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厨房里飘出来饭菜的浓香,弥漫在单身宿舍楼长长的走廊。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鄢紫云挤进用几块木板隔出来的小厨房。白晓红和肖乐在厨房忙着杀鸡宰鱼。白晓红宁愿挤在这单身宿舍,也不愿搬到单身公寓去,就是为省每个月几十块钱的房租和水电。不用了,帮我整理一下屋子吧,等下冬雅看到肯定又会挖苦我,她有洁癖。白晓红的房间永远都是乱七八糟的,这一点,鄢紫云知道自己比不上张冬雅。自己家里也比白晓红这里好不多少,每次刚把东西摆放好,过会儿,为找一个东西又搬得乱七八糟,倪优良说她当了几年家庭主妇还不会收拾房间。张冬雅从小养成了良好的卫生习惯,什么东西应该放在什么地方,一找就能找到。白晓红伸出沾满了血的一双手,鱼肉腥味直往鄢紫云鼻孔钻,她慌忙退出厨房。
林格手里提着两个鼓起的塑料袋,嘴里唠唠叨叨说着许多莫名其妙的笑话,因为他并不想见到鄢紫云,可他又想看看张冬雅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觉得鄢紫云的那些表演太拙劣太可笑。那天晚上,他只是心血来潮送她回去,因为他认为男人晚上护送女人回家是天经地义的事,当她的身子软软地贴在自己背上时,他没有办法控制身体原始的冲动睡了她。从第二天早上离开鄢紫云起,就开始后悔莫及了。
姜新立亦步亦趋地跟在林格屁股后面,肥胖的身子爬了儿级楼梯就气喘吁吁。今天谁请客,你不可能吧,肖乐?姜新立嘴里不停地嗑着瓜子,是不是这两天赢了?林格笑了一下, 说,张冬雅究竟是谁? 你以前追过她?往事不堪回首。姜新立苦笑,如果能跟她在起, 这一辈子我就知足了。啊哟,什么样的女人,竟让你这么着迷,太夸张了吧,我还从来没碰到过。林格嗤之以鼻。姜新立苦笑着摇了摇头。林格看了他一眼,觉得姜新立比自己还可怜,姜新立,等一下你不要心跳过速昏过去,现在不光是矿里的医药费没地方报销,职工医院开救护车的司机都偷偷出去赚外块了。什么?你现在退出还来及,我不拦你。林格窃笑。真是肖乐请客啊,也应该,我给他好几百块钱了。姜新立开玩笑,最近我的手气特别背。张冬雅回来了,今天好像是她请客。林格终于憋不住哈哈大笑。
姜新立愣了一下,结结巴巴地说,我还是不去了。刚要转身往回走,正好看到张冬雅从楼下走上来。张冬雅在一瞬间错愕之后,微微一笑说,你好, 姜新立,好久不见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前几天,怎么站在这里?上去吧。她看了看林格,我见过你,那天……没想到你就是林格。你好,我叫张冬雅。笑容僵在林格的脸上。这就是张冬雅?那天在车间门口碰到的就是她,当时他还愣了好半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这么一个出众的女孩子。 她那张干净而秀气的脸上,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笑就成两个月牙儿,嘴角微微地向上翘着,身材纤细窈窕,玫瑰红的针织衫配白色的牛仔裤,看上去只有二十三、四岁样子。冬雅——,白晓红听到声音,连蹦带跳窜了出来,大声嚷嚷着,饭菜都差不多了,就等你们。林格,你们也快点,磨磨蹭蹭什么,吃了饭打牌,很久都没跟冬雅在一起打牌了。紫云,她来了没有?张冬雅朝屋里张望。
鄢紫云从洗手间里出来,一眼看到站在张冬雅身边的林格,想走过来,又站住脚,我早来了,要不是你请客,我才不来呢。我说去外面吃,白晓红硬是要自己做,好麻烦。张冬雅说着招呼着姜新立和林格进屋。
从认识张冬雅开始,无论在何时何地,张冬雅永远都是人群中的焦点,这一点鄢紫云清楚。她不会像白晓红表现出一副欣喜若狂的样子。白晓红亲热地挽住张冬雅的胳膊,笑眯眯地说,冬雅,以前我们三个经常在一起打牌,你的技术最好,这几年有没有长进?这下好了,又多了一个牌友,以后不愁凑不够人数。肖乐一提打牌就精神抖擞,双眼发亮。我早已不打牌了。张冬雅微微一笑。一天到晚你呆在家里干什么?在江南煤矿,不打牌就没其它娱乐。鄢紫云嘴里在和张冬雅说话,眼角的余光一直在观察林格的动静,不知是穿着白色衬衣的原故还是其它什么原因,林格的脸色有点苍白,独自站在走廊上郁郁寡欢,她的心就无缘无故地痛了。就是,你不打牌就没事做,也没谁跟你玩。白晓红得意地笑。没事做我也不打牌。张冬雅微微笑着,语气却不容置疑。我知道。白晓红马上变脸不高兴了,毫不客气地说,你想读书上进,可在江南煤矿读再多书也没用,快三十岁的女人,读书带进棺材里去。
我是不把它带进棺材也不行,因为都装进肚子里了。你不会把麻将当陪葬品吧,再过一百年,就是出土文物了。文物留给我孙子发财,说不定一夜之间就暴富,还得感谢我这老祖宗。白晓红噘起了嘴唇。行了,行了,咱们互不干涉,好不好?张冬雅“嗤”地笑了一声,拍拍白晓红的脸摇摇头,说,紫云,白晓红怎么都这副德性,变了很多。只是短短的五天时间没见面,鄢紫云好像隔了漫长的一个世纪, 除了倪优良之外,惟一一个跟自己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只有林格。那天晚上的事,一幕一幕地呈现在她的脑海,她多么希望他能回过头看自己一眼,哪怕是一个眼神的交流。如果不是为了见林格, 她根本不会来吃饭,山珍海味也不感兴趣。看着他形单影孤地站在走廊上一动不动,泪水蒙上了她的眼眶。紫云,你在想什么,叫你老半天都没反应。白晓红拉了她一把,看看她的脸,怎么啦,来帮我收拾桌子。昨天晚上没睡好。鄢紫云装腔作势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抹了把眼窝里的泪。姜新立真的离了婚?张冬雅和姜新立的说笑声断断续续地传进耳朵。她的脑海一片空白,拼命地摇摇头,掐断自己的胡思乱想,问正在往碗里装菜的白晓红,他是不是早知道张冬雅要回来?
白晓红看了鄢紫云一眼,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现在算哪根葱,以前冬雅都没用正眼瞅过他,何况现在?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离了婚的折价都没人要。鄢紫云心里“咯噔”一跳,讪笑着说,人家那么多人离婚都没人要了?二锅头,知道吧,那是端不上台面的东两。男人也许会好一些,肯定也只能降低要求,如果是我们女人,离了婚就更不值钱了。离了婚的都要一辈子打单身? 像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她的自信和自尊都受到了极大打击,她一直都相信凭自己的美貌和聪明才智可以俘虏任何男人的心,如果我离了婚,马上就另外找一个。白晓红心无城府地笑着,说,你当然不相同,长了一张这么漂亮的脸。哪个男人不喜欢,别说离一次婚, 离十次都行。讨厌。鄢紫云偷偷地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这是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可是,当她的眼睛从林格身上扫过去时,她的自信就打了很多折扣。林格正和张冬雅、姜新立在有说有笑地闲聊着什么,开心得一阵一阵地哈哈大笑。
啤酒的泡沫就像一团团晶莹的棉花糖,黄色的液体宛若桔黄的玛瑙,她不知道啤酒可以醉人,也许是酒不醉人自醉。那天晚上,也是喝了这样的啤酒,她愿意这样无所顾忌地再沉醉一回,放纵一次,流进喉咙的液体是苦涩的,留在唇齿之间的甜香却韵味悠长。坐在斜对面的林格在和姜新立、肖乐划拳斗酒,对鄢紫云视若无睹。这种冷漠和生疏不像是刻意装的,而是真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陌生和隔阂,看不见摸不着,却像一堵墙隔在他们中间。她的理智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失态。
白晓红把盛满鱼的碗往张冬雅面前一摆,说,这可是你掏的钱,多吃点,把你养得更加白白胖胖,更加聪明漂亮。在我们白晓红眼里,谁有钱谁就是大爷。肖乐似笑非笑地说,被白晓红恶狠狠地踢了一脚。张冬雅,听说生活费和学费都是你自己打工赚来的,要读书你哪里有时间去打工?有啊,不是说时间就像海棉里的水,只要你肯挤,就会有,为了生存嘛。张冬雅自嘲地笑。每个月能赚多少?不多,两三千块吧。白晓红惊叫一声,两、三千块还不多,一个月顶我们三四个月,你肯定发了财,什么工作,工资那么高?
鄢紫云看了张冬雅一眼,只有她才知道张冬雅在夏小海的公司做的是业务经理,绝对不是只有这么一点工资,因为她和夏小海又不是一般的关系,那个又老又丑的男人也许把她像宝贝一样宠着,不知道给了她多少钱呢。三年啊。白晓红歪着脑袋望着天花板,开始给张冬雅算账,平均每个月就算你两千五,一年就是三万,三年就是九万。啊呦,这么多,富婆。
几个人都被这个数目吓了一跳,一齐用惊讶的目光看着张冬雅。张冬雅皱皱眉头,有这么多吗?我没觉得啊。你也真是舍得花钱,一台电脑一万多,那个什么跑步机几千块,完全没有必要嘛,还有,你家里的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我都只在电视里看到过。白晓红叹息一声,你真是幸福,过的都是神仙日子。我工作了七八年,一分钱都没存,到现在都不知道银行存折是个什么样子。你怎么能和张冬雅相比?肖乐啮着一口焦黄的牙齿,笑得很难看。
大家一齐用羡慕的目光看着张冬雅,张冬雅不置可否地一笑。鄢紫云不屑地在心里冷笑两声,如果倪优良和他表妹夫的那笔生意做成,区区几万块钱算什么! 到时候,才会让你们羡慕得流口水。冬雅,你到底赚了多少钱?白晓红还不肯罢休,想刨根问底。张冬雅笑了笑,说,可以维持开支。白晓红追问,到底是多少, 你一个月的开支可不少,好几千吧。以前,觉得鄢紫云花钱还算大方,跟你比起来,那是小巫见大巫,你说你那身衣服二千多块?我的妈哟,你真舍得。
鄢紫云讨厌白晓红把自己和张冬雅比较。看着姜新立对张冬雅的那种又爱又怕,小心翼翼紧紧张张的样子,白晓红和肖乐的讨好奉承及林格那充满好奇的眼睛。有张冬雅在的地方,她永远只是一片陪衬的绿叶,原来张冬雅只是说去读书,没想到还可以一边读书一边打工挣钱,差点找了一个当老板的男人。虽然那个男人也许如她和白晓红想的一样又老又丑,可毕竟是一个有钱的男人,男人只要有钱就行。她心里产生出了几分莫明的妒意,吃到嘴边的饭菜变了味道,干巴巴地难以下咽。赚钱就是为了花嘛,这是生活必须品。姜新立搭了一句,就是,现在,不会用电脑的都是新一代的文盲。
鄢紫云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们这屋里的人, 除了你和张冬雅,其余都是文盲。是——,姜新立文静地笑一下,这样做作的笑容,谁看都觉得不舒服,可也没有谁去挖苦他,大家用眼睛去瞟张冬雅表情,张冬雅正在小心地剔着鱼里面的骨头,熟视无睹的样子。姜新立继续说,林格也不是,我们都会上网。林格头不抬地说,小孩子都会上网,你别丢人了。肖乐一边吃饭,一边抓着本书看,白晓红生气地抢过朝门外一丢,看什么鬼,眼睛都看瞎了还看。
肖乐狠狠地瞪了白晓红一眼,走过去捡起书,拍了拍灰尘放进怀里,恼怒地说,你就像这书里面的那个阿紫,蛮不讲理。那你就是铁丑,特别丑。白晓红反唇相讥。
大家忍不住哄堂大笑。张冬雅忍住了笑,说,前一阵子, 看过这个新拍的电视剧,拍得蛮好的。姜新立的头立即点得像小鸡啄米,“还是我们内地的导演拍得好,两个版本我都看过,我喜欢这个新的,小说也写得好。你不要卖弄了,知道你喜欢这个,以前你不是也想当作家嘛。白晓红暧昧地瞟了姜新立一眼,冬雅,你就像那个神仙姐姐,鄢紫云像那个‘段王妃’,享尽人间的荣华富贵。
鄢紫云心里乱糟糟,觉得自己才像那个阿紫,想爱的得不到;不想爱的,却天天守着自己。她今天才发觉白晓红那尖尖的小嘴实在令人讨嫌,如果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真会好好地数落她一顿。你们两个都好幸福。白晓红没有理会鄢紫云的脸色,自艾自怨地说,只有我最倒霉。冬雅,你坐飞机都坐烦了,我连火车都没坐过几回,这二十几年算是白活。冬雅,什么时候请我去坐回飞机,死也瞑目了。张冬雅微微一笑, 说,我觉得最幸福的是阿朱,生命虽然短暂,爱情却是永恒。姜新立和林格同时看着她,张冬雅莞尔一笑。白晓红突然“嘻嘻”一笑。移开椅子,站起身去床上拿一本书过来,眉开眼笑地说,冬雅,这本书很有意思,用名字测命运,还可以改名字。我昨天看了一下,怪不得你的命那么好,原来是你的名字起得好。
大家都用眼睛盯着白晓红手中的书。我的名字一点都不好,我要改名。白晓红扬了扬手中的书,取个最好的名字。张冬雅眨一下眼睛,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个你也信?当然信,我觉得说得蛮有道理。紫云,你也改名吧,你的名字比我的还不好,喊起来还很别扭。鄢紫云瞪白晓红一眼,怎么改?她最讨厌的就是父母给自己起这个名字,这土里土气的名字就像耻辱的印记,拿来我看看。别信这个。张冬雅从白晓红手里抢过书丢在一边,说,名字只是一个符号而已,跟命运有什么关系?这名字也不是说改就能改的,得去公安局登记,手续又多,很麻烦的。白晓红忙改口说,我就说说,也不是真要改。鄢紫云,你名字是改一下好。肖乐笑,叫起来很难听,哪里跟你的形象相符? 听就是农村姑娘的名字,土得掉渣。你干脆把后面那个字去掉,鄢紫,胭脂,听起来不错吧。肖乐又拿出书翻了翻,傻笑着说,我觉得 林格就像书里的段王爷,阅尽人间春色。你胡说八道!林格脸红。姜新立笑着说,他最爱的人, 只有一个。
鄢紫云的心已经跳到喉咙口,身上的每根毛细血管都彻底张开。她希望能得到她想要的那个答案。谁——?白晓红迫不急待地问,林格,你喜欢谁?谁漂亮,他就喜欢谁,江南煤矿第一号采花贼。 肖乐笑,张冬雅,你不知道,林格见美女就像见了钱, 奋不顾身地就想往上扑,你要小心哦。林格嘻嘻一笑,是啊,张冬雅,你要小心,我很会死缠烂打。 哦——。张冬雅微笑者,眼睛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停留几秒钟,从鄢紫云的脸上扫过去时,不知道她的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紫云,你不舒服?脸色很难看。没有。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冰凉冰凉的。白晓红瞟鄢紫云一眼,紫云姐, 你这两天是黑了。是不是倪优良这两天在家,天天晚上折磨你?肖乐开了一句玩笑。
大家想笑,又不好意思笑,这话毕竟说得太露骨。鄢紫云早已面红耳赤到无地自容,在林格面前听到这种话,她不知道他会怎么想,实在太丢人。你……讨厌。白晓红白了肖乐一眼,紫云姐,倪优良还没回来?嗯——。鄢紫云连忙低下头,不想当着林格的面谈论倪优良。
白晓红大概是喝多了点酒,刚才还觉得肖乐说的话让鄢紫云不高兴,可她自己说出的话更无边无际,紫云姐,我就不知道你喜欢倪优良哪一点?倪优良人长得不怎么样,就是艳福不浅。你认不认识那个小伍子?她在倪优良家住了差不多三年,完全跟结了婚的夫妻一样。还是你有本事,把她赶走了。人长得漂亮就有资本,吴美淑再怎么反对也没用,婆婆算什么,只要把男人抓住就行了。
张冬雅一看鄢紫云的脸色,忙用眼色制止白晓红,可白晓红好像根本就没看出来,小伍子现在找的对象也不比倪优良差,长得一表人材,还是公务员。她差一点把倪优良的孩子生下来了。张冬雅一声“哎哟”,打断了白晓红的喋喋不休,大家一齐用眼睛看着她,不知道出什么事。张冬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想去洗手间,白晓红,你陪我去。你吓我一跳。白晓红很不情愿地站起来,你别那么文皱皱的,我都起鸡皮疙瘩了,厕所就是厕所。张冬雅笑了笑,拖着白晓红的手走出门来,晓红,你这张嘴,真是什么都敢说,我是想让你闭上嘴巴。我说什么了,不就是厕所嘛,我没你那些文明讲究。不是这个,你干嘛老是说倪优良以前的事。怎么啦,那都是事实,煤矿的人都知道。你身上长了一个瘌痢,也不愿人家经常拿来当话题。我哪有你想的那么多,没关系的。白晓红看了她一眼,鄢紫云不高兴? 你说呢。白晓红吐着舌头,做了一个鬼脸。只有鄢紫云才明白张冬雅的真正用意,她为张冬雅的这份苦心而感动,不愧当过三年大学,见识不少。
肖乐急着把一砣肉吞进肚里,卡在喉咙噎得他直伸脖子,噎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才吞下去,气得白晓红张嘴就骂,你是饿死鬼啊,八辈子没吃过东西的样子,穷相。你每天就会买些蔬菜、豆腐什么的,我都三个月不知道肉味了。有饭吃你就要喊阿弥陀佛了,你去看看杨兰花家里吃什么,买蔬菜都是人家挑剩不要的,自己没本事,还好意思叫苦,你还算个男人。
肖乐只是尴尬地咧着嘴傻笑。白晓红,你别嫌肖乐穷,有本事你去找一个有钱的。林格淡淡地笑着说。你去想办法多挣点钱,让肖乐沾沾你的光。我赚钱养他?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白晓红从鼻孔里哼一声,男人养女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林格不屑一顾地翻一下白眼,凭什么?女人又没少胳膊少腿,凭什么要男人养?就凭我们是女人……林格,你不会想找一个女人来养你吧?怪不得到现在都找不到对象。白晓红气急败环地说,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 你是一个没责任心的家伙。林格,你这种想法不对。姜新立忙点头,自古以来,都是男人赚钱养家糊口,要不然,女人还要我们男人干什么?肖乐也同声附和,男人养女人是天经地义的事,她们还担负着传宗接代的重任。白晓红冷笑着瞟了林格一眼,林格,凭你这副皮囊,当鸭子也还有市场。像你这种女人,有钱养我,我也不要。林格被大家数落得满脸通红。鄢紫云默默地看他一眼,如果自己有很多钱,能让他过上舒服日子,他会愿意吗?不仅仅是钱,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饭桌上的气氛一下沉寂而紧张,他看你,你看他,目瞪口呆,大家都想不起说过什么话。剩下的全是残羹剩菜,看着都腻糊。
三年来养成的习惯就是睡觉前看半个小时书。今天,张冬雅拿起书的手突然停了。正像白晓红说的,在江南煤矿这个地方,读再多的书有什么用?只是让自己酸不溜秋地多几分自以为是,轻飘飘地踩在云端上落不到实处,环境真可以这么轻易地改变一个人。
打开电脑,邮箱里塞满了夏小海发过来的邮件,看着那一行行滚烫的文字,泪水一次又一次盈满眼眶。我想我会孤单,一辈子这么孤单,天空太蔚蓝……当孤单变成一种习惯,习惯到我不去想该怎么办?
门外,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把她吓了一跳,是姜新立?早几年时,姜新立有一个表叔在江南煤矿当副总经理,这是他炫耀的资本,自认为可以在江南煤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曾张狂地说不把张冬雅追到于誓不为人。只可惜好景不长,他那个表叔因为贪污挪用公款数额巨大,被判无期徒刑,他才一下子从枝头凤凰变成了拔毛鸡,办公室副主任的头衔和岗位转眼之间就被别人取代。下车间他倒是一点不后悔,因为他选择化验室,可以天天见到张冬雅,他相信好女怕缠郎这句古话。可是,他还没到化验室来上几天班,张冬雅就去读书了。他常常对别人说张冬雅宛如一个水蜜桃,外表光鲜诱人,里面的桃核比石头还硬。夏小海说过,拒绝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两人之间产生距离,过分的客套就是距离。如果在两年前,今天在白晓红那里她就不会给姜新立好脸色看,但今天对姜新立很客气,她担心自己的客气会让姜新立异想天开。怎么是你啊?门口昏暗的路灯下,站着一身倦意的林格, 是不是走错地方了?林格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说,地方倒是没走错,恐怕是来的人不对。他把手中装着水果的塑料袋举到她面前,这个给你,白晓红让我拿过来的,我就住在前面那栋房子。他们说这个周末去春游,你去不去?这个时候还早了一点吧,我反正闲着没上班,什么时候都有时间。那你把电话告诉我,到时候我叫你。
好——,张冬雅点点头,接过塑料袋,你们没打牌了? 你走了就打不成了嘛。今天的饭本来就吃得很别扭哪里还有心思打牌,他本来还以为可以和鄢紫云像以前一样相处, 看来是做不到了,看到她那副自以为很了不起的样子,他就不舒服。进来坐会儿吧。不会妨碍你休息?林格走进屋来。布置得优雅干净的小屋,淡淡的蓝色和干净的白色给人一种安静清爽的感觉,一架书柜又给这屋里增添几分书香,屋子里流淌着轻柔的音乐,倒不是他想象中的豪华阔绰。怎么不住在家里?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张冬雅笑着,倒了一杯水给他,说,一个人住着挺好,自由自在。你挺会享受。你是档案室林师傅儿子?以前我怎么没见过? 她觉得林格一点也不像他父亲,林仁礼可是矿里出了名的老实人。我哪有你命好。林格挤着嗓门,怪腔怪调地说,咱是从山旮旯里跑出来的农民伯伯。
张冬雅扑哧一笑,你哪里有农民艰苦朴素的影子,倒更像一个城里的花花公子。真的?你这是在骂我吧,说我忘本变质。农村人都喜欢别人说他们像城里人。张冬雅哈哈一笑, 两个人之间的生疏顿时消失无踪,你是和白晓红她们一起进矿 的?好像我比她早一年,和肖乐一年进来的。你们那里是不是也有映山红?大片大片的,我去过紫云家,那里有很多的荷花,我还去采过藕,我最喜欢看那水珠在荷叶上滚来滚去,晶莹透亮,特别可爱。
一想到去春游,张冬雅就高兴得眉开眼笑。也许就因为都是从农村出来的,林格才从心底对鄢紫云多了几分同情和怜惜。因为他知道鄢紫云生活得并不快乐,他想起刚才说名字的事,觉得她那个名字叫起来还真有点别扭。看到张冬雅当时急着为鄢紫云解围的样子,他想这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子。你和倪优良是老乡?算得上吧。林格低着头,读着指缝里红红的烟头,猛吸一口,吐出一团烟雾,说,倪优良最看不惯的就是吴美淑在他父亲面前高高在上,嫌弃他父亲来自农村。在煤矿,我们农村里来的,就像后娘养的,常常被人看不起。张冬雅不解地看着他,什么后娘养的?哎呀,我看你也像鄢紫云那样敏感和自卑。我敏感什么?你没看煤矿那些人,特别是有些双职工子弟,在我们面前摆出那个了不起的样子。你当然感觉不到。这也不只是煤矿有,哪个地方都有这种人,但不是每一个人都这样,重要的是自己要保持一种平常心跟人交往。其实并不是江南煤矿的子弟对他们有看法,有时候是自卑的心理在作怪。三年前,去学校报到之后,她才知道班里的同学大多数是全省一些大公司大企业的高级主管,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很多人甚至连江南煤矿的名字都没听说过,她觉得好丢人,处处都比别人矮一截。在刚去的大半个月时间,她都不敢跟别人说话,怕别人瞧不起,不理睬,笑话自己。她的自卑让她自傲。因为她连起码的普通话都说不标准,功课也跟不上。可是在那个地方无亲无故,怎么办?只有厚着脸皮放下自尊主动跟人打招呼。后来人家告诉她,说她年轻漂亮又高傲,还以为是哪里来的高干子弟,原来人家也怕在她那里吃闭门羹。有时候,人因为自尊心和太强的自我保护意识,害怕受伤害,先把自己的这扇门关了起来。你说的也有道理,但煤矿有的人就是很势利,势利眼。我知道,这只是个别人,不要一棒子打死一船人。她想林格和紫云都是那种特别敏感的人。你不要指桑骂槐哦。你是这样的人吗?林格笑,他觉得张冬雅根本不像他们所说的那种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看你这架式,好像真的在外面发了。林格坐进沙发里掂了掂,很柔软,很结实,价值不菲。
张冬雅笑了一下,不置可否。林格看看书桌上的电脑和一大堆书,问,在外面混得这么好,回来干什么,矿里这个样子,迟早会倒闭。张冬雅笑了笑,自信地说,不会倒闭。这几天,她最反感的就是听别人问她这个问题,所有的解释都是牵强附会,她总不能说是为了一个男人而回来的。听说姜新立以前喜欢你,你们怎么分手?张冬雅皱一下眉头,分手? 谈不上,从来都没有过开始,从哪里谈起分手的事?他家里条件蛮好的。是嘛,我不清楚。张冬雅觉得很滑稽,她走之后,白晓红她们肯定在背后议论,想起这个心里就不痛快。在江南煤矿,没有隐私,没有秘密,每天津津乐道的就是邻长里短的事,哪怕是一点小事,别人也可以翻开你祖宗十八代的历史来刨根问底。她伸着懒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林格见张冬雅打着哈欠,觉得她未睡醒这么早打扰她不好意思,聊一阵走了。但她把林格邀她春游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倒头又睡了起来。真是昨天晚上多喝两杯酒,睁开眼睛,头还有点痛,胃也有点不舒服,喝完一瓶牛奶感觉好一些,可仍然躺在床上不想起来,只是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梧桐树硕大的叶片在春天的阳光里绿得更加招摇张狂。她闭上眼睛,睡意沉沉袭来,这三年来都没有如此舒服惬意地享受过一天睡懒觉的时间,回来已经六天了,时间似乎过得很漫长,身子就像一根绷得太紧的皮筋,突然松驰下来,整个人就虚脱得没有半点力气。钟的时针指向十一点,她只好爬起床,再过半个小时不回家,老妈曾春萍的电话就会打过来。虽然是阳光明媚的天气,风还是有点凉,她穿着毛衫短裙的身影就像一道靓丽的风景飘动在江南煤矿的生活区, 化了淡妆的脸掩去了疲惫,显得更加妩媚。远远地看到白晓红和肖乐从对面走过来,白晓红头上的绷带白得有点刺眼。张冬雅忙迎上前去问,怎么啦?白晓红苦笑着,摸了摸额头,大清早的,碰到鬼,真是倒霉,缝了好几针。不知道会不会留下疤痕。谁弄的?我们隔壁的杨姐,真是烦。白晓红呲牙咧嘴地说,痛死我了。你们打架?不是,去做好事,劝架呗。白晓红噘一下嘴角, 为了半斤肉, 两口子打架,我去劝,他们两个倒没事,把我这里划出一条口子。你就爱多管闲事。肖乐在旁边嘟哝着。白晓红白他一眼,由着他们打,打破个脑壳看好戏,都像你们袖手旁观?总得有人劝开才行。她看着张冬雅又笑了起来,昨天那一顿好吃的算是帮他们两口子吃了,两只老母鸡都补不了我流的那一滩血。我就是这样没福气的人,吃下去的都要吐出来。你就应该找他们要医药营养费。张冬雅开玩笑地说。
白晓红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千万别提钱,算我自己倒毒,他们比我更可怜,小孩子在读高中,正是用钱的时候,靠男人一个人的工资生活。原来按时发工资还可以勉强维持, 已经两个月没发工资,在老乡那里到处借生活费,你想半斤肉才几块钱,杨姐都舍不得买。她打牌的时候就有钱。肖乐又嘟哝一句。她打牌是想赢一点。白晓红瞪了肖乐一眼,她们家为了省钱,每天只吃两餐饭。张冬雅有些惊讶,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想到江南煤矿工人的处境,彻底理解了高超要自已回来的一片苦心。他心里装着的是江南煤矿的工人,不赶紧扭转局面,后果不堪设想。回来这六天,看到很多人都在打牌,在牌桌上混日子,大家谈论最多的话题是钱和因没钱产生的婚姻危机,心里感到一阵阵痛。你快点回去休息,让肖乐给你弄点好吃的补补。他不饿死我就不错了。白晓红自嘲地笑。一两天是饿不死的,肖乐也这么瘦,你们应该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别天天打牌,那样吃得再好也没用,明天我来做个汤给你喝,保证好吃。什么?真的吗?你来做给我吃?白晓红高兴得跳了起来,我好感动。张冬雅笑着,她知道在很多人眼里,她是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娇娇小姐。曾经她也从来不懂得要怎样去关心别人,但是她已经不是三年前的张冬雅。
回到家,曾春萍早已在桌上摆好饭菜,舒畅和张跃明都还没有回来。妈,矿里有几个月没发工资?曾春萍在心里默算了一下,差不多三个月了,就春节前发过一个月工资。那你们的生活费怎么办?吃老本,你哥给了两千块钱,每天的开支有这么多,省吃俭用,也要二十来块钱一天,你嫂子过春节都舍不得买一件新衣服。哦——,张冬雅从皮夹内拿出一张银联卡递给曾春萍,这卡里有一点钱,先拿去用吧。曾春萍端着碗的手停在半空中,二十多年来,这可是女儿第一次给自己钱,她不如所措地讪笑着,不用了,怎么能用你的钱?你现在没上班,也没工资,自己拿着用,生活费不用你操心,我们有点积蓄,过一阵子会发工资的。发了工资你也拿着用,在家里吃就应该交生活费,你还跟我客气什么?张冬雅把母亲伸过来的手又推了回去,听说矿里有些半边户生活很困难。那还用说,这几年矿里效益不好,本来日子就过得紧巴巴的,现在几个月没发工资,吃饭的钱都成问题,你爸爸他们车间里就有好几个借钱吃饭的。
曾春萍叹了一口气,以前,附近那些农村里的女孩子就想到矿里找个有工作的,以为能享福。运气好的找了些关系买个户口,在其它单位挂个名再调进来,每年都要进来好几百人,一个年产值才几千万的矿子,职工两三千人,一个人可以干的岗位要两个人甚至三、四个人,当官的就浑水摸鱼,贪污受贿。没本事没关系,就靠男人每个月那点工资生活,现在后悔了吧——!
张冬雅知道江南煤矿很多人说起这些事就愤愤不平,可是谁又能改变现实?谁都无能为力。你是不是怕你嫂子说闲话?她在这方面倒是不计较,每个月的工资都交给我。曾春萍觉得手里的银联卡沉甸甸的。有多少钱?不多,两万多一点。这么多?曾春萍睁大眼睛,看着她,冬雅, 你在外面读书,学费和生活费都是你自己赚的,我们已经很过意不去,你自己留着用吧。我还有,你放心用吧。张冬雅并不只是想安慰母亲,在夏小海的化妆品公司,她做业务经理不仅有份固定工资,有时候提成比工资更多,要不是她对夏小海的无可奈何,她怎么愿意轻易放弃好不容易打开的局面?
曾春萍攥紧手中的银联卡,笑容绽放在脸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