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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贻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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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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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血铸英魂》连载

第九章 喋血长城

三月,燕山山脉似一条僵卧的巨蟒,脊背蜿蜒在古老的长城上盘旋逶迤。严寒尚未完全褪去,料峭的寒风卷着沙砾,鞭打着匆匆行军士兵的脸颊。一支队伍沉默疾行,中央军第25师145全团官兵,背负沉重行囊,脚步在枯草覆盖的碎石路上踩踏出沉重回响。队伍前方,团长戴安澜不时举起望远镜,镜片后目光穿透前方稀薄晨雾,投向远处古老城关的轮廓——古北口,那道横亘在历史与现实之间的巨大伤口。

队伍里,新兵王铁娃脚下突然一绊,踉跄扑倒。他低头一看,冻硬的土地缝隙里,赫然露出一只青灰色的手,僵直地指向苍天,五指深陷泥土。王铁娃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弯下腰剧烈干呕起来,然而半天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灼烧着喉咙。旁边老兵赵铁汉伸出布满老茧的手,一把将他拽起,动作粗粝却有力。赵铁汉布满风霜的脸上毫无波澜,只低沉地吐出几个字:“看路!看前头!甭回头!”他熟练地从破旧的军装口袋里摸出烟丝和一小片皱巴巴的纸,粗笨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卷着烟,烟丝簌簌掉落几根,无声无息融入冰冷的尘土。王铁娃挣扎着站稳脚跟,目光艰难地从那只可怕的手上移开,投向远处灰暗的天空下,古北口城墙的雄浑剪影。那古老的轮廓在稀薄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又像一道横亘在天地之间的巨大疤痕。

戴安澜站在古北口外一处高坡上,寒风鼓荡着他深灰色的军大衣。他放下望远镜,抬手轻轻摘下鼻梁上那副度数不浅的眼镜,用袖口内侧仔细擦拭镜片。眼镜重新戴上后,世界恢复清晰,眼底却沉淀着远超出这方寸镜片所能容纳的凝重。脚下这片土地,散落着不久前东北军溃退时遗弃的残破武器、撕裂的军装碎片,还有几具未能收敛的士兵遗体,被冻得僵硬扭曲,无声诉说着先前战斗的仓皇与惨烈。远处,日军炮击留下的巨大弹坑,如同大地溃烂的创口,狰狞地散布在山野间,有些坑底甚至能看到冻结发黑的血迹。他身后的副官递过一张刚译出的电文纸,纸角在风中微微颤动。戴安澜接过,迅速扫过那几行字:“……不惜一切代价,迟滞敌寇于古北口,拱卫京畿门户……”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薄薄的纸页在指间发出细碎的呻吟。他沉默片刻,目光再次投向脚下这片即将被鲜血浸透的焦土,声音低沉却清晰地穿透寒风,传入周围每一个军官耳中:“传令各营连,立即依托长城及外围高地构筑工事,纵深梯次配置!把能用的砖石,能挖的土,都给老子用上!我们没有退路,身后就是北平!”

铁锹、镐头疯狂啃噬着冰冷坚硬的土地,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士兵们搬运着能找到的一切:坍塌的城砖、山上的石块、连同被炸毁的民居梁柱,在古老的长城脚下、在陡峭的山坡上,构建起一道道简陋却寄托着全部希望的防线。汗水浸透了单薄的军装,又在凛冽的寒风中迅速冻结,使布料变得硬邦粗粝,磨得皮肤生疼。戴安澜亲自巡视各处阵地。在一处刚刚挖出的散兵坑旁,他停下脚步。坑里,学生兵李振文正笨拙地用刺刀在冻土上刻画着什么,手指冻得通红。戴安澜蹲下身,看清了那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宁死,绝不退逃!”戴安澜没说话,只是伸出手,用力拍了拍李振文瘦削而紧绷的肩膀。他直起身,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或沧桑、此刻却同样沾满泥土和汗水的脸,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弟兄们!脚下就是长城!是老祖宗用血肉垒起来的墙!今天,我们就是墙上的砖!人在,阵地就在!旗在,145团的魂就在!”他指向身后,一面崭新的战旗旗正被用力插上阵地最高处,在呼啸的寒风中猎猎作响,仿佛一团不肯熄灭的火焰。

第一缕带着死亡气息的尖啸划破黎明的寂静,紧接着是山崩地裂般的巨响轰鸣!日军密集的炮弹如同狂暴的冰雹,狠狠砸向145团仓促构筑的阵地。霎时间,天摇地动,大地震颤!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碎石、冻土、硝烟和浓烈的血腥味,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大地在匍匐的身下痛苦地抽搐、呻吟。王铁娃死死蜷缩在刚挖好的散兵坑底,双手抱头,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每一次炮弹落地爆炸,都像有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他的心脏,几乎要捏爆。巨大的声浪冲击着他的耳膜,嗡嗡作响,世界变得一片混沌,只有死亡在头顶疯狂咆哮。透过弥漫的硝烟,他看到不远处一个模糊的人影被爆炸的气浪高高掀起,像一片破碎的落叶,又重重砸落在地,再无声息。王铁娃胃里一阵剧烈痉挛,恐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脸上的泥土,滚烫又冰凉。

炮火延伸的间隙,如同地狱之门短暂地闭合了一瞬。阵地上弥漫着呛人的硫磺味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戴安澜猛地从掩蔽部跃出,几步冲上硝烟弥漫的主阵地,厉声嘶吼:“鬼子上来了!准备战斗——!”声音嘶哑却穿透硝烟。他一把推开旁边被震得有些发懵的机枪手,亲自扑到那挺沉重的马克沁重机枪后面。冰冷的枪身金属触感透过军装传来,让他滚烫的神经稍稍一凛。透过烟尘,他看到土黄色的潮水正漫过阵地前的开阔地,日军士兵平端着上了寒光闪闪的刺刀的步枪,在军官的嚎叫和膏药旗的引领下,沉默而凶悍地涌来。戴安澜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最前方那个挥舞着指挥刀的日军军官,腮帮子因紧咬牙关而高高鼓起。他深吸一口混杂着硝烟与血腥的空气,猛地压下扳机!“哒哒哒哒哒——!”重机枪沉闷而连续的咆哮瞬间撕裂了短暂的死寂!滚烫的弹壳带着青烟,如同跳跃的死亡音符,叮叮当当滚落在脚边冰冷的泥土上。那个挥舞军刀的日军军官身体猛地一顿,胸前炸开几朵刺目的血花,随即像截朽木般栽倒。145团阵地上所有残存的火力点同时喷吐出复仇的火焰,密集的弹雨泼向冲锋的日军。

战斗瞬间白热化!子弹带着刺耳的尖啸在空中织成死亡的罗网,手榴弹爆炸的火光此起彼伏。日军凭籍精良的武器和凶悍的武士道式冲锋,数次突入前沿阵地。惨烈的肉搏在残破的工事间、在坍塌的城垛下骤然爆发!怒吼声、刺刀碰撞的金属刮擦声、濒死的惨嚎声、躯体倒地的闷响,混杂在一起,奏响一曲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交响乐章。赵铁锤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怒狮,他手中的大刀片早已卷刃,刀身沾满粘稠的暗红色血浆和碎肉组织。一个矮壮的日军挺着刺刀凶狠地朝他突刺过来,赵铁锤不闪不避,竟用左臂猛地格开冰冷的枪身,刺刀瞬间撕裂皮肉,剧痛袭来,他却恍若未觉,借着前冲的力道,右手大刀片带着全身的力量和刻骨的仇恨,斜劈而下!刀锋狠狠砍在日军士兵的颈侧,发出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溅了赵铁锤满头满脸,温热而腥咸。他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血污,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又扑向下一个目标。王铁娃也早已忘记了最初的恐惧,求生的本能和身边战友不断倒下的景象刺激着他。他嚎叫着,用枪托狠狠砸向一个扑上来的日军士兵的面门,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温热的液体溅在手上。他刺刀捅穿另一个鬼子的腹部,滚烫的血喷涌而出,浸透了他的破棉袄。阵地上,不断有士兵抱着哧哧冒烟的手榴弹,义无反顾地扑向日军密集处,惊天动地的爆炸过后,只留下焦黑的深坑和残缺的肢体。

惨烈的厮杀持续了整整一天。当最后一抹残阳如血般涂抹在焦黑的阵地上时,日军的进攻终于暂时退潮。阵地保住了,但代价触目惊心。断肢残躯随处可见,鲜血浸透了每一寸焦土,在夕阳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黑色。担架兵在尸体堆中艰难地搜寻着尚有气息的战友,压抑的呻吟和偶尔爆发的惨嚎撕扯着每个人的神经。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硝烟和内脏破裂后的恶臭,令人窒息。戴安澜拖着沉重的步伐,巡视着这片刚刚从地狱夺回的阵地。他的军装被撕破多处,脸上沾满烟灰和血污,眼镜的一条腿断了,用布条勉强系着。在一个坍塌了大半的机枪掩体旁,他看到了李振文。那个昨天还在冻土上刻字的年轻学生兵,此刻静静躺在冰冷的泥地上,眼睛还睁着,空洞地凝望着被硝烟染成暗紫色的天空,仿佛还在寻找着某种答案。他的胸口,被炮弹片撕开了一个可怕的豁口,鲜血早已凝固发黑,染红了身下刻着“宁死,绝不退逃!”字迹的冻土。那歪歪扭扭的刻痕,此刻被暗红的血浸透,在夕阳下显得无比刺眼而悲壮。戴安澜沉默地蹲下身,伸出微微颤抖的手,用沾满泥污和血渍的袖口,极其轻柔地、仔细地,擦去李振文脸上的血污和尘土。然后,他缓缓地、无比郑重地,合上了那双年轻却已失去所有光彩的眼睛。一滴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过戴安澜布满硝烟与疲惫的脸颊,砸落在脚下这片浸透了青春热血的焦土上,瞬间消失无踪。

夜色浓稠如墨,带着刺骨的寒意,笼罩着这片刚刚经历过血火洗礼的阵地。激战后的死寂比炮火连天时更令人窒息,只有伤兵偶尔抑制不住的痛苦呻吟,在寒风中时断时续,如同受伤野兽的低嚎,撕扯着幸存者紧绷的神经。冷冽的空气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硝烟味顽固地弥漫着,混合着一种肉体烧焦后的、令人作呕的甜腻焦糊气息,钻入每个人的鼻腔,渗入骨髓。

戴安澜伫立在团指挥所——一个依托半截残破城墙根挖掘出的、勉强能容纳数人的狭窄掩蔽部口。借着马灯微弱摇曳的光,他死死盯着铺在弹药箱上的那张早已被汗水和泥土浸染得模糊不清的作战地图。代表敌我态势的箭头和符号,被参谋用红蓝铅笔反复涂抹修改,早已混乱不堪,如同此刻残酷而混沌的战局。掩蔽部里空气污浊,浓重的烟草味也压不住那无处不在的死亡气息。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地图上被红笔重重圈出的几个关键高地代号,每一个都代表着白天用无数生命反复争夺的焦点,如今在夜色下,更显得危机四伏。

“团座,”副官的声音沙哑得厉害,递过来一张刚刚译出的电文,薄薄的纸片在他沾满泥污的手指间微微颤抖,“师部急电……增援……增援部队在途中遭遇日军强力阻击和空袭……伤亡惨重……推进……极其缓慢……最早……也要明日傍晚才能……”副官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消失在喉咙里,带着一种深重的绝望。

戴安澜没有立刻去接那张电文。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掩蔽部低矮的顶棚和厚重的黑暗,投向外面死寂的阵地。他沉默着,掩蔽部里只剩下马灯灯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掩蔽部外呼啸而过的、带着血腥味的寒风。半晌,他才伸出手,接过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电报。他看得很慢,仿佛要确认每一个字的真实,然后,极其缓慢地将其折起,塞进贴身的口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

“知道了。”他只说了三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却异常平静,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激不起丝毫涟漪。他摘下那副断了一条腿、用布条勉强固定的眼镜,用衣角用力擦拭着镜片,动作近乎粗暴。冰凉的镜片重新架回鼻梁,他布满血丝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刀,扫过掩蔽部里几张同样疲惫绝望的脸。“传令下去:各营连,清点弹药,加固工事,收拢所有能战斗的弟兄……准备迎战拂晓敌人的总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钢铁般的决绝。“我们没有援军了……但我们脚下,就是北平的门户!145团,死战到底!”他的拳头重重砸在弹药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地图上的铅笔都跳动不已。

命令如同冰冷的铁流,迅速在残破的阵地上传递。士兵们沉默地执行着。有人用刺刀在冻土上费力地挖掘着,加固着摇摇欲坠的掩体;有人默默地收集着阵亡战友身上残留的子弹和手榴弹,冰冷的指尖触碰到同样冰冷的遗体,动作僵硬而麻木;更多的人只是抱着枪,蜷缩在冰冷的工事里,用身体最后的热量试图焐热怀中冰冷的武器,目光呆滞地望着眼前这片被死亡笼罩的黑暗。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绝望中,一个佝偻的身影,冒着凛冽的寒风,艰难地穿梭在残破的交通壕里。是团里的老伙夫赵德顺,大家都叫他老赵头。他背着一个巨大的、冒着丝丝热气的木桶,手里还拎着个破筐。他气喘吁吁,花白的胡子上结满了冰霜,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到一个挤着七八个士兵的掩体里。

“娃子们……来……快!趁热乎……喝口汤……暖暖……”老赵头的声音嘶哑颤抖,带着浓重的喘息。他放下木桶,揭开盖子,一股极其微弱的、混杂着一点油腥和咸菜味的温热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艰难地弥漫开来。他拿起破筐里的粗瓷碗,哆嗦着手,颤巍巍地从桶底舀起浑浊的、几乎看不见油花的汤水,递给离他最近的一个士兵。

那士兵是个娃娃脸,嘴唇冻得青紫,接过碗的手抖得厉害,浑浊的汤水溅出几滴,落在冰冷的泥土上。他贪婪地凑到碗边,猛地喝了一大口,却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汤水顺着嘴角流下。他抬起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汤水,声音带着哭腔:“老赵叔……这……这汤里……有沙子……”

老赵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浑浊的老眼里也泛起了水光:“有沙子……好哇……娃……沙子……垫肚子……抗饿……”他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哆嗦着给其他士兵舀汤。破筐里,还有几个冻得硬邦邦的杂粮窝头,他小心翼翼地掰开,分给士兵们。

当老赵头挪到戴安澜所在的掩蔽部口时,他已是步履蹒跚,几乎站立不稳。他放下沉重的木桶,喘着粗气,从怀里摸索出一个用油纸小心包裹的窝头,颤巍巍地递给戴安澜:“团……团座……您……您也垫垫……”

戴安澜看着老赵头冻得开裂的手,看着他布满尘土和疲惫的脸,看着那递过来的、同样沾着泥土的窝头。他沉默地接过,没有立刻吃。借着马灯昏黄的光,他看到老赵头破旧的棉袄前襟,似乎鼓鼓囊囊地塞着什么东西,露出一角发黄的纸边。

“老赵,”戴安澜的声音异常低沉,“怀里……揣的什么?”

老赵头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用手护住前胸,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和深切的哀伤。他嘴唇哆嗦着,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地、极其珍重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已经发黄磨损的照片。他颤抖着,用皲裂的手指,极其小心地将照片展开,递到戴安澜面前。

那是一张模糊不清的全家福。照片上,年轻的赵德顺穿着稍显宽大的新衣,笑容憨厚。他旁边坐着一位梳着旧式发髻、面容温婉朴实的妇人,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妇人微微低着头,目光温柔地落在婴儿脸上。背景是低矮的土墙和几棵模糊的树影。照片的边角早已磨损卷起,浸染着不知是油渍还是汗渍的深色痕迹。

“……前年……老家……遭了鬼子……飞机……”老赵头的声音像破旧的风箱,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都没了……就剩……就剩这张相片了……”浑浊的老泪再也抑制不住,顺着他脸上刀刻般的皱纹滚落下来,滴在照片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用粗糙的拇指,一遍又一遍地、无比轻柔地擦拭着照片上那个妇人和婴儿模糊的脸庞,仿佛那是世间最易碎的珍宝,动作里浸透了无法言说的痛楚和无尽的思念。“揣着……心里头……踏实……有个念想……”他喃喃着,像是在对戴安澜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戴安澜看着照片,又看看眼前这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泪流满面的老伙夫,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悲怆猛地堵住了他的喉咙。他攥紧了手中那个冰冷的窝头,坚硬的杂粮颗粒硌着他的掌心。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把胸腔里那团沉重的块垒压下去,然后,用异常沙哑的声音,极其郑重地对老赵头说:“……收好它,老赵。打完仗……我们一起……回家。”

“回家……”老赵头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仿佛从中汲取了某种力量。他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将照片小心翼翼地重新叠好,紧紧按在胸口那个最贴近心脏的位置,对戴安澜用力点了点头,浑浊的眼神里重新燃起一丝微弱却执拗的光。他不再说话,佝偻着背,重新背起那个沉重的大木桶,一步一挪,艰难地向下一个需要一点点热气和念想的阵地走去,佝偻的背影很快融入了浓重的、充满死亡气息的黑暗之中。

---第三天。拂晓的微光尚未刺透厚重的铅云,日军的炮火便以百倍的疯狂倾泻而下!这一次,炮击的密度和烈度远超之前任何一次。整个古北口阵地如同置身于一座爆发的火山口,大地在持续不断的猛烈爆炸中剧烈颤抖、呻吟、撕裂!巨大的烟柱裹挟着泥土、碎石、断裂的肢体和破碎的武器,直冲云霄。145团残存的工事如同纸糊般被一层层剥开、撕碎、夷为平地!呛人的硝烟和灼热的尘土几乎令人窒息。炮火尚未完全停歇,日军的坦克引擎便发出刺耳的轰鸣,如同钢铁巨兽,碾压着遍地的瓦砾和尸体,引导着密密麻麻的步兵,向145团的核心阵地发起了最后的、狂暴的冲锋!钢铁履带碾过冻土和残肢,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前沿阵地如同被洪水冲垮的堤坝,在日军绝对优势的火力碾压和坦克冲击下,迅速崩溃!电话线早已被炸得七零八落,传令兵一个接一个倒在传递命令的路上,口鼻流血,再也无法爬起。戴安澜冲出被震得尘土簌簌落下的掩蔽部,眼前是地狱般的景象:主阵地大半已陷入敌手,土黄色的日军身影在弥漫的硝烟中疯狂涌动,刺刀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一面象征着阵地归属的太阳旗,正被几个日军士兵奋力插上不远处一个刚刚被占领的高地,在硝烟中刺眼地招展。喊杀声、爆炸声、濒死的惨嚎声、钢铁碰撞的刮擦声,汇成一片吞噬一切的死亡狂潮。

戴安澜的眼睛瞬间变得血红!他猛地拔出腰间的驳壳枪,嘶哑的吼声如同受伤猛虎最后的咆哮,压过了震耳欲聋的战场轰鸣:“警卫排!跟我上!把高地夺回来——!把狗日的膏药旗给老子拔了!”

话音未落,他已身先士卒,迎着暴雨般泼来的弹雨,向那面刺眼的太阳旗所在的高地猛扑过去!警卫排残存的几十名士兵,眼见团长亲自冲锋,胸中早已被绝望和愤怒填满的血性瞬间被点燃!他们发出震天的怒吼,挺着刺刀,如同决堤的洪流,紧跟着那抹深灰色的身影,义无反顾地撞入那片由钢铁、火焰和死亡组成的炼狱!

戴安澜在冲锋中不断开火,驳壳枪枪口喷吐着愤怒的火焰。他身边的战士不断倒下,鲜血染红了冲锋的道路。子弹撕裂空气的尖啸声就在耳边,他感到左肩猛地一热,像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身体不由自主地趔趄了一下,但他咬着牙,半步未停!高地近在眼前!几名日军士兵嚎叫着挺枪刺来!戴安澜扔掉打空子弹的驳壳枪,闪电般拔出背上的大刀,刀光如匹练般横扫!金铁交鸣,火星四溅!他格开刺刀,顺势一刀劈下,刀锋深深嵌入一个日军士兵的肩胛骨!那士兵发出凄厉的惨叫。戴安澜猛地一脚踹开尸体,拔出血淋淋的大刀,又迎向下一个敌人!

高地上,双方士兵如同疯狂的野兽般绞杀在一起,刺刀捅穿身体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大刀劈开骨肉的闷响让人心胆俱裂。赵铁锤浑身浴血,左臂被绷带草草吊着,鲜血早已浸透。他仅凭一只右手挥舞着卷刃的大刀,状若疯虎!一个日军曹长看出他是硬茬,狞笑着挺刀直刺赵铁锤面门!赵铁锤侧身险险避过要害,冰冷的刺刀还是在他肋下划开一道深深的血口!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就在日军曹长得意地准备抽刀再刺的瞬间,赵铁锤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竟不闪不避,任由那刺刀再次捅入自己的腹部!同时,他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将手中卷刃的大刀,狠狠捅进了日军曹长的心窝!两人身体同时剧烈一震!赵铁锤死死瞪着对方惊骇的眼睛,布满血污的脸上竟挤出一丝狰狞的笑意,口中涌出大股鲜血,含糊地嘶吼着:“值……值了……”两人如同被焊在一起,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砸在焦黑的土地上,溅起一片混着血水的泥泞。

戴安澜终于冲到了那面太阳旗下!旗杆旁,一个日军军官正挥舞着指挥刀,声嘶力竭地吼叫。戴安澜目眦欲裂,手中大刀带着全身的力量和滔天的恨意,挟着风雷之势,力劈华山般斩落!那军官惊骇地举刀格挡,“当啷”一声脆响,指挥刀竟被硬生生劈断!大刀去势未衰,狠狠劈入他的头颅!红白之物瞬间迸溅!戴安澜一脚踹开尸体,左手猛地抓住那面沾满污血的膏药旗,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扯!“刺啦——!”布帛撕裂的声音异常刺耳!那面象征占领的旗帜被他撕成两半,狠狠掼在脚下焦黑的泥土里,随即用沾满血泥的军靴狠狠践踏上去!

“团旗!把我们的团旗——竖起来!”戴安澜嘶声咆哮,声音因过度用力而完全破裂,如同砂纸摩擦。

一名警卫排的士兵,左臂齐肘而断,伤口用撕下的布条胡乱捆扎着,早已被鲜血浸透。他挣扎着,用仅存的右手,死死攥紧那面同样被硝烟熏黑、被弹片撕开几道裂口的战旗旗的旗杆。他牙齿深深咬进下唇,血丝顺着嘴角淌下,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将那面象征着145团不屈意志的旗帜,重重地、笔直地插回这鲜血浸透的高地!旗帜在翻涌的硝烟中猛烈地招展起来,如同浴火重生的凤凰!

就在团旗重新竖起的那一刻,一枚迫击炮弹带着死神的尖啸,准确地落在戴安澜附近!轰——!惊天动地的爆炸!灼热的气浪和无数锋利的弹片如同死神的镰刀横扫而过!戴安澜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撞在右侧腰腹之间,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砸中!剧痛瞬间席卷全身!他眼前一黑,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般被狠狠抛飞出去,重重摔落在几米外冰冷的泥地上。滚烫的、粘稠的液体瞬间从腰腹的伤口中汹涌而出,浸透了破碎的军装。意识如同退潮般迅速模糊,耳边震耳欲聋的厮杀声、爆炸声,仿佛隔着厚厚的毛玻璃,越来越远。他努力想抬起头,想再看一眼那面在硝烟中猎猎作响的团旗,眼皮却如同灌了铅般沉重。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深渊前的最后一瞬,他似乎看到老赵头佝偻的身影在不远处一闪而过,那个老伙夫竟也捡起一支上了刺刀的步枪,嚎叫着冲向敌群,胸前那个放着照片的位置,被一颗子弹击中,爆开一团刺目的血花……

剧烈的颠簸将戴安澜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硬生生拽回。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腰腹间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体内搅动,痛得他几乎再次晕厥过去。他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担架粗糙的帆布顶棚在剧烈晃动,还有担架兵急促奔跑时晃动的背影轮廓。天空是令人压抑的铅灰色,低沉得仿佛要塌下来,冰冷的雨丝混合着硝烟的气息,不断飘落在脸上。

“放……放下……”戴安澜用尽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微弱的声音,每一个字都牵扯着伤口,带来一阵剧烈的抽搐。

担架猛地停下。担架兵焦急而关切的脸庞凑近,雨水顺着他们年轻而布满污垢的脸颊流淌:“团座!您醒了?不能停!鬼子随时可能追上来!”

戴安澜置若罔闻。他挣扎着,用还能动弹的左臂死死抓住担架的边缘,指甲深深抠进粗糙的帆布里,身体因剧痛和用力而剧烈颤抖。他拼尽全力,试图扭过头,目光投向身后那片越来越远的、被浓重硝烟笼罩的古北口阵地。焦黑的山梁在雨中更显狰狞,如同被天火焚烧过的巨兽残骸。火光在烟云中明灭不定,爆炸的闷响依旧隐约传来,如同大地深处不肯停歇的呜咽。就在那片被战火蹂躏得面目全非的焦土之上,在最高的、也是战斗最惨烈的那处山脊上,一点模糊却无比熟悉的暗红,顽强地刺破了弥漫的烟尘,映入他模糊的视线——那是145团的团旗!尽管旗杆似乎已经折断,旗帜本身也残破不堪,被硝烟熏染得发黑,布满了撕裂的弹孔,但它,竟然还在!它没有被敌人的炮火完全摧毁,没有被践踏在泥泞里!它如同一个浴血不屈的灵魂,依旧固执地、孤零零地插在那片被鲜血彻底浇透的死亡高地上,在凄风苦雨中艰难地飘动着!

戴安澜死死地盯着那面遥远的、残破的旗帜,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终于汹涌地冲出他布满血丝的眼眶,在他沾满硝烟、血污和泥泞的脸上肆意纵横。他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紧抓着担架边缘的手缓缓松开,颓然落下。身体重新陷入担架那冰冷而颠簸的怀抱中。他最后看了一眼 那面在天地浩劫中孤独招展的旗帜,然后,缓缓地、无比沉重地闭上了眼睛。只有喉结在满是血污的脖颈上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如同咽下了所有未能出口的悲怆与誓言。

风更急了,雨也更冷了。那面残破的团旗,在古北口焦黑的山梁上,在弥漫的硝烟和冰冷的雨幕中,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扯紧,旗面瞬间绷得笔直!它如同一个挺直了脊梁、宁折不弯的巨人,迎着漫天风雨,向着阴沉如铁的天空,发出无声却震撼寰宇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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