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魏的河南地区,与西魏、南梁交界,是三国争夺角逐的要地,东魏丞相高欢将谋略超群的侯景安放在这块要地上,侯景是一匹狡诈凶狠的狼,有他看守河南,西魏的宇文泰,南梁的萧衍不敢轻易染指河南;侯景又是一匹贪婪残暴的狼,不给他一块肥肉,高欢拴不住侯景这头恶狼。
侯景是东魏达官第一人,身兼司徒、河南大将军、河南道大行台等数职,专制河南十余年,拥兵十数万,他认为在东魏,自己事实上已是“丞相、渤海王高欢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河南王”了,群臣已不在他的眼里,甚至是高欢的接班人、辅政大将军高澄也被其视为乳臭未干的小儿。
高欢的世子高澄十分忌惮侯景这头喂不熟的白眼狼,他深知,不宰了这头恶狼,必将被这头恶狼所伤;在父王病重期间,高澄曾伪造父王的书信征召侯景,企图诱杀这头白眼恶狼,但侯景这匹狡猾的野狼早已嗅到了危险,野兽的本能令他拥兵自保,半步不离自己的巢穴。
高欢在东魏军事大本营晋阳病逝,高澄秘不发丧,高欢是拴在白眼恶狼侯景脖子上的无形绳索,高欢没死,侯景就不敢轻举妄动。高澄需要时间布置一张猎狼大网,他以丞相高欢的名义,提拔了太傅库狄干、太保孙腾等有用重臣,挑选出屠狼猎人。高澄让二弟、太原公高洋镇守京都邺城,代自己履行监国职权;他调表兄、亲信都督段韶驻守晋阳,令大行台都官郎中赵彦深辅助段韶,并叫大丞相府功曹陈元康模仿高欢的笔迹,写下数十条命令交给段韶和赵彦深,作为守城的锦囊妙计,他紧握赵彦深的双手说:“我将母亲和弟弟们都托付给你了,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这片心意”;他派大司马斛律金固守河阳,监视侯景的一举一动,并随时准备切断西魏救援侯景的通道;他命武卫将军元柱等人率领五万人马逼近河南,待机发起对侯景的第一轮突袭;捕狼猎手各就各位,绞杀侯景的大网张开。高澄马不停蹄地巡视各地,稳定人心;他亲到邺城,朝见孝静帝,在孝静帝的招待宴上欢快地起舞,迷惑皇帝,安抚朝臣;他也没忘记偷闲去幽会自己的情人、黄门郞崔括的妻子元静仪;他故作轻松,营造丞相高欢尚健在的假象,以期麻痹侯景。
困兽犹斗,狡黠的猛兽更不会坐以待毙。侯景断定高欢已死,小儿高澄容不下自己,势必要将自己置于死地而后快。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侯景决定以河南六州投靠东魏的死敌西魏,在他的威逼利诱下,颍州刺史司马世云献出城池响应。侯景潜入颍州的颍川城,叫司马世云请豫州刺史高元成、襄州刺史李密来颍川城商议如何应对朝廷与河南的紧张关系。高元成见在颍川城等候他的不仅是笑脸相迎的司马世云,还有满脸杀气的侯景,腿肚子被吓得抽筋。
“高刺史,想当你本家小儿的忠实走狗,与本帅为敌吗?”看着凶神恶煞般的侯景,想到侯景阴毒狠辣的手段,高元成早已不寒而栗,哪里还敢答话。
襄州刺史李密还在半路上就被侯景派去的人劫持,侯景皮笑肉不笑地对被五花大绑的李密说:“李大人,本府对你一向不薄,高澄小儿不仅想要本府的命,你们这些我的部下恐怕也难逃厄运。与其束手就擒,不如和本府一起造反,我保证你将来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面对凶狠狡诈的侯景,李密并无惧色,对他的威逼利诱嗤之以鼻。恼羞成怒的侯景下令将李密关押起来。
侯景伪造高澄的书信,派人去广州将刺史暴显拿下,并将暴显和家人一同押到颍川城,关进监狱。
侯景还派遣二百全副武装的士兵在黄昏时分分批混进西兖州,意欲趁夜偷袭刺史府,拿下刺史邢子才,邢子才发现了侯景的阴谋,将二百士兵全部捉获,并向东方各个州郡发出紧急公文,挫败了侯景夺取更多州郡的图谋。
侯景坚信狡兔必须要有三窟的生存之道,在向西魏表示献地投靠的意愿后,又派人向南梁武帝萧衍上表投诚,口口声声说:“丞相高欢待我为兄弟,委我以重托,我殚精竭虑为他守护西南边疆十几载,不图回报,只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高丞相病重,小儿高澄擅权;高小儿天性阴险、妒贤嫉能,一旦丞相辞世,高澄必会加害忠良。前时,小儿仿造丞相书信,诓我去晋阳受死,被我识破,我拒不领命;高丞相幸得病愈,对我已心有芥蒂,我与丞相再无亲密无间之情、肝胆相照之义了;可怜我赤胆忠心、光明磊落、呕心沥血、以身许国,竟落得被猜忌、遭人陷害的下场。小儿高澄尖刻多疑、薄情寡恩、擅作威福,朝廷上下已人人自危,京城内外已怨声载道,颍州刺史司马世云、豫州刺史高元成、襄州刺史李密、广州刺史暴显久仰陛下慈心如佛、悲悯天下,早有投效之意;西兖州刺史邢子才、南兖州刺史石长宣、齐州刺史许季良、东豫州刺史丘元征、洛州刺史尔朱浑愿、扬州刺史乐恂、北荆州刺史梅季昌、北扬州刺史元神和等地方长官都与臣暗中联络,皆愿弃暗投明,只等陛下一声号令,瑕丘以西,函谷关以东皆将沐浴陛下浩荡皇恩,青州、徐州等州只需臣一纸书信,即可招抚。臣绝无背主犯上之心,绝无贪图富贵之意,率众南归,是尊天意,是顺民心;为芸芸众生之福祉,天下统一之大业,臣愿肝脑涂地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恰在收到侯景上表之前,梁武帝萧衍梦见中原各地的地方长官纷纷来降,他将梦境告诉群臣,并说:“寡人很少有梦,一日做梦,梦往往成真。”
中书舍人、萧衍最宠信的臣子朱异纳头便拜,高呼:“恭喜皇上!贺喜皇上!这是将要统一天下的吉兆啊!”
群臣也三呼万岁,表示祝贺。
反复品味侯景的上表,八十多岁的老皇帝胸中早已干涸的雄心壮志再度波涛汹涌了。
侯景找了两条退路仍嫌不够,他还要以攻为守。他利用许多大臣对高澄指使崔暹大力反腐败的不满情绪,暗中煽动他们将河南的背叛归咎到崔暹的身上,要求高澄杀崔暹以谢罪天下。面对众口铄金的压力,高澄动了丢车保帅之心。陈元康得知后,焦急地劝谏高澄说:“大将军呀,千万不要重蹈汉景帝诛杀晁错的覆辙呀!崔御史中尉奉诏反腐惩贪,利国利民呀。现在呀,就因几个将领在外意欲谋反,少数大臣不明事理、不顾大局,就诛杀反腐功臣呀,朝廷内外将有何感啊?天下百姓将有何盼啊?”
高澄闻言如梦初醒,心中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暗自感叹:“好险!差点就着了侯狼的道。”于是,高澄打消了诛杀崔暹的念头,侯景扰乱朝廷的阴谋没有得逞。
侯景向西魏和南梁频抛媚眼、许诺投怀送抱,原主子高澄按捺不住了,他命令武卫将军元柱进攻颍州。久经沙场的侯景根本没有将元柱放在眼里,他冷笑着对部下说:“高澄小儿竟派一头猪来送死。”于是,侯景亲率部队在颍川北迎战元柱,元柱果然不是侯景的对手,仅一场激战,就被侯景打得大败。
高澄又派遣舅舅、安德郡公韩轨率领十万大军将颍川城包围。侯景摆出一副不以为意的神情,轻蔑地对众将说:“韩轨只是个啃猪肠子的蠢货,能把我怎么样?”嘴上虽然这样说,但侯景心里却是焦急的,他答应将东荆州、北兖州、鲁阳、长社四座城池割让给西魏,换取西魏派兵来救援,可西魏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至今没派来援军;南梁虽答应派救兵,但还远在路上。
西魏尚书左仆射于谨对丞相宇文泰说:“侯景久经军旅,诡计多端,位居东魏三公,与高欢私交甚深,是高欢的左膀右臂,献地投诚,不敢说不是他诡计。侯景的大本营在河南腹地,我军要救援他,必须越过崤函关险要、洛阳盆地,路途遥远,远离后方,驻扎在黄河北岸河阳的斛律金,对洛阳已形成虎视威逼之势,一旦侯景有诈,斛律金从洛阳那里扎口袋,侯景反扑,我军有被全歼之危,落得套狼不成,反被狼伤的结果。”
宇文泰并不知道高欢已死,也觉得侯景投靠西魏事出反常,赞同于谨的分析,西魏诸大臣也认为要谨慎对待侯景的投诚,不能轻易出兵。侯景深知宇文泰不会轻信自己的投诚,又见南梁的援军迟迟未来,心生退出颍州的念头,但转念一想,西魏距自己最近的是西魏的荆州,刺史正是一向勇往直前、敢作敢当的王思政,向他求援可能有戏。
果然不出侯景所料,王思政收到侯景的求援信,当即率领一万荆州兵向颍州杀去。宇文泰见王思政已行动,赶紧派太尉李弼、仪同三司赵贵率领一万军队去救援侯景,临行前,宇文泰叮嘱他俩要时刻提防侯景,同时加封侯景为大将军兼任尚书令。
侯景像身许两男的荡妇一样,西魏不派援军、不示爱,他嫉妒怨恨,拼命卖弄风骚,引诱西魏前来;一旦西魏派出援军,他又害怕南梁会吃醋;他连忙派人送信给梁武帝萧衍解释,信中说:“臣日夜盼望陛下的军队来接管河南,陛下的军队没来,高澄的部队已包围了颍川城,臣为了守住河南,不得已向西魏求援,用四个州诱使西魏出兵对抗高澄,从而为陛下保住豫州以东、大海以西的广阔地域,恳请陛下催促援军加速开进河南,与我接洽;臣追随陛下、效忠陛下的心坚贞不渝,望陛下理解宽恕臣求助西魏的迫不得已之举,臣将誓死为陛下守住河南之地!”
慈悲为怀的老皇帝生怕侯景有心理负担,立即给他回信:“大将在外,临事当机断,况且爱卿肩负百万黎民之性命,将建不世之伟业,区区四州何足挂齿,爱卿安好,百姓之洪福,天下之万幸。”
然而信送出去了,老皇帝又踌躇起来,梁国在自己的治下,已享有四十多年的太平盛世,北边两魏长年争斗不休,自己却能与两魏相安无事,将战乱拒止在国门外,给了梁国百姓几十年国泰民安的好日子,接受侯景的投诚,会不会是引火烧身,打破国富民康、长治久安的大好局面?萧衍问尚书仆射谢举:“我国就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大金碗,如果把河南纳入版图,金碗会不会嵌入了一块锈铁,反而不美了?”
“皇上,我朝与东魏已无战事多年,接受侯景奉送的河南,等于向东魏宣战,东魏必向我朝发泄怒火。”谢举躬身垂首地答话。
“寡人倒也不惧东魏发怒,只担心治理河南那块贫穷的地方,少不了花费大把的银子。”老皇帝的中气已衰,但话中的豪气却未减。
“皇上,臣以为朝廷花点银子事小,引起国家动荡事大。侯景盘据河南十数年,非迫不得已,怎肯携地投诚?侯景狡狯多变,河南民心尚在东魏;侯景动机不纯,民众不愿归服,河南并入我国恐怕是弊,不是利。”谢举稍稍直起身,抬头看着皇帝萧衍说。
“唉――”谢举的担忧反激起了老皇帝的自负,“侯景当然是迫于外界压力才投诚的,但他归顺我朝的心还是真诚的。河南百姓岂不羡慕我朝的富裕?只是没有机会投入我朝的怀抱罢了。河南并入我朝,河南百姓一定会欢天喜地,奔走相告。”
在一旁观察的中书舍人朱异见火候已到,赶忙跪地磕头,激动万分地高呼:“我皇万岁!万万岁!天不分东西,地不分南北,凡天下百姓,海内蒸民,无不景仰皇上圣明,无不向往成为我圣朝子民。侯景率半数东魏疆土归依我圣朝,是天意所示,民心所向。”
朱异的马屁拍得正是时候,恰到好处。老皇帝听了喜笑颜开,起初的那点忧虑早已被他抛到脑后去了。
梁军迟迟未抵达河南增援,原因在于老皇帝的三次易帅。萧衍最初选择鄱阳王萧范为援军统帅,朱异忌惮萧范的才华野心,谏言萧衍说:“皇上昔日曾登临北固亭,称江南有反叛之气,皇家有骨肉兄弟相残之灾,鄱阳王萧范虽是侄辈,但雄才大略,素有觊觎大位的野心,如果让他统领大军,朝廷恐有血光之难。”
老皇帝对侄儿萧范的野心也早有耳闻,皇四子、南康郡王、荆州刺史萧绩生前曾上书称萧范欲谋反,萧范谋逆虽没有实证,但朱异的话也很有道理,老皇帝心说,还是防患于未然的好。老皇帝略微思考后说:“就让萧绩的儿子萧会理去吧。”
“皇上圣明!”朱异立即称赞。
谢举得知皇帝让萧会理去统率大军,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焦急地向萧衍禀报:“萧会理胆小如鼠,担心被人刺杀,曾将自己乘坐的小轿用木板加厚,外面又蒙上牛皮,殊不知外面的轿夫都死了,里面的人还能逃脱吗?臣听说,萧会理自认为是皇孙,又是大军统帅,几乎不接见手下的将领,这样如何率军打仗?”
老皇帝听言,沉默了很久后说:“听闻萧渊明爱民如子,他屡屡上书请求北伐,就让他去替代萧会理吧。”
谢举知道贞阳侯、豫州刺史萧渊明一向对部队管束很严,在皇帝诸侄子中已是独树一帜了,可是却没有出众的军事才能,然而在所有的皇子皇孙中,在皇帝全部的侄儿侄孙中,谢举一时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也只能点头赞同皇帝的选择。
半途中的萧会理被皇帝追还,萧渊明赶去接任,因此令侯景在河南焦急苦等,好在西魏的两万援军已抵达。
东魏将领韩轨见侯景搬来了援军,于是撤出了对颍川城的包围。侯景将王思政请进颍川城,并兑现承诺,将东荆州等四座城池交给了西魏。东魏大军撤离,侯景没有了外部压力,心思又活起来了,他仍想牢牢地掌握河南的主导权,他打算趁宴请的机会,阴谋将王思政、李弼、赵贵扣押,然后控制西魏的军队。十分警惕的赵贵察觉到侯景的阴谋,他对李弼说:“不如我们先将侯景这头野兽绑了,押回长安,听候丞相处置。”
“不妥。”李弼摇了摇头说,“丞相令我们来救援他,并未让我们捉拿他。以救援之名行捉拿之事,会失信天下的。再者,侯景的势力在河南已是盘根错节,我们贸然绑了他,定会引发河南的大乱,东魏的大军就能乘乱杀过来,我们的救援行动将会失败。”
“那我们就干等着被他算计?”赵贵明知李弼讲得有理,但心中十分不痛快,愤愤地说。
“东魏大军既然已撤走,我们就先占领好四座城池,静待事态发展。”李弼神情沉稳地说。
西魏丞相宇文泰得到李弼等的报告后,感到占领河南的条件尚不成熟,于是命令李弼、赵贵撤回长安,仅留王思政在河南见机行事。
东魏辅政大将军高澄得知宇文泰将李弼、赵贵撤回长安,又令大都督高岳率领大军杀回河南。此时,高澄知道天下已在疯传丞相高欢已死,自己再隐瞒父王已死的消息对局势不利,于是正式宣布了丞相的死讯。东魏孝静帝元善见按照九锡之礼(天子赐诸侯九种礼器)的规格为高欢主持丧礼,追赠高欢为相国、齐王。次日,东魏朝廷任命高澄为使持节、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大行台、渤海王,高澄推辞。四天后,孝静帝再派宦官去晋阳敦促高澄接受。
侯景等不到梁武帝派来的援军,又等来小儿高澄的大军,心中窝火,他放低身段对王思政说:“高岳虽是平庸之辈,但他手下全都是精锐部队,你我的兵力不足,怕是抵挡不住他的进攻,还得请宇文丞相再派援军来。”
宇文泰收到王思政的请援后,又派遣同轨防主(西魏边防官职)韦法保前去增援。大行台左丞王悦向宇文泰进谏说:“侯景是高欢的同乡,两人既是君臣又是兄弟,高欢倚重侯景,给其高官、委其重任,高欢刚刚死,侯景立即就造反,侯景的豺狼本性可见。侯景既然能背叛高氏,又岂能真心效忠丞相?今日丞相救他,明日他反咬丞相,将来会被天下人耻笑。”
“我哪里不知道侯景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我派援军救他,是为了给东魏增添一个劲敌。狼会伤我,也能咬我的敌人。表面上我是在救他,实际上我是在利用他。”宇文泰的目光越过王悦,望向大门外,语气凝重而笃定地说。
“丞相既然要防狼用狼,不如征召侯景入朝更方便。”王悦看着宇文泰深邃的目光,小心翼翼地再提建议。
宇文泰收回目光,盯了王悦好一会才说:“召他入朝,恐怕会被他拒绝,不过也能试探出他到底有没有一点投靠我们的真实想法。”
韦法保传达宇文泰授予他使持节、太傅、大将军、兼尚书令、河南大行台、都督河南诸军事的职务,并请他进长安面见的指令时,侯景的心嘣嘣直跳,心中骂道:“宇文泰这只黑獭是想咬住我的脖子,要我的命了。”但表面上,他极力装出受宠若惊的样子,诚惶诚恐地说:“宇文丞相的知遇之恩,令在下感激涕零,只是目前河南的战事正在吃紧的时候,我一时抽不身来去长安觐见丞相,等到战局稳定,我定将入朝谢恩。”
此时,梁朝的援军已进抵汝水。侯景有了底气,他心想,高澄小儿要除掉我,宇文黑獭要将我调离河南,成为他刀俎上的鱼肉,唯有梁武帝没有侵占我老巢的想法,看来投靠南梁是我唯一的生路。于是,侯景谎称去防御梁军入侵,率军南下,进驻悬瓠,临走时还带走了被他策反的一千名西魏兵。
宇文泰察觉援军腹背受敌,于是下令韦法保撤回境内;只让坚持要经营河南的王思政留守已占领的七个州。有人说,王思政是想做第二个侯景,宇文泰听后,只是淡淡地一笑,然后将给侯景的职务全都授予王思政。王思政推辞不受,宇文泰派人去再三劝说,王思政才勉强接受了都督河南诸军事这一职务。
在三国四方在河南角力正酣之际,梁朝老皇帝萧衍第四次舍身同泰寺,再当“皇帝菩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将国事放到了一边,群臣只得再度筹措巨资,将皇帝从佛寺赎回。当老皇帝得知萧渊明已包围了彭城,赶紧发出指令:“侯景报仇雪恨心切,定会去攻打洛阳,目的是扫荡邺城。你不要急于求成,让侯景先攻城掠地,你停留在寒山修筑水坝,引清河水倒灌彭城,大水一到,孤城自然沦陷,千万不可轻举妄动。”老皇帝想起自己倒灌寿阳城的成功战例,至今还不免沾沾自喜。
梁军大举北伐,包围彭城时,东魏新任大丞相高澄从晋阳回到邺城,他要亲自安葬父王高欢,他将高欢假葬在漳河西岸,而在成安鼓山石窟佛像顶端的旁边,秘密开凿一处洞穴,将高欢的灵柩安放在洞穴内,随即将工匠们全部杀死。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一切皆有因果,等到北齐灭亡后,一个当时被杀的工匠,其儿子偷偷挖开洞穴,毁坏棺椁,盗走随葬的金银财宝。
孝静帝元善见长相高大俊美,又力大无穷,既喜爱文学,又擅长射箭,能百发百中。高澄每次见到孝静帝,总有一种压迫感,心里很不舒服,但父王高欢在世时,一直对孝静帝毕恭毕敬,每次来邺城侍奉孝静帝饮宴,高欢总是低头拜伏在地,恭恭敬敬地向孝静帝敬酒,因此高澄对孝静帝也不敢造次。如今,父王已入土为安,高澄顿感心头长年压制的无形枷锁,仿佛随父入土,他再无需对孝静帝那个傻大个子唯唯诺诺了。这一次回邺城,高澄故意在孝静帝面前大大咧咧,以排解长年压抑的心情。在孝静帝的招待酒宴上,高澄随随便便地将杯子向上一举,在孝静帝眼前一晃,敞着嗓子大声呼喊道:“高澄敬陛下一杯。”也不等孝静帝端杯,高澄就仰头一饮而尽。对比父子两人截然不同的态度,孝静帝怒火中烧,忍不住发牢骚道:“自古有国兴就有国灭,人有生必有死,朕苟且偷生,意义何在?”
高澄见孝静帝面露愠色,怒不可遏,喝令崔季舒当庭殴帝三拳。群臣噤若寒蝉,唯见高澄掷袖而去,独留御座上面如死灰的孝静帝。第二天酒醒,高澄又觉得自己做得太过了,于是让崔季舒向孝静帝赔礼道歉,孝静帝也表示歉意,还赏赐给崔季舒一百匹绸缎。
孝静帝被高澄当众侮辱,令侯景窃喜,他派人秘密联系常侍荀济,荀济侍才傲物,在南梁时,不为梁武帝容纳,险些被梁武帝所杀,方逃奔东魏;侯景知道荀济一向不服高欢父子把持朝政,于是鼓动他反叛高氏。荀济得到侯景的外援后,与华山王元大器、淮南王元宣洪、济北王元微、祠部郎中元谨、长秋卿刘思逸等密谋诛杀高澄,他们让孝静帝在宫中修筑土山为名,向城北开挖地道,以便孝静帝能脱离高澄的控制,可谋事不密,被高澄发现,高澄将参与密谋的人悉数诛杀,家人充作奴婢。在杀荀济时,高澄怜惜他的才华,想留他一命,于是亲自审问他:“荀大人,您已是垂老之人,何苦参与他们的谋逆?”
荀济全无惧色、傲然反唇相讥:“奉旨诛杀高贼,何来谋反?何言垂暮?”
高澄只好将他杀了。高澄怀疑咨议参军温子升知情荀济等人的谋反,在他奉命为高欢撰写完《献武王碑》后,将他送进监狱,断绝饮食,温子升啃食棉絮而亡,尸体被抛弃在路边,无人敢问津。时任太尉长史的宋游道将温子升的尸体收拾安葬,高澄责问宋游道:“你为何要为叛逆收尸?”
宋游道平静地回答:“温子升是下官的好友,他既然已获罪伏法,又何必将其暴尸路旁,徒显我朝的暴虐?”
“唉!”高澄长叹了一口气说,“许多大臣指斥你好结交朋党,但今天我才看清你是一个重情仗义之人,那些不理解你的人,又怎么能理解我的内心啊!”
高澄带兵进宫,端坐在龙椅上,指着被押过来的孝静帝斥责道:“臣父子有大功于社稷,有大恩于陛下,陛下为何要谋反?”
“自古以来,只闻臣造君反,未闻君造臣反,大王要造反,为何反污朕?今日我能杀你,天下太平,今日杀不了你,天下将大乱。为天下计,我何惜一死!你早晚都会弑君篡位,多说又有何益?”孝静帝元善见昂首蔑视高高在上的高澄,话语中充满凛然不可冒犯的君王傲气。
高澄听罢,慌忙从龙椅上下来,号啕痛哭,表示谢罪。当日,高澄在宫中喝得大醉,直到深夜才出宫。三天后,高澄下令将孝静帝软禁在含章堂。
侯景利用荀济谋反未成功,又想到自己在军事上的启蒙老师慕容绍宗,侯景与慕容绍宗的私交深厚,两人同为尔朱荣的部将,开始侯景向慕容绍宗讨教战法,后来侯景在一些方面又超过了慕容绍宗,二人于是互为师徒,彼此讨教战法,二人又先后投靠了高欢,成为高欢手下的得力大将。侯景认为,在东魏唯一能战胜自己的只有慕容绍宗,他要离间高澄与慕容绍宗的关系,不能让高澄重用慕容绍宗。侯景派人给慕容绍宗送去大量财宝,大叙彼此间的友情,又在东魏散布慕容绍宗与自己来往密切的消息。慕容绍宗早年投奔尔朱荣,因姻亲关系受其重用,尔朱荣死后,他又追随尔朱荣的侄子尔朱兆与高欢争斗,直至尔朱氏的势力被消灭殆尽,他才被迫投靠了高欢。高欢在时,一直没有重用他。慕容绍宗一直忧虑高氏父子怀疑他是否忠诚可靠,收到侯景送来的财宝,他既碍于情面,不好拒绝,又担心引起高澄的误会,就悄悄地将财宝送到高欢的亲信陈元康的府中。
高澄在处理完邺城宫中的事情后,正犯愁派谁领兵去解彭城的围。陈元康进言说:“大将军呀,大丞相遗言要打败侯景,必须起用慕容绍宗将军呀。”
“听说侯景正在拉拢他,我现在将他从外地招回来,会不会使他惊恐,因而激起兵变?”高澄还没有从荀济等人谋反的阴影中完全走出来,忧心忡忡地问。
“不会呀,他将侯景送给他的财宝都送到我这里来了。我全都收下了,就是让他放宽心呀。他知道大丞相最信任我呀,大将军现在又重用我呀,我收下了他送来的财宝,就等于大将军不怀疑他了呀。”陈元康真诚而又自信的话,让高澄心中的乌云顿散。
“元康,你真是父王留给我的宝贝啊!”高澄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但脸上又掺杂着一丝哀伤,正如一个捧着刚过世的慈父巨额遗产的青年人一样。高澄任命慕容绍宗为东南道行台,节度三徐州、两兖州诸军事,令他和大督度高岳、东雍州刺史潘乐一起率十万大军出征。同时,高澄还将父王留给他的另一个“宝贝”杜弼,派往征伐大军担任军司、代理行台左丞。
侯景得知高澄起用了慕容绍宗,握军报的手微微发颤,昔日在尔朱荣帐下与慕容比武论策的场景历历在目,他喃喃自言自语道:“难道高欢是诈死?高澄小儿怎会这么快就将慕容绍宗派过来了?是高欢附体了?还是高澄身边出了个能人?肯定是陈元康这个女人样的臭文人,对,一定是他,高欢的贴身心腹,高欢这个老滑头一定给陈元康留下了用慕容绍宗对付我的遗诏。”
侯景慌忙提醒梁军主帅萧渊明:“慕容绍宗是东魏唯一能和我侯景抗衡的将领,谋略不在我之下。北军常年征战,远比你们南军强悍,希望大帅谨慎用兵,切勿轻易与慕容绍宗决战。当其败逃时,追击不要超过两里,小心中了他的埋伏。”
其实不用侯景提醒,萧渊明也不会积极寻机与东魏军决战,他要依梁武帝给自己的良策行事,“筑坝蓄水,放水淹城”,“静待侯景报仇雪恨,坐收渔人之利”。
慕容绍宗的十万大军进驻寒山附近的橐驼岘,南梁冠军将军羊侃再三建议统帅萧渊明趁东魏军远来疲惫,主动发起进攻。萧渊明哪里听得进去,他心中只有寒山水坝,守住水坝,他就胜券在握。在军事会议上,萧渊明对众将的建议总是不置可否,被逼急了,他就发怒说:“本帅自会随机应变,不需你们多言。”
梁军主帅消极应战,梁军各将领也全无斗志,梁军各部队亦无所事事。一些将领就放纵部队到处抢掠当地百姓,萧渊明约束不住,只是禁止本部人马抢掠百姓。羊侃预感梁军将大败,遂将本部人马移防到水坝之上。众将领与自己不一心,主帅萧渊明只能靠喝酒浇愁。
慕容绍宗率领东魏大军来到彭城城下后,他亲率一万兵马直扑潼刺史郭凤的大营,企图夺占水坝。萧渊明正醉酒,站不起来,听报后,含糊不清地下令各营前去救援。然而众将都不肯出战,唯有北兖州刺史胡贵孙率领本部三千人马冲进东魏阵中孤军苦战,但终因寡不敌众,三千人马全部或战死或被俘,胡贵孙也成了东魏的俘虏。
慕容绍宗见梁军都龟缩不出,就召集手下将领说:“我将假装败退,引敌追击,你等趁机包抄他们的后路。”
慕容绍宗亲自带一千人马强攻郭凤大营,郭凤见东魏军人少,于是发起反击。东魏军不敌而败退,郭凤正在犹豫是否乘胜追击,萧渊明已命令全线追击。
东魏将领见状,只想到统帅慕容绍宗的计谋得逞,并不关注梁军人多势众,纷纷率领部队勇猛冲杀梁军,出来追击的梁军本想捡个便宜,未料从两侧杀出了一波一波异常凶狠的东魏兵,梁军岂敢恋战,掉头就逃。一万的东魏军将数万的南梁军打得大败,南梁统帅萧渊明在昏醉中成了东魏的俘虏。梁军只有郭凤、羊侃等少数几个将领带领部下且战且退,安全撤出战场,其余二百多名将领和几万士兵多数做了俘虏。
老人嗜睡,在萧渊明昏昏沉沉地被东魏兵绑缚时,在梁军将士凄凄厉厉地被东魏人收魂时,老皇帝萧衍大概沉睡在浑浑噩噩的梦境中。寒山大败的邸报传到南梁首都建康时,梁武帝正在午睡,宦官张僧胤急急切切又小心翼翼地将他唤醒,躲躲闪闪地说:“皇上,朱大人有紧急军情禀报。”
老皇帝的心一紧,猛地站起来,颤颤巍巍地叫:“快抬我去文德前殿。”
“皇上,寒山败了!”朱异跪伏的哭号倏忽将梁武帝的大脑抽空,老皇帝身体一摇即要栽倒,张僧胤慌忙上前搀扶,轻托慢引地将老皇帝安坐好。良久,老皇帝干涩的眼角缓慢地渗出一层泪水,泪水将老皇帝刚刚泛起来不久的雄心全都带了出来,老皇帝的心重又干涸了,看着匍匐在地上做痛哭状的朱异,老皇帝长叹一声道:“难道我将步晋朝的后尘吗?”
东西两魏、南北三国,河南逐狼,年老体弱的猎手,外强中干的南梁,遭受到了沉重的挫伤。
收到寒山大捷的报告时,东魏年轻的大将军高澄压抑不住狂喜,急急火火地把陈元康叫来,一见陈元康跨进门,高澄就高举起捷报,用力摇晃着对他大嚷:“大捷!大捷!慕容绍宗英勇神武啊!元康,你就是我的大福星啊!”
陈元康红着脸腼腆地说:“托大丞相的庇护呀,赖大将军的英明呀,有慕容绍宗这样的栋梁之材,才是国家的福分呀。萧衍皇帝呀,自不量力,强行干预我朝家事,想趁火打劫呀,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呀!大将军,要教训教训他,警告警告他呀。”
“对,对,对,要教训教训他,警告警告他,让杜弼给他写个檄文,羞辱羞辱他,告诫告诫他。”高澄收下高举的捷报,背手拿着它,大步迈向大门,边走边大声说。
才华横溢的杜弼旋即写就了一篇檄文:
故丞相向慕梁主礼佛崇文,诚心结好梁主,魏梁和睦相安,国同相利,民长相亲。丞相尸骨未寒,侯逆西南谋叛,勾结西贼,裂我国家,荼我蒸民。我朝上下一心,同仇敌忾,誓剿侯逆,景贼恶贯满盈,走投无路,未料梁主背信弃义,群臣利令智昏,倾国之力,取火中之栗,名谓卫疆,实欲扩土,多年睦邻,一夜成仇。春秋列国,夫差侍强凌弱,率而吞越,勾践尝胆卧薪,愤而灭吴;战国群雄,赵贪韩土,秦国趁隙,长平坑卒,四十万五。南军擅船,弃舰陆争,寒山一战,数万魂飞。曲直即明,强弱已分,尔君臣蠢愚,得一叛贼,失一睦邻,智者不屑,仁者不耻。侯景大奸大恶,狡黠凶残,我之豺狼,尔之饿虎。梁主老迈昏庸,朝政腐败混乱,百姓流离失所,废立之事余毒尚存,骨肉之争野火又烈。萧衍尔君,装腔作势念佛,麻木不仁当政,戒律不禁贪官污吏,清净无视饿殍遍野。朝堂已千疮百孔,乡野已怨声载道,尔主还刚愎自用,引狼入室,侯逆能背叛旧主,亦会谋反新君,他日干戈直指皇宫,终是咎由自取。
杜弼檄文一针见血,而历史之刃终以血证其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