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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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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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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天蓝 广州蓝连载

在广州有一座高山叫青山,海拔一千多米高,是一个行政乡,共有七个村,八千多人,大多是一个姓氏一个村,少数村有两三个姓氏,高黎姓氏居多。从高高的青山流出两条小河,一条是外流河,流向山外壮阔的珠江;一条是内流河,穿过九岭十八湾深山老林,汇聚山下大水库。从水库淌出的水,拐过一个湾,从江南煤矿边上流过,最终同样流入珠江驶向粤港澳大湾区。青山背靠大海,前临旷野,肥沃的土地滋养着青山的乡亲父老。青山乡有一个最耀眼的企业是江南煤矿,百分之三十的青山人都在这座煤矿上班。青山最大的官儿是在省会城市广州当市长的高升。除高升之外,引以自豪的是江南煤矿第一任矿长梁广大,然后是第十七任矿长黎世雄和最后一任矿长——高升之子高超。他们生在青山,喝着青山绿水长大,读书时所写的作文,都把青山比作父亲,把绿水比作母亲,不管走到哪里,最难忘的是乡愁。

一九九一年的冬天终于过去,迎来一九九二年早春的大好晴天。

两座煤井前高耸的煤山,一座连着一座,一阵旋风卷得煤灰漫天飞舞。井口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地堆积着钢筋钢绳、铲车木料、深入三百米深的缆车停留在半轨上,铁轨早以锈迹斑斑,从井口冲下的雨水都未把它冲洗干净。陶瓷车间的仓库前,琳琅满目、型态各异的罈罈罐罐和高矮不一的各种花瓶,像乡下农民挖出的树蔸棘根堆了一堆又一堆。这天下午,江南煤矿的党委书记匡国泰和矿长黎世雄及年轻的总工程师高超正在陪同广州市委领导视察调研。面对堆积如山的煤炭和陶瓷产品,市委李书记问匡国泰和黎世雄,你们怎么不想办法把这些推销出去?黎世雄低着头说,去年冬天,根据省煤炭厅指示,对江南煤矿进行整顿,改革开放的步伐不能迈得太快,责令我们收回两口煤井的责任承包权,走社会主义道路。这半年来,两口煤井的工人没缓过神来,工作几度瘫痪,大家都在静观其变,不敢放手大干。因此造成大量煤炭和陶瓷积压滞留。李书记瞪着党委书记匡国泰问,是销路出问题?黎世雄立马代匡国泰回答,销路没出问题,是运输出了问题。十年前与江南铁路局签定两列火车专门运输江南煤矿的煤及其它产品,每运输一次,按里程计算,一公里运费六百,现在铁路局嫌价格太低,单方终止合同,不给运输,因此造成眼前这个囤积局面。匡国泰随口咐合是呀是呀,收回煤井包干权利,大大地打击了矿工们的积极性,出工不出力,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市委书记和市长沉默不语,集中目光看着匡国泰和黎世雄。他们仿佛不认识,从头看到脚。五十七岁的匡国泰,自从市经委副主任调任江南煤矿的七年间老了许多,灰白的头发虽然理得很短,但额头上的皱纹却特别深,脸上的线条象像岩石的裂缝,表情迟钝,回答问题总是辞不达意,牛头不对马嘴;小匡国泰两岁的黎世雄,看样子比匡国泰还显老,皮肤粗糙而黑不溜秋,但行为还算机灵,胆子明显小了许多,前怕龙后怕虎,摸冷水都怕热。江南煤矿出现这种局面,市委书记和市长明显地流露出不满,看来江南煤矿的领导班子该改朝换代了,否则,这个具有一百年历史的煤矿将垮在他俩手上,两千多工人的生存将危机四伏。李书记把秘书拉到一旁嘀咕几句,转身对匡国泰说,今晚我们不走,留下来,组织班长以上干部看一场电影《新星》。

电影是在江南煤矿工人文化宫放的。四百多个靠椅座无虚席。电影在一片熙熙攘攘的嘈杂声中开始放映,当电影出现主人公李向南敢于向抵制变革的保守势力做斗争的镜头出现时,台下掌声雷动,私底下议论纷纭,大家干得好好的,为什么收回煤井承包权?江南煤矿必须有一个像李向南,或是高超父亲高升这样的铁腕人物来领导,大胆改革创新,江南煤矿才有出路,大家的福利待遇才好。市委不立即更换领导,明年的今日1993年的2月,就是江南煤矿垮台关门的时候。这时候,市委书记和市长起身在人行道上来回走动,装着耳朵听大家议论,记在心里。

放完电影已是晚十时,市委书记市长立即驱车赶回市委,连夜召开市委常委会议。李书记主持,市长向大家介绍了江南煤矿目前的艰难处境。李书记总结时说,江南煤矿再不换领导,我们市委就成了罪人,千古罪人。在研究人选时,组织部长杨宏森做了一个人选预案,拟定高超为党委书记兼矿长,另配两个得力的副矿长。考虑江南煤矿煤炭资源即将枯竭,为企业将来转型为旅游产业,一个是市旅游局副局长黎光明,一个从江南煤矿目前三个副矿长中留任一个。黎光明与黎世雄一个家族,又是青山人,有家乡情结,谁都想把家乡建设好。他与高超是大学校友,同一个旅游管理专业毕业,比高超大五岁,今年三十五岁。三个副矿长年龄最小的有谁,什么学历?李书记不停地寻问着。杨宏森停顿一阵,在笔记本上翻看着,回答说,三个副矿长,一个姓薛,比黎矿长年纪大,再过半年退休;一个五十六岁,早已退居二线,在岗出不了力;一个五十岁,名叫赵无为,初中文化,由于技术过硬,从普通矿工提拔到车间主任,任副矿长仅有两年,我认为他符合留任条件。听组织部长提出拟任人选,其他常委纷纷点头同意,只有李书记皱着眉头深思着,赵无为,赵无忌,李书记寻思一阵,问,与市委宣传部的赵无忌有关系么?市长先笑一声,回答说,不但有关系,还是同胞兄弟。真是同胞兄弟?李书记惊讶地问着,市长点了点头,没有了补充意见。

整个会场鸦雀无声,只等李书记一锤定音。

常委办公室墙上的时钟嘀嗒嘀嗒地响着,大家纷纷抬头看着时钟。一分一刻地过去,时针已经指向了凌晨两点,市长露出腕表给李书记看,低声地告诉他已经凌晨两点,是不是就让赵无为留任?李书记咳嗽两声,站起来说,不能留任赵无为,建议杨宏森同志去江南煤矿摸一把,踩踩水,看有没有优秀的车间主任胜任这一职务。对于匡国泰和黎世雄的安排,为防高超年轻做事考虑不周全,我的意见是安排匡国泰为江南煤矿顾问,黎世雄为工会主席,但不许插手干预高超工作,只有建议的权力。杨宏森同志,你考察决定后立即报告我,时间越快越好,拖延不得。不立刻扭转江南煤矿形势,我们就成罪人了……未等李书记说完,有人已经走出会议室。这个人深深地印在李书记的脑海里。这个人是常务副市长、江南煤矿陶瓷车间主任龙兴标的堂哥龙兴旺。

常委会开完后,栖息在江南煤矿的候鸟忽然骚动起来,叫声多了许多,一只个头大的鸟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从这个屋檐飞到那家屋檐,忙碌地飞着叫着。知悉它们习性的矿工一看就知道,这是候鸟的头领——鸟王在发布命令,要大家养足气力,做好返回北方的准备。它们每年冬天都来,围着江南煤矿盘旋几天后,大量的鸟飞往青山大森林,少数留在了江南煤矿四周。有的落在稀有枝叶的树上,有的在职工宿舍的屋檐下,或屋脊的瓦穴间筑巢安住。这里除有煤碳燃烧散发呛鼻的气焰外,没有特别能适应它们生存的地方,为什么留居江南煤矿?矿工们没有过多深思细想。这里煤尘满天飞,人都受不了,何况还是呼吸习惯清新空气的鸟。从它们飞翔的力度看到,适应这等环境的鸟,短短的三四个月,就可把躯体养肥,羽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不适应的则毛发枯败瘦弱,飞翔的力量远没胖鸟威武雄壮。近些日子,它们白天黑夜地鸣着闹着,有的飞到矿工宿舍的窗前,翘着尾巴拼命地叫喊,有的从矿工楼房巷子穿过,告别似地留下依依不舍的泣叫声。

在它们准备飞回北方的前两天,广州市委组织部长杨宏森带领一个副部长和青年科长等一行五人来到江南煤矿进行人事考察,首先找到黎世雄矿长请他从车间主任中推荐一名副矿长。黎世雄毫不犹豫地推荐了龙兴标,理由是他堂兄龙兴旺是市常委副市长。在他执掌江南煤矿的这些年,得到兴旺副市长的大力支持,尤其在打开陶瓷产品的销路上帮助最大,有一次销往东北高达两百多万元,其次零零碎碎多达也是三五百万元。矿里从回扣抽出十万元奖励给他,遭到他的拒绝,分文不取。为了感谢龙副市长的无私帮助,我只好推荐龙兴标。只有这样,才能对得住良心,才能感谢他,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杨宏森原计划三天的考察一天即完成,陪同考察的人员认为这是人之常情,只要是符合提拔条件,大家纷纷举手同意。但在深入基层——陶瓷车间核实情况时,却遭到实验室石志军等八人的反对,意见是他没有组织管理能力,文化水平不高,虽是大专文化,写一个申请报告都不会写。尤其更没有经济头脑和产品推销能力。前些年销售的几百万产品全是他堂兄副市长龙兴旺的功劳。他不善于团结,爱贫小便宜。有人反映,他要求推销员倪优良每次出差回来给带一件东西,比如手表、手套、衣裤、皮鞋、电热毯、刮胡刀、香水、香烟,化妆品,或是出差之地的特产。他连一个车间主任都当不好,还提他当副矿长,这是违背民意,我们不答应。如果上级强行提拔他,我们就联名上告!

面对这一情况,杨宏森部长要匡国泰和黎世雄拿主意,把责任推给了他们俩。他俩经过考虑,实验室都是一群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考虑问题比较偏激,不予理睬,于是决定以江南煤矿的名议打一个提拔龙兴标为副矿长人选的报告,由杨宏森部长带给市委李书记。

杨宏森部长如释重负地舒下一口气。在将报告交给李书记时,他隐瞒了实验室八人反对提拔龙兴标当副矿长的意见。龙兴标不会想到实验室主任石志军会反对他,眼看自己年龄偏大,过两年退居二线,把车间主任位置交给他,好好地培养,扶上马送一程,直到他当上矿领导。更让匡国泰黎世雄他俩想不到的是,在他俩带领江南煤矿二千多矿工,起早贪黑谋发展,实行全面承包责任制刚有起色时,省煤矿厅在姓社姓资政治方向犯路线错误,强令江南煤矿总部收回承包责任权利,重新回到吃大锅饭年代,让大家心灰意冷,失去了往前冲的动力,才出现市委李书记前些天不愿看到的产品滞留混乱局面,令市委采取果断措施——更换江南煤矿主要领导,让江南煤矿重振雄风,焕发出蓬勃生机。

一个星期过后的农历二月二龙抬头这天,受市委李书记委托,市委组织部长杨宏森带着沉甸甸的市委红头文件和市旅游局副局长黎光明来到江南煤矿,召开班长以上干部会议。匡国泰和黎世雄被蒙在鼓里,不知道开会内容,问杨宏森部长开什么会?黎光明看到堂兄满脸狐疑,走上去说,老兄,等会儿就知道。匡国泰木木地站在旁边,像一头等待宰杀的肥猪,东张张西看看,一不上去与杨宏森部长握手,二不与任何人交言,只有黎世雄眼睛溜溜地在察言观色着。从高超胜利的眼色中,他仿佛看到高超已经站在青山的最高峰,俯瞰着江南煤矿全貌。

一会儿,大会开始,杨宏森部长郑重宣布了市委的干部任免文件:任命高超为江南煤矿党委书记、矿长兼总工程师,三个副矿长因年龄问题退居二线。一石激起千重浪,台下一片哗然。江南煤矿的任何一个矿工都会想到匡国泰和黎世雄下台是迟早的事,想不到暴风雨来得这么快。哗然之后,高超作了表态发言,不将滞留的煤炭及陶瓷一个月内运输出去,他不拿矿里一分工资,一年之内全矿效益不翻一番,他自动辞职退下,让能者上来……

这个表态发言,激发了江南煤矿全体干部的热情,匡国泰和黎世雄未等高超热情洋溢地讲完,悄悄地离开了会场,灰溜溜的谢幕了。

散会后,高超迫不及待地主持召开车间主任干部会议,对矿部新班子进行短期分工。安排新调任副矿长黎光明近期迅速江南煤矿周围及生活区中容易落叶的梧桐树全部砍伐,连根拔掉,换上不落叶的常年绿色树种;安排新提拔的副矿长龙兴标一个月内完成滞留在矿里的所有煤炭及陶瓷产品的运输任务;安排顾问匡国泰和工会主席黎世雄,以工会的名议在本月底举办一期男女青年矿工培训班。在培训班前做一个调查,看江南煤矿有多少青年男女在谈恋爱,请广州市委党校老师来授课,用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在革命战争年代结为伉俪的感人故事来教育大家,用积极向上的恋爱观,告诫江南煤矿青年男女怎么恋爱结婚,时间一个星期;我高超在短期完成江南煤矿蜕变的任务——动员私营企业龙华集团收购江南煤矿,为江南煤矿的转型转制提前做好准备。

开完会议已是晚上十点。窗外突然雷鸣电闪起来,一道道强烈的光芒射进会议室。瞬间风雨大作,哗啦哗啦的倾盆落下,室外的那条土沟很快涨满了水,冲到会议室楼下,这是一九九二年初春的第一场大雨。是春雨还是冬雨,春寒料峭,有寒风吹来,冷得高超直打冷颤,可他脱去鞋袜,挽起裤腿,冒着寒风冬雨一往无前地冲去,黎光明什么都不脱地跟随他而去。眼看大雨一时半活停不下来,车间主任们一窝蜂地走了,只有匡国泰和黎世雄及龙兴标还在楼下等雨停歇,他们什么时候回到家,整个江南煤矿停电后,谁也看不清楚。只是高超回到宿舍,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是他妈妈打来的,询问他当矿长的事。他推脱说我还有事,今晚没时间跟您谈,马上撂下了电话。雨水淋湿了他的全身,他想洗个澡换衣服,可又没电烧水,只好打开煤炉。

第二天雨过天晴,一条龙华集团收购江南煤矿的爆炸新闻在矿区砸开锅,引起两千多工人的极度恐慌。工人们最大的担心是,龙华集团是家族企业,其管理没有国营企业管理规范。平时大家多多少少听到龙华集团老板利欲熏心吝啬的故事,不让员工过双休,并且经常性加班加点,不发加班工资,剥夺员工的休息权力,江南煤矿被他们收购,吃亏的是底层矿工,不管是矿部领导,或是车间主任,只是寄人篱下,同样没有好日子过。担忧最多的是五十开外的中老年矿工,那些尚未结婚的年轻人,江南煤矿的前途和命运好像与他们无关。该玩的照样玩,该谈恋爱的照样谈恋爱,因为他们年轻,有资本与社会抗衡,坚信车到山前必有路——不用急,以陶瓷车间实验室白晓红为首的一群年轻人,肆无忌惮地仍然整天打牌,打得天昏地暗,今天你输他赢,明天他输你赢,赢的都是自己口袋可怜的生活费,输的也是自己口袋那点钱。

陶瓷车间技术员林格,他父母听到这个消息,昨天夜里就不合眼了。早上在去上班的路上四处打听龙华集团什么时候收购,减员多少,发多少工资。有人猜测说,可能只发二三百元生活费。林格的母亲听到当场昏倒在地,被他父亲林仁礼背回家不见林格,气得林仁礼直跺脚。林仁礼记得林格已有三天不回家了,不知在哪里疯?林仁礼急得血压飙升,满脸通红,原本就红着的鼻子红得像根燃烧的红烛。林仁礼年轻时就红着鼻子,玩得好的人叫他“红鼻子,不熟悉他的人礼貌地叫他老林。瞬间,鼻孔流出了血,殷红而腥辣。他冀望林格立刻出现在面前。他想到陶瓷车间龙兴标提拔当了副矿长,空出的车间主任谁来顶替,基于当前是论文凭时代,林格不是什么名牌大学高材生,可是广州市职业技术学院陶瓷专业的大专生,在陶瓷车间文凭算是高的,实验室主任石志军只是一个文革前的高中生。在陶瓷实验技术方面首屈一指,也只是从实践中学来的,不是他的专业,其他的无法与林格比。想来想去,只有林格够条件当车间主任。林格的母亲醒过来后,他的条件符合,但总得要人提携呀,我看今晚你去拜访一下龙兴标副矿长,抢在石志军前头,否则就是马后炮,黄花菜都凉了。我知道怎么办,眼下就是找不到他本人。林仁礼气得骂了娘火,跑到门外去张望,焦急地等着林格回家。然而,此时此刻,林格深夜还在外面疯。他骑着摩托车,驮着陶瓷车间实验室的美女鄢紫云,穿行在江南煤矿楼房林立的生活区。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夜色朦胧中夹杂着糊涂的暧昧,空气里弥漫着野花野草的芳香。在这早春的寒风里,林格的背脊传给鄢紫云是温暖的感觉,这种感觉让鄢紫云有了放纵的欲望。路边的夜来香正开得鲜艳欲滴,就是浓重的夜色也遮挡不住她的风情万种。下得车来,林格锁上摩托走过来,好像看到鄢紫云修长的身影在料峭的春风里翩翩飞舞。顿时,林格欲望的潮水涨满心扉。鄢紫云失神地看着他,那些美丽的幻觉就像昼伏夜出的蝙蝠,在她脑海盘旋,驱逐不走,那团欲望的焰火在急促地跳跃。她不知道应该把它掐死在萌芽状态,还是让它在心里熊熊燃烧。

自己打开单身宿舍家门,拉着林格走了进去。屋子里的灯还没来得及打开,衣衫就如秋天的树叶一片一片地被剥落。所有的语言都是多余的,也许是来不及去询问,爱或不爱都已经不再重要,理智的高楼在这一瞬间崩塌。没有语言的交流,没有彼此深情的对视,只有黑暗里两个人的粗重喘息,哪怕有一丁点的灯光,鄢紫云都会看清他的脸上是否有情义,她不希望这只是一场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游戏。

在江南煤矿陶瓷车间的三年里,她与林格的遮遮掩掩,所有的暗送秋波都在这一瞬间爆发,像山那边大海涨的潮水势不可挡。她深切地感受到,陶瓷车间实验室的石志军、姜新立,肖乐、白晓红、申莹、张冬雅,以及病逝的田香云等等,都没有她与林格此时快乐幸福。当身体的撞击让她头晕目眩时,她本能地想伸出手抱住他的身子,想让自己的指尖能触碰到那结实的身体和力度,可胳膊始终抬不起来,下意识里明白,趴在她身上的这个男人不是属于自己的,像偷了别人的东西一样,自己喜欢得不得了,但不能占为己有,被人发现是要退回去的。她的身子紧张得一阵抽搐。当她睁开眼睛时,林格已经穿好衣服,并把她的衣服一件一件地从沙发上扔过来,如雪花一样地飘飞着。宇宙黑得像一窑刚烧好的木炭,黑咕隆冬。林格说了什么,她没听进去。意思是他们之间有没有未来还是未知数,只要能满足现在的欲望就行了,以后成不成为完美的夫妻待看造化,走一步算一步。今夜能发生这样的事,只怪自己男人倪优良无能,谁要他是陶瓷车间业务员,随着车间主任龙兴标的指挥棒团团转,长年累月地在外奔波,虽然赚到一点出差补助,但他不理解一个少妇生理上的苦衷。

清洁工在楼下打扫马路的沙沙声把她从沉睡中闹醒,伸手拧开床头柜台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骨碌从床头爬起来,眼睛往屋里每个角落扫视一遍,屋子还是那间屋子,摆设还是原来的摆设,什么都未动,不知何故变得陌生起来。她揉揉眼睛,怔怔地看着对面穿衣镜里映出的那张没精打彩的脸,凌乱的头发下那张苍白的脸上有两抹淡淡的红晕,头昏昏沉沉,酸痛的身体却有几分说不出刺激和兴奋,她这样才确信昨晚不是做梦,是真地发生了什么。幸福和快乐像空气环绕在身边,晕眩迷惑而沉醉。 昨天晚上,他们在白晓红的宿舍打牌,然后去吃宵夜,酒精的浓度让她的神经产生出一种莫名的兴奋。 白晓红和肖乐亲亲热热的劲儿,搂搂抱抱的样子让她心底萌生一种原始的渴望与冲动。我们走吧。林格看着她的眼神有些捉摸不透,明显地感觉到那种心照不宣的气味,她以为自己有足够的理智能拒绝这样的诱惑,但是失败了。你怎么啦——?林格睁开眼睛醒来,看着她下了床,迟疑地走过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平躺在床上,晨曦在他裸露的肌肤上抹了一层魅惑的色彩。没事吧——?鄢紫云努力的地笑一下,揉揉酸痛的胳膊,说,我饿了,去做早餐吧。其实,她一点也不饿,胃里还不停地翻滚着昨夜酒菜的怪味。她只是心里堵得慌,想离开他的视线。当她经过他身边时,他拦腰抱住她,嘴唇吐着原始的野草气息,指尖从她细腻的肌肤上滑过时,凉凉的寒意侵入骨髓,她沉醉在这样的气息不能自拔。不要这样——!她厌烦地拼出吃奶的力气,把这句话从牙缝挤出来,觉得自己笑的像一个荡妇,马上绷紧面孔。我还要上班呢。煤矿快被龙华集团收购,继续上岗还是下岗不得而知,大家都在等候,上什么班!林格紧紧地抱着她不放,好像一个晚上还不玩够,舍不得松手。林格再次吻她后笑了笑,松开她的身子,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习惯地吹了一声口哨。那是一种得意洋洋自以为是的姿态。这尖锐的口哨声让她觉得很刺耳,把窗外的梧桐树吹出很多嫩芽,露出一片生机勃勃的繁荣景象。

远处的青山在乳白色的薄雾中若隐若现,黛青的岩石裸露出峥嵘的棱角。木棉树的新叶饱满而润泽,嫩绿得惹人喜爱;几只麻雀在梧桐树上叽叽喳喳地打情骂俏。她看着自己的手在砧板上灵巧地舞动着,这漂亮而润泽的手也许会引起男人的欲望,如芒刺扎背的感觉又让她浑身不自在。面条煮得有点糊,没放葱花,少了颜色,寡淡的让人没有胃口。看着林格滋遛滋遛吃得津津有味,她欣喜地看清他蠕动的嘴,那张把她欲望的焰火熊熊燃烧的宽厚嘴唇多么的性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天每次坐到饭桌前,倪优良都是摆出一副上刑场要死不活的样子,她就冲动得想把菜盆子扣到他干扁的脑袋上去。但更多时候,她都懒得去理他,也不在乎他吃不吃,吃得好不好。看着那张干巴巴的瘦脸,心里就充满着无法克制的仇恶和憎恨。如果跟林格生活在一起将会是什么样子,她为自己有这样龌龊的想法而忐忑不安。鄢紫云了解林格家里情况,他父亲是矿部档案室主任,一个股级干部,在档案室那个废纸堆里一呆就是十多年,没有积蓄,没有家产,没有后台,更没有强势背景,是一个靠每月几百块钱工资过日子的普通家庭。她现在的目的不是要逃离农村,而是如何过上好日子。前些天,她听白晓红说林格原来有个女朋友,一个大大咧咧的傻姑娘,听说那女孩子对他非常好,但看不出林格有半点在谈恋爱的迹象。昨天晚上,林格说他根本不喜欢那女孩子,别人说他谈恋爱只是因为那女孩去过他家几次,帮他洗过几次衣服,煮过多天的饭,做过几道林格母亲喜欢的菜,得到他母亲的认可,那女孩就认定林格接受了她。就是这样的原因,那个傻姑娘心里就燃起几分希望,她喜欢他,从心底里喜欢。

鄢紫云想到这里,脸开始有点发烧,镇定自若地小口小口咽着玻璃杯中的牛奶。自从与倪优良结婚以来,早餐喝凉茶的习惯已经得到改变。倪优良说,电视里的人都是用牛奶泡面包这样享受早餐,我们也要慢慢学会,不要再去啃那干巴巴的面包,保证你每天都有牛奶喝,提高我们的生活质量。吃硬馒头和干巴巴的面包,用冷开水吞洗,这都是从饥饿线上挣扎出来的农民生活,只要我们一起打拼努力,美好的生活都会实现的。倪优良说这些话,都是出自心里的真话,并没有嫌弃他是农村户口的煤矿合同工,倪优良却万万没有想到,这番话竟让她耿耿于怀,对倪优良憎恨起来。特别是她婆婆吴美淑,说话有时没有分寸,说紫云呀,今天这种优越的生活是倪优良带给你的,你要好好珍惜,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痛,更不要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吴美淑的这句话,仿佛一把尖刀刺伤着她的心脏。于是,她当了逃兵,逃离了那个家。回娘家三四天,倪优良也不去接她回来。

正是这个时候,鄢紫云遇见了林格,并且被林格的魅力迷住了。楼道的脚步声时断时续,匆匆而过,匆匆而来,她想等楼道安静没人走动,才与林格一前一后下楼去。他有着一张阳光灿烂的脸。她躲开他的目光,觉得自己就是被林格这张脸庞迷惑,每次面对他这张脸时他所有的理智和现实的想法都被逃得无影无踪。他说过她们之间没有未来,不管是以退为进还是保留自己一点尊严,她必须先给自己一个台阶,说,昨天晚上可能喝醉了。其实,她只喝了两杯啤酒,除此之外,她不知道找什么借口掩饰自己内心的迷乱。林格抽一张纸巾擦着嘴巴,扭着头看着窗外。春天来了,满目生机,他自己的心被一种莫名的恐惧和兴奋填得满满的。对不起。她不知道自己无缘无故地怎么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拼命地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可脑子仍然像一锅煮沸的粥。窗外,射进来的阳光越来越耀眼夺目,刺得她眼睛有点胀痛,晶莹的泪水在眼眶里闪来闪去。我们就当什么事没发生过,我不希望有任何人知道这桩事。她风闻过许多男人在跟女人上床之后到处卖弄炫耀的丑闻,这对于鄢紫云来说也是灭顶之灾,她不愿意在闹得满城风雨之后跟倪优良离婚,那是得不偿失。林格惊愕地看着她的脸,她的双眼直视着墙壁,漂亮的脸上写下一种冷傲得不可冒犯的威严,问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她咧一下嘴角,说,我们都是成年人,没必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我知道我们没有结果,我也不想改变目前这种生活状态。她的眼睛从豪华舒适的真皮沙发上滑过去时,想起了倪优良的各种各样的好处,那是一个能让她过上安稳舒服日子的男人。如果我要结果呢?林格笑一下,问,你真不喜欢倪优良?无论自己愿不愿意,在她的青春和美貌一天天随着岁月流逝的时候,还有一个这么年轻英俊的男人在乎她,这样的幸运不是每一个女人都能碰到的。她曾矜持过、犹豫过,昨晚算是一次糊涂吧。她想考验一下这个男人的忠诚和爱意,她使出以往玩男人的老把戏,一套从前玩过多次屡试不爽的把戏——欲擒故纵。鄢紫云微微一笑,笑得妩媚妖娆,说,不喜欢,我干嘛嫁给他?你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女人。林格没有给她留情面,直戳她的痛处。她惊讶地问,我贪得无厌?顿时,她心里有一种被别人脱光裤子展露在大庭广众之下的羞愧,镇定自若地笑了笑,反问着林格,你以为我喜欢你?当然不会,游戏就是游戏,我知道你不会认真,我已经说过,你能这么想更好。他冷冷地嘲笑,虽然他并不想用这种油腔滑调的语气跟一个昨天晚上与自己上过床的女人说这种话,可他讨厌她这副冷漠得若无其事的表情,还有那一套猫捉老鼠的游戏,他更讨厌贪婪又自以为是的女人。林格回答说,你好几天不在倪优良身边,昨天晚上是你性欲的强烈需求要一个男人。她心尖上颤颤悠悠划过一阵疼痛,立即回答说,是啊,那又怎么样?你也是只需要一个女人吧。她说这句话时,连犹豫一下的神色都没有。林格的脸顿时红到脖子根,喉咙里咕噜一声,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来,嘲讽道,当然。我也只是需要一个女人,一种生理的需求。去街上的野鸡店,还要二十块钱,最低档次的那一种,我现在一分钱也没有。看来,你是那种地方的常客。鄢紫云被呛得面色惨白,回敬林格一句话。趁热打铁地又说,你是不是以为我会纠缠你?哦,当然不会,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女人。林格释然一笑,笑的如释重负。听着林格的口气,鄢紫云差一点背气过去。她想他就是在故做姿态,因为她相信男人都是闻到腥味偷吃的猫,不可能咬一口就罢手。何况是自己这样漂亮的女人,多少男人对她想入非非。林格走了过来,脸上微笑着,她喜欢这种干净明朗的笑容。可是镜子里除了自己的脸,空无一物,他走了,像一只见不得阳光的蝙蝠,只敢在黑夜里穿行。

鄢紫云看着墙上的钟,钟的旁边挂着她和倪优良的照片,一张经过精心修饰和艺术加工后失去他们本来面目的婚纱照。那伪装出来的幸福和甜蜜让她觉得荒诞滑稽,她早已蔑视它的存在,也许它早该被一幅风景画所代替,可她没心思去打理这屋里的任何一样东西。她呆呆地看着穿衣镜里自己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一张没有光彩女人的脸,心窝像扎了一根刺,疼痛的感觉透彻肺腑。她忘记在哪本书上看过这样一句话:在男人与女人的交往中,谁先认真,谁就注定要吃亏。这句话一直留在她的脑海里,根深蒂固。面对林格这样的男人,鄢紫云有她对付的办法。在玩弄情感上,她坚信不会输给林格。他想玩多久,她就与他玩多久,直到他身败名裂投降为止。嘻嘻,跟我鄢紫云玩,又不打听我是谁——大海上飞翔的海燕,见过世面风浪的。在鄢紫云眼里,自己与林格玩,就像牌局上的一盘牌,谁输谁赢还不知道,她坚信自己最终会赢。

林仁礼在家里等不到林格,去陶瓷车间去找。龙兴标虽被提拔当上副矿长,由于他的车间主任一职空着,没人上任,他无法交接,仍然还坐在陶瓷车间上班。他曾请示过高超谁来当陶瓷车间主任,高超答复由他推荐人选上来。近两天,他琢磨来琢磨去,从陶瓷车间挑选无非就是三个人。第一人选是实验室主任石志军,第二人选是业务员倪优良,第三人选是车间技术骨干林格。当他决定推选石志军时,他接到了堂兄市政府常务副市长龙兴旺的电话,在提拔他当副矿长时非常悬,不是他与组织部长的关系,对市委李书记隐瞒石志军实验室一帮人对你的反对意见,你就当不了副矿长。龙兴标刚接完电话,点上一支香烟吞云吐雾时,林仁礼揣着一个一千元的红包来到了他面前。说明来意后,龙兴标见林仁礼从口袋掏出红包,起身走到一边去,在清点摆在办公室的陶瓷样品,掐着指头算计着,自言自语地念着,还有十个样品没有大量烧制,不管谁来当车间主任,这个月底必须烧制出炉,趁着拉煤的车辆把囤积的陶瓷产品全部运走,换取大量的钞票进来,老林,老林,你说是吧?连叫两声未见林仁礼回答,转身往回一看,未见林仁礼身影。龙兴标呵呵一笑,心里想还算老姜辣,林仁礼懂事。他走回办公桌前,拉出抽屉,一个鼓鼓的红包平躺在抽屉里。

龙兴标走出陶瓷车间办公室,来到矿总部,高超正在大发脾气,是谁透漏龙华收购江南煤矿的消息,要副矿长黎光明去查。黎光明一边走一边答应好好好,立即去查,与龙兴标撞了个正着,说,龙副矿长,你来得正好,来得正好!在墙的转角处,黎光明把高超大发雷霆的原因说给龙兴标,龙兴标这事好办,把那天参加新班子会议的人召集拢来开会,一查不就水落石出了。我看这行。黎光明拉着龙兴标返回矿总部办公室,向高超矿长作了请示,得到准许后,黎光明开始打电话通知

一刻钟后,那天参加新班子分工会议的人大多到齐,一共是八人,只有匡国泰缺席。黎光明电话打到他家里,他妻子说老匡那天淋雨感冒生病了,去市医院打针吊水还未回家。得知情况,高超决定不等他开始开会,他强调说,那天研究的事尚未实施,是不能发不出去的,可我们中间就有人不遵守组织纪律,提前透漏出去,造成全矿工人的不安与恐慌。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今天在会上主动交代清楚,组织不予追究,若等查出是谁,矿部将以违背组织纪律进行免职处理。高超说完后,大家瞠目结舌,你看他,他看你,没人承认透漏这个消息。一阵过后,龙兴标开始发言,他说在场的没人说,那就只有缺席的匡书记了。话音刚落,立刻遭到黎世雄的反对,质问龙兴标有证据吗?不管谁透漏对不对,堂堂的一个国营企业卖给私营企业,不论从哪个方面都是错的。你高超没有能力担负维护国营企业的尊严,你就不要逞能,立即向市委辞职。黎世雄越说越有气,暴跳如雷形容不为过。高超很冷静地解释说,这不是我高超想当的,是市委的决定。作为一个精力充沛的年轻人,没有理由推脱这个抱负与责任,想到江南煤矿煤炭即将枯竭,江南煤矿面临关门倒闭的危机,两个多工人往哪里去,拿什么吃饭生存,整个江南煤矿不得不进行转型升级。我拉龙华集团收购江南煤矿,一是他们有资金,二是他们热心旅游事业。在父亲安排我来江南煤矿的六年里,按照我父亲交给的任务,我的脑海里已终勾勒出一副以江南煤矿为中心的旅游胜景,并且绘制出了大青乡五A景区的宏伟蓝图。江南煤矿一旦挖不出煤了,全矿职工都可投入到旅游事业中来,不愁吃穿了。纵观湖南的张家界和四川的九寨沟,只要努力开发出来,不亚于它们,甚至还超越它们。每个地方都有三十多万人在做旅游工作,大青山能开发出来,区区两千多矿工还愁失业吗?我与龙华集团口头上谈过一次,他们很热心投资,并未形成文字,如果大家同意龙华收购,我会认真地与他们谈。他们既然这样,我们怎么不借鸡生蛋一——何而不为?大家明白高超的用意,都沉默了,最后在表决时都举起了手。高超微微地一笑,强调说,这次不管查出是谁,免于追究,希望大家引以为戒,不要发难,团结一致,挺过这艰难时刻,走出这寒冬的低谷!

看到高超笑了,大家的内心都开怀释然了。第二天,按照那天的短期分工纷纷行动。高超去龙华集团,龙兴标去江南铁路局,黎世雄召集工会的同志研究青年男女培训班方案,时间订在本月二十三日,市委党校已经确定来培训班授课的老师,一切都在进行中,可料想不到的大事发生了,在黎光明带领工人开始砍树时遭到老矿工们的阻扰,说前些年出了一个蛀虫董事长——腐败分子,这下又出高超这个败家子。黎光明苦口婆心地向大家解释,我知道这些树是你们亲手栽的,这是落叶的不好树种,每到冬天就落得光秃秃,看不到绿色,引不来凤凰。换上终年常绿的嘉木好树,这些候鸟就不会落到屋顶和屋檐下,看不到它们翩翩飞舞的倩影。总的一句话就是把江南煤矿与大青山的绿色连成一片,让整个江南煤矿绿起来,亮起来。一个星期后,江南煤矿周围所有落叶的粗壮树木被砍倒,锯成一截截地堆放在陶瓷车间两座瓷窑门口,供烧制陶瓷用;一车车从市园艺场买来不落叶的大树——香樟、雪松、龙柏、珊瑚树及供绿化用的绿萝、发财村、玉兰花、天竺桂等等,重新规划插栽,一株香樟,一株雪松,一株龙柏,一株马尾松,一株大叶黄杨,一棵珊瑚,一株银杉,将江南煤矿生活区域团团围住,过不了几年,所有的宿舍区和矿部办公大楼都会掩映在这些树下,绿化在生活办公楼前的矮小花树,每到它盛开的季节都会散发出迷人的香味。完成更换树种和绿化环境后,黎光明请示高超对江南煤矿的宿舍及矿部办公大楼的路灯进行了亮化改造,将陈旧的外墙刷上一层绿色的漆,与绿色的树浑然一体,江南煤矿成为了一个完整的绿色海洋。

一个月大功告成,高超觉得黎光明是干大事的人,是他最好的搭档,江南煤矿的旅游前景一定是光明的。在他欣喜的时候,龙兴标将一列运煤的火车开进江南煤矿煤场,令高超大吃一倞,喜上加喜,对龙兴标伸出了拇指。他原以为龙兴标会拖后腿完不成任务,想不到如此快速地把运煤火车开了进来。远远望着火车的黎世雄,看到铲车挥汗如雨地将煤炭铲进火车仓里,引以自豪地想,我推荐的人为我长脸了,可以封住许多人的嘴了,特别是陶瓷车间实验室那帮目光短浅的人。黎世雄全神贯注地望着黑色的火车,直到火车开走。正在这个时候,一辆黑色奔驰小车开到矿部办公室楼下,龙华集团总经理龙旺一行四人从车里出来,但不见龙华董事长。高超与黎光明接待他们进了办公室,封闭似地密谈了一个下午,直到吃过晚饭龙旺他们才离开。从他们离开时的脸色看不是很好,高超和黎光明也没前去送他们上车。黎世雄远远地看着,自从黎光明从旅游局调任江南煤矿副矿长这一个月来,从不坦露他与黎世雄是堂兄的关系,也很少与黎世雄单独谈话,保持一定距离,排除他人对他拉帮结派搞小圈子的嫌疑,做到心底无私天地宽,品行端正,扎扎实实地为江南煤矿的转型起好步,迈开腿,争取三月份成立江南煤矿旅游分局,设立广州市旅游总公司青山分公司,把整个青山乡的旅游事业搞起来,让江南煤矿两千多工人全员上岗。后来从龙华集团传来消息,高超向龙华集团提出五点要求,一、在实施高超青山乡旅游全景图前夕,龙华必须先打一千万元到江南煤矿,填补江南煤矿换不落叶树木及绿化的经费;二、整个旅游景区开发成功,安排江南煤矿所有工人全员上岗,不许龙华员工参与,同意龙华派两个副经理进驻监督管理;三、旅游所得收入按四六分配,江南煤矿百分之六十,龙华集团百分之四十;四、旅游的所有方案由江南煤矿策划,龙华集团只有执行权,没有主导权;五、在全面打造五A景区前龙华先打两亿资金,后续所有开发资金由江南煤矿负责。黎世雄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愤愤不平,这个高超真是嘴巴不长毛——办事莽撞,在谈之前怎么不算账?如果按照他的青山乡旅游全景图计算,简单打造最低需要经费十个亿,龙华只出两个亿,缺口的八个亿从哪里来?黎世雄决计去找高超和黎光明谈一次,千万不要形成文字签定协议。

黎世雄虽然被市委降职为江南煤矿工会主席——闲养的职务,不是高超包揽党委书记、矿长和总工程师套餐职务,工会主席排名在第六了,但眼下除去两个副矿长,他应该是第四。他毕竟当过六年的矿长,清楚地记得,高超大学毕业那年——一九八七年八月,被他曾在江南煤矿担任党委书记兼矿长的父豪高升,荣任广州市副市长不到一个星期,就把刚从省城海珠大学硕士毕业的高超安排进了江南煤矿,当了挖煤工人。他从底层工人做起,三年前,他的才华有目共睹,他虽然是学的旅游管理,对煤矿探测也是了不少,几次采用GNSS定位技术,成功地排除透水事件,安全地将两百多名在井下作业的工人疏散解救出井口,深得全体矿工的信任和赞誉。煤炭的枯竭也是他发现的,省煤炭厅派专家前来探测果然如此。他在担任总经济师这三年,他认真研究各车间呈送的经济运行报表,他坚能不弄虚作假,发现有车间少报产量私设钱柜,他就下去查账,查得水落石出,使车间主任口服心服,十分佩服他。然后他根据各车间所报的煤炭产量及收支情况,进行科学的论证,绘制出整个江南煤矿经济运行图,为总部作参考,并且建议,下个月五个车间需要提高多少产量,增加多少效益,压缩什么开支,按每个车间收入多少发放工资,江南煤矿才有积累。有他的指导,才使我这个老矿长没有犯错,在经济运行中安全而平稳,没有产生经济危机。去年冬天,因高头改革开放政策吃紧,遵照省煤炭厅指示,收回五个车间承包责任制权利,打击了全体工人的积极性,造成大量产品囤积滞留,才使市委下定决心让江南煤矿班子大换血,把担子压在高超肩上。还好,这个年轻人还算有能力挑起大梁,短短的一个半月,收效很大。他的威望和威信是用辛劳和汗水换来的,用才华积累的,那天市委组织部长杨宏森宣布他担任矿长,台下的掌声就是一个最好的回报。掌声终归是掌声,在与龙华集团收购江南煤矿这件事上考虑不周,我得找他好好谈谈。董事长龙华是老狐狸,自他成立龙华集团以来,经常给人挖陷阱,市委市政府曾有官员倒在他手上。这次收购江南煤矿可能又是一个陷阱,让你高超跳进去,到时上当都来不及,没有后悔药吃。再说出两个亿就收购一个大型国营企业,龙华一定同意,他会马上转两个亿过来。这话被黎世雄一言中底,就在龙华的儿子龙旺回去第三天,协议都未签定,两个亿已经转到江南煤矿账上,另将江南煤矿换树及绿化的一千万也打了进来。高超得知这个消息正在眉开眼笑时,黎世雄找上门来,把在来前的想法说给高超听,高超满怀信心地说,老矿长,没事,我不会上当的。他有计策,我有对策,刀柄掌在我们手上,他们抓住的是刀口。黎世雄说,匡国泰听到龙华集团的人透漏,龙华收购江南煤矿不是收购管理,目的在于搭上江南煤矿,欲将龙华集团改制成国营企业,名称都想好,叫江南龙华国营企业(集团)总公司。嘻嘻,他们是痴心妄想,连想都没有门儿。江南煤矿不答应,市委市政府更不答应,何况还有省煤碳厅这块挡箭牌挡着。高超不屑不顾,在黎世雄老矿长临走时,高超安慰说,老矿长,你放心,我不会上当的!

在龙华集团把收购款打到江南煤矿后,几次打电话催着签协议书,高超均以正在招商引资忙碌没时间,等忙完这一阵双方坐下来商榷,达成共识再签也不迟。电话被高超一次次地搪塞推脱掉。就在高超忙于组建江南煤矿旅游分局期间,陶瓷车间实验室的那群人闲得无聊,特别是鄢紫云与林格一夜情后,彼此发生质的变化,根本没有感情可言,甚至产生了敌对行为。他躲她,她也躲他,分道扬镳避而不见,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有着极其糟糕心情的鄢紫云,为排除自己想不通的障碍,坚持天天去上班。在大好的晴天里,自己单独而枯燥地从被绿化的生活区里走过,故意绕一段路。天空蓝得透明而干净,没有烟雾和机器轰鸣声的江南煤矿,显得格外清新干净。可是没有机器的转动声和车来人往的喧哗声,它就像一个病入膏的绝症病人,连苟延残喘的力气都没有了。二万多平方米的生产区也是静悄悄,鄢紫云像走进了一片荒无人烟的沙漠,到处都是了无生气的死寂,被拉走煤炭的空地上,还残留着厚厚的煤灰,不小心一脚踩上去,不见了鞋脚。春天似乎把这个地方彻底遗忘,只剩下枯黄的野草在阴暗的角落里肆无忌惮地蔓延。江南煤矿的实验室在整个生产区的中心位置,绿荫掩映下的两层灰色小楼与整个煤矿融为一体,草坪里的枯枝败叶和屋檐下的蜘蛛网随处可见。

鄢紫云慢慢腾腾地走着,来到车间已经迟到一个小时。她没有像往常那样从陶瓷车间门前经过,害怕碰到林格。远远地看着那堵灰色的围墙,那灰色的暗影里留下她们多少快乐的时光。每次林格早退就会偷偷从围墙翻越过来。他灵活矫健的身子每次都会让她心里掠过一阵惊慌和快乐。她的步子有点踉踉跄跄,腿肚子直打颤,软软绵绵,一点力气都没有。昨天,她可以坦然地站在阳光下,无愧自己的良心;今天她却有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这种偷偷摸摸的惬意带给她的是另一种刺激的欣喜。她就在这种忽悲忽喜、起起落落的心情里绕了很大一段弯路才来到实验白晓红在休息室大模大样地织毛衣,一件织了又拆,拆了又织,褪了颜色的重复很多次的旧毛衣。白晓红扭头过来看她一眼,把身子往椅子的另一端移了移,还以为你不来呢。咋不来能行嘛,不行,要混也要混出个头来。鄢紫云咧着苍白的嘴唇笑了一下,目光落在门外走廊上那张办公桌上,它像一块被人丢弃的破抹布,经历几个月的风吹雨打,早已漆皮剥落,惨不忍睹。田香云当工段长的时候,大家田姐长田姐短的叫得人肉麻,后来生病住院的时候都躲得远远的,死之后去参加丧事的人更是寥寥无己。每次从那张布满尘灰、被老鼠蟑螂糟蹋得面目全非的办公桌前走过时,她的心里就会涌起一阵莫明其妙的悲哀和恐惧,这让鄢紫云从心底感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最后一次见到田香云是在她临死的前三天,车间里派去医院护理的同事死活不同意再呆在医院,车间主任龙兴标做了好半天工作,那个护工才答应,她到不是怕脏怕累而是害怕,害怕面对死亡。

推开病房的门,躺在病床上的田香云马上睁开眼睛,她的气色倒不像一个快要死了的人。田香云用手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她坐,她放下手中的水果袋子,说,你的气色看起来比上次好很多。回光返照,没几天日子了。田香云苦涩的笑容里有太多无奈。面对这样一个残酷的话题,鄢紫云不知该怎么往下说,毕竟田香云还只有四十岁。无所谓,生死有命。田香云自己笑了起来,人总是要死的,我只不过比一般人少活几十年,只是……觉得对不起儿子,我欠他太多。鄢紫云这想起田香云的儿子是和前夫生的。当年她为了这个比她小好几岁的丈夫轰轰烈烈地离婚,上法院打官司,成为江南煤矿茶余饭后的故事。可是后来,这个丈夫经常打她骂她,还在外面沾花惹草,大家都说田香云的病都是给这个男人气出来的。鄢紫云看着田香云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感觉生命的脆弱和轻薄。她紧紧抓住田香云的手,想给那冰冷的手心留下最后一点温暖,安慰道,田姐,不要想太多,好好养病。还有什么好想的,只是觉得不值。田香云笑着,眼窝干涩得流不出一滴眼泪,空洞洞的没有半点神采。死亡的气息在房间里弥漫,经久不散。等待死亡远比死亡本身更可怕。田香云在等待那趟载着她离开人世的列车——死亡列车。什么不值?男人是不会珍惜女人为她付出东西的,他们是健忘的动物。

田香云轰地一笑,笑的狰狞而恐怖,直白地说,不要对男人抱有任何指望。鄢紫云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地说,田姐,听说你以前的丈夫对你挺好的,可你怎么……现在那个人对你并不……,你都这样了,他也不来医院陪陪你。鬼迷心窍吧,但我不后悔,真的。田香云长长地叹口气说,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还是会这样做的。我不明白,你太傻了!鄢紫云摇摇头,心里想,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真是无药可救。傻——?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人让我做傻事的人,另外是一种幸福吧。

一抹红云掠过田香云的脸,眼睛闪过几点亮光,她缓缓地说起她们曾经在一起的快乐时光,点点滴滴,一言一语,记得十分清楚,那么详细。鄢紫云不能想象那个男人能带给田香云什么东西。只是一个长相平平的普普通通工人,也许这就是别人所说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爱情。她不明白爱情为什么能让一个女人如此痴迷不悟。她没有用心去爱过任何一个男人,她的爱情和婚姻就是做为改变一个农村女孩子命运的跳板。她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子虚乌有的爱情,她相信所谓的爱情就是有足够的钱,可以过上丰衣足食的好日子。可是,当她看到从田香云的嘴角漫上脸颊的甜蜜和快乐时,她的心里充满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妒意。田香云说,什么是爱情,我真的不懂,只知道好好爱一次人的一生,不只是为了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而活着而爱着,知道什么是幸福。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是他让我知道喜欢一个人,也可以这么幸福。所以我不恨他,我这一辈子没有白来一趟。

红晕漫上了这个行将就木的女人脸上。当时也许有幸福,现在还觉得幸福。如果我是你,我会杀了他,同归于尽。鄢紫云说得咬牙切齿,义愤填胸。田香云摇摇头说,你不懂,紫云,你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你才不知道爱是什么。那句话是怎么说的,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我爱过,我不后悔,也不遗憾!她笑了一下,泪水却盈满泪眶,哽咽着,现在这个样子,矿子也不知道能维持到哪一天,很多人都停薪留职去打工了,你呢?我啊——,能到哪里去?鄢紫云久久地看着田香云,死到临头,她还在耽心那个薄情寡义的男人以后怎么生活,过得好不好?到外面去,能干什么,过一天,算一天,有饭吃就行。田香云浅浅地笑着,你们家的情况,我也知道一点,你公公死得早,吴美淑也是靠每个月几块钱的工资过日子,别想大富大贵就行。混一天算一天,倒闭了,总还要给我们一笔遣散费,这么大一个国家二级企业,政府不会不管。她曾经以为可以在江南煤矿安安稳稳、按部就班地过完一辈子,这样就很知足。田香云的神情暗淡下来说,唉——,其实,这些都跟我没关系了,我也算是解脱了,要不然,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这几年,矿里是这个样子,家里也是一团糟,总觉得活得好累,不开心的时候,真想过自杀……可大限临头,我还是舍不得。你相信人可以投胎转世吗?以前我不信,现在我真希望有这么一回事。田姐——,面对田香云的悲伤无助,鄢紫云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她没有再往下说,只有怜惜的泪水纷纷滑落脸颊。

鄢紫云没有想到自己会遇到和田香云一样的事。当她感觉到自己无药可救地喜欢上林格时,她曾感到害怕和恐惧,可是她已经无法自拔。当她在林格面前装出冷漠不近人情的残酷面孔时,她的心在流血,因为不仅仅是为那一丁点自尊,更不想落到和田香云一样的下场。

门外的走廊上,几个同事在闲聊打牌的事,谁赢谁输,谁的水平高,谁的运气好,谁偷奸耍滑,谁牌德不好……这是目前江南煤矿绝大部分人每天津津乐道的话题。这天上班不久,白晓红用胳膊撞了鄢紫云一下,问昨天晚上,你输多少?一百多块,怎么啦?鄢紫云挺直身子,掐断自己的胡思乱想。这点钱,值得你做出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今天晚上再赢回来不就行了?白晓红笑着,满脸的无所谓。她可以不吃饭,不买新衣服,就是不能不打牌,东挪西借也要赌,任何人的劝阻都没用。今天晚上要上晚班,怎么打?鄢紫云说得有气无力。如果打牌就能见到林格,要不要见他,见了面又怎么在大家面前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要不,我们约几个到这里来打,反正也没事做,打打牌,时间一晃就过去。这样影响不好,她摇摇头,抬头看了看窗外,楼上的下水道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堵死,楼上的人直接往楼下倒水,台阶上到处是湿漉漉的。又一桶水泼下来,在地面上溅起一阵水花,撩起满天刺骨的气味。无聊。白晓红抬头往门外看了看。这无缘无故的一句,也不知她指的是什么。怎么就影响不好,就你那么老实,其他车间的,上白班都在岗位上打牌,办公楼的锁上门,在办公室里打。鄢紫云自然知道这样的事,还是她告诉白晓红的,她往门外看了看,发现其他班的人怎么都不见人影?早就开溜了,大门一锁,鬼影都找不到一个。白晓红白她一眼,要不是等你,我也早走了。现在,连车间主任都经常偷偷溜了回去,你还管那么多?我就随便问问,现在工段也没人管事,一盘散沙。你不怕是没人管着心里不舒服。白晓红嘲笑,我说田香云也够惨的,前两个月还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看她也不像一个短命鬼,活着真没意思。你说一个人要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只能活到哪一天,会怎么样?那肯定会天下大乱。

鄢紫云觉得这个问题很荒谬滑稽。听说田香云在银行贷下好几万块钱,都被那个没良心的男人拿走了。田香云尸骨未寒,他就有了新欢。白晓红气愤地撇着嘴角说,如果我是田香云,就是变成鬼,都不会放过他。你以为世界上有哪个男人会为一个女人立一块贞洁牌坊。鄢紫云轻轻地叹了口气,感叹道,只有我们女人才会做那样的蠢事。是啊,所以我活一天,就要潇潇洒洒过一天。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吃光,用光,不要埋到黄土里去!怎么潇洒?鄢紫云又叹口气,说,这么一个鬼地方,还能潇洒什么?完完全全地解放自己,也不受男人的管制和压迫。怎么解放?性解放?鄢紫云笑了一下,尴尬地闭上嘴唇。你才想性解放呢。白晓红不好意思地打她一下,做一个鬼脸,笑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也不错,跟自己喜欢的男人在一起。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好过瘾。我们这地方真是太小。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人,一点心意都没有,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闹得尽人皆知。在大城市里,谁管你这些,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紫云姐,我想,我们女人不可能一辈子只喜欢一个男人吧,有时候看电视,我真羡慕人家。人家怎么有那么多浪漫的经历,要是我能遇到这样一个男人,我什么都不要,马上死了也心甘!平平淡淡才是福,你和肖乐不是爱的死去活来嘛。鄢紫云嘴里这么说,心里却不是这样想的,贞洁和淫荡就像女人心里的天使和魔鬼。天使和魔鬼开始在她心里打架,为什么不能和自己喜欢的男人好好相爱一场,为什么要压抑自己,装出一副圣女样子,她已经不是圣女,他是一个背叛丈夫的荡妇。想想外表憨厚老实的肖乐偶尔也有过的温存举动,白晓红心里微微一笑。

白晓红还在喋喋不休。其实女人最大的悲哀,就是从来都不去想自己真正喜欢的是什么,压抑、还是压抑,拼命地压抑自己,做到让父母满意,让丈夫满意,让孩子满意,让周围所有人满意,从来都不想想自己满不满意?男人们还要把一个贤妻良母的紧箍咒套在自己头上,你不是贤妻良母,就不是好女人。活得多累。男人有没有本事,都想骑在女人头上作威作福,我呸——!鄢紫云不解地看了看白晓红,问,今天怎么啦?这么多牢骚?我无聊、烦躁,你看肖乐,什么本事都没有,老在我面前充大男人。手气那么臭,这几天都输了好几百,烦死了。那就不要打了。不打,白白输掉了,一天不打牌,我就不知道这一天要干些什么?白晓红说着,掏出钱包数了又数,说,你看,就剩下这五十多块钱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工资发。发工资?那你就慢慢等待吧,饿得你断气了的时候,我会烧点钱给你。鄢紫云瞪他一眼,笑着。你这个没良心的,巴不得我死,我死了,借你的钱就要不回去了。两个人说笑着、吵闹着。只有在这种无聊的吵闹声中,她才能暂时忘记林格,忘记发生在昨天晚上的一切,她的心才能得到一瞬间的平静。白晓红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袋瓜子,把一颗瓜子往她小嘴巴里一丢,腮帮子一歪一呶,叭地一声,一个瓜子壳就吐到了地上,看她吃起来那香甜的架式,还以为她在吃什么人间美味。可白晓红就是那种吃什么也不长肉的人,也许是趴在麻将桌上的时间太长,二十几岁的年纪就有点驼背。曾经有一段时间,鄢紫云甚至很反感白晓红老是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她觉得跟这种人来往是丢脸的事。后来因为林格经常和肖乐在一起,心里也只好忍着。她们四个人在一起渡过的那些快乐时光——浮现在她的眼前,她不相信和林格之间只是一场这么快就落幕的游戏。

白晓红把脚下迅速堆起来的瓜子壳往旁边踢了踢,如果这个月还发低工资,我就把自己卖了。卖也要能找得到买主,现在大家连吃饭的钱都没有,谁有钱买女人?男人可以不吃饭,但不可不玩女人。白晓红笑,你不知道,他们一天到晚在背后都说些什么,每个人都在炫耀自己玩过几个女人,哪种女人是开放型的,哪种女人是闷骚型的,哪种女人容易上钩,在江南煤矿几乎没有秘密,所以要卖,我也要到外面去卖,反正现在是笑贫不笑娼。鄢紫云心里一惊,吓得全身冰凉,讪讪笑着说,一大把年纪,谁要买你?白晓红摸摸自己的脸,我没这么差劲吧,咱还是未婚女青年。未婚——?鄢紫云嘻地一笑,只不过比我们少张纸而已。白晓红,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和肖乐现在办喜酒,这样就能收到一大笔礼金,又可以在牌桌上玩几天。是一个来钱的主意。白晓红嘴巴一呶,只可惜,是个骚主意。不知道谁掉了一点方便面的碎屑在桌子上,一群蚂蚁争先恐后地纷涌而至,白晓红恶作剧一般地拿起茶杯恶狠狠地砸下去,蚂蚁们立即死的死伤的伤,转限间逃得无影无踪。阳光从大片的梧桐树叶上泄露下来,斑斑驳驳地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映上一片凌乱的阴影,四周寂静无声,偶尔从远处传来“嘭”地一声巨响,才让人知道其他车间还有人在上班。

白晓红失神地看着窗外,说,我还从来都没有出过远门,连火车都没坐过几回,记得第一次坐火车,从市里坐到南溪,上了车,还懵懵懂懂没看个明白,屁股还没坐热就下车了。下了车,傻傻地看着那远去的火车,想着自己如果不下来,火车就会把我带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去。那时候真羡慕那些可以经常坐火车的人。火车有什么稀罕的,如果能坐一回飞机就好。鄢紫云觉得自己比白晓红幸运很多,至少不要为生计操心。坐飞机很贵的,我们一个月的工资,还买不到一张飞机票,我恐怕这一辈子都没这个机会了。白晓红正儿八经地说,如果这个月再不发工资,我就想出去打工,不能在这等死。到哪里去打工?鄢紫云看着白晓红的神色,好像不是心血来潮的样子。南上北下,去哪里都行,总比在这个地方等死要好。到外面打工发了财,可以坐火车坐飞机,到时候别忘记我。鄢紫云笑。可是我从来都没有出去过,也没有熟人在外面,万一找不到工作,怎么办?那样很丢脸。白晓红说着,摇了摇头,还是不敢冒险,你最近有没有跟张冬雅联系,她今年毕业,是回来还是在外面找工作?不知道,应该不会回来,要不到那么远的地方,花几万块钱读书干什么?矿里现在这个样子回来有什么用?和张冬雅比起来,她又有些心灰意冷。三年前,当张冬雅告诉鄢紫云,她要自费去读大学时,鄢紫云嫉妒得几乎要发狂。她不明白人与人之间的命运怎么可以有这么大的区别,她要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得到的东西,张冬雅总是不费吹灰之力就顺手拈来,自己哪一点都不比她差,命运怎么会如此不公平?她就是比我命好,我是投错了娘胎,下一辈子,我求菩萨把我投到有钱人家去。白晓红仰头看天花板,上帝也有不公平的时候。她家里也不一定有钱,曾春萍和张师傅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工人。可人家就舍得在女儿身上投资,倪优良家有钱,他妈就是不让他去读书。去读了书,回来肯定会得到提拔的,不会呆在这个鬼陶瓷车间,不会老当推销员,累得死去活来。父母就是父母,男人哪里能跟父母相比,可怜天下父母心啦。白晓红诡异地笑了一下,紫云姐,你们家是不是有什么亲戚当大官——你父母都是农村的,怎么招上工?是不是倪优良帮你解决的?很多人问过鄢紫云这个问题,每当此时,她就会想起那个叫姜江的男人,那个彻底改变她命运的男人。江南煤矿有通过各种关系后门进来的农村人,很多人都认为是倪优良帮鄢紫云解决的工作,所以她才嫁给他,而倪优良在这个问题上的沉默也让鄢紫云愤怒,她觉得倪优良巴不得别人有这样的误会,她是不想把那段陈年旧事让别人无端揣测,所以她宁可别人误会,也不想解释,农村里的怎么啦,低人一等?那倒不是,我也是农村里的,不过现在的人都很现实,男的女的都想找双方父母有工作的,不用负担的。鄢紫云和倪优良之间虽然不说是这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但至少外表看起来是不太般配,你真喜欢倪优良,还不是因为他是煤矿子弟?虽然她不喜欢倪优良,但听到这样的话,她还是有点不舒服,言不由衷地说,他对我很好。那倒是真的,但是我看你对他不怎么好,老是一副要死要活、爱理不理,对吴阿姨更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以后你要注意收敛一点。男人嘛,只要能赚到钱,对自己好就行了,外表并不重要。鄢紫云苦笑一声,没有人明白她对倪优良有多么的仇恨,没有人知道她的日子过得怎样的憋屈。她知道这自讨苦吃,自作自受。不知道张冬雅还要去读书干什么,钱多得没地方放,读书不就是找个工作。人家有理想,有志气。鄢紫云说得酸不溜秋。张冬雅不比她漂亮,但比她有优越感,那是与生俱来的,因为她的父母都是江南煤矿工人。张冬雅每次说起她父母都是满脸的自豪和洋洋得意,而鄢紫云说起自己父母,觉得讲不出口,她觉得自己连白晓红都比不上,白晓红还有一个当工人的父亲,自己父母都是农民,祖宗十八代也找不出一个让她光彩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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