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优良每次出差回来,吴美淑就会像接待贵宾一样,做满满一桌好菜犒劳她的宝贝儿子。每次看到倪优良在好菜面前狼吞虎咽,鄢紫云心里的怒火就会莫名其妙地往上升,把她的理智一点一点地毁灭。
吴美淑住的是老式旧套房改装的二室一厅的房子,红砖的外墙和直筒式的走廊是七十年代初期典型的建筑风格。一年四季,走廊上黑漆漆,堆满各家各户的杂物和煤球,公用水龙头的周围因为常年潮湿而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霉味。鄢紫云刚淘好米,架上电饭锅,吴美淑急急忙忙地跑过来揭开锅盖,马上叫喊起来,又放这么一点水,饭煮硬了,对胃不好,告诉你多少次了,老是听不进。吴美淑皱着眉头看她一眼,穿着百褶裙的鄢紫云露出两条细长的小腿在她眼前晃来晃去,上次教你做红烧鱼,学会了没有?鱼既有营养,又好吃,这女人啊,如果连厨房都拾掇不好,就更不像女人了。吴美淑一边洗菜,一边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过日子,就要有过日子的样子,像你……原来还以为从农村出来的,做家务是把好手,真是看走眼了。这一下,戳到鄢紫云的痛处,她讨厌吴美淑把“农村”两个字像标签贴在自己的脑门上,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听起来都是这样刁钻刻薄,在吴美淑眼里鄢紫云是另类,是外来的入侵者。看着那一头染过颜色的头发,你个老巫婆,看你还能活儿天!鄢紫云在心里狠狠地咒骂着吴美淑。撇撇嘴刚要走出厨房,吴美淑冲着她的背影叫了起来,你还有时间看电视,优良马上就要回来了,快把菜端出去,茶泡好了没有?用保温杯装着,凉了对身体不好。他爸的身体也不好,都怪我,那个时候是家里没条件,没有把他爸伺养好,过早地走了。女人啊,要想把男人侍候好,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女人,又是女人!结了婚的女人就像被套了枷锁的囚徒,只能为男人活着。女人又不是天生侍候男人的。她已经忍无可忍,从牙缝挤出来的话尖锐得有点刺耳,凭什么要我侍候他,他算个什么东西?你们死也好活也罢,跟我有什么关系?她的语气冷漠得像冬天挂在树梢上的冰棱,一块一块地往地上掉,她就是要让吴美淑明白她宝贝儿子在她眼里一文不值。吴美淑楞了一下,错愕的神情里已经表达出愤怒。在她的印象里,鄢紫云是一个没有太多言语的人,这也是唯一让美淑感到比较满意的地方,她甚至想扬起手中的菜刀剁她两刀,转念一想,还是忍住了这口气。这样说话,你要遭报应的。我已经遭到报应了。她冷冷地一笑。你遭什么报应?吴美淑有点忍无可忍,咬着牙根说,你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鄢紫云知道吴美淑又要开始翻老黄历,一扭头一声不吭地走出了厨房。是啊,现在的女人越来越不同了,哪里会把男人放在眼里,也不管男人在外面累死累活,有多辛苦。吴美淑把锅铲在锅沿上敲来敲去,敲出一阵尖锐刺耳的金属声,时代不同啰。时代本来就不同了,男人女人一样工作,一样养家糊口。她还是忍不住又甩了一句出来,她不知道这种无限期的容忍,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总不能真的盼到吴美淑死后自己才有出头之日。你养家糊口]了吗?吴美淑嘲笑道,你那点工资,还不够你穿衣打扮打麻将,你养了哪一个?不是我们当初千方百计把你从农村调上来,你还有工作?你原来那个芝麻大的单位已经跨了。有本事,你就再把我调回去,我不稀罕。她冷冷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你……吴美淑气得张口结舌,不知道如何反驳。幸亏倪优良及时赶了回来,这场战争才没有升级。饭菜的口味容不得鄢紫云挑剔,从内心很佩服吴美淑的手艺,看着吴美淑对自己横挑鼻子竖挑眼,心里很不舒服。
倪优良看着她闷闷不乐的样子,说怎么啦,我妈做的菜就是比你做得好吃,多吃菜。夹上一块鱼放在嘴里美滋滋地嗒两下嘴唇。这个动作让鄢紫云觉得很恶心,我才出去几天。你好像瘦了许多,脸色也不好,哪里不舒服?春天很容易感冒,要多注意!没有。倪优良这突如其来的温存让她无地自容,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泪水突然盈满眼眶,是委屈还是无奈,或是无助,她无从知晓,只是心早已碎裂到无法修补。怎么啦,受什么委屈?倪优良看了她一眼,笑着说,快吃饭吧。妈,你也吃,我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
吴美淑看看倪优良,又看看鄢紫云,心里酸溜溜的很不是滋味,满脸不高兴地瞪儿子一眼,你自己经常在外面东奔西跑,多操心操心自己身体。我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操心的。妈,你们退休的事,办得怎么样?倪优良没有搭理吴美淑的埋怨,前几天,矿里几十个到年龄的人闹到矿里要求办退休手续,因为欠交养老金办不了,以前办内退的时候,你不办,现在着急也没用。以前又不是正式退休,现在我还差大半年。这一批,我可能赶不上,先等等再说吧。其实,内退的工资跟不上 ,与上班的没太大区别,你就是舍不得退。退了休,回来干什么,守着一个空房子发呆?吴美淑瞟了鄢紫云一眼,觉得鄢紫云结婚的目的就是为了从她那个要倒闭的小单位调到江南煤矿来。特别是后来,当她了解到鄢紫云心怀鬼胎利用倪优良,自己儿子又偏偏不知死活地往这个女人圈套里钻。吴美淑觉得她就像自己的老仇人曾春萍,外表乖巧温顺,肚子里全是花花肠子,鬼心眼多。我是耽心过了这个村子,就没那个店了。现在,矿里都乱什么样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事你不用操心,操心你自己的事吧,结的什么婚,养只母鸡还会下蛋。吴美淑一撇嘴,结婚已经三年,鄢紫云还不想要孩子,这是吴美淑最不能容忍的事,他可不想做一桩鸡飞蛋打的蠢事轮为江南煤矿的笑柄。
一丝冷漠的嘲笑从鄢紫云的嘴角漫上来,眼里的两团怒火扑腾扑腾直跳,谁愿意给你们家下蛋,你就去找谁,原来不是有只母鸡要下蛋吗,怎么没下出来,再去把她找回来不就行了,以为谁稀罕。吴美淑看着鄢紫云一张一合的鲜艳丰满的嘴唇,一时愣着没有回过神来。倪优良端着碗的手猛地抖动一下,鄢紫云谁也不看,若无其事地吃饭夹菜。
“啪”地一声,吴美淑把筷子重重地往桌上一甩,你看看,这就是你要死要活找回来的人,成心气死我,要是和小伍子结婚,现在孩子都可上幼儿园打酱油了。这一辈子,你就等着断子绝孙吧。像一点火星投入一堆枯草中,鄢紫云的脸顿时气成一块酱猪肝,差点把手中的碗朝吴美淑的脸上狠狠砸过去。妈,好好吃你的饭,别多嘴多舌。倪优良瞪了吴美淑一眼,赶忙转移话题,我告诉你,现在,矿里的政策是一日三变,越来越乱,有这样的好机会不抓住,如果明天再有一个什么文件,我都几十岁的人,还用得着你来提醒?出去跑了几天,就以为自己了不起,用不着你来教训我,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你不急我急,反正到时候,吃亏的也不是我。倪优良翻一下白眼,确实希望母亲早点退休,这样鄢紫云就没有借口不生孩子,可这意思又不能跟吴美淑说明。他知道母亲是一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人。你要真那么关心你妈,我就幸福了。吴美淑好一阵子长虚短叹。人老话不多。倪优良不耐烦地又瞪了母亲一眼,大家都退了,你不退,呆在那里干什么,想当官?吴美淑傻楞地看了儿子一眼,还没来得及说出话来,眼眶先红了,沙哑着喉咙说,人老了,没用了,在外面被人欺负,在家里你们看我也不顺眼,养个儿子有什么用?吴美淑泪眼婆娑地一通数落,从儿子到媳妇,再到死去的丈夫,通通地数落一遍。好,我不说了,你别哭,我怕了你。倪优良忙扒两口饭走开。鄢紫云没有吭声,她从来不关心吴美淑的事。她就像一个局外人,一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不关心他们的事,也不在意他们是否关心自己。她知道自己从来没有喜欢过倪优良,开始和倪优良交往,也只是想彻底断绝对姜江的那份期待,正如吴美淑想的那样,如果不是为逃离那个即将倒闭的街道小矿,她也不至于拿自己一生的幸福做赌注。她从心底里知道倪优良对自己很好,有时候甚至是毫无原则地百依百顺,可是仇恨的种子早就深深地埋在她的心底生根发芽了。以前,倪优良交过一个女朋友,两个是技校同学,谈了不久的恋爱就同居,这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种习气在江南煤矿已经是习以为常。可吴美淑并不喜欢那个叫小伍子的女孩子,于是暗地里张罗让人给倪优良介绍对象。倪优良看上鄢紫云之后,吴美淑又嫌弃单位不好,家里还是农村的,又唆使小伍子来接近倪优良。倪优良就这样在两个女人之间摇摆过大半年,她恨吴美淑,但更恨倪优良,恨这个做贱愚弄自己的男人。
看着吴美淑闪身躲进洗手间的背影,鄢紫云心里不知是幸灾乐祸还是悲哀。她真的不想生孩子,绝对不是,她只是不想给他们倪家生孩子,不想给倪优良生孩子,他就是要气气吴美淑。看着吴美淑一年一年苍老的样子,心里又有几分不忍。岁月不饶人,自己到五十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天天衰老直到死亡,那是一桩多么可怕的事,她不敢再往下想。紫云,等一下我和办公室的同事去打牌。你先睡觉,不要等我。倪优良把碗往桌子上一推,抹了抹油腻腻的嘴巴说。鄢紫云说,我要上晚班。她漠然地看着倪优良在穿衣镜前晃来晃去,越来越注意穿着打扮了,油头粉面的样子像小时候看电影里的小汉奸,你以前都不喜欢打牌。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是不是天天泡在牌桌上?倪优良眉飞色舞地笑着说,不喜欢我也去凑个热闹,现在矿里打牌都成一种社交方式,就像两年前一锅蜜蜂去跳舞,很多消息都是从牌桌上传出来的,输赢不是目的,只是一种手段,一种策略,你也不要老是跟那些没水准的人混在一起,没什么用。怎么叫没水准?鄢紫云横了他一眼,在江南煤矿捞个一官半职就算没水准,以为了不起,狗屁!你是怎么想的?倪优良用洞察一切的目光看着她,这叫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如果我真当了官,你高兴得睡觉都会笑出声来,也不会天天对我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看你尖嘴猴舌的样子,也不是块当官的料。鄢紫云反唇相讥。我不是这块料,你是这个料。鄢紫云记起前两天看过的一本书,非洲有一种犀鸟,是鸟类中的情圣,一生只找一个配偶,雄鸟在树上做一个窝,把自己的配偶关在一个用泥巴封好的洞里,只留一个自己嘴巴能伸得进去的小口,给洞里的雌鸟和孩子喂食,一旦雄鸟出现意外,雌鸟和孩子就会饿死在洞里……
想着想着,她的背脊上有点凉飕飕的。洗手间传来吴美淑稀里哗啦涮洗马桶的声音,还混杂着几声含混不清的埋怨和唠叨,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沉甸甸地闷得慌。
鄢紫云的身子躺在沙发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她不敢进卧室,看到那张席梦思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又会点点滴滴地在她脑海重演一遍。 电视机里正在放一个什么韩国电视剧,浪漫的故事和温馨的情感让她的心头漫过一阵一阵的酸楚和凄凉,她需要爱情,好好地去爱一个人和被一个人爱着,那样的人生才是她真正想要的。从前被太多的男人追逐,没有动过心,她的理智总是让她在男人面前保持着清醒,所以,她也同样错过了她惟一喜欢过的那个叫姜江的男人,如果换是今天,换在结了婚后的任何一个日子,她会不顾任何伦理道德的束缚,哪怕只是短暂的偷欢,也会给自己的人生留下一点美好的回忆。自己能抓住林格吗?如果是换在十年前,鄢紫云就有足够的信心和把握,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她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力不从心。真正认识林格是在去年春天,那时候,江南煤矿已经处于半停产状态,除了晚班生产几个小时,其它时间都没事做,没事做,班还得去上,大家大多在岗位上聊天。开始的时候,大家在车间内部互相串岗,后来发展成车间与车间之间的人串岗,一窝蜂似地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哪里热闹就往哪里钻。那天,天气有点阴冷,她正和白晓红在休息室烤火,红红的电炉烤得全身暖洋洋,她倦怠得直想打瞌睡,白晓红在叽哩呱啦地说着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去。随着一阵脚步声挟裹着一阵冷风,有人推开门走进来,她不用看就知道是肖乐,白晓红当着她的面也是一副拉拉扯扯搂搂抱抱的样子,所以她干脆趴在桌子上装睡。紫云姐,白晓红在她身上拍了一下,主任来了。鄢紫云抬起头瞪了白晓红一眼,嘟哝一句,讨厌——!当她的目光落在坐在肖乐身边男孩子身上时,脑海里突然嗡地一声炸开,眼前一阵金星乱冒。两个月之后,她才知道那个男孩子叫林格。林格同样用诧异的目光打量着她。林格,你不认识她?肖乐看了看他们的表情,她是倪优良的老婆。林格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她看到林格眼中的惊喜慢慢地暗淡下来,最后变成深深的失望,她的心也一下掉入了冰窟窿。倪优良你也不知道?他妈和你爸是老乡,关系又那么好,就是吴美淑的儿子,在工会上班。肖乐又是一番解释。鄢紫云讨厌肖乐在这个时候提起倪优良,像受了奇耻大辱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后来的三个月时间,偶尔也会在上下班的路上碰到他,但林格总是装出一副素不相识的样子,她觉得有点好笑,但同时也是更多的失落。后来再见到林格的时候,远远地她也会摆出一副素不相识的模样。 她想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以牙还牙的小人,一个心眼比针屁股还小的女人。
清明节的前一天, 倪优良和吴美淑请假回老家扫幕,她在白晓红那里见到了林格,她以为他还会像以前那样对自己做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所以她也做好了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准备。可是不知怎么开始的,这次他们搭上了话,然后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各自说着自己生活中的一些故事。这天,谁也没有提到倪优良。鄢紫云是有意回避的,其他人为什么没提,她不知道,那一天,是她来到江南煤矿一年多说话说得最多的一天,也是最开心的一天。那一天,她知道林格和她之间注定有段解不开的孽缘。为此,她还专门去买了 一个笔记本,带一把小铜锁的那一种。她翻身从沙发上爬起来,从梳妆台下抽屉与抽屉的夹缝里掏出笔记本。
……
5月21日
这二十九年来,今天总算是明白失眠是什么滋味了,多么希望这雨夜里的小路永远没有尽头,多么希望他的手能伸过来抓紧我的手……可是,看着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的背影,我又怀疑自己是在自做多情,毕竟我是一个结了婚的女人,有什么资格再去奢求爱情?当着别人的面或者在外面碰到他时,他那副冷漠无情的样子总是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自己,不能让自己陷进去,可是一看到他阳光灿烂的脸,所有的怨恨都会忘得一千二净,也许我们的关系注定是见不得阳光的。恨不相逢未嫁时!
7月8日
也许是他也感觉到了什么吧,今天突然跟我说,我们这一辈子都做好朋友,永永远远!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我不要做好朋友,我才不稀罕这样一个朋友呢!
9月15日
这一段时间很少见面,我在刻意地回避见到他,我不想别人指着脊梁骨骂我是不要脸的女人,男女之间的间隙只是一张薄薄的纸,这张纸一旦捅破,也许我们连普通朋友都做不成了,我不要这样,就算在心底里默默地喜欢一个人,那也是一种幸福。偶尔从白晓红那里听到他零星半点的消息,这已经足矣。可是今天白晓红突然问我,他是不是喜欢我,我吓了一跳,是空穴来风?不可能!是不是他让白晓红来打探我的口气……一切都顺其自然吧,该来的躲也躲不掉,不该来的我也不强求。
10月20日。
今天,他突然说和那个女的分手了,原来他真的有女朋友!以前只是听白晓红说过,她们在一起好了很久, 好到了什么程度?为什么突然分手,为什么要对我说?他不会是……我不想离婚,也不想离开倪优良。矿里的人会说我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再说和倪优良在一起,我有安全感, 我知道这个男人百分之百地爱我,不会背叛我,伤害我,他可以给我安稳舒适的生活,虽然平淡却踏实。他不相同,他是我没有办法把握的,我太爱他太喜欢他,在他面前,我会卑贱到伦为奴隶,我不想要这样的生活。爱情只是过眼云烟,激情过后只会留下伤心和痛苦,我不要自己的一辈子只为一个男人而活。
泪水打湿了笔记本上的字迹,她也曾努力地想不要逾越那道界线,最后还是跨了过去。
这天晚上,鄢紫云为那晚糊里糊涂的事彻夜失眠,直到出门上班脑壳还是晕晕的。她走出集体宿舍,回眸一看,房子是七十年代初期建的筒子楼,各家的走廊上零零乱乱地堆放着乱七八糟的杂物,老鼠蟑螂在煤球堆里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往,纵横交错胡乱搭牵的电线、电话线和电视线像一张硕大的蜘蛛网,花花绿绿的衣服在晚风中摇摇晃晃,公用水笼头下哗哗的流水声异常嘈杂刺耳。陶瓷车间实验室的那群人,目睹堆在厂房仓库成千上万件无法销售的色彩斑斓的陶瓷产品,除叹息之外就是打牌消磨时间。两座结实亮溜的瓷窑,在一九九一年十月烧制一批陶瓷产品外,后来的三四个月就没点过火。陶瓷车间主任龙兴标急得如热锅里的蚂蚁,虽然加派了销售人员,降低价格,还是没有运输出去。与其它掘煤车间一样,大量的煤炭滞留在煤矿内,堆积成山。整个江南煤矿运输成了主要问题,不是没地方要,关键是运输的火车十分紧张,要想批两列火车专门为江南煤矿运煤,这是一件比登天还难的大事,江南煤矿为此努力过三年,都没有得到解决,除非有中央分管运输部的领导批示。煤炭运输不出去,陶瓷产品也一样,卖不出去得不到现金,效益也就慢慢变差,工人的福利待遇恶性循环地不好,一股股很坏的情绪影响了大部分工人。于是大家消极怠工,得过且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无聊的时候只有打牌消磨时间。时间一久,便成了习惯。
白晓红的宿舍也是一片乌烟瘴气,瓜皮果壳丢得满地都是,麻将牌此起彼伏的声音时断时续地从门缝传出去。林格心不在蔫地抓住一张牌磨蹭着,直到白晓红催促几声后才醒过神来。蹲在白晓红身边的肖乐,高度近视吃力地打量着桌子上的牌,对着白晓红面前的牌指指点点。姜新立肥胖的脸上两只小眼睛睿光四射。三年前,他对文学的狂热和对张冬雅的死缠烂打经常成为白晓红取笑的话题。隔壁邻居的杨兰花,是一个四十开外的女人,开始发福的身子像一堆肥肉堆在椅子里,和白晓红争先恐后地吃着桌子上的饼干。林格,今天怎么回事?心不在蔫,专心一点行么,别以为我们合伙宰你。白晓红数着厚厚的一沓钞票,眼晴笑出两道缝。林格不屑一顾地翻一下白眼,吐出一团又一团浓浓的香烟雾。就是。姜新立附和,你也没钱,还充冤大头,害我白白丢了五十块钱。林格耷拉着眼皮,没有吭声。你那么有钱,出五十块钱就心痛,这是行善积德,我不也出了十块?肖乐笑。什么,你也出了十块钱,我说今天怎么买一堆蔬菜回来?白晓红瞪着肖乐,出什么钱? 林格看白晓红一眼,你别这样好不好,肖乐还要不要活?
白晓红不依不饶地追问,到底出的什么钱?是不是买什么好东西吃?扶贫济困,林格今天出了回风头,大发慈悲。姜新立嘲笑。杨兰花说,早晨在生活区门口要钱的那个小孩子,太可怜。我也出了两块钱。我虽然没钱,也表示个意思。白晓红这才轻轻地哦了一声,林格,你有这么心地善良吗?怎么平时没看出来,什么时候也给我们捐助一点?我这不是在给你们捐助?林格抓了下嘴角,看不出有什么笑意。姜新立看了林格一眼, 跟你在一起,我就尽碰上倒霉事。白晓红,你怎么不把鄢紫云找来,她应该很有钱。肖乐睁大眼睛看着姜新立,她很有钱,我怎么没看出来?你个二百五,能看出什么来?姜新立呵地笑一声,白晓红对她们家的情况最清楚,倪优良这两年可捞了不少,赚得盆盈钵满。她有什么钱?倪优良的钱又不归她管,吴美淑防贼一样防着她。白晓红不屑地撇一下嘴角。不会吧,两口子之间怎么会这样?因为是半边户,杨兰花她们一家三口一直住在单身宿舍里,全靠她丈夫每个月几百块钱的工资过日子,孩子读高中,在学校里寄宿,她每天做两餐饭后,就无所事事,所以一天到晚地打牌,随喊随到,日子过得紧巴巴,欠了不少赌债,我们虽然没钱,但家还是归我当。她把询问的眼光朝白晓红看过来,她真很有钱?看不出,平时看她买菜穿衣服都挺节俭的。这跟有没有钱没关系的,是从小养成的习惯。白晓红笑, 她也是从农村里出来的,家庭条件好像不是很好,所以把钱看得比较重。真的,我一直以为她家是城里的。那她的工作是怎么解决的?杨兰花来了兴致,连牌都忘了拿,伸长脖子问。这个,我不太清楚,她是从外单位调进来的,原来我还不相信。去年,我到过她以前的那个单位,是一个小矿子,那个矿还没我们一个车间大,工作是真的,现在还有一些同事在那里上班。那是怎么招的工?她父母都是农民,肯定是农村户口。杨兰花瞪大眼晴,皱皱眉头后,不屑一顾地撇着嘴巴说,以前,我还以为她是城里的,看她对别人那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以为她有多了不起。她就是怕人家知道她是农村来的,所以就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白晓红看了看大家,你们不要当着她的面,说什么农村城市,那是她的死穴,表面上她装做无所谓不计较,心里会恨死你。这有什么不能说的?杨兰花嘟哝了一句,是一个癞痢脑壳,还怕别人看?我们这几个人,除了姜新立,哪个不是从农村来的?城里的人有什么了不起,长四条腿三只眼?白晓红抓了抓头皮,也是啊, 反正不知道她是为什么,人家一说她是农村的,她立即就会把脸沉下来,特别敏感。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虚荣心!肖乐看白晓红一眼,笑了一下,说,你不要在背后对人家说三道四,像一个高音喇叭。白晓红噘了一下嘴,我又没说她什么坏话,她就是那样的为人,陶瓷车间里的人都这么说,不信,你问姜新立。生在城市里有什么好,我就喜欢农村。姜新立又开始卖弄,大家各自在心里冷笑。瞧你这副德性,恶心。杨兰花心直口快地说, 我还以为她是买个户口在外面挂靠个单位调进来的,矿里前几年进来几百个这样的人,我们是信息不灵通,跑关系跑迟了。现在要我花几万块钱进来,我就宁肯留着那点钱,心里踏实一些。
外表的坚强和目中无人,只是为掩饰内心的孤独和脆弱,鄢紫云就是这样一个人,林格知道她活得很累很辛苦。可她又贪得无厌,一个想玩弄和控制男人自以为很聪明的女人,林格讨厌这样的女人。他从嘴里吐出一团浓烟,呛得姜新立连咳几声,大声叫嚷着,白晓红,快把窗户打开,我都要被他熏死了。你又不是不吸烟,装什么正经。白晓红一边嘟哝一边跑去开窗户,说别偷看我的牌。我说鄢紫云是一个聪明人,知道利用女人的特殊优势。英雄不问出处嘛。这样漂亮的女人,如果去侍弄泥巴,就是太委屈,暴殄天物。姜新立笑,她要是愿意跟我上床,我可以出五十块钱。姜新立,我发觉你真不是个东西。肖乐笑。杨兰花一阵哈哈大笑后,说,你那五十块钱是金子做的?去发廊找鸡还差不多。
白晓红恶狠狠地瞪了姜新立一眼,怪不得张冬雅说世界上男人都死光,也不嫁给你。姜新立像被魔棒点住死穴, 气得只知道翻白眼。张冬雅是谁?林格装腔作势地问,姜新立的那个初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人家正眼都没瞧他一下,自作多情。白晓红冷笑,姜新立,你要是能把张冬雅追到手,我就不姓白。林格不解地问,什么大人物的千金小姐, 我们矿里的?张冬雅,你不知道?就是你们车间那个张跃明的女儿,舒畅的妹妹。我看她也不怎么样,鄢紫云比她长得好,何况她那个小姐脾气,一般人哪里受得了。杨兰花也曾是一个漂亮女人,因为漂亮才找了一个有工作的丈夫。同样是从农村出来的,她的话自然向着鄢紫云,尽管她不喜欢鄢紫云。姜新立奸笑,杨姐,我们矿里的人,你还真认识不少啊。
杨兰花白姜新立一眼,以前她经常到小白这里来玩吗?我又不是没长眼睛。肖乐摁了一把鼻涕,话不能这样说,猪肥燕瘦,各有千秋。我觉得张冬雅比鄢紫云出彩。不说家庭条件,鄢紫云的气质就没法和张冬雅比,毕竟是从农村里出来的,环境不一样, 气质是人家学都学不来的。如果鄢紫云有张冬雅那样的条件,她会看上倪优良?不可能——。
林格调到制造车间只有两年,与张跃明不是一个班,只是听说过张跃明有一个女儿在读大学,原来就是这个叫张冬雅的女孩子。杨兰花叹一口气,说,是啊, 我估计鄢紫云也是图倪优良是个业务员,能捞差价和外块。那时候,在我们村子里,大家知道我嫁了一个工人,有单位的,都说我有本事有福气,现在想起来,还不如嫁一个农民。当农民有饭吃,你看眼下我们还不如农民。再不发工资,我们都将成为乞丐,向农民讨饭去。我也喜欢张冬雅。白晓红说,鄢紫云这个人就是有点看不透,张冬雅比她单纯很多。我跟鄢紫云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也说不清楚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说她这个人好嘛,又总是跟你隔着点什么,不好嘛,也说不出哪里不好。她根本就没想跟倪优良过一辈子,只要有机会,她肯定会另外找男人。其实,我觉得倪优良挺可怜。吴美淑急着想抱孙子,她就故意跟吴美淑对着干,她说就是要活活把吴美淑气死才肯罢休。什么事这么大仇恨?杨兰花对这种事非常感兴趣,竖着耳朵等着白晓红的下文, 她想离婚?我看她就是这山望着那山高的人,不像我们一辈子,就认定一个人。白晓红摇了摇头,噘着嘴笑。怪不得结婚这么多年,还不要孩子,没有小孩子,就没有拖累,离了就离了。夫妻之间要是没生小孩,到头来十有八、九会离婚的,我看她好像也不是很喜欢倪优良,平时和我们在一起玩的时候,提都不太提倪优良。以前,矿里也有这样的事,那个女的,现在在哪个车间我忘了,也是在矿里找了个对象,办了结婚证说是要调进来才举行婚礼,刚调来没一个月就离了, 人家差点没被她活活气死,这种女人才厉害。
杨兰花咕咕咚咚灌了一杯茶,我一辈子只跟一个男人,到时都不会变心。杨姐,你这种女人我喜欢。姜新立翘起大拇指,鄢紫云那种人很贪婪,永远都不会满足,只要还有比倪优良强的男人追她,她马上离婚。还不知足,想嫁一个什么样的,真以为自己是一朵鲜花,是朵花也老了,凋谢了,秋后的黄花菜了。白晓红嗤之以鼻,肖乐横了白晓红一眼。看什么看,有本事你去追她,我保证她连正眼都不会瞧你一下,你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白晓红回敬了肖乐一个白眼。林格像吞了一只绿头苍蝇一样难受, 突然把牌往桌子中间一推,不打了,回家睡觉去。这怎么行?姜新立叫了起来,你把我叫出来陪你玩,现在你走,我到哪里去?
姜新立正跟老婆闹离婚,家里每天吵得鸡飞狗跳。林格,这失恋对你应该不算什么打击吧,男人失恋就是成长的过程,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你看我不照样生活得好好的,越挫越勇,没必要发这种无名怒火。我失恋?林格冷笑一声,说,我让人家失恋还差不多。我林格长到三十岁了,不知道失恋是什么滋味,女人算什么东西?衣服,衣服知道吗?喜欢的,质量好的,多穿两次,不喜欢的,穿一次就扔进垃圾堆,一个男人一辈子不可能只穿一件衣服。白晓红狠狠地盯林格一眼, 恶狠狠地骂,你会遭报应的。报应?林格又是冷冷一笑, 我不会对任何女人动心,咱就有这样的定力。好啊,我会看到的,除非我死了。白晓红歟一下嘴角,偏过头懒得再理他。姜新立,你真的要离婚?怎么,你要帮我介绍对象?你们结婚才多久,没孩子还好办,小孩子太可怜。杨兰花也跟着说,早知道这样,你就不应该要小孩。
是啊,我也要像鄢紫云一样就好了,离了就无牵无挂。问题是结婚的时候,我也没想着要离婚。姜新立阴阳怪气地说,一点也不见伤心。你是不是已经另外找了?白晓红皮笑肉不笑地问,要请客啊。谁?难道还会有人暗恋我,快告诉我,是谁——?姜新立做出一副摩拳擦掌的动作。你少在我面前装聋作哑,我们班的,要我说出来嘛?你说,大胆说出来吧,我洗耳恭听。姜新立无所谓的样子,让白晓红摸不着头脑。看来是车间的人在以讹传讹,那你为什么要离婚?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两年,矿里听到最多的消息就是离婚。肖乐摇头晃脑地说,厚厚的镜片后面双眼有点发呆,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就是嘛,男人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钱,矿里这个鬼样子,害我们连老婆都养不起,她就是嫌我没钱。姜新立咧着一张嘴 ,笑得满脸肥肉乱颤,眼睛却不停地膘白晓红的牌,还想从我这里诈钱,门都没有,咱现在也是一文不名的穷光蛋。你还穷,装给谁看,我们又不向你借钱。白晓红哼了一声,说,自己做了亏心事,还赖人家,有没有点良心?我做了什么亏心事啊,白晓红,不要冤枉我。姜新立很认真地说,说得有点凄凉伤感,收敛起油腔滑调的样子,说,你是知道我心里那点苦水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的心早就死了。白晓红看了他一眼,笑,还真看不出你是这么痴情的人,张冬雅不可能喜欢你的,她现在还远在千里之外,说不定跟哪个男人在卿卿我我,你相思也是单相思。我就乐意。姜新立苦笑说,有些女人就知道盯着男人钱包,这种眼里只有钱的女人,一辈子都不可能得到男人真正的爱情。我们女人不想要爱情,只想要哗哗的票子。爱情当不了饭吃。就是。白晓红马上附和。
林格不屑一顾地干笑两声,那你们就摆到市场上去卖吧,按斤论价。大家互相看了看,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姜新立笑着笑着,突然叹了口气,说,白晓红,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喜欢张冬雅吗?因为她是我认识的女孩子中间,惟一一个没有被我的家庭条件诱惑住的人。因为她家的条件也不错,人家从小在蜜缸里泡大,会在乎你的钱?白晓红听到这种话,心里就不舒服。她在乎钱,是因为没有钱。不是这样的,你根本不了解她。姜新立马上反驳。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我发觉你就是死不悔改。白晓红叹息一声,我记得以前,有一次,也是我们几个打牌,你老是让着她,我们怎么挖苦你,你都没当回事,张冬雅当时抓起手上的牌就向你砸过去,恶狠狠地瞪着你,我看到你当时都要哭起来了。真的,有这样的事?林格惊讶地看着姜新立。你怎么这么蠢?一点志气都没有。姜新立无可奈何地苦笑。这个我知道,情到深处无怨忧。肖乐眨了眨眼睛,哎,姜新立,你父母要是只生你一个该有多好,那他们拼了老命省下来的钱就都归你享受,这一辈子,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姜新立笑,如果早搞几年计划生育,那就好了,可惜又轮不到我这小生命降临,恐怕还没长成一只小蝌蚪,就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几个人顿时笑成一团。你总比我们好,家里至少不要负担。白晓红想起肖乐家里那副穷困僚倒的样子就是一肚子火,谁像你们家一样穷得叮当响。肖乐不卑不亢地说,想找有权有势的男人也容易,首先得掂掂自己的斤两。我的斤两我清楚。白晓红顿时气得顾不上肖乐的面子,数落起来,别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一个大学生不一样当工人,不一样只拿几百块钱的工资,跟你一起进来的那几个大学生,谁不混得比你好,只有你还死守着车间,连个办公楼都进不了,什么德行!
杨兰花看看白晓红生气的样子,劝道,晓红,这也不能只怪肖乐。你们矿里就这个样子,没关系,你再有本事,有能力,都是白搭。姜新立也忙点头称是。林格看了白晓红一眼,嘟哝出一句,原来女人,都是这个德行。当工人,有什么不好,你不想当工人,干嘛接你爸的职?肖乐扶了扶眼镜,慢条斯理地说,中国共产党还是从中国工人阶级诞生出来的呢,工人的福利待遇、养老等问题有切实保障,这是毛泽东同志在《毛泽东选集)第五章里说的,白纸黑字明写着的,共产党是不会让咱们工人兄弟们衣食无着落。
林格漫不经心地吐出一团浓烟,一本正经地说,白晓红,你要是再看不起我们肖乐,你就把邓小平南巡讲话从头到尾,再从尾到头背两遍。
姜新立和杨兰花忍不住地发出一阵爆笑。唉——,不过现在当工人真没意思。五六十年代,咱们工人是老大哥:八九十年代,咱们工人还是企业的主人翁:现在咱们工人就是真正的改革开放的先锋,为社会创造巨大财富。肖乐说到了兴头上,也是口若悬河,唾沫四溅。白晓红,你还别跟我呕气,如果江南煤矿倒闭,我还可以回家种田养活你。白晓红白了他一眼, 你一天到晚就想着你们家那两亩破地,你回去种啊,看能不能种出一个金元宝来。杨兰花笑着说,肖乐,你前脚回家种地,白晓红后脚就另外嫁人了。是啊。白晓红头一仰,骄傲得嘴巴一翘。如果矿里老是这个样子,你们也死守在这里?林格皱紧了眉头,回去种地,总比去偷去抢好吧。那我也宁可去偷去抢。白晓红嘴一撇,回去, 还不被人家笑死?肖乐看了她一眼,你这叫死要面子活受罪。姜新立笑,同志,不要这样灰心丧气,面包会有的,爱情会有的,前途是光明的,未来是美好的,共产主义社会总会有一天实现的。只怕,我们等不到那一天了。
大家看着姜新立耍宝,忍不住地笑了起来。这天,鄢紫云要上晚班,为她躲避林格创造了机会。如果她今天参加了白晓红她们的打牌,在她们谈论女人命运时,她有多尴尬,多么的不合时宜。鄢紫云高一脚底一脚地走进生产区坑坑洼洼的路面时,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她心想,深更半夜了,还有谁在背后嚼舌根?十有八九是白晓红他们那几个人。生产区看不到几个人影,只有一轮弯月亮挂在铅灰色的云层里。来到车间里时,岗位上的人早已不见影子,只有二千瓦的电炉亮晃晃地把十来平方米的休息室烤得暖暖融融。从工具柜里拿出小绵被垫在长椅子上,椅子已经很旧,却依然很结实,身子往椅子上一倒,顺手翻开刚才从家里带来的一本旧杂志,翻过来翻过去,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恼怒地把杂志朝对面的墙上甩去,吓得几只蜘蛛怆惶弃网而去。窗外有黑影一晃而过,鄢紫云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睛警觉地从椅上爬起来,当她看到站在门口的张冬雅时,张圆的嘴巴好半天也没合拢起来。东雅,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鄢紫云看着眼前这个气质优雅,穿着白色牛仔裤和浅绿羊毛衫的女孩子。如果不是近在咫尺,怎么也不会相信这是她认识的那个张冬雅。干嘛呀,不认识了?张冬雅笑着走进屋来。她曾在这里呆过几年,房间里摆设好像从来都没有改变过,你看我连觉都没睡,就跑来看你。你还好意思说,一年到头,也没打个电话回来,害得我经常惦记你。真的?张冬雅笑着摸摸自己的脸,我之前很丑吗讨厌。鄢紫云忍不住笑着,又打了她一下,两个人顿时嘻嘻哈哈笑成一团。晓红呢,还没来上夜班?张冬雅四处看了看,以为白晓红躲到哪里去睡觉了。她打牌,一天到晚都不用下牌桌。她和肖乐还没结婚?张冬雅向鄢紫云打听以前在一起上班的同事。谁在休长假,谁调开,谁辞职……这三年,车间里发生了什么事,两个人津津有味地聊着、笑着、议论着,一个没完没了的话题。冬雅,你看看我。鄢紫云摸一把脸,有一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恶梦,梦见自己的头发全白,吓得她现在每天一早起床就趴在镜子前看头发是不是真白,我都老成什么样子了?一年四季被水泥污染着,骨头缝里都钻进了水泥灰。当然不相同,你现在是少妇,还当自己十八岁啊。张冬雅笑着笑着脸色突然暗淡下来,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三十岁了。你叹什么气,还早呢。我都成黄脸婆,早知道这样,不应该太早结婚。鄢紫云苦笑着,如果自己像张冬雅那样该有多好,一切都还来得及,深更来夜的,你跑出来干什么?也不怕歹徒半道上劫财劫色?睡不着。她的眼睛停留在对面墙壁上那几块先进班组的镜框上,它们也曾是江南煤矿辉煌历史的见证,这几年,矿里好像一点变化也没有。有什么变的,还不是老样子?上班也没什么事做,大半年都没生产,还要我们守在这里浪费时间。鄢紫云忍不住发了几句牢骚,她在张冬雅面前不会太隐瞒自己的言词。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个模糊的身影拖着几根铁条匆匆忙忙从窗外奔过去,迅速淹没在黑夜之中。他们是干什么的?张冬雅伸长脖子向远处张望。附近农民在偷东西,能搬走的,差不多都搬走了,矿里的职工偷,附近的农民偷,趁火打劫,跟强盗差不多。保卫处的人呢?他们不里应外合就不错了。鄢紫云想,实验室是没什么东西偷,要不然也会顺手牵羊地偷一些,有时候实在是看人家偷得眼红。冬雅,你怎么知道我在上班?下午我打过电话问过了。哦,那你住在哪里?家里吗?我住单身公寓。怎么不住家里?住家里会被我妈烦死,刚进家门,她就开始唠叨,生怕我嫁不出去。你也应该结婚了,你男朋友呢。张冬雅笑一下,摇摇头说,吹了。你不是说,他对你很好嘛,怎么会吹?先分开一段时间,冷静一下子再做决定。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不是说再也不想他吗,不是说彻底结束了吗?口是心非,还是死要面子?张冬雅自己也说不清楚。那你什么时候再出去?今天,我去人事处报到,被矿长安排到旅游文化研究所任所长。什么旅游文化,与煤矿有关系吗?有点牛头马面,我也弄不懂。鄢紫云问,有人告诉我,矿里那个高超总工程师在追你?人家是高干子弟,是矿里第一个硕士研究生,又是高层领导,怎么会追我?别瞒我了,你回来那天他到车站接,有人看见你俩手挽着手。高超这人不错,到手的鸭子不能让他飞了。张冬雅冷冷一笑,点点头说,我父亲不同意,说我不是他的菜,到时吃亏的是我。鄢紫云沉默不语。这么好的男人还看不上,不知张跃明师傅怎么想的?张冬雅见鄢紫云不说话,她继续往下说着,眼下煤矿是这样子,一旦倒闭关门,所有工人为生际各奔东西,谁有心事谈恋爱。眼下还是不谈为好,不谈才是上策。龙华不是来收购吗?是龙华来收购。哦。鄢紫云松了口气。看来是真的了,矿里人盼这一天,盼了很久,脖子都盼长了。国有企业转制是国家的政策。国家的政策,我们不管,不管谁来收购,每个月有工资发就行。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现在全国的企业到处下岗裁员,到时候,煤矿这两千多人能留下三分之一就不错了。哦,不会吧,剩下的人到哪里去?鄢紫云诧异。自谋职业。到哪里去谋职业?张冬雅脸上自信的神气,让鄢紫云既羡慕又妒嫉,心里在想,你大概是希望人家都下岗,没工作,只有你有本事,可以在外面找到事做、创业。张冬雅笑,这让鄢紫云觉得自己像井底之蛙,十足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我们矿里不会是这样的,在这个穷山沟里怎么自谋职业? 但愿如此。这两年,矿里很多人都辞职了,你不想辞职?鄢紫云故意气她,还以为你读了书不会回来上班。
鄢紫云的话虽然不好听,张冬雅还是笑着说, 其实想起来,这样的地方再呆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今天在矿里转了一下,这哪像一个国营企业啊,死气沉沉。有什么舍不得,我们是没门路,出去不了。张冬雅还是那种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样子,这骨子里的德行看来是改不了的。鄢紫云不以为然地在心里叽咕,有本事,你就不会回来。门路?没出去哪来的门路?张冬雅兴致勃勃地说,总得有人牵线搭桥,不然的话,怎么找事做?哎哟。张冬雅哭笑不得,都什么年代了,小姐。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信息时代,如果是你的这种想法,很多人早就饿死在外面了。你在外面又没找过工作,怎么知道那些事。我找了啊,一边读书,一边兼职打工呢!所以连放假我都没时间回来。鄢紫云将信将疑地看了看张冬雅,怎么找啊?进人才市场,上网,直接找单位……很多方法,就是像卖东西一样推销自己。这样也行?万一人家不要你,那不是很丢脸?有什么丢脸的,双向选择嘛。国有企业转制后,我们的身份,也跟在外面打工的一样,企业和员工之间也可以互相选择。怎么双向选择?如果我们对企业不满意,比如管理机制,福利待遇……可以不干。如果企业觉得你不合适这个岗位,或者有人比你更合适这个岗位,他也可以跟你解除劳动合同。总之,就像两个人谈对象,互相选择。如果我不满意,又不想走呢?那你就只有委屈自己,改变自己去适应它。这像婚姻一样,明明不幸福,因为某种原因,又不想离婚。你打的什么烂比喻?鄢紫云啼笑皆非。
张冬雅无言地笑了一下,感慨不已地说,没出去的时候,总以为江南煤矿很大,很了不起,出去了,才知道人家根本没听说过这么一个企业。人家只要听说你还呆在这种企业里工作,就认为你是低能弱智,思想顽固不化的家伙,这样才真正的丢人。张冬雅说得滔滔不绝,当她感到鄢紫云漫不经心时,才放慢语气说,怎么就没一点变化呢? 有什么变的?其实我们也盼着人家来收购。可是,不知道人家什么时候才能来?就像前几次,来考察的人左一趟右一趟,最后一个都没谈成,光打雷,不下雨。现在外面很多民营企业搞得蛮好的。我真是倒霉,招工进那么一个小集体单位,上半年班,休息二个月,调到这个矿,以为这辈子可以太平无事,哪里想到会是现在这个样子。鄢紫云对自己是怎么从农村招工进城的事,从来不愿意跟别人提起。那时候刚从学校出来,没有考上大学而又想改变命运,惟一途径就是找个城里人结婚,早知现在这个样子,何必当初干那样的傻事? 你这种思想观念早应该转变。张冬雅笑着,摇了摇头,现在,外面流行一句话,说什么铁饭碗不是在一个地方吃辈子的饭,而是一辈子到哪里都有饭吃。现在,哪还有什么鬼铁饭碗? 鄢紫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张冬雅看了鄢紫云一眼,人的命运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如果换在今天,鄢紫云就不会嫁给倪优良。她的眼睛从屋子里这些熟悉的摆设上扫过去,那积满了灰尘污垢的地面和玻璃窗户,涂改得乱七八糟的日期,这一切都显得那么原始破落,她想起夏小海办公室里那冬暖夏凉、整齐干净的工作环境,现代化的办公设备,忙碌有序的工作。这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两种生活。其实,在她重新踏上江南煤矿的那一刻就开始后悔。她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江南煤矿还是为了高超,或是最深遂辽阔的东西,张冬雅无法向鄢紫云说明白,等到江南煤矿有转机凸现出一派勃勃繁荣景象,鄢紫云自然会明白她读完大学回来的情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