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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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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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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天蓝 广州蓝》连载

第八章

龙兴标真是长本事了,不仅将两口煤井门前堆积如山的煤炭运走,还把陶瓷车间仓库及露天场地的陶瓷产品装进了货运火车。火车在徐徐启动,三声长鸣过后,车轮开始转动朝前开去。龙兴标安排业务员倪优良与实验室副主任姜新立随车去东北,时间长达半个月。林格听到这个消息想随车去押运,龙兴标却不让,说什么矿总部要找他谈话。谈什么话,林格不得而知。在未知道谈话内容之前的几天里,林格坐立不安,一天到晚琢磨是不是白晓红肖乐倪优良他们偷钢材的事牵绊到自己。本人没有去偷,只是帮他们打了一个销赃电话,他们自己送货上了门,本人连半个脸都没有露。如果因这事矿总部找我谈话,那就是白晓红肖乐做人一点不地道。出乎不料的是,白晓红肖乐没有出卖他,而是他最喜欢的张冬雅告发的。

张冬雅读书回来,在等待安排工作期间,她看到各个车间,特别是陶瓷车间那种纪律散漫、出工不出力的消极乱象,她无法忍受了。作为高超的女友有责任向矿总部反应,建议高超对江南煤矿乱象进行整顿,正风正纪,实行打卡考核制度,迟到早退的,迟到或早退一分钟,扣工资二十元,上班打牌打毛衣的、一经发现扣工资一百元,对偷公共财物者严惩,由保卫处交公安处理,除开除工作外,另负法律责任。她把白晓红肖乐倪优良林格团伙偷钢材的事举报给高超,并敦促矿总部以这个偷钢材事件为典型,对全矿进行整治,还江南煤矿一片净土。高超说,鄢紫云也十分厌恶白晓红肖乐她们,前天她就向龙兴标反映了,龙兴标立即向我作了汇报,并取走他推荐林格和倪优良担任陶瓷车间主任的推荐报告,当场烧毁,口头提名实验室主任石志军,或张冬雅任陶瓷车间主任。签于鄢紫云大义灭亲,把自己丈夫倪优良也搭进去的表现,建议她当实验室主任。石志军专业技术扎实,热衷于陶瓷事业,工作精益求精,陶瓷车间主任一职他最合适,张冬雅才读大学回来,没有陶瓷制作经验,不能让一个外行领导内行。她是学旅游管理的,她的主要工作是协助黎光明副矿长把江南煤矿的转型事业——旅游工作抓起来,使两矿两千多矿工都投于到火热的旅游事业上去。

龙兴标哦哦哦地哦着,他后悔不该撕碎烧毁自己推荐陶瓷车间主任的那份名单,林格虽然帮白晓红肖白打电话销赃,相对倪优良直接参与偷盗要轻许多,何况他也不知道这批钢材的来源,应该在高超矿长面前申辩几句,直到他同意签字,悬在心里的石头才算落地。当时我没有把握不应该收林仁礼两千元红包,数目不大,但性质严重,利用权力受贿。想到这里,高超问,龙兴标,你怎么啦,心不在焉的。煤炭及陶瓷产品全部被你运走了,运输专列火车你是怎么批下来的?龙兴标先是嘿嘿一笑,默了默神说,这年代走关系,无非就是金钱美女开路,江南铁路局分管运输的姚副局长好那一口,吃饭都要美女作陪。那天我去联系时,把美女鄢紫云带去。在未开酒之前,看到鄢紫云就说,江南煤矿还有这么美的美女?看在美女的面上,我不批也得批。吃完饭,鄢紫云陪姚副局长跳过两曲舞后,姚副局长就在请示报告上签了字,当即打电话给运输处长,指示下个星期三腾出一个运输专列去江南煤矿。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我得出经验,凡是走后门拉关系,首先得弄清对方的喜爱嗜好,没有不攻破的。在与姚副局长接触的半天里,鄢紫云全在我的掌控之中,姚副局长没有占到半点便宜。高超凭着对鄢紫云的了解,她不可能为公家去卖弄姿色,平时高傲得像公主,再说她对龙兴标有怨恨,恨龙兴标长期霸占她的男人倪优良,让她变相地成了寡妇。高超半信半疑,假如是真的,鄢紫云为江南煤矿做了贡献。因她是女人,担负不起领导重任,她的男人倪优良理应受到重用,选他当陶瓷车间主任,或到矿部办当主任。高超把这想法说给龙兴标听,龙兴标顿时来了兴趣,好呀好呀!他为自己编造的这个故事高兴着,高兴之余,又担心高超不是一个轻易被骗的人,他一定会去找鄢紫云核实。为了给鄢紫云打招呼,只要鄢紫云承认参与过这件事,跟随自己七年的倪优良,自己多多少少得到过好处,也是自己扶他上马的时候了。

龙兴标正要起步走时,被高超一把拉住,说,你是分管生产的副矿长,目前煤炭已被拖空,陶瓷产品也被卖光,趁大家正在劲头上,抓紧时间生产,争取一天掘煤四百吨,七个车间,一个星期两千八百吨,把陶瓷窑点燃,一个星期烧出一窑陶瓷来,要陶瓷设计室设计出陶瓷地板砖,或陶瓷马桶、陶瓷洗脸盆、陶瓷水槽等,不能单一化,品种要多样,市场路子才广。龙兴标听罢,很佩服高超的思路真宽,视野真广。在自己任陶瓷车间主任的七年间,自己都未想到,老矿长黎世雄也未有一丁点提醒,没有任何创新和拓宽市场,赚取更多的钱,墨守成规地朝九晚五,吃着大锅饭,陶瓷车间的设计室、模具室、实验室、煅烧室、业务室等八个室一百多人,基本形成一种木偶似的惯向思维,没有创新的活力。高超当矿长,是江南煤矿的大福,前景一定光明。龙兴标在离开高超前,口头上一个劲儿地回答是是是,并承诺坚决完成任务。

在他找到鄢紫云前,他已经通知几个车间主任今晚到陶瓷车间办公室开会,传达贯彻高超矿长的指示,下死命令完成高矿长交待的任务。陶瓷车间暂由石志军负责,石志军提前来到办公室,打扫了卫生,整理了凳椅,烧好了茶水,准备了茶杯,买好了瓜果,迎接各位车间主任的到来。龙兴标考虑自己才当副矿长不久,原来在八个车间主任当中,陶瓷车间只是个小儿科,其他车间主任都不用正眼瞧他。他怕车间主任不听使唤,他想请老矿长黎世雄参加镇场,不料老矿长正在接待从市委党校请来给江南煤矿青年男女培训班讲课的老师赵俏俏,没时间参加。没有办法,他只有硬着头皮以副矿长的身份主持召开这个会议。通知晚上八点钟到会,可他怎么都未想到,七个车间主任均以各种理由晚来,等到晚上十点钟才来齐。幸好还有他这次批来一列运煤火车赢得一些声望,在会上大家都伸出拇指夸赞他有能力。夸赞完毕,龙兴标传达了高超矿长的指示,决定每个车间一个星期出煤四百吨,陶瓷车间加班加点生产一千个不同类型的陶瓷产品,在原来花瓶陶瓷罐罐的基础上,新增开发陶瓷地板砖、陶瓷浴缸、陶瓷马桶、陶瓷洗脸盆、陶瓷水槽等产品。他最后强调,这次任务虽然艰巨,如果完成得好,矿总部将会放回车间承包责任制权利,各司其责,各显其能,在工资发放上不封顶,让大家过上好日子。

会议开到晚上十二点,车间主任听到放回车间承包责任制权利,倍受鼓舞,激发了他们的热情。在两口煤井走访调研的高超,看到热火朝天的掘煤场面,遇上了老矿长黎世雄带着市委党校老师赵俏俏。在一头马黑长发的深处,透着一张秀气漂亮的脸蛋,她笑笑地走上来,与高超握了手,问,你就是高升市长的公子高超吧?可以说赵俏俏与高超是校友,都是省城海珠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不过所学的专业不同,不是志同道合。高超旅游管理硕士毕业,赵俏俏政治管理本科毕业。赵俏俏与高超握手完毕,看到高超对她微笑,说,高公子,长得一表人才,果不虚传,是男人中的男人!高超笑笑地说,不愧是学政治管理,真会吹牛拍马。我不猜错的话,你是赵无忌的女儿。你认识我爸?在海鸥市谁不知道赵无忌?赵俏俏听到高超说她父亲,没有了笑意,将头低了下去。高超这句话虽然没有褒贬,语气里却涵盖着讥讽和嘲笑。仔细想来,父亲赵无忌天生就是一个被嘲讽的人,致命的弱点就是他那双无法上锁的嘴巴,还有他无端的猜测和无穷的想象,从市委常委、秘书长的位置一落千丈——被贬到市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市委大院一旦出现什么谣言,从官员到家属都会认定是赵无忌编造的。有的不是赵无忌说的,也要强加在他的头上。在整个市委大院,赵无忌就是一个任人宰说的笑柄,行走在大院的小道上,几乎没人正眼瞧他。作为他的女儿,原来在大院从小一起玩大的闺蜜,因父亲不好的声名都渐行渐远,一个个地疏远了,相互不来往了。与人谈个恋爱,都因父亲而谈崩。这次江南煤矿举办青年男女职工培训班,党校本不是安排赵俏俏来讲课,最后是她争取来的。有其父必有其女,学校怕她海口乱说,把前不久一个教授在全市企业青年干部培训班的讲稿给她,要她完完全全地照本宣讲,认真地完成好这个任务。在她来之前,她打听到江南煤矿新当选的矿长高超,是刚调到省会城市当市长的高升之子,心里便埋下伏笔——与他套套近乎,谈一场恋爱。不料一见面就遭到他的嘲弄,看来没有戏了。

眼看培训班马上开课,老矿长黎世雄带她去了工会礼堂,高超跟在后面随同而去。一个能坐上千人的会堂,只有前面坐了一些人外,后面的座位都是空的,高超清点了一下约有三百来人。在江南煤矿的七年里,从老矿长黎世雄到底层工人,都是一个劲头地挖煤,变着法儿地挣钱,从未举行过思想培训。不是张冬雅读书回来发现矿里青年男女思想混乱及社会乱象汇报给我,我还不意识到企业思想与企业文化的重要。作为一个大型企业,不抓思想文化的整顿,等于是让毒瘤泛滥滋长。等这次培训班结束后,抓住白晓红肖乐盗卖钢材这个典型,对全矿进行一次摸底排查,有多少人偷过公家财物,刹住偷盗这股歪风,树立以矿为家的爱矿思想。老矿长黎世雄在开场白中说,今天在坐的都是正在谈恋爱,曾经谈过恋爱,谈恋爱失败的,或是结婚正在闹离婚的。对于这个问题,我们请来了市委党校青年老师赵俏俏给大家讲课,在改革开放的大潮里,由于西方文化的大量涌入,许多的青年人分不清精华和糟粕,盲目地乱学。特别是在恋爱婚姻的问题上十分严重,尤其是我们江南煤矿。赵俏俏在除对人生的“三观”——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真善美进行阐述和解答外,还增加一个内容,那就是婚姻观。

赵俏俏婀娜多姿地走上讲台,一身端庄得体的衣服把她装扮得更有气质韵味,光鲜亮丽的脸蛋,面对大家笑笑地打着招呼,江南煤矿的兄弟姐妹们,大家上午好!我叫赵俏俏,市委党校的老师。如何谈恋爱,如何经营夫妻关系,我也有困惑……

坐在第一排的林格,看着赵俏俏神采奕奕的样子,听着她百灵鸟的美声,眼睛越瞪越大,心里澎湃万千,这么一个有知识俊俏的姑娘,难道也是“三观”大道理上出了问题?自己曾经看过这方面的书,知道正确的“三观”与婚姻观没有多大关系。正确的婚姻观必须以爱情为基础,有爱情的婚咽才是符合道德的婚姻,双方经过深入的相互了解,具有共同的思想和追求,相互尊重,情投意合,这才是完美的夫妻和完美的家庭。想到这里,赵俏俏加重语气说的一段话,被林格记上心头:那些出于对金钱、门第、地位、权势的追求,或是父母包办的强制婚姻都是不道德的,不能跳离道德这个底线。否则,这个婚姻就是失败的……

林格将目光从赵俏俏身上移向了坐在第二排右角边位上的鄢紫云,敏锐的眼睛发现鄢紫云脸上憔悴,没有前几个月光亮,有气无力地打着哈欠,腰部粗了许多,他立刻想到这是孕妇早期的现象,难道她怀小孩了?她与倪优良结婚三年都未怀孕,我与她的那一晚就怀了,我的个乖乖,我就这么稳准呀——!如果小孩是我的,她以小孩腰挟我该怎么办?闷烧内向的倪优良知道了,一刀捅死我是分分钟的事,多么危险呀!这三个月来,我以为姜新立对死搅难缠的女人躲避凉拌是最好的方法,可是越躲越严重。不是今天发现她肚子膨胀,她把小孩生下来,后果非常严重。我死不承认,她做一个亲子鉴定是我的,我不就是菜板上任人宰割的肉菜,那一辈子就完了,到那时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趁倪优良押运煤车出差尚未回来之际,决定单独见鄢紫云一次,问她是不是怀小孩,小孩是谁的。上课完毕,林格特意写了一张字条,约她今晚在煤矿新开的满意餐馆吃饭。在鄢紫云接到纸条时,来不及看林格一眼,林格已经走出了会场,留给她的只是林格的背影。所有的人都已离开会场,鄢紫云一个人还坐着不动想心事。她想不通的是,三个多月他一直躲避我,偶然遇上,像遇上仇人似地一闪而过。今天通过听赵俏俏的课茅塞顿开,有了新的认识,请我吃饭?鄢紫云一边想一边会心地一笑,暗暗地说,他还是非常在乎我的,我鄢紫云看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他在乎我,我也在乎他,这叫惺惺相印,按今天上课的说法叫情投意合,与倪优良离婚,与他结婚才是正确的婚姻,完美的家庭,这才是我鄢紫云所追求的。

整个下午,鄢紫云像跳进了蜜罐,独自微笑,见人都是微笑,走到哪里笑到哪里。有人问她你今天那么高兴,一定是有喜事。是倪优良送煤赚来一笔钱还是矿部提拔你?你们说哪里去了,若果有意外之财我能笑吗,笑了就是露财;我一个农村人一没背景二没关系,谁来提拔我?听人说,这次煤矿能批来运煤列车,你功劳最大,不提拔你提拔谁?这都是龙兴标副矿长编的谎话,其实根本没有这回事。事情的真相,是他堂兄——广州市政府常委副市长龙兴旺帮忙联系的,江南铁路局姚副局长才答应批准的。龙兴标这么一说,既败坏了姚副局长的好色名声,也给自己造成莫大的伤害。但她不知道龙兴标编造这个故事的真实目的,那天他找她封口时,鄢紫云曾问过龙兴标,龙兴标说到时你就会知道。也许这是他的一个搪塞,我不管他抱有什么目的,或是阴谋,我又不是矿总部官场上人,什么阳奉阴违和尔虞我诈都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就算与倪优良有关,一旦今晚林格与我破镜重圆,和好如初,他就不是我的什么人了,形同陌路,没有了任何牵挂。如果没有离婚,就算打断骨还连着筋,藕断丝不断,对他或对他倪家还抱有一丝丝希望,何况我还怀着他的小孩。 下班后,鄢紫云直接去了那家新开的小酒家。其实只是一个小排档,但与其它排档不同的是,它有两个小包房和两个小卡座。林格中午就到订下一个小包间,他静静地坐在里面,双目顺着小窗口往外张望着,看到鄢紫云珊珊来迟,按照平时的脾气他会立即取消这个饭局,但今天不同,只有耐心地等待,心平气和地找她谈。要想从她口中得到真实的想法,还得费三寸不烂之舌哄她开心,放下纠结和过去,重新开始。

第一声小包房的门敲响后,林格立刻想到是鄢紫云来了。打开门一看不是鄢紫云,而是一位年轻的服务员,说门口有个美女打听有个叫林格的人是否在酒家订了餐么,你是不是叫林格?我是林格,她在哪里?林格冲出包房,见鄢紫云站在酒家门口望着桂花树叶子在风中轻轻地摇头晃脑,看着远方的树和蓝天白云,鄢紫云的心渐渐地平静下来。你只是在夜里需要一个男人。她想起林格的这句话,刚刚平静的心情又起波澜,怨恨和羞愧依然在心里纵横交错成一团乱麻。林格把她拉进包房,一个火锅正在冒着热气。她刚坐下,滋溜一声,火锅突然冒起一团浓雾,呛得她连连咳嗽起来。她痴痴地看着锅里不停翻滚着的油汤,心里也一阵波涛汹涌,什么好朋友,好心也被当成驴肝肺。如果以自己的脾气,她不想再跟任何人来往,可是人毕竟是需要朋友的,特别是在举目无亲的江南煤矿。她看了林格一眼,除了倪优良对她好外,眼前的这个男人靠不靠谱还是未知数。林格先是微微笑,然后察言观色一阵,他想说我以为你不会来,不料被鄢紫云抢先问话,你为什么请我吃饭?林格嬉皮笑脸地说,这几个月我经常躲闪你,今天听了课,我反思了一阵,是我不对,请你吃个便饭向你道歉,请你原谅!我只想问你肚里的小孩是谁的?是倪优良的咋样,你管得着吗?是倪优良的就好,就怕阴差阳错不是。是不是与你无关,我就知道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我就想你怎么会请我吃饭,害怕这个小孩是你的,负不起这个责是吗?林格担心地说,如果是我的,请你去医院做掉,我赔五千元补偿费给你……鄢紫云想到林格把爱情当儿戏,他眼里根本就没有我,饭菜未吃一口,怒气冲冲地跑出了酒家,消失在暮霭之中。

回到家里,看到倪优良出差回来,一头扑进了倪优良怀里。倪优良一头雾水,一时摸不着头绪,双手抱着鄢紫云的脸庞,仔细地端详着。看见她流泪,问紫云你哭什么,谁欺负你?此时的鄢紫云在想,比起那些所谓的朋友,只有丈夫才是真心对自己好,她抬起头来抹一把酸涩的眼眶,然后亲倪优良一口,推着倪优良去浴室洗澡。她坐在沙发上翻着报纸,心疼地听着一阵一阵哗啦哔啦的洗澡声,觉得自己男人为了这个家累得像一头默默耕地的牛。

虽然她不太喜欢倪优良,此时此刻心里却充满了愧疚,因为她心里装着的是另一个男人。见倪优良从浴室出来,问妈刚才找你干什么?还不是退休的事。倪优良有点不情愿回答。自从有了那个表妹夫的事以后,倪优良的语气越来越不客气了。她无法从他的语气里知道吴美淑的态度,只好追问一句, 她怎么说?跟她一年进矿的差不多都内退了,她再呆下去也不好意思。如果她不愿意,就不要勉强,我看她一点都不想退。到时候别人说起来,还以为是我们逼着她退的,其实一个人没事做也很无聊, 日子更不好过。有什么好无聊的?倪优良从鄢紫云手上抽下报纸往旁边一丢说,拿着退休工资在家享清福,都五十开外的人了,还瞎折腾什么?我还巴不得能退休呢。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年年十八岁,不会老啊。老了就要服老,把更多的机会让给年轻人。你的境界越来越高了,还学会了大义灭亲。鄢紫云笑着说,你妈也是个好强的人。倪优良瞪着眼睛看她好一阵,你好像很了解她似的?我是将心比心,现在矿里这个样子,像我们这样没技术没文凭的人,矿子万一倒闭,怎么办?我想去学点东西。学什么?倪优良有点莫名其妙。什么东西都好,现在上班也不紧张,休假的时间又多,我去学电脑,如今很时兴这个。她想起张冬雅说过,现在不会用电脑的人只有文盲。倪优良白她一眼,都三十岁的人了, 还能学到什么东西,异想天开,黄花菜都凉了一半,知足吧,有一份工作赚钱养活自己就不错了。现在这个工作也不知道能保持到哪一天。到哪一天算哪一天,跟着我,不会饿死你。问题是她从来没想过要跟他过一辈子,工作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挣钱。不是赚钱是什么?你问你妈去,她现在的感受最深。鄢紫云嘟哝了一句, 你眼里只有钱。那当然。倪优良毫不讳言,直接了当地答道,我倒是想问问你, 每个月的生活费都是我给你的,你的工资到哪里去了,全输光了?没有。孝敬你娘家去了吧?孝敬你乡下父母都行,只要不是打牌输走就行。

鄢紫云听倪优良说起乡下那种不屑的表情,心里就不舒服,问乡下人怎么,缺胳膊少腿?我妈就没花过我一分钱,像你妈,花一分钱就是割了她块肉一样。倪优良自知又触动了鄢紫云的霉头,忙说,好好,我不伟大,你伟大,那你告诉我,你的工资到哪里去了,前两个月我还看到你的存折上有两千多块呢。我借给白晓红了。借给白晓红打牌?也不全是,她和肖乐家都没什么钱,工资又那么低,她们家想吃肉。好啊,有钱借给人家,怪不得人家那么巴结你。倪优良嘲讽道,人家都说现在的杨白劳比黄世仁还厉害,赖帐都成本事了。你知道我在外面有多辛苦吗?为了多挣一点出差补助, 吃三块钱一个的盒饭,去挤公共汽车,我不知道坐出租车方便省事?你倒好,在家里充大款,到处显摆。人家有钱会还的。白晓红那种打牌赌博的人,有钱还你,你清醒一点行吗?我知道,你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她会还的。鄢紫云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在犯嘀咕。在这两年多时间里,白晓红真是只向她借钱就从没还过,这个人的脸皮真够厚。还你咯头——?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肉包子打狗,矿里是这个样子,你还敢借钱出去。看起来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就长了一个猪脑壳。你以为有两个臭钱就了不起,我不稀罕!鄢紫云被数落得有点冒肝火,刚才她看吴美淑兴冲冲的样子,还以为是那笔生意有了眉目。所以这时她除了失望还有一点愤怒,她没必要为这子虚乌有的财富在他们母子面前低三下四。连钱都不稀罕,真是无药可救了。倪优良冷笑。我就是无药可救了,烦透了。鄢紫云一想到林格心情就不好,他会因为张冬雅有钱而看上她了,钱真的可以买来尊重和爱情?张冬雅到底有多少钱?烦,你当然烦。无所事事,能不烦嘛,要是生一个孩子你就没有时间烦了。我不知道你跟我结婚究竟是为什么?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不想过下去,你早点说。生一个孩子是很简单的事,养大个孩子可不容易,到他大学毕业和结婚,至少也要一二十万。鄢紫云用眼睛瞟倪优良一眼,你现在有多少钱?倪优良皱皱眉头,没有多少钱也一样要生孩子的呀!还不知道矿里会是什么样子,等龙华集团的人来之后再说吧。原来你在担心这个。如果下岗没工作,我都不敢要孩子,矿里现在很多人在外面做生意,我们又不会,以后靠什么生存?你不要操心这些事,我不会让你饿死的。倪优良笑道。你表妹夫那边有什么消息?还没有,明天我打电话问问。

哦——。鄢紫云有点失望,说要孩子也要等到下半年。听说春天出生的孩子聪明些。紫云,你想通了?迟早要生的,要不然你妈总认为我是在利用你。这样才对。倪优良开心地笑了一下,把她搂进怀里,酸楚的眼泪从鄢紫云的眼眶里悄悄滑落。供应处的仓库又丢了二吨多钢板?吴美淑慢慢地走过来,手里的保温杯冒着丝丝热气,怎么拿出去的?用汽车装出去的。倪优良接过保温杯,吴美淑眨了眨眼睛,你怎么知道?你以为是哪些人?白晓红他们几个。借不到钱只有偷,她在紫云手上借了两千块钱。是他们几个,狗胆包天。

吴美淑和倪优良一边看电视,一边闲聊着。倪优良打一个长长的哈欠,说,妈,我多天没睡一个好觉,今晚就在这边睡。吴美淑取下老花镜。眨巴几下眼睛,看着儿子,又怎么啦, 刚回来就吵,为什么事,你对她这么好,她还有什么不满足?倪优良闭上眼睛,默不作声。吴美淑往紧闭的房门看了看,凑过来问,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不是。倪优良很不自在地躲开吴美淑的眼睛,她上班去了。哦。吴美淑这才松口气,说,良良,现在赚两个钱很不容易,你们两个也要省着花,我看她大手大脚的样子,存心不想跟你好好过日子,你要多留一个心眼,她这个人心狠,平时不声不响,不会叫的狗才真正地咬人,我怕你落个人财两空。有些事你不知道,我也从来都没跟你说过,就是怕影响你们的感情,她这个人你不能不防,你知道她的工作是怎么来的吗?她不是顶她们家一个远房亲戚的职吗?倪优良看了母亲一眼,说,以前的事不要说了,说来说去没意思。妈,你不要老是对她那个样子,她准备要孩子了。吴美淑将信将疑地看着儿子,是不是骗你的? 骗我干什么,骗我有什么好处?我还担心将来养不起孩子,现在小孩的花费可多了。矿里的人都在找门路做生意。妈,你不要老是拿些鸡毛蒜皮的事去说鄢紫云,我们的事,我心里有数。倒是你自己要想清楚,如果龙华集团真要来,听说他们来要搞身份置换,如果我们三个都辞职,每一个人就能补贴好几万块钱,到时候,我们也出去找个地方租个门面做点生意算了。做生意,做什么生意,万一赔了咋办?吴美淑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从进江南煤矿开始,她就没想过会离开这个地方。倪优良笑着说,还没开始做生意,你就想到赔,世上哪有人做生意。没有交易买卖,城里开什么商场和超市,乡下开什么集市?吴美淑白他一眼,你倒是想得轻松,没退休工资,将来我吃什么,还能靠你们,就是买断工龄,我也不会拿去做生意,存在银行多保险。现在把钱存在银行的人没脑筋。有没有脑筋,我都不会把棺材本搭进去,你不要打我的主意,有本事你们自己找钱去做,我看你也不是做生意的料,还是呆在这里过安逸日子好。安逸日子?你以为以后还有安逸日子?这份工作迟早靠不住。现在已经不是你们那个时代了, 有个单位有个工作,就能一劳永逸。在这个地方生活大半辈子,我是不会离开的,再回老家去,老家也没什么亲戚,人生地不熟,回不去了。赖也要赖到完全没希望了,另外再想办法。你们那一代人就是死脑筋,姑妈那边也没有一点消息,如果做成那笔生意,我们就什么事都不用干了。什么生意?哦,你说的那个,我早忘了,千万别当真,你那个表妹夫我见过,没看出有那么大能耐。哦,上次他跟你怎么说的?他说要到我们矿里来看看,说他承包一个工程要买装饰墙砖和地板瓷砖,谁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倪优良的脸色沉了下来。吴美淑觉得很累,很难过,儿子那点小心计她太清楚不过了。看着墙壁上丈夫憨厚的面孔,悲从心来。不仅仅是对儿子的失望,更是对这个她赖以生存大半辈子的工矿失望,更对未来产生恐惧和担忧。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能干什么?,一切都晚了,没办法了,最后的保障就是早点把退休手续办下来,以后每个月拿着那点退休工资平平淡淡过日子。她茫然地看着这屋里的一切, 透过玻璃窗户遥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给她带来太多的恐惧。熟悉的泥土气味扑面而来,江南煤矿也像自己一样, 被别人当做包袱了,没有多少利用价值了。对于一个一辈子争强好胜的女人来说, 要承认自己的衰老是一桩多么可怕的事。她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如泥塑木雕,一动不动。

这天晚上,吴美淑没有进房去睡,躺在沙发上想了很多矿里的人和事。还想到田香云那个工段长的位置,能否让倪优良顶上去?田香云死后,工段长的位置一直空缺无人,鄢紫云知道实验室主任石志军对这个位置虎视眈眈,他的竞争对手就是实验室副主任姜新立,虽然姜新立工作表现不如石志军,可他和龙兴标的关系一直不错。可鄢紫云还是希望石志军能当上工段长,因为石志军当上工段长,室主任的位置就需要人顶替。矿里有关领导曾透露过要她顶替。所以当石志军端着饭盒走进休息室时,鄢紫云连忙凑上去。石哥,吃什么菜?从鄢紫云嘴里吐出这亲切的称呼,不仅鄢紫云自己觉得别扭,连石志军都觉得莫明其妙。他把饭盒往她面前一端,二百块钱的生活费,能吃什么菜,有饭吃就不错了。矿里究竟会怎么搞,还有没有希望?鄢紫云半真半假地叹着气问。谁知道,你着什么急,万一没工作,要倪优良养着就行。石志军吃着碗里的豆腐干,没滋没味的样子。人家说男人四十一枝花,可鄢紫云从石志军脸上看到的都是沧桑和无奈。石志军说,像我现在这个样子才真的麻烦,儿子上高中,明年就要高考,考上大学,那笔费用从哪里来。没考上,他的前途在哪里?所以是左右为难,愁死人了。他们那一代人竞争更激烈,不读个大学肯定不行,所以我连孩子都不敢生。鄢紫云的脸上堆满了同情,你们两口子都工作二十年了,每年存五千块钱,也有十万块钱,儿子读书应该没问题。十万。石志军像听天方夜谭,有十万块钱我还在这里上班?随便做点生意都比上班强。他见鄢紫云不相信,又是一阵唉声叹气, 我算笔账给你听,才进矿那几年,每个月只有四五十块钱,吃光用光花光,也不知道要存钱,结婚以前,我是一分钱都没存,结婚是家里操办。真正效益好的时候,就是高超的父亲高升当矿长那么几年,平民老百姓就是每个月几百块钱工资,那几年有奖金是不假, 用钱的时候大方了一些。 每个月都要孝敬双方的父母,孩子的花费,后来不断地添置各种电器,人情来往,没有什么积蓄,能养家糊口就不错了,像我们这样光靠两个死工资的人,哪里有余钱存银行,这两年矿里的效益这么差,每个月的生活费都不够,还要从存款里拿点出来补贴。哎,这日子越过心越慌。如果有其它门路,我早走了。

石志军扒干净饭盒里的最后一粒米饭,用手擦擦嘴唇,继续说,我那孩子读书也不是很好,原来想要是考不上学校,就到矿里找个工作。有个工作也有个安身之处,看现在这个形势,没抱什么希望。怎么说也要让他读个大学才行。他暧昧地看了鄢紫云一眼,你家里的存款恐怕超过十万。我家不偷不抢哪来那么多钱。鄢紫云急忙否认。其实,她自己在银行的存款确实只有一万块。矿里人都说倪优良这两年浑水摸鱼捞了不少油水,她实在摸不着底,因为倪优良除把工资卡交到她手里,其它的事情从不让她过问。这也是那紫云从心底恨倪优良的原因,埋怨道,越活越没意思,像田香云死了也是一种解脱。石志军惊讶地看着她,不明白鄢紫云怎么会有这样悲观情绪,说,你活得好好的,不愁吃不愁穿,怎么说出这样没志气的话?鄢紫云咧了咧嘴,再看一眼走廊上田香云留下的那张破办公桌,一股阴森森的气息弥漫开来,轻描淡写地说,田香云死了这么久,当工段长的人还没安排?石志军没有明白鄢紫云的用意,说,现在这个乱七八槽的样子,要工段长干什么?田香云当个工段长也没管多少事,还不是天天混日子,只是占着那个位置不好撤她,女人有什么能耐管事。

背后中伤别人是最没道德的行为,何况是一个死了的人。鄢紫云说,田香云能力还是有一点的,敢说敢做,也有担当,要不她怎么会得罪那么多人?她住院的时候,就没几个人去看她,有什么意思?人都是这么势力的,在那个位置的时候,都想巴结讨好,人都要死了,当然没人理睬。去年闹过一个笑话, 听说市公安局一个副局长得癌症,开始别人以为是他家里人得了癌,去医院探望的人络绎不绝。后来听说是他本人,走到半路上都打道回家。

鄢紫云知道没必要为这无聊的事跟石志军争执,最后随便说了一句,听说姜新立想当工段长。石志军看她一眼, 漠无表情地点燃一根香烟。劣质烟草的气味在房间弥漫着呛人的气味,烟雾缭绕地遮住了石志军憔悴的表情。石班长,我觉得凭工作能力和资格,你是最合适的,如果别人不在背后耍手段,这个位置就是你的。鄢紫云知道石志军就是那种一分钱都能抠出油来的吝啬鬼。要不是龙兴标,他连一个实验室主任未必能当上,所以意味深长地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现在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他有钱他送,我无所谓。他有什么本事,我还不清楚,连天平不好用那样的小事,都要喊我去处理,拍马屁的功夫倒是有一手。这年头,只要有这门功夫就有市场。鄢紫云知道再说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其实,她跟姜新立并没什么意见,只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讨厌看到姜新立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还有姜新立对张冬雅那种死心踏地的爱护让她妒忌。曾春萍在自己女儿张冬雅的穿着上不能输给鄢紫云,在每天上班前,曾春萍都会看张冬雅穿什么衣服和鞋子,仔细地给打量一番,使自己女儿在江南煤矿不仅工作进步上升,在打扮上都会按照电视剧演员的时髦进行审美。这一天,她看着张冬雅身上穿着简单的牛仔裤和针织毛衣,心疼地说,冬雅,你这孩子就是不会打扮,穿得这么随便,你看矿里的女孩子,个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要不妈妈这两天陪你上街买几件衣服?张冬雅伸着自己的衣服给曾春萍看,我这挺好的,你会不会看?妈,名牌呢,懂不懂?曾春萍怜爱地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说,冬雅,你都快三十了。又来了,生怕人家得了健忘症, 烦不烦。张冬雅娇嗔地一噘嘴,我在外面,你为我操心,回来你也为我操心,你还嫌你这脸上的皱纹不够多,头发还没全变白。舒畅端着汤锅从厨房走出来,满屋排骨炖藕片的清香,搭讪说,冬雅,妈妈就是怕你嫁不出去,你如果结了婚,保证妈一天就能年轻十岁。你们是不是都讨厌我,嫌我在家蹭饭吃,那我还是出去打工的好,天遥地远的,你们想管也管不着。舒畅戳下张冬雅的头,说,当然讨厌,人家会以为是我们舍不得把你嫁出去。唉,冬雅,我们车间有一个男孩子,倒蛮适合你的,年龄也差不多,就是家里条件不太理想,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下。不要,矿里都这样子了,以后我还要生儿育女,拿什么来养?张冬雅抱着沙发坐垫缩进角落里。我们不是照样要过日子?我看你是在外面把眼睛看花了,要不你带一个男孩回来,那我们就不管你了。舒畅笑,脸腮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曾春萍不轻易放过这样的机会,忙问,谁啊,怎么没听你说过?林格。舒畅说完之后想到什么,立刻补充一句,我只是随便说说,冬雅看不上。你是说林仁礼那个儿子?小时候那胖墩墩像个猪崽子,不行,配不上我家冬雅。人家现在长大了,一表人才,好多女孩子喜欢他。人家喜欢是人家的事,我们家冬雅不喜欢。曾春萍的语气不容置疑。张冬雅嘻嘻一笑,妈,你也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你认识林格?曾春萍紧张地看着张冬雅。张冬雅做一个鬼脸,点点头,俏皮地说,嗯, 早认识了。妈,你的审美观过时了,你的偶像是高仓健,年轻人的偶像是F4。F4,知不知道?意思就是像花朵样的男人。 男人长得像花朵有什么用? 能当饭吃?曾春萍恼怒地瞪女儿一眼,很认真的表情,急切地问,你不会是真的喜欢他吧!冬雅,你可要想清楚,现在的企业单位靠不住,说不定哪天没工作了。我不赞成你到矿里找,矿里的男孩子没几个有出息,以后要是两个人都没工作,怎么办?连吃饭的钱都赚不到,要么找一个做生意的, 要么找一个事业单位的,再差也要有一技之长, 至少能养家糊口。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以前那个姜新立,人家家里做生意。妈。张冬雅跺脚,大叫一声,真的有点生气了。

曾春萍自知这句话说得有点不合适,只是讪讪地笑着说,人家对你可是真心实意的。张冬雅把手里的沙发垫一甩,咬着牙齿瞪着曾春萍,气乎乎地哼了一声。好了好了,我说错了。曾春萍连连道歉。

舒畅削了几个苹果端上桌来,说,你与高超谈恋爱是真谈还是假谈,他真给你安排到旅游公司还是假安排。他虽是矿长,靠得住么,他不会拿你开蒜么?这么多天过去,工作还没有着落,爸都气得吃不下饭,这些天长出好多白发。旅游公司是个空壳壳,还不如分到我们车间来。听说有老板来收购,抓紧点办手续,先安排个岗位,以后再想办法往好地方调。你们车间不行,太脏又辛苦,没一个好工种,依我看,你还是回实验室。曾春萍搭腔说。着什么急。人家来收购, 还不定有班上。你还想出去?曾春萍有点不高兴了。现在矿部都是新领导,还在摸底,没人管事,请不请假都一样, 要不我干脆辞职算了。这个特殊时候,你还辞职?听说以后身份置换,能拿好几万块钱,现在辞职,只有几千块钱。有这样的好事?我不信。一、二个月也不能等?那你读书回来干什么?外面有金子检?舒畅在一边笑着说, 冬雅出去说不定真能捡到金子,几千块钱一个月,肯定比矿里强,我有这样的能力,也想出去。几千块钱赚得容易?你看她刚回来气色那么差,现在刚刚好点,钱再多有什么用,重要的是身体。你一个女孩子, 在外面孤孤单单一个人,有个头痛脑热,也没人照顾。曾春萍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

张冬雅苦笑说,在外面这么多年,我不是好好的,不出工作,你养我?冬雅,找一个有本事的男人养啊,舒畅笑一声后说,正是。 这句话说到曾春萍的心坎里去了。你女儿没本事,怎么找得到有本事的男人,如今的男人,你嫁给他,如果要他来养活你,比杀了他还难。没有几个人像你这么想的,你太好强了。曾春萍的脸沉了下来,说,我和你爸年龄都大了,身体又不好,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哥在那么远的地方,想见你们一面都不容易。交通这么发达,一会儿就到了。我说不行就不行,老老实实给我呆着。煤矿两千多人独独饿死你一个, 我还不信了,还没到那个程度。妈,生活不仅仅只是解决温饱问题,要讲生活质量,你懂不懂?这里有什么……天天是麻将、赌博、邻长里短的八卦。我会憋死的!张冬雅一噘嘴扭身,用背对着曾春萍。这几天,她想了很多很多,真的没办法在这个地方呆下去,昨天跟几个同学联系了 一下, 等有了消息就走。你过你的,人家过人家的。那我干嘛出去读书,读书回来,又在车间倒三班,干那种简单的体力劳动,不怕人家笑话?我没有说要你去读书,矿里那些跟你年龄相仿的人,儿子都上幼儿园了。你连一个男朋友都不知道在何方?再过两年都嫁不出去了。谁说我一定要嫁出去。不嫁就不行,国家又没明文规定不结婚是犯法。肯定不犯法,将来你老了,谁养你?曾春萍听这话就生气,那年两个人也是为找对象的事闹得不可开交,张冬雅才决定出去读书的。三年之后,又碰到这个问题,两人都好像比以前更固执了。几十年以后的事,想那么远干什么,我怎么知道自己能活到哪一天?心尖上一痛,曾春萍气得脸色铁青,说,你读书回来跟我顶嘴,讲歪道理,钻牛角尖!那你打我一顿。瞄准这里打, 打成一个白痴,我就没有思想,没有灵魂,你说东我不会往西。你……,曾春萍气得涕泪四流,有本事, 你出去再不要回来!

张冬雅无可奈何地看了看曾春萍。曾春萍板着脸孔说,这个高超虽是矿长,是矿里第一把手,说话不如薛副矿长。原来高超安排冬雅进经调室,最后被薛天贵副矿长死搅蛮缠,硬要将他女儿薛孟璟安排进去。高超出于照顾老同志,最后还是让他女儿进了经调室。看来他不是真正喜欢你,真正爱你他怎么让出这个名额?你死去这个心吧,找一个家庭条件好的实在的男人,尽快成家。高超是官二代,高高在上,他不会死心踏地给你安排工作的。靠别人不如靠自已,照你嫂子说的先进车间,或是进实验室,等着龙华集团来收购有一碗饭吃。张冬雅回想起那天在人事处的尴尬情景,心里就来气。她不屈服江南煤矿人事处那几张市俗、打着官腔的脸。你甚至想江南煤矿如果现在倒闭,这些人就没有地方摆架子打官腔,她倒真想看看他们沦为平头百姓的嘴脸,是不是还这样趾高气扬。人事处的人不仅给她使绊子,也不给高超留面子,当然他们不知道张冬雅是高超女朋友。人事处长说,如果想进办公楼,哪个科室都满员。你是大学生,回来干什么,在这里不是浪费人才?她忍了又忍,觉得没必要跟这种人一般见识,我就想回来,舍不得这只铁饭碗。这只铁饭碗也端不住了,你还是到外面去找好工作吧,这穷山窝有什么舍不得的。矿里批准我三年的假期,才去读书的。请什么假,干脆辞职算了。我等着身份置换呀。你妈不是说你赚了很多钱,还在乎那么一点生活费。张冬雅想,如果自己不回来,或者没有高超的周旋,自己就不会在这里受窝囊气。问题出在高超身上,身为一矿之长,没有一点魄力,被江南煤矿几个老副矿长搞得打跛脚,对他当上矿长内心不服,也许他还没有干成几件大事,树立不起威信,在安排张冬雅的工作上吃了哑巴亏。同样是大学生,张冬雅就没地方安排。这件事对张冬雅打击太大,她开始了动摇,怕高超为难,欲放弃高超回到省城夏小海身边去。可她不知道高超刚当矿长的难处,不能使用权力安排她进经调室。高超想做一名大公无私的亲民矿长,等理顺所有关系,得到全矿职工的称赞,自有他的铁腕手段,到时别怪他铁面无情。

就在张冬雅揣摸高超心事不到半天,传来消息说白晓红肖乐被保卫处抓走,十有八九要判刑。张冬雅顾不上自己的事,忙问,抓到公安局了?还没有,可能明天送上去。张冬雅心里咯噔一跳,忙跑出来给鄢紫云打电话,然后飞跑去了保卫处。保卫处空荡荡的小屋子里,亮晃晃的灯光照着两张苍白无神的脸。白晓红的身子不安地动来动去,站了一天,两条腿早已麻木失去知觉,偶然往墙上靠一靠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地上滑。看着肖乐怡然自得地盘腿坐在地面上,衣服到处蹭满了灰尘,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可他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有气无力地说,一天没吃东西,人都要饿死了,现在哪怕是馒头,我也一口气就能吞十个。白晓红说,我也饿得差不多了。哎哟,这滋味真不好受,如果我们两个还留一个在外面就好,至少有一个人送饭。我听说一个人不吃不喝都可以维持七天,你们女人,生命力更强。肖乐咬着一张没有血色黑得发紫的嘴唇,说,所以要死,也是我比你先饿死。白晓红有气无力地说,她们也不给我送点饭来,真要活活饿死我们。坚持一下,他们不敢把我们怎么样,这是知法犯法。别指望人家,先坦白了出去再说。坦白了,你还想出去?等着坐牢吧。肖乐紧张得瞪圆眼珠子,你千万别冒傻气,他们又没当场抓住我们,我们不承认,他们就没办法。都是你出的馊主意。是你提供的线索,你整天叫着没钱……叫得人心都烦死了, 如果你不说那个仓库有东西,我就不会往那方面想。 我又没叫你去偷。你倒怪起我来了,我要你去杀人放火,你去不去?只要你开口,不说杀人放火,就是上天入地,我都去! 肖乐嘻嘻笑着,表现得挺乐观。白晓红刚要笑,又抿紧嘴唇,要做牢, 你一个人去,不关我的事。人家说患难夫妻,你怎么一点情义也不讲?谁跟你是夫妻,想得美。行了,我没力气跟你吵。肖乐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 口气,他们真的不给我们送点吃的东西,都是一些不上道的狐朋狗友,见死不救。他们也许还不知道。肖乐轻蔑地说,你都没去上班,鄢紫云会不知道?我现在还真怀疑是她举报的,你喜欢找她借钱,那天我说先还给她,你又不肯,现在好了,人家报复你。她报复我,我们就报复她,把她老公倪优良供出来,拉一个垫背的。肖乐急切地制止道,倪优良是个好人,鄢紫云一点不在乎她老公,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静观其变,紧锁嘴巴。还,拿什么还?白晓红一听钱的事就生气,如果真嫁给你这个穷光蛋,我这一辈子就完了。肖乐瞪着她,你什么意思?就这个意思。白晓红头一歪,嘴巴一翘。你……行……肖乐冷冷一笑,说,大难临头,你才知道。肖乐苦笑着,看白晓红一眼,盘腿打坐,闭目养神。

狭小的窗口突然一暗,伸进两只圆溜溜的眼珠子和一张嘲笑的脸,你们还有力气吵架,快点想办法,要不然,明天只有到公安局去吵了。一晃又不见了人影,一下递进两个盒饭来,快吃啊,吃饱了再吵,有的是时间,慢慢来。饿死了我们,保卫处也有责任。白晓红和肖乐互相看了看,所有饥饿的感觉都吓跑了。他们还不知道这两个盒饭是张冬雅给买的。

张冬雅从保卫处出来,沐浴着落日的余辉,在往家里赶着。看着前面一张熟悉的男人的脸,总觉得姜新立的脸好像秋天熟透的柿子,激不起她心里的任何一点欲望。他还像以前单独面对她就紧张不安,说起话来选词择句像一个将要受到惩罚的小学生,一看到她的脸色温和时,他会用一双色迷迷的小眼睛痴痴地盯着她看,眼皮都不眨。姜新立离婚之后,自己在外面租了房子,张冬雅觉得自己来找他的这种行为和动机很龌龊,她知道他愿意为她的任何一句话赴汤蹈火。你有没有办法?如果明天真送到公安局去,麻烦就大了。姜新立不同地撇一下嘴,得意地说,只要我想办法,杀了人,我都能把他保出一条命来,我表叔……他咽了一口睡沫,觉得牛皮吹得有点过火,上面有人什么事都好办。那你就快点想办法吧。先到姜新立家的林格耐烦地说。你说得这么轻巧,现在办什么事,都要钱开路。没钱,我怎么去办事。姜新立嘴里和林格在说话,视线却没有离开过张冬雅。要多少啊?林格皱紧了眉头。那不一定,没有几千块钱,是办不了事的,请人吃饭都要花钱。我知道,能省就省点吧。

张冬雅看着姜新立的眯眯眼,淡淡地笑着,她笑得很温柔很妩媚,人在危难的时候,最需要朋友帮忙,如果你觉得不行……。姜新立脸一红, 结结巴巴地说,不是……他们也是我的朋友, 我……去找保卫处的方处长。以前他经常在我表叔那里玩,应该会帮忙,这是小事一桩,实在不行,我另外想办法。

张冬雅看了看林格,有多大把握?我也听说这种事在江南煤矿司空见惯,如果没人举报,根本就不会查。这个……姜新立抓抓头皮,我也不能保证,不过,我一定会想办法的,我们家在城里有很多关系,我妈……张冬雅微微一笑,笑得高深莫测。姜新立赶忙躲开张冬雅眼睛,问,这几天,你在人事处跑得怎么样,想不想回实验室?你们车间本来就多了人,怎么来?你想来就有办法,这是小事,龙兴标主任跟我的关系不错,田香云死了,老龙还要我当工段长。哦。张冬雅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但是有人想跟我争,要不,我跟龙兴标说说看?不着急,我正想趁机会多休息,还是先帮白晓红他们想想办法吧,钱的事,到时我会跟他们说的,该打点的还得打点。张冬雅没有躲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我……尽力而为吧。姜新立答应得有点勉强。林格一听他这么说,急了,你别这么说,他们都指望你了。我不敢打包票,你们也想想还能不能找其他关系。你爸也在办公楼上班,是矿里的老革命,多少都有几个熟人。林格看了张冬雅一眼,再说吧。张冬雅岔开话题,说,龙华集团来收购我们矿的事,这几天好像停下来了。说到这事,姜新立感兴趣了,你也盼着他们来啊,来不来都是那么一回事,改制对工人没什么好处。现在,还可以赖皮混混日子,如果他们真来了,就没这么轻松了,我倒是不希望他们来。林格觉得姜新立有点可恶,没好气地说,你就巴不得矿子倒闭,我们都饿死就你一个人活着。倒闭也不错啊,对我们人来说,性质跟买断工龄差不多,失业了,国家还有很多优惠政策。姜新立更神气活现了,我是无所谓,煤矿倒闭,回去帮家用料理生意,倒是你们,像林格一样,没有工作怎么办?我们能怎么办?等死呗。林格不再想说什么,直到今天才发觉姜新立是一个不可深交的人。改制也好,倒闭也好,有权有势、溜须拍马的人得好处,做平民百姓的,有什么好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现在的社会一天比一天糟糕,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泥巴!姜新立得意洋洋地说,当年,我妈他们就是有眼光,早早辞职做生意。

张冬雅偷偷看林格一眼,笑笑没吭声。冬雅,你是不是还想出去?看看再说。我以为你出去就不会回来,再也见不到你了。 姜新立舔舔嘴唇,咽了口唾沫。这动作让张冬雅呕心,她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她已经不止一次地后悔自己冲动离开夏小海,离开那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城市。

你还没……找男朋友?没有啊,反正都已经晚了,急也没用。她笑了笑,觉得有点无聊。高超矿长为你工作的事忙前忙后,是不是看上你?没有,他是官二代怎能看上我?他是看在我是大学校友的份上给我安排工作。我想也是,他父亲现在是广州市市长,怎么会看上你。对对。张冬雅不停地点头。接着说,结婚也没什么意思,特别是跟自己不喜欢的人在一起。林格,你说是不是?我又没结过婚,怎么知道?

张冬雅的表情捉摸不透,嘴巴上表达得淋漓尽致,她说,我以为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过着简简单单的日子,也很知足了。谁知道这样的一份工作,也是朝不保夕。姜新立笑得很做作,以前,煤矿的子弟比我们有优越感,好工种好岗位有油水的地方,都没有我们的份,连找对象都是你们有优先权,剩下的才轮到我们。现在,你们也跟我们一样了,甚至还不如我们。

张冬雅和林格互相看了一眼。如果在三年前,张冬雅是无法理解,但现在她却很明白,因为她曾经就是这样的痴迷于夏小海。张冬雅迎着他探询的目光, 嫣然一笑,以前,你觉得我们有优越感,现在,好像是你有了优越感,有钱又结过婚的男人都是香饽饽哦。林格忍不住扑哧一笑,他没想到张冬雅有这样牙尖嘴利的一面,姜新立尴尬地干笑两声。姜新立说先去找保卫处的领导,林格拿出几百块钱让他去疏通关系,姜新立当着张冬雅的面自然不好意思,林格还要坚持,被张冬雅的眼色制止。

夜色灰蒙蒙的,初夏的天气还有些凉意,冬雅走着走着,突然笑了起来。林格莫明其妙地问,你笑什么? 张冬雅笑着,叹息一声,还是我去想办法吧。 为什么?姜新立不是答应去找人吗?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这样,吹牛皮不犯法,但让人恶心。谁吹牛皮?你是说我?你刚才说什么?那你在说谁?张冬雅苦笑了一声,说,他一点没变,好像别人都是傻瓜,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讨厌他?谎话连篇,连脸都不红一下。刚才你为什么不说出来,还让他去找人?他表叔跟保卫处方处长关系很好,姓方的还是他表叔一手提拔上来的,这是事实。林格对张冬雅的话还是将信将疑。我知道是事实,但是此一时彼一时, 不信你明天去问他有什么结果。回去我跟我爸说说看,他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就怕说了也没用。算了,我想办法吧。真不想为这种事求人家。我知道。姜新立是为了在你面前显示自己有本事,才答应帮忙的。你也很不错,牙尖嘴厉的,亏他还笑得出来。现在我变了很多,如果是在三年前,我真的会说得他没台阶下。为什么改变这么多?姜新立刚才说对了一句话,当年江南煤矿的子弟是有优越感,甚至还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在外面读书这三年,经历了很多人和事,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自己多么渺小,微不足道。张冬雅问林格,你和我嫂子认识?以前我们是一个车间的, 我去年才调出来。林格也是这两天才知道舒畅是张冬雅的嫂子。

两个人说着说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家门口,他看着张冬雅轻盈地走上楼梯的背影,愣愣地发了好半天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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