰和我之间,阿那瓌倒向谁,谁就有胜算。”
“那大王就娶他的女儿,先将他争取过来,以免他再次倒向宇文泰。”娄昭君的声音很轻柔,但语气却很坚毅。
“澄儿娶他的女儿不也一样吗?这个愚蠢的野人竟生出如此的妄想。”高欢愤恨地说。
娄昭君浅浅一笑说:“大王有大王的考虑,可汗有可汗的算计。现在是我们有求于他,大王就依他,娶他的女儿吧!”
高欢对自己深明大义的妻子非常感激,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
楼良鑫因出使柔然有功,被晋升为大丞相府骑督尉,再次充当副使,陪同镇南将军慕容俨远赴柔然,为丞相高欢迎娶阿史那公主。
柔然头兵可汗阿那瓌令弟弟秃突佳,亲自护送侄女去东魏完婚,并严令秃突佳,不见侄女生下男孩不能返回草原。
返回东魏的路上,楼良鑫所见到的柔然公主不再是朝气蓬勃的少女,而是满脸愁容的思乡女。为排解阿史那的忧愁,楼良鑫常陪她骑马驰骋,弯弓打猎,有空就为她讲些中原的风土人情,还给她讲有趣的故事和笑话,把公主逗笑了,楼良鑫的心里也会非常舒畅。阿史那对楼良鑫也越来越依赖,愿意享受与他单独相处的时光,楼良鑫生病了,阿史那公主非常焦急,亲自为他熬汤喂药。
东魏丞相高欢亲自远赴下馆迎接阿史那公主,公主见到高欢,心想,这个男人没有楼良鑫说得那么威严英武,好在也不显得太老。公主不向丞相行礼,高欢也不计较。
一队大雁在天空飞翔,公主突然向丞相提出比一比射箭。
高欢朗声大笑说:“好啊!谁输了谁今晚就睡马厩。”
公主昂起头、拉满弓,一松手,飞箭直奔大雁而去;嗖――,一支鸣镝箭更快更猛地追了上去,半空中,后箭劈开了前箭的箭羽,两箭双双坠回大地。
“好!”欢呼声四起。
公主惊讶地看向持弓微笑的高欢,她撅起小嘴、拉下嫩脸,赌气走开。入夜,公主不听劝阻,坚决去马厩睡觉,高欢几次三番来请她回大帐休息,她矜持着不予时理会。楼良鑫为公主拿来松软的被褥。
回到邺城,走进丞相府,高欢一眼就看见王妃正厅被装饰一新,厅内支起了一个猩红的大帐篷。高欢知道是贤慧的妻子将正室之位让了出来。高欢将阿史那公主安排进正厅、住进帐篷后,就快步走进娄昭君新的住室。一进房间,高欢就跪在贤妻的脚下,抱着娄昭君的双腿哽咽地说:“爱妃啊!这么多年了,你为高欢付出太多了!老了,老了,高欢还要委屈爱妃!我高欢对不起爱妃啊!”
回想起娄昭君不顾自家贵族小姐的身份,在士兵堆里慧眼选中自己,毅然嫁给自己;又倾其所有支助自己发展事业,无怨无悔支持自己闯荡天下;外能为自己出谋划策、排忧解难,内能为自己协理后院、悦服姬妾;高欢百感交集,不禁潸然泪下。
娄昭君俯身将高欢搀起,噙着泪说:“大王,妾身这点委屈不算什么。只要能帮大王稳住朝政,只要东魏百姓免受柔然铁蹄蹂躏,就值了!”
高欢将爱妻抱入怀中,泪水啪啪地滴落在她的发髻上,高欢情不自禁地发誓说:“爱妃,高欢绝不负你和你的儿子!”
与阿史那公主完婚后,高欢找各种借口不和她同房。公主女人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她将楼良鑫叫来,向他哭诉说:“高王嫌弃我不漂亮吗?”
楼良鑫早已看出了个中的蹊跷,但他怎能用这残酷的事实再去伤害天真无邪的公主,他能说什么呢?他只能含糊其辞地说:“丞相要管这么多军政大事,岁数也大了,精力不足吧?一时没空来疼爱公主,过段时间不忙了,丞相会来公主这的。”
可一晃半年过去了,丞相高欢还在忙。阿史那公主将苦水强往肚子里咽,然而公主的叔叔秃突佳按捺不住了,提着刀堵在高欢的房门前大嚷:“大王不和公主同房,公主如何怀孕生孩子?公主生不下外孙,我怎能回草原?”
此时高欢确实生病了,但他还是无奈地令人将自己抬进公主的毡帐。阿史那公主见病秧秧的高欢被人抬了进来,她心中的怨恨顿时消融得无影无踪,责任感、负疚心将阿史那善良的天性化作妻子的爱怜之情,她衣不解带、头不枕席,日夜守护着夫君,她将婚后的爱恨情愁全都宣泄进对夫君的精心照料中。阿史那享受起婚后最幸福的时光,灿烂的青春、细腻的温柔渐渐融化了高欢政治权谋的坚冰,他强吞进肚中的被人提刀威逼的苦涩也渐渐被无微不至的疼爱糖化了。
阿史那的快乐却惹恼了一个妒妇,高欢的宠妾郑大车,她尖酸刻薄地到处嚷嚷:“没人拱的母猪,没脸没皮,强把男人压在自己的床上。”
“也不撒泡尿照一照,一身羊臊气,还想独霸大王。”
这些难听的话,阿史那还没听到,娄昭君却坐不住了。娄昭君语气婉转地劝郑大车说:“好妹妹,一些话还是不说的好,人家是正妃,惹恼了她,大家都不好。”
郑大车一贯恃宠,除娄昭君外,从不把其他妃妾放在眼里,哪里能容得下一个小丫头骑在自己头上,她柳眉倒竖、朱唇斜张:“谁认那个腥臊货为正妃了?仗着有个野人老爹,就敢骑在老娘头上?”
娄昭君深知郑大车是个惹祸的主,自己的长子高澄十四岁时就被她引诱与其通奸,仗着妖艳的手段,丈夫高欢竟然没给郑大车任何处罚;大王多年对她的宠幸,已让她养成了恣意妄为的性格,一两句劝诫恐怕对她没有作用,因而娄昭君只能含糊其辞地说:“还是安稳点好,还是安稳点好。”
为防范郑大车这个刁蛮的女人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娄昭君特意交待大丞相府骑督尉、领侍卫将军楼良鑫,让他留心郑妃可能与阿史那公主的矛盾冲突。不用娄昭君嘱咐,楼良鑫早已看出郑妃对公主不怀好意,时刻警惕着她。一天夜里,楼良鑫发现郑大车偷偷摸摸地往阿史那公主的骑装上塞什么东西,楼良鑫不动声色地仔细检查,找出了三根有毒的细针。一天,楼良鑫发现公主的食物里被人下了毒。
在楼良鑫默默地守护下,阿史那得以沉浸在与丈夫高欢出双入对的新婚燕尔中,渐渐隆起的小腹将幸福一笔一划地描绘在了她的脸上,即将为人母的畅想时不时地从她愉悦的双眸里流泻出来。然而大将军高澄的眼中却射出了凶狠的目光,他绝不能让那个小生命降生,万一是个男孩,自己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高澄叫来楼良鑫,阴毒地说:“你是阿史那最信任的人,打掉她肚子里的孩子,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办不成这事,你全家性命就保不住了。”
娄昭君也将楼良鑫叫过去,忧心忡忡地对他说:“楼将军,你是忠臣、是功臣,是丞相得力的干将,你不能眼见着朝廷出大乱子啊!不能让那孩子出生啊!”
天塌下来了,楼良鑫怎能去伤害善良的公主,楼良鑫怎忍心将可怜的公主刚刚燃起的希望扼杀在萌芽中。楼良鑫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他的家已被官兵围住了,妻子告诉他,家人已不能随便出入了;父亲楼兀勒指着桌上的一盘珠宝,悲愤地说:“儿啊!我们不要这不义之财,让他们拿回去吧!我们要自由,马儿在草原上奔跑的自由,鸟儿在天空中飞翔的自由。”
“你全家性命就保不住了”、“你不能眼见着朝廷出大乱子啊”,家人的生死,朝廷的大局,如两座大山一样压在了楼良鑫卑微的肩头,连日来,他精神恍惚、目光呆滞。阿史那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责备他:“遇到难事了?怎么不跟我讲?我可以帮你解决。”
公主的责备又如同尖刀一样,再次刺入楼良鑫已被撕裂的心,他想逃跑,可是能逃到哪里去呢?自己逃走了,公主就会平安吗?家人的性命就能保住吗?
是祸躲不过。见楼良鑫迟迟没有行动,高澄让郑大车逼楼良鑫赶紧下手,不允许他拖延。郑大车把楼良鑫叫过去,指着桌上的一碗鸡汤,阴阳怪气地说:“大将军为你准备好的,端过去让她好好享受享受。别忘了,大将军只要动一动手指,你全家人的性命就没了。”
楼良鑫恨不得扑上去将这个恶毒的女人撕碎,可他还是双手颤抖着端起汤碗。
“手抖得这么厉害可端不稳,脸拉得这么阴长可送不进。孩子不打下,人头就落地。”阴阳怪气的声音扎穿了楼良鑫的耳膜,他想用手中的这碗热汤盖死那邪恶的声音,然而颤抖的手麻木了,他僵硬地端着鸡汤走向阿史那的毡帐。猩红的毡帐张着血盆大嘴,将楼良鑫的灵魂吞食了。楼良鑫木然地将鸡汤递给阿史那公主,公主欣然接过鸡汤就喝。楼良鑫惊恐地瞪圆双眼,猛地冲上前,一掌击落汤碗。热汤洒到阿史那的身上,阿史那双手护住小腹,惊叫了一声,错愕地看向怪异的楼良鑫。
楼良鑫扑通跪下,疯狂地磕头。阿史那伸手去拉他,突然腹中剧烈绞痛,一下子瘫软坐地,豆大的汗珠渗出额头,侍女一片惊叫。一个随阿史那一起来中原的贴身婢女,慌忙将公主的叔叔秃突佳叫了过来,秃突佳冲进毡帐,揪住楼良鑫的头发,挥刀就要砍。阿史那尖叫着抱住叔叔,哭喊道:“叔叔,不要!不要杀他!”
秃突佳推开侄女,揪着楼良鑫的头发,将他拖出大帐,阿史那挣扎着追出来,大喊:“不、不!不是他,是别人在汤里下的药。”
秃突佳将刀架在楼良鑫的脖子上,厉声大喝:“快说,是谁?”
楼良鑫用力将脖子压向刀刃,鲜红的血流淌了出来,此时他看见了幸灾乐祸的郑大车,猛抬起头怒视她。郑大车惊慌地转身就逃,秃突佳丢下楼良鑫,提刀大步追过去,郑大车脚下一绊,一头栽倒,脑袋正砸在台阶的尖棱上,台阶顿时被染红了一片。秃突佳上去猛踹了两脚,郑大车已没有了反应。
“娘娘流产了!”一个侍女惊呼。
阿史那身下已一片殷红。
“公主,我对不住你啊!老天保佑公主吧!”苍天下,响起了楼良鑫凄怆的呼嚎。声未落,楼良鑫已一头撞上石柱。
此时,天空中传来凄厉的鸟叫声,似乎在回应楼良鑫的呼嚎。
一时间就出了三条人命,在高欢心里引发起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理智战胜了情感,东魏丞相高欢决定,借此机会赶走秃突佳这个草原瘟神。
夜深人静了,在惨淡的烛光下,东魏行台郎中杜弼奋笔疾书着悼文,戈壁滩上、大草原里,楼良鑫忙前忙后的身影随着杜弼的热泪坠落。泪水模糊了字迹,也模糊了杜弼的记忆,杜弼收住了哀伤的竹笔,关上了泪水的阀门,走进幽静的夜色中。杜弼俯身点燃了悼文,火焰将孤寂的轻烟送上了深邃的苍穹。杜弼起身仰望满天的星辰,不知道哪一颗属于楼良鑫,哪一个属于阿史那公主那还未降生就夭折的孩子,哪一个又属于被逼自尽的西魏乙弗皇后。
杜弼似乎看见了草原天空上那一队飞鸟,找到了那只被射落的大鸟,但他再也听不见那咯咯的笑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