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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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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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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天蓝 广州蓝》连载

第三章

鄢紫云和白晓红正在漫无边际地闲聊着。肖乐站起去小便,一个干瘦的身子从窗前一晃而过,鄢紫云的脑海里一空,按以往的习惯,紧跟在肖乐身后的一定是林格,她不知道要往哪里躲,走进来的是肖乐和姜新立,她在长长地松下一口气后,心里却有几分莫名的失落,索然无味地缩进墙角。姜新立拿起桌上的记录本翻了翻,故意大惊小怪地叫了一声,哎呦,干干净净,连墨水都省了……

屁股坐得起茧了。白晓红伸一个懒腰,说,如果能在这里打牌,日子就好过多了。姜新立搬一条凳子坐过来,白晓红,你天天打牌,这一年算下来,到底是赢还是输?赢也没赢,输也没输。白晓红摇头晃脑地说。死鸭子还嘴硬。鄢紫云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肖乐啮着一口焦黄的牙齿,傻里傻气地笑,一张没有血色和油光的脸上,架着一副五百度的近视眼镜,脑袋上一蓬粗硬的头发永远都是乱糟糟,远远地就能闻到一股油腻的怪味。一看就知道是缺吃少穿、营养不良从农村苦出来的孩子,与满脸油光水色一身肥肉的姜新立形成鲜明的对比。白晓红说起肖乐家里至今还是两间土砖屋,那个时候为了送肖乐读个中专,几乎倾家荡产。白晓红是顶父亲的职进江南煤矿的,家庭条件和自己本身的条件都不错,鄢紫云也同样不明白白晓红怎么看上肖乐。下个月我们恐怕没这么轻松,有大老板要来收购我们煤矿。姜新立胖胖的身子占去长凳一大半,把瘦瘦的肖乐挤到角落里。谁说的?白晓红细长的眼睛里亮光闪烁,像闻到腥味的猫。终于有人来给我们发高工资了,是上个月来考察过的那些人?不是说人家不来了嘛。我们矿里这样的仪器设备早已落后,人家看不上。人家买菜的,还当面夸你的菜好。这回是市政府搭的桥,政府出面还会造假?我有一个亲戚在市政府上班,从他嘴里出来的消息不会有假。姜新立卖弄地说。谢天谢地,白晓红双手合十,虔诚地说,我们可是盼星星盼月亮盼着他们来,这回不要又让我们空喜一场?

姜新立扭头过来看鄢紫云,问,倪优良出差了?他的消息应该比我们灵通。今天应该回来了吧。想到下班回家面对倪优良,鄢紫云的心又揪得紧紧的,脑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昨天晚上发生的事,越想越厉害。万一林格把这事捅到他耳里,该怎么办?他不会这么没有修养吧。和倪优良离婚,在没有确定林格是不是能跟自己在一起的情况下,她不会去冒这个险。哎,大老板来了,就有高工资发?白晓红关心的就是工资,最好是不用上班就有工资发。人家来就是为了给你发高工资,人家又不是傻瓜?鄢紫云冷笑,有时候,她真觉得白晓红既可怜又讨厌。你有钱打牌还没钱吃饭?要肖乐给你钱。姜新立嘲笑。他除了有一条烂命,什么都没有。白晓红横了一眼闷闷不乐坐在一边的肖乐。这几个月,我在家里吃饭可没交生活费,父母都不责怪我。姜新立又是一番卖弄。你家里有钱支持,我们要靠每个月的工资生活的。白晓红讨厌地地看姜新立翻白眼,我就不相信,我们矿里只有我一个人没钱。那些半边户,一个人的工资养一家几口,会比我好过,我就不相信。鄢紫云毫不客气地说,人家比你会过日子。哎呀,紫云姐,你别气我,以后我也会节约的。白晓红好一阵子唉声叹气,再过一个月不发工资,矿里的人肯定又会闹到市政府去——!这两年为工资和福利的事,江南煤矿的工人已经到市政府闹过多次,闹来闹去,也没有找到解决问题的根本方法,还是东挪西减,勉强发了工资。听高超说,再过半年煤井没煤挖了,江南煤矿必须转型,否则,两千多工人只有作鸟兽散状。你什么心态,唯恐天下不乱。鄢紫云已经很讨厌这样的话题,她实在想不明白,昔日风光红火如日中天的江南煤矿,怎么会落到乞讨度日的光景。我还巴不得发生世界大战,大家都没好日子过,你看到现在都是什么社会,有些人富得流油,有些人穷得叮当响,太不公平!你这是典型的红眼病。姜新立笑,要是像你这么说,地球爆炸了更好,天下人同归于尽。那当然,至少大家心里平衡。鄢紫云双手将披肩的长发往后一甩,说,高超他有办法拯救江南煤矿,不需要你们着急。白晓红看着肖乐啮着一口焦黄的牙齿吞云吐雾就生气,恶狠狠地踢他一脚,怎么还不走?到这里坐着干什么,回去做饭。肖乐贪婪地猛吸两口掐灭烟蒂,伸了一个懒腰站起身来,说,姜新立,走,回家干活去。现在还早着呢,我又不用做家务。姜新立坐着不动。走啦,走啦,也没什么事,吃了饭找人打牌。

肖乐拉着姜新立走出门去。白晓红盯着姜新立背影,凑到鄢紫云耳边说,你知不知道,姜新立和他老婆正闹离婚呢。谁说的——?昨天我还看到他们在一起散步,两个人有说有笑,怎么会离婚?信不信由你,他俩早分开了,老婆要他掏十万块钱才肯离。十万——?鄢紫云眨眨眼睛,太多了吧。一个女人的青春年华和贞洁,怎么也不只值这个数,姜新立不是说他家里有钱吗?要是我也会多诈一点。那不是要了姜新立的命?他那个铁公鸡——,到时他老婆连一分钱都拿不到。

姜新立曾经追过张冬雅,张冬雅以前经常和鄢紫云在一起,所以她对姜新立很是了解,他在女人身上花每一分钱都有目的和用意。他老婆也不是一个马虎角色,这回不在这只铁公鸡身上拔几根毛下来,别想脱身。白晓红幸灾乐祸地笑。男人和女人之间,如果没了感情,金钱也许是最重要的,多多少少可以买回一点尊严。听说姜新立跟我们实验室的申莹……你看他表面上一副正经,背地里一肚子男盗女娼。不可能吧?鄢紫云皱皱眉头,她虽然对姜新立没什么好感,但也不是很讨厌。她对申莹是一点好感也没有,那个尖嘴猴腮的女人要是找到姜新立,鄢紫云觉得她占便宜。有什么不可能?江南煤矿这几个人,背地里干些什么男盗女娼的事,还能瞒得了谁,半夜做贼,天亮就有人知道。鄢紫云心头一冷,一阵阴风吹得她背脊发麻,讪笑着说,邻长短里,男盗女娼,你就不能关心点别的?别的?别的是什么?国家大事还是矿里的事?轮得上咱们这些平头百姓操心?操心也是白搭,说一箩筐话,还不如人家放个屁有效。鄢紫云笑,那就早点结婚,安定团结,对社会也是贡献。白晓红嗫嚅道,我看不出你们这些结过婚的人也没有多少幸福。人家幸福不幸福,不是你看得到的。俗话说,鞋子舒不舒服,只有脚趾才知道。光舒服不行,很多人都说,用手做的布鞋很舒服,可那种鞋毕竟登不了大雅之堂,寒碜。居家过日子的机会多,登大雅之堂的机会少。紫云姐。白晓红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就是生活,这个世界上,有百分之八十的人过的都是这种日子,可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不甘心,不情愿,你看看我们车间那些四十来岁的女人,一脸菜色,体态臃肿,天天挂在嘴边的就是孩子、男人、家庭……我们女人这一点短暂的青春就这样浪费在那些臭男人身上,冤不冤。你看看现在搞婚外恋婚外情的男人女人这么多,为什么?心里不平衡呗,再不抓住机会浪漫一次,这一辈子就白活了。白晓红好一阵子长吁短叹。

鄢紫云愣愣地看着白晓红一张一合的嘴唇出神。白晓红凑过来,往四周看了看,神神秘秘地说,上次我去算命,那瞎子说男有好鼻,必有好妻。什么意思?男人的鼻子长得好,那老婆肯定就不错。还说鼻子跟男人的那个方面的能力有关系。哪个……鄢紫云愣一下,才明白过来,顿时羞得满脸通红,你在胡说什么?真不要脸。假正经,你还是黄花闺女?有什么不好意思,那也是夫妻之间很重要的事。我看你是看多了黄色录像,变成了花痴。白晓红曾经租过一个毛片去鄢紫云家里看,她从来都没想到是那样不堪入目的东西,后来白晓红再怂恿她看时,她死活也不肯答应,觉得恶心。我是再跟你探讨女性的隐私问题,不要想得那么龌龊。是我想的龌龊,你说得很高尚,很纯洁。鄢紫云实在不想再往下听,怕她还会说出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来。假正经。白晓红不屑一顾地小嘴一撇,想了想又说,人家说我和肖乐长不了。谁说的?算命的,算命的胡说八道你也信?我信,人不能与命运抗争。要分手就趁早,别犹犹豫豫拖着人家,对两个人都不好。舍不得三、四年的感情,他除了没钱,对我什么都好。白晓红惘然地看着对面空荡荡的墙壁,摇了摇头,你不要告诉他,我现在是跟他过一天算一天,没有钱我是不会结婚的。你不会省一点,别一天到晚地打牌,这不是过日子的样子。我省钱跟他结婚,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好事?还不如发疯,没钱他就别想结婚。白晓红无所谓地笑着说,就是,我听说现在外面的大城市三、四十岁没结婚的人天多。你看,我没结婚就是女孩子,你结了婚就是少妇。我还有选择的机会。你没这样的自由了吧。她瞠目结舌地看着白晓红,倒吸一口气。

肖乐和姜新立刚溜到车间门口,正碰上回家的林格,肖乐往车间瞄了一眼,领导们都走了?没有,你溜到哪里去了?林格的脸色灰灰的,心烦意乱的样子,今天我不去你那里打牌。怎么啦,昨天不是说好了嘛。男子汉,怎么说话不算话啊, 肖乐笑。今天我有事不想去。他皱皱眉头,说,烦死了,这辈子都没这么倒霉过,真是活见鬼。不行,今天鄢紫云不来,你也不来,那我们根本玩不成。肖乐看看林格的脸色,什么事这么烦?姜新立笑,他除了有艳遇,就没有其它倒霉事。林格,你一定又被哪个美女缠上,脱不开身。

林格瞟了他一眼,说,是啊,你给我出一个高招。那还不容易。姜新立笑,冷处理,你就把自己装得像北冰洋的冰川,哪怕是火山爆发,也不可能把你融化,你千万不能表现出内疚和不安,要不然,她就像一只蚂蝗缠上来。你管她哭也好求也罢,反正你就是一副不理不睬陌生人的样子,肯定能达到目的。林格看着姜新立,这是你的经验之谈?当然,以为只有你是情场高手?有些蠢男人只会对女人拳脚相加,聪明的男人知道如何让女人知难而退。

林格和肖乐一同看了看姜新立,鬼里鬼气地笑。三个人走出矿门口不远,看到生活区门口黑压压围着一大堆人。围那多么人,在干什么,看看去?林格脸上的烦恼早已打扫而空,是不是在打架?打架?好啊,看看去。姜新立胖胖的身子迅速地往前移动着,宛若一只急着赶去扑食的企鹅。你们就喜欢看人家打架?肖乐紧跟着林格和姜新立挤进人群,往里一看,才知道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在为筹学费而乞讨。小男孩手里拿着一个纸箱低着头,倔犟地抿着嘴唇,偶尔也会抬起眼睛惊慌而又恐惧地打量着围观的人群。人群中有认识小男孩的,指指点点地议论着,原来小男孩的父亲死了,母亲丢下他,另外嫁了人。小男孩现在跟着七十多岁的奶奶生活,祖孙俩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平时就靠亲戚和乡亲的帮助才勉强维持生活。现在奶奶病了,治病的钱都没有,哪来的钱让他去读书。围观的人们发出一阵长吁短叹。哎呀,你这个孩子,这个时候到煤矿来能讨几个钱,我们都是自身难保,给你十块钱就是多开支一天的生活费,如果是以前,给你十几二十块钱也无所谓……

有人一边说一边叹息。姜新立。林格在姜新立的肩膀上拍了两下,你们家那么有钱,给一点,做点好事。我同情他,谁来同情我?中午的饭还没着落。姜新立奸笑。中饭到我家去吃,你做那么多坏事,多少给一点,积点阴德。林格扭头正好看到车间的同事舒畅,啮着牙一乐,舒畅姐,你说是不是?是,你们男人给了,我们女的也给,都来帮一下人家,又不是外面那些骗人的叫化子。胡说,我做什么坏事?姜新立瞪了林格一眼,抬头看了看周围那一双双盯着自己的眼睛,当着矿里这么多人的面,人要脸树要皮,如果真的一毛不拔就是很丢面子的事,所以脖子一梗说,你怎么不给?你也可以积点阴德,你给多少,我就给多少。真的?男子汉,说话要算数。林格笑了一下,从皮夹拿出五十块钱,看清楚了,五十。

姜新立眼瞪瞪地看着那张绿色的钞票钻进了小男孩的纸箱里,倒吸一口凉气。够义气,人家都拿了,说话要算数。周围的人跟着起哄。姜新立好不容易才从裤子里掏出五十块钱出来,拍了下小男孩的头说,以后,要记得感谢我们。人群中立即爆发出一阵嘘嘘声。肖乐,你也表示一下。林格从小男孩手里拿过纸箱,双手捧着伸到大家面前,唉,大家在这里围着看热闹也看了好半天,多多少少给一点,一块两块是个意思,小孩子没书读,蛮可怜的,咱们煤矿的人还不至于穷到这个地步吧,就是省一个早餐钱。肖乐掏出十块买菜钱,丢进了小纸箱。大家纷纷伸出援助之手,这个五元,那个十元,小小纸箱很快被塞满。小男孩从林格手里接过纸箱,紧紧抿着嘴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林格,林格抓抓头皮,羞得满脸通红。

夕阳在灰白色的楼房上投下一抹金色的余晖。随着广播内响起的音乐声,刚才还在树荫下那三五成群的闲聊或打情骂俏的人们慢慢向四周散去,刚下班的人踱着碎步和同事有说有笑地朝家中走来,嘻嘻哈哈,热热闹闹,脸上挂着幸福满足的笑容,江南煤矿的人已经习惯了这种从容不迫的生活,就算走到这个地步,也没有谁会为矿工的生存问题着急。

曾春萍在阳台上往楼下张望,人来人往的路上没有她丈夫的身影。她刚回过头来,客厅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儿媳妇舒畅在客厅里说,爸爸说要加班,晚一些才能回来。工资都没发了,还加什么鬼班?曾春萍嘟哝了一句,收拾着晒在阳台上的衣服,丈夫张跃明是车间的技术员,钳、电、焊都是一把好手,平时加班也是常事,曾春萍的唠叨和埋怨也早成顺口溜,随时随地都会从嘴边冒出来。是啊,两个月没发工资了,早晨农村里一个小男孩在讨钱真可怜,十几岁的孩子。舒畅走进阳台接过曾春萍手中的衣服,阳台上的十几个盆景开的一片姹紫嫣红,这是张跃明平时摆弄出来的,她随手拎起旁边的洒水壶低头一看,这盆花怎么样了,好像要死了。曾春萍探过头一看,开着紫蓝色花朵的蝴蝶兰已经开始发黄腐烂,这是女儿张冬雅最喜欢的花,天天浇水,怎么变成这样?她用手一拔,整棵花就倒下了。肯定是水浇多了,你看,舒畅捧起花盆,下面积有这么多水,如果冬雅知道,准会发脾气。我帮倒忙了。曾春萍的脸色有点尴尬。反正她这段时间不会回来,过几天,我去买一盆来,她不知道的。这种花我们这种老地方很难买到。那怎么办?曾春萍想了想,我就说天气太冷,冻死了。舒畅嗤地一笑,妈,你说谎也不像,何况冬雅那么聪明,骗不了她的。那就实话跟她说,她还能把我怎么样?舒畅笑着点了头,她的请假读书时间已经到期,最近几天就要回来了,不知她回不回来上班?唉——,曾春萍长长吁了口气,你们呀,翅膀长硬了,都要飞出去了。原来还以为能把她留在身边,老了有个依靠。那以后就我们两个老家伙呆在这个山窝里,一年到头就盼着你们回来那么一两次,海涛转业肯定分不了回来,你也跟着他走算了,江南煤矿是没希望了。冬雅如果在外面找到对象,我这辈子见她的次数就可以瓣着指头算。要不,她在矿里找一个对像?她的事,哪里轮到我做主?娇蛮人性的家伙,让她到外面去吃点苦头,要不然,她不知道艰难辛苦。舒畅看曾春萍一眼未笑,如果张冬雅真在外面吃苦,曾春萍早就坐立不安了。

火车上在寂静的夜晚吭哧吭哧地向前飞驰,声音单调而沉闷,车厢里弥漫着各种人体散发的怪味。张冬雅没有睡意,扭头看着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脸。四年的时间,短暂得似乎只是一瞬间,明天清晨就可回到江南煤矿了。一千多里的路程,只是一天一夜的旅途,生活却注定要改变成另一副模样,远离城市的喧嚣和繁华,重新回到那个手掌大的山旮旯里去,真像她对夏小海所说的,回到江南煤矿,就能找到安全感和归属感。坐在旁边穿着时髦的女孩,听她说起江南煤矿,脸上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让她有点难过和生气,气过之后又哑然失笑。国有企业的辉煌历史早成昨日黄花,自己气什么,气也是白气。电话铃刚响两下,话筒里传来夏小海嘶哑的声音,似乎在专心等她的这个电话,语气中听出等待有些不耐烦。张冬雅轻轻地叹口气,语气有点干巴巴,问你还没睡?睡不着,你快到家了吗?夏小海空落落的声音里有太多的伤感。这一辈子,也许我们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张冬雅抬起头,看着车顶那团昏黄的灯光,泪水不由自主地盈瞒眼眶。你现在才知道啊。小海,我们还是朋友吗?天涯海角,永永远远?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其实她知道,自己没必要知道这个答案,这对她来说,已经没有意义,可她还是忍不住问。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得由你来选择。冬雅,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后悔,我们不可能有太多时间和机会来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路走错,不可能重新走过。你不能说一句好听的话?张冬雅抹一把眼眶苦笑了起来,说,鼓励我一下,给我一点信心好不好?三天前,当张冬雅要把离开省城的决定告诉夏小海时,他诧异好半天也没有醒过来。冬雅,再好好考虑一下,行不行? 我想回家。她不知道自己还要等多久,等的结果又是什么?她不仅是对夏小海没有信心,她对自己更没有信心,所以她只能选择离开,选择放弃。你们那种地方没有发展前途。我需要一个家,要不晚上都睡不安稳。那天半夜被恶梦惊醒过来,当她看着窗外的城市和屋里简单的家具。她知道除这一百来斤的身子,其它的一切都不属于自己,无所皈依的漂泊感让她产生出深深的恐惧感。你怎么这么固执?迟早我都会离开的。她多么希望从他嘴里听到那句等了三年的话,走或留这都是惟一的理由。你读这三年的书,就是想回到那个山旮旯去?夏小海吼道。我不想四处漂泊,这个城市不属于我。总有一天,我会回去!她又一次固执得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泪光在夏小海眼眶闪来闪去,说,冬雅,再给我一点时间。她无可奈何地摇头,她不知道要这个男人说出那二字,自己还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我不逼你,我选择放弃。她绝望地闭上眼睛。只是一瞬间的动摇,又抿紧嘴唇。当张冬雅决定要回江南煤矿时,她自己曾犹豫过、彷徨过。三年的学习,付出了时间和心血,如果为了江南煤矿的那份工作,又何必浪费这么多的金钱和光阴?夏小海失落的表情在她脑海晃了又晃,尽管夏小海对她很好,尽管她对他还不死心,她都无法让自己的心安定下来,像放飞的风筝,心里的那根线一直拴在江南煤矿。

车窗外依然是一片漆黑,她拿着手机的胳膊有点麻木。冬雅,到了家,马上跟我联系,报个平安。她抹掉滑下脸庞的两行浑浊的泪,合上手机,拨出电话磁卡拿在手中看了看,推开窗户,扬手甩了出去。张冬雅早两天就给嫂子舒畅打过电话。当时她不在办公室,是另一个同事接的电话,要他转告舒畅明天晚上她乘车后天上午到家。不料这个同事忘了转告,直到今天早晨上班那个同事才记起告诉舒畅。

舒畅气喘吁吁地跑回家里。曾春萍看儿媳妇行色匆匆,满头大汗,问,谁追逐你走那么急?明天上午冬雅回家。你赶快进城去买一盆蝴蝶兰,准备明天的菜。曾春萍惊喜了半天才哦哦地回答,我赶急去城里苗木花圃市场买一盆蝴蝶兰来。这个死丫头,回家不往家打个电话,家里没电话,她爸办公室有电话,告诉她爸也行呀!说着说着,曾春萍放开嗓子哭了起来——呜呜呜,呜呜呜……妈,您别哭了,赶紧进城去买蝴蝶兰。舒畅催着曾春萍。曾春萍看一眼墙上挂钟,时针指向上午十一点,她知道十二点有一班煤矿进城的大巴,立即抹干眼泪,换上体面衣服,背着菜篮子,急匆匆出了门。走出门几步又踅回来,告诉舒畅中午炒什么菜。舒畅从不进过厨房,曾春萍要她学会炒菜她不学,她不会炒菜,连面条都下不熟。曾春萍突然想起老头子不在家吃中饭,舒畅一个人在家,下碗面条解决问题。舒畅,你不要煮饭炒菜,中午下碗面条算了。妈,我知道,你赶紧去吧。

交代完毕,曾春萍放心地去赶车。到了中午,舒畅把水烧开,可始终找不到面条,急得发跳。她知道婆婆喜爱洗洗刷刷,有时趴下擦地面,把碎磨石地面抹得晶亮,东西摆放整整齐齐,厨房尤为清洁,油盐酱醋放进厨柜,别人看不见摸不着,只有婆婆自己能随手拈来。找不到面条,舒畅只好关了火,端起杯子拼命喝水。家里除大米和面条,没有其它吃的。茶几上摆着三个苹果,平时招待客人,每星期更换一次。明天冬雅回来家里肯定要更换,决计吃苹果当午饭。舒畅嘎唝嘎唝地吃下一个苹果,随身躺在沙发上睡午觉。刚睡不久,公公张跃明闯进屋来,大声地叫着春萍春萍,海涛探亲明天到家,下午进城去买点菜蔬。舒畅听到自己男人明天也回家,高兴地从沙发上跳起来。公公张跃明问你妈呢?妈进城去了。进城干什么?买菜去了。她知道海涛回来?不知道。不知道,进城干什么?明天冬雅回来。冬雅回家?冬雅明天回家。她怎么不给老爸打电话?这死丫头,太不像话!舒畅被公公的愤怒所镇住,不知所措,想不到他如此愤恨张冬雅,细想半天想不出恨冬雅的理由。什么事,你这样恨冬雅?死丫头没一点名堂,听说她在与煤矿总工程师高超谈爱,你听到吗?舒畅早前听人说过,近些日子没人说了。舒畅害怕公公生气,回答说没听到。公公说,龙华原准备来接管江南煤矿,是高超不让接管,准备与龙华集团打官司。龙华为打官司花两万元钱收卖江南煤矿一个人,这个人盗取江南煤矿研究的与龙华集团打官司的会议纪要。在未查实之前,高超一口咬定是林格所为,强行关在保卫处。对于林格来说,今年算是倒大霉,在总部上班的同志纷纷为林格求情,没有任何证据,不能把他当作犯罪嫌疑人关押,停止他的工作。找到犯罪证据再关也不迟。鄢紫云去找过高超,他同样听不进,反而把鄢紫云骂哭了。张跃明摇摇头说,表面看他和善,城府却很深,比他父亲更厉害,冬雅不是他嘴里的菜,将来会吃亏的。明天我去海码头接冬雅,不许她们来往!张跃明看一眼厨房,没有东西可吃,问舒畅你中午吃什么?没吃,也没东西吃。我想下面条却找不到面条。哎呀呀,面条放在米桶里。舒畅什么地方都找遍,就是没去打开米桶。打开米桶,面条果然在里面。她去打开煤炉,绿色的火焰迅速熊熊燃起,水很快烧开。张跃明告诉舒畅我没吃中饭,给我也下一碗吧!

张跃明吃完面条,开始数落舒畅。你要学会煮饭炒菜,看妈放东西在哪里,记在心里,不要下班回家就看电视,帮妈打扫卫生,洗洗衣服,看妈怎么炒菜,炒几成熟,什么时候下盐,别漠不关心。现在有妈伺候你们,你们单独在一边过日子,我们有些担心。就是因为你得过且过,不愿做家务,不爱整洁,才遭妈的责骂,婆媳不和。这事情总部人都知道,都说婆婆太厉害,嘴巴太多。其实你妈最厚道最善意最勤奋,最能吃得亏,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这是大家公认的。凡是来过我家的人都赞扬你妈是一个称职的婆婆,炒得一手好菜。总部食堂想把她调去食堂,考虑食堂很累,我不同意才提前退休。

张跃明唠唠叨叨说着,舒畅哪能听得进去。趁他还在喋喋不休时,挎上坤包早溜了出去,等张跃明反应过来,舒畅已经到达巴士站。她想在巴士站选个最佳位置,能让海涛一眼看见她,也能让她一眼看见海涛,给他一个最佳的视角,让心爱的男人欣赏到自己的美丽。选来选去,最后选在巴士站门口一块大岩石上。那里风大,能使自己头发飘飞起来,显示出自己的灵动和诱惑,让他激情四射,会飞快地奔上来拥抱相吻。但愿张冬雅与海涛不在同一大巴车上,也希望高超不来接冬雅,更不希望公公张跃明前来阻止冬雅与高超见面。

选择好位置,舒畅迅速地上了大巴。望着海岸线的高高棕榈树,想着海涛英俊的脸膛,决定进城把头发做软做直,染点苹果红,买一套时髦衣裳明天穿上,给海涛耳目一新。先去找婆婆曾春萍,告诉她的宝贝儿子海涛明天也要回家,多买点菜。明天是三喜临门,曾春萍一定高兴,会买许多好菜。正在舒畅准备下车时,她看见婆婆身背一个壮鼓鼓的大布菜袋,双手端着一盆蝴蝶兰。看到舒畅的到来,大声地叫着,舒畅,你真聪明,知道我会买好多东西背不动进城来接我。舒畅,谢谢你!舒畅感觉今天婆婆变了一个人,舒畅舒畅地叫得格外甜蜜和亲热,全身都起鸡皮疙瘩,不禁打出一阵寒颤。上车后,舒畅将海涛明天回家的事告诉她,她手舞足蹈,一个劲儿地问,是真的吗,谁告诉你的?是爸说的。海涛最想吃糖醋排骨,那我还去买排骨。我怕您买菜不够,特地进城跟你一起买。冬雅最想吃猪肝,您买了吗?嘻嘻,我早买了。舒畅见婆婆背着大菜袋喘着气,想抢着过来背上,遭到婆婆拒绝,不重不重,我背我背,你端花。婆婆将蝴蝶兰交给舒畅,舒畅双手紧紧抓着,丝毫不敢怠慢。婆婆反复叮嘱舒畅,你要好好端,不要掉落打烂,苗木花圃仅剩这一盆,特别珍贵。

舒畅和曾春萍回到家已是下午五点。曾春萍来不及休息开始做晚饭,她一边做一边要舒畅将家中里里外外打扫干净,把桌子椅子凳子及沙发清洁一遍,做到光鲜亮丽,一尘不染。吃晚饭时,公公张跃明和婆婆在张冬雅与高超谈恋爱问题上产生分歧,各执一词,双方吵开了架。张跃明认为高超心太狠,手段高,冬雅不是他的菜。一旦她俩结婚成家,眼里根本不会有我张家,替冬雅担心,这叫门不当户不对,不必去攀他高家;曾春萍想法却截然不同,我们是普通百姓,他是高干子弟。高干子弟不是也在江南煤矿,同样拿着微薄的工资,过着艰苦的日子。又不是我家冬雅追他,是他追冬雅。广州市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赵无忌的女儿赵俏俏,市委党校的老师,是海珠大学政治学研究生,她强烈追他,他还看不上,就是喜欢我家冬雅。你早知道?我当然知道。他看上冬雅,冬雅有她的优胜处。害怕什么,我冬雅又不是不漂亮,矫好的脸蛋,风姿绰约的身材,有智慧有能力,不卑不亢,对事物看得清,让她俩先谈着。老头子,明天不能阻止高超去接冬雅。这事情就这么定了,如果你去胡闹,别怪我翻脸!

张跃明被曾春萍说得鸦雀无言,闭目养神着。舒畅知道公公是一个善良本分的人,不愿去攀高枝,想过平凡安逸的生活。婆婆曾春萍争强好胜出了名,想做人上人。儿子海涛去当兵,只有一个名额,得知这个名额给了一个副矿长儿子,她硬是天不怕地不怕地的,利用所有关系找到广州市委副书记,把名额抢到手送海涛当了兵。如果是公公张跃明不会去争去抢,只能等他退休顶职当工人。在这个家庭里,婆婆曾春萍才是主人,说的话一句顶一万句。

第二天上午,不知是第几趟大巴,大巴尚未进站,张冬雅看到高超在向她招手,然而她又看见嫂子舒畅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巴士车站门口高高的石头上,没有向自己招手,反而把脸转向一边。她不接我接谁?正当她扪心自问时,高超跑上来,先是拥抱后是亲嘴。这一切被舒畅看得一清二楚。她在石头上坐下,聚精会神地望着浩瀚的大海,耐心地等着下一趟巴士。高超帮张冬雅提着行李箱,冬雅,那是你嫂子,冬雅点点头,悄悄来到舒畅背后,先是拍她一巴掌,然后叫一声嫂子,你在这里干什么?我来接你哥海涛,他说今天上午到家,怎么还不见他来?你们先回家吧,妈在家里等你们。海涛哥今天也回来?嗯,他回来。那太好了,家里热闹啰——嫂子,我和高超先回家。你接我哥吧,等会儿见。

转过一个十字路口进入生活区,那整齐排列的一 栋栋楼房呈现在张冬雅面前。张冬雅走在这条马路上时,从薄薄的雾霭里嗅出几分日暮途穷的气息,江南煤矿曾经的辉煌和繁荣渐渐远去。上午十时,曾春萍把要炒的菜,该洗的洗得干干净净,放在菜篮里;该剁的猪腿和排骨,分放在两个瓷盆里;早上才杀的乌骨土鸡削得精光,放在案板上,满碗的鸡血放在旁边,那些葱蒜生姜芫荽满满一篮,只等女儿冬雅和高超及儿子海涛快快到家。这天是星期天,张跃明在家把准备好的瓜籽放进茶盘,把苹果梨子洗干净同样放进一个果盘,并且烧开了水,洗净了茶杯,新开了一包龙井茶,只要他们进屋立刻给泡上茶,劝他们吃水果喝茶。二十一英寸的电视机被擦得发亮,把电视调到最佳效果,找到一个爱情片子在播放。

一切准备就绪,两位老人走出门,到弄堂里去张望,看谁先到家。望过一阵,正要转身回屋时,一阵清脆的声音从弄堂那头传来,爸妈,我回来了——!曾春萍的耳朵比张跃明灵敏,转身一看是张冬雅。曾春萍昨天还在怀疑高超去不去接冬雅,看到高超与冬雅手挽着手,一起朝这边走来,张跃明独自先回了屋,躲在自己书房不出来。他从窗户往外望去,不少邻居都伸出头来。看到张冬雅与高超在一起,有的在低声嘀嘀咕咕,有的在指指点点。张跃明马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别人会说我古板的张跃明思想开窍攀高枝,这让张跃明彻底背上了沉重包袱,往后怎么抬头做人?

张冬雅和高超进屋一阵子,张跃明还躲在书房不出来。张冬雅问她妈刚才看到爸在门外,一会儿去了哪里?曾春萍放声大喊老头子,冬雅回来了,你死到哪里去了?冬雅找到书房见爸不高兴,老爸,不欢迎我回来?欢迎,怎么不欢迎?你出去看谁来了。我知道是大有作为的高工。张跃明走出书房,礼节性地叫一声高工。高伯,您别叫我高工,就叫小高吧。

曾春萍在厨房忙得团团转。把乌骨土鸡放入陶罐清水慢慢熬制,把剁烂的猪腿倒进炖锅,开足电火。一条整鱼躺在锅里煎炒着,不停地翻着,煎得黄黄的,香味直扑冬雅的鼻扎,打下一个喷嚏,说,这鱼炒得真香。曾春萍嘻嘻一笑,你去门口看看你哥来了没?话音刚落,海涛拖着沉重大箱子,大声地叫着爸妈,我回来了——!看到儿子海涛回来,张跃明换了个人似的,马上接过箱子,不停地问,儿子,坐车累吗,快坐下休息!张跃明立马给儿子端上一杯茶,龙井龙井,好茶好茶,你品品!接着,海涛把箱子打开,取出给父母买的衣服,要冬雅参考衣服颜色怎样。张跃明双手接着,说,回家就回家,还买什么衣服!

张冬雅看父亲把高超凉在一边,心里不悦地走进厨房看妈炒菜。她立刻想到这个家庭就妈一人辛苦,在她读大学前,她清楚地记得老妈每天上班还要负责一日两餐饭菜,总是风风火火。晚上等老小洗完澡还要洗衣服,拖地板,准备第二天的早餐。她不喜外面吃早点,嫌那些东西不干净,自己亲手做的不好吃,至少干净。每天都要花去她不少时间。在菜场里买菜选来选去,价格比来比去,精打细算,常常被张冬雅讥笑,张冬雅也遭到曾春萍的责骂,不当家不知盐米贵。在张冬雅上大学的那天告诉说,你的学费都是我攒积出来的。不攒积哪有钱供你读书。读书出来管有了出息,不孝敬父母,你就是白眼狼!那天曾春萍的话真多,唠唠叨叨,可以从十几二十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开始,说得没完没了。

张跃明除跟儿子开始说几句话外,不再说话了。没给女儿冬雅好脸色,也没给高超好脸色。出门观天气,进屋观脸色。高超捧着茶杯喝茶,他想说话又不敢说,不知道说什么好。除了江南煤矿的话题,对于国际国内的形势他毫无兴趣,提不起精神。舒畅围着自己男人团团转。海涛进房她跟进去,海涛出房她跟出来。冬雅见哥哥给父母买许多东西,不好意思地进到厨房,一边做母亲下手切菜找佐料,等母亲唠唠叨叨完毕,一个劲儿地向曾春萍表忠心,妈,我不是白眼狼,等我参加工作有工资,我会给您买很多礼物。我现在还是学生,没有钱。

舒畅看到公公张跃明不高兴,不给高超好颜色,走过来给高超削苹果,热情甜蜜地叫着高工,到我家随意点,千万别拘束,今后这就是你的家!谁说的——?张冬雅从厨房钻出来,揪着嫂子左臂不放,嘻嘻,八字还没一撇,路还长着哩!冬雅,你别装啦!舒畅欲说出今天早上高超接她的情景,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张跃明瞥一眼张冬雅,端着茶杯进了书房,直到饭菜上桌盛好酒喊他吃饭才出来。平时喜爱喝酒的他,今天一反常态借故说头晕可能是血压升高不能喝,快速地吃下一碗饭不吃了重新回到书房,不是海涛陪高超喝两杯酒还真收不了场,让高超不高兴。在饭桌上,冬雅对高超说,你要我回江南煤矿,安排我下井挖煤?高超苦笑一声说,别忘江南煤矿没煤让你挖,安排在办公室协助总部搞开发,让江南煤矿的矿工摇身一变,人人成为导游员!明天你去人事处报到,具体工作由矿长给你安排。张冬雅点点头,用可乐与高超碰了杯,算是敬酒,然后舒畅用可乐也敬了高超。

一个中饭吃到下午三点,总算勉强圆场,真把曾春萍急出汗来。死老头子,犟得像头牛,他不认准的人就不给面子,一条道走到黑,看我怎么收拾你!

张冬雅送高超到路口,与早晨一样手挽着手地走路,被街坊邻居看得真真切切。在冬雅没有回家之前,张跃明被曾春萍骂得狗血淋头,小高有什么不好,你死脑筋,我跟着你苦了一辈子,找市长的儿子有错吗?

看到张冬雅回来,曾春萍立刻停下手上活,笑嘻嘻地迎上去问,冬雅,小高今天高兴么,路上给你说什么?他有什么不高兴的。张跃明凑上去问,冬雅,是你追他还是他追你?你问这个干什么?如果是你追他你就放弃,是他追你你就拒绝!是他追我。他说为了煤矿的前途事业而追我,不遗余力地把我追到手!煤矿的发展,与你们谈恋爱有啥关系,你又不是救世主。你成为他恋人,江南煤矿就有救?我也搞不懂,先处一段时间看看,看他用意是什么,如果不是善意,我就听爸的话。

听冬雅表达完观点,张跃明笑了,但笑得不自然。张冬雅想,父亲与高超一定有什么误会,从上午到下午,父亲那一副黑脸膛令人恐怖,我害怕得不敢说话。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什么,她不知道,只有问嫂子舒畅了。舒畅告诉冬雅,父亲很害怕高超城府深,手段厉害,我家不是他的菜,还会让邻居说我们张家攀高枝,不是门当户对却刻意强扭,招人捅脊梁骨,往后抬不起头,不会有好日子过。如果你哥在部队当上团长,邻居就不会说我们,看你哥能当团长么?海涛听罢舒畅的话,问怎么说到我身上?我现在是营长,首长承诺九月把我送国防大学深造,毕业出来不是旅长就是团长。张跃明瞪大眼睛问,你是吹牛吧?我海涛啥时吹过牛,我在一步步成长。老爸,我的十年计划是当师长,与高超父亲一个级别。老妹,你让他追;老爸,你大胆地抬起头,儿子给你长脸!张海涛说罢站起,幽默地给父母行了一个军礼,请老爸老妈放心,请祖国放心!张跃明说,我很早就说我儿子将来有出息,我不会看走眼的。春萍,你不知道,国防大学是培养将军的地方。如果真去国防大学,毕业出来就是高级军官,嘿嘿,那我们家就不一样了。到那时海涛回家,市委书记市长都要上门看望和拜访。舒畅躺在沙发上说,海涛,你什么时候长大?吹牛不犯法。吹什么牛,我二十九岁当营长,在我们团有史以来还是第一人。曾春萍甜甜地笑了。舒畅问,你当营长能带我去部队工作么?眼下还不行,等我从国防大学出来会安排的。曾春萍听到舒畅想离开家,心里不舒服,叹一声气说,你们都走吧!张冬雅觉得母亲有些伤感,安慰道,妈,省城有单位要我,我就因为想家才回江南煤矿。我和高超一旦成功,我会天天守在您和老爸身边。放心好了,我不会离开您和爸的!

第二天,张冬雅很早起了床,朝远处田野走去。明媚的阳光洒满田野山岗,杂草丛生的土地已由枯黄转为嫩绿,草尖的露水打湿了张冬雅的裤脚,凉浸浸的,有股透心的凉意。散完步回来又补睡了一觉, 感觉精神好了许多。

刚吃完中饭,曾春萍就催着张冬雅去人事处报到。从生活区到办公楼,二十多分钟的路程走走停停花去一个小时,回答不止十次同样的问题:你怎么想回来的?当人家得知她是想回来上班,那种诧异的表情让她心里难受,她又一次怀疑自己回来是不是太冲动,就算离开夏小海,也不必要离开省城,或者可以选择另一座城市。办公楼里难得见到几个人影,在人事处报到走下楼来,看着那一扇扇紧闭的房门偶尔晃过的一张张无精打采的脸,自己开始有些后悔。她走在生产区宽敞的大马路上,看着自己倒贴在地面上晃晃悠悠的影子,一会儿长一会儿短,显得滑稽而可笑。看看时间还早,她慢条斯理地朝父亲上班的地方走去。张跃明在检修车间已经三十五年,像很多江南煤矿老工人,每年每月每天周而复始地重复着简单而枯燥的生活。她站在钳工班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前,岁月和风雨已把它腐蚀得失去本来的面目,显得风烛残年的老人,破败不堪,毫无生气。她探头往里张望一阵,没见着半个人影,刚要转身往回走,突然从柜台后面钻出一个人头把她吓了一跳。 干什么的——?林格刚才正躲在柜台后面睡觉,听到脚步声以为是查岗,爬起来一看是陌生人,所以没好气地大吼着。我找人。张冬雅深深地倒吸一口气,拍拍胸口,那么大声干什么?她在心里暗想,这就是煤矿人的素质和修养,连起码的礼貌都没有。林格看了看站在门口这个漂亮的女孩子,想张开笑脸,又觉得不好意思,只好放低声音问,找谁?找——,张冬雅没好气地一噘嘴说,那就算了。

林格莫明其妙地看她一眼,转过身关上门,弄得张冬雅哭笑不得。他不认识我,我认识他。在张冬雅上大学那年,林格因偷矿里煤卖当众检讨,很多工人认识他。今天他独自躲在钳工车间做什么,使张冬雅蒙上怀疑阴影,他不是又在偷东西吗?

张冬雅从总部报到回来,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张跃明下班回家将她摇醒,酱红色的国字脸呈现在她面前,微笑地看着她。张冬雅摸摸自己的脸,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爸爸。到报到了吗?矿长安排你做什么?张跃明脱下沾满一身机油的蓝色工作服,拍打两下挂在衣架上。我还没拿到毕业证,矿长要等我拿到毕业证再安排,先在家休息等待。他怎么能这样呢?张跃明的脸立刻黑下了土。也许他有难处,休息一阵调整好心态,不立刻上班也好。张冬雅笑了一下,虚伪地垂下眼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跟父亲这么说话,在自己读书的这三年用的都是家里钱,父亲负担太重,老了许多。临近退休,应该享受生活,可他还在加班加点,揽些城里机电维修活,挣些外块,供我读书。头发白了,增加不少皱纹,自己应该马上做事,减轻父亲压力,自己怎么以这种口气与父亲说话。昨天小高说得好好的,由矿长安排工作,怎么又变卦?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恐怕是没好岗位安排。张跃明看着女儿有气无力的样子, 想睡就去床上睡,吃饭叫你。好吧。她并不是特别想睡觉,而是害怕父亲地追问,她可以编很多莫明其妙的理由骗妈妈,在父亲面前,她可不敢信口开河胡说八道。走进卧室关上门,疲惫地倒在床上。客厅里传来搬动桌椅的声音,父亲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大概又在搞卫生做家务。妈妈是幸福的,因为她嫁了一个好男人。张冬雅知道张跃明有慢性支气管炎,每吐一次痰都要在喉咙里干咳半天, 回来时她还记得想从省城带两瓶药,临走时又忘了。在睡屋听着父亲怕影响她睡觉踮着脚尖走进走出,小心翼翼关门开门的声音,轻轻地叹了口气,感动的泪水悄悄地爬出了眼眶,可怜天下父母心。

下午,曾春萍已经去把张冬雅住的单身宿舍收拾干净,那是她去读书之前好不容易才从房产科要来的房子,要是她不回来上班,房产科马上就会收回去,矿里等着房子结婚的人一大把。 第二天上午,曾春萍领着冬雅去了她的单身宿舍。推开门走进屋去,她的心里突然就有一种全身放松的舒坦感觉。四处打量一阵, 一切还是她走时的样子,好像从来都未改变过。墙上的挂钟不知是哪年哪月停的,猫头鹰死鱼似的眼睛盯着她, 她无言地咧嘴笑了一下。把挂钟取下来换上新电池,猫头鹰的眼睛又一眨一眨地动起来,摆动的声音依然如此清晰明朗。笼头下滴嗒滴嗒的水滴声,仿佛在空旷寂静的夜里奏响一曲孤独的乐章,那是年久失修造成的后果。隔壁的邻居好像换了人,电视机的音量开得很大。突然,夏小海的影子占满了她的脑海。这一刻,他在干什么?拿出手机,按下那几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数字。然而在一瞬间过后,合上没有卡的手机,沮丧地倒在床上。冬雅,如果再想他,你就无可药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一遍遍地说着。

张冬雅和她母亲回到家里准备做中饭,父亲怒气冲冲地走进大门,对着张冬雅大吼着,高超什么人,你听他话干什么?要你回来又不安排工作,拿人开玩笑。矿长也是,说别人有意见,等旅游开发有限公司成立再做安排。冬雅,别听他们话,回省城去上班。

张跃明暴跳如雷,急得曾春萍措手不及,双目死死瞪着张跃明。她知道张跃明的牛脾气,一旦爆发谁都阻挡不了,甚至被挨打。年轻时,曾春萍被他打过两顿。一次是因儿子去当兵,曾春萍要他去求高超父亲高升给征兵办打打招呼,买两瓶酒去,他不想低三下四,执意不去。曾春萍骂他你那面子能值几个钱,在我眼里一文不值。不是有了一对儿女,我早与你分道扬镳。曾春萍话未说完,张跃明一耳光打上了脸,倒在家里沙发上,半天起不来。另一次,张冬雅亲眼目睹,至今还记忆犹新。今天父亲冲着自己吼,她老鼠气不敢出,畏惧地躲到妈妈曾春萍身后,曾春萍也吓得全身发抖,不敢发声。张跃明不发脾气时十分理智,都听曾春萍的话,脾气爆发却变成另一个人,他想做什么,十头水牛都拉不回。但这只是短暂的,十多二十分钟,过一会儿就没事了。曾春萍与张冬雅母女很冷静地不说话,进到厨房开始做饭。那一次他不去求高超父亲高升,最后是黎世雄副矿长(现在的矿长)得知情况去找征兵办,把张海涛送进了部队。矿长当时那么好,这次安排张冬雅工作却前怕狼后怕虎瞻前顾后。谁有意见?

下午张冬雅去找高超,冬雅把父亲骂她的事情告诉给了高超,这使高超万万没有料到的结果。他告诉张冬雅是因副矿长薛跃进即将退休,女儿薛孟璟今年也是大学毕业,学汉语言专业,他趁没退休之前,无论如何安排他女儿分到总矿办公室调研室。矿长已经答应他,如果将张冬雅安排进去,薛副矿长会闹得天崩地裂。何况眼下薛副矿长分管业务,在积极地支持矿长解决燃眉之急的工资,否则,适得其反,引起薛副矿长不满,影响一班人团结。薛孟璟人也长得漂亮,爱写调研文章,进经调室最合适。张冬雅学旅游管理,会写策划文案,在开发旅游景点上有她的独到之处,等旅游开发总公司成立,有她发挥作用的时候。高超说如果张伯要你立即参加工作,为减轻家里经济压力,我再去找找矿长。回来之前,已经与矿长说过,他答应安排进经调室,始料未及半路上杀出程咬金,薛副矿长宝贝女儿薛孟璟今年大学毕业,也要立刻上班拿工资,大概都是因读书家里经济拮据才急于上班。在张冬雅临走前,高超答应再次去找矿长商量,看有没有岗位临时上班,养活自己。张冬雅非常理解高超的难处,说如果有难处,我在家里再等等,帮母亲做点事,你可把筹备旅游开发公司的有关事情让我帮你做一些。高超会心地一笑,嗯嗯回答着。

在张冬雅一家刚吃完饭,碗筷还在桌子上,高超骑着单车在她家门口停下,从单车上取下一个沉沉的袋子,匆忙进到张冬雅的家。舒畅正忙着收拾碗筷,见高超提着两杯茅台酒,对高超说,高工,来我家别客气,还提茅台酒来,真是让你破费!这是应该的,没事。高超坐定,对张跃明说,高伯,我和矿长协商好了,考虑你家经济处境,矿长答应安排冬雅协助我的工作。明天冬雅到工资科去按副科级待遇核算工资,至于她的工资,矿长答应负责。曾春萍皱皱眉毛,问有多少工资?我粗算一下,应该不少于两千吧。

张跃明长长地松口气,说我家冬雅终于拿工资了。曾春萍说,冬雅一上班就赶上她爸工资。张跃明感叹说,冬雅,还是读书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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