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三月末的沂蒙山区,春寒料峭得如同淬过火的铁。白日里那场稀疏的春雨,非但未能洗净天地,反让入夜后弥漫开来的浓重雾气,裹挟着硝烟、焦土与尚未散尽的血腥气,沉沉地压向庙山阵地。寒意如针,无声无息地刺穿着单薄的军衣,直往骨头缝里钻。阵地后方的旅指挥所,不过是一个依着山势匆匆挖成的土洞,一盏马灯的火苗被洞外灌入的冷风撕扯得忽明忽暗,在潮湿的洞壁上投下巨大、摇晃、如同鬼魅般的影子。
戴安澜旅长就站在这片摇曳的光影中心,身形挺直如标枪。他微微前倾,宽阔的肩背几乎覆盖了大半个摊在简陋木桌上的军事地图。地图上,代表日军增援部队——坂本支队那猩红狰狞的粗大箭头,正带着一股蛮横的、毁灭性的力量,从临沂方向急速刺来,目标直指西南方向的台儿庄核心战场。那抹刺目的红,像一摊泼开的鲜血,灼痛了戴安澜的双眼。台儿庄方向隐约传来的闷雷般的炮声,在寂静的寒夜里断断续续地滚过,每一下都沉重地敲击在洞内每一个人的心上。
“旅座,”参谋长李正的声音绷紧得像拉满的弓弦,带着掩饰不住的焦灼,“第五战区长官部急电!坂本支队前锋已突破我外围警戒,正全速向庙山扑来!台儿庄那边……”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孙连仲将军的部队,已苦战多日,伤亡过半!李长官严令,我73旅必须钉死在这庙山,寸土不能失!直到汤军团主力完成对台儿庄日军的合围!”
“寸土不能失……”戴安澜低沉地重复着这几个字,目光死死锁在地图上庙山那狭长、起伏的等高线上。他的手指,骨节分明,沾着地图上的尘土,重重地按在那条代表庙山主峰棱线的位置,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要将那冰冷的图纸按进桌面里。洞内一片死寂,只有马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和洞外呼啸而过的冷风。
洞外,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士兵们蜷缩在冰冷的堑壕和散兵坑里,利用这短暂的、暴风雨前的死寂抓紧时间喘息。黑暗中,传来压得极低的交谈声,伴随着金属摩擦的轻响——那是有人在默默擦拭着刺刀。偶尔一声压抑的咳嗽,在死寂的阵地上显得格外清晰刺耳。更远处,似乎还有伤兵在昏迷中无意识地呻吟。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汗味、劣质烟草味、铁锈味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的沉重气息,冰冷粘稠,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铁腥。
“哐当”一声轻响,旅长随身携带的那只旧铜壳怀表被打开又合上。戴安澜终于抬起头,视线缓缓扫过指挥所内几张同样凝重、布满硝烟痕迹的脸庞。他的眼神沉静,如同风暴中心深不可测的海水,那里面蕴藏的不是恐惧或迟疑,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和磐石般的意志力。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钢钉,穿透弥漫的寒意,钉入在场每个人的耳膜:
“命令:一、前沿所有暴露阵地,只留警戒哨,主力即刻退守反斜面二线阵地!二、所有迫击炮、重机枪火力点,给老子重新计算标尺,集中覆盖山前那片开阔麦田!三、把旅部工兵连剩下的所有炸药……集中起来!”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吸入了整个战场的肃杀,“埋在主峰棱线下方!听我命令——把山给我炸矮三尺!”
“炸山?!”李正参谋长失声惊呼,脸上血色瞬间褪尽。这命令太过惨烈,几乎等同于自毁长城!
“对!炸!”戴安澜斩钉截铁,眼中寒光迸射,像两把出鞘的利刃,“炸塌棱线,堵死鬼子上山的路!用碎石烂泥,筑一道他们爬不过去的墙!告诉弟兄们,庙山,就是坂本支队的坟场!我们脚下,就是台儿庄的命脉!人在,阵地就在!阵地丢了,提头来见!执行!”
命令如同无形的电流,瞬间传遍整个庙山阵地。死寂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压抑而高效的紧张移动。士兵们在黑暗中猫着腰,如同无声的溪流,迅速而有序地从一线暴露的阵地撤向山脊背面的反斜面。沉重的弹药箱在冰冷的泥土上拖拽,发出沉闷的摩擦声。迫击炮手们根据新的命令,紧张地重新调整着炮口的角度和标尺,冰冷的金属部件在黑暗中发出细微而精准的咬合声。工兵们扛着沉重的炸药箱,像一群沉默的蚂蚁,在陡峭的山坡上艰难攀爬,将一捆捆黄色的炸药,小心翼翼地塞进预先勘测好的山体缝隙中,长长的导火索如同毒蛇般垂落下来,隐没在乱石和枯草间。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硝铵炸药特有的刺鼻气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和士兵们粗重的呼吸。
天际刚泛起一丝鱼肚白,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便被彻底撕碎。低沉、压抑的轰鸣声从远方滚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如同地狱之门被强行推开。紧接着,刺耳的尖啸声撕裂了清晨冰冷的空气!
“炮击!隐蔽——!”老兵嘶哑的吼声在阵地上炸开,瞬间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浪里。
第一排炮弹带着毁灭的意志狠狠砸落!大地如同暴怒的巨兽,猛地向上拱起、颤抖!巨大的橘红色火球在庙山前沿阵地上接二连三地冲天而起,浓烟裹挟着泥土、碎石、断裂的树木,疯狂地向四周抛洒。灼热的气浪夹杂着致命的弹片,狂暴地席卷过每一个角落。爆炸的闪光如同恶魔的眼睛,在弥漫的硝烟中一次次睁开,瞬间照亮了士兵们沾满泥土、因剧震而扭曲的脸庞。整个山体都在痛苦地呻吟、战栗。
炮火犁地般覆盖了整整一个小时。当那令人疯狂的轰鸣声终于开始向后方延伸,预示着日军步兵即将发起冲锋时,戴安澜猛地掀开身上覆盖的厚厚浮土,甩掉头上的碎石尘土,从隐蔽部一跃而起。他几步冲到观察口,举起望远镜。透过尚未散尽的硝烟,只见山下那片开阔的、被炮火蹂躏得面目全非的麦田里,土黄色的浪潮已经涌动起来。无数戴着钢盔的日军士兵,平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在几辆装甲车笨重的掩护下,排成密集的散兵线,发出野兽般的嚎叫,踏着被炸得稀烂的焦土和麦茬,向着山腰猛扑上来!阳光照在密集的刺刀上,反射出一片冰冷刺目的死亡寒光。
“来了!”戴安澜眼中寒芒一闪,声音如同冰面开裂,“传令!重机枪,给老子按住!迫击炮——放!”
“放!”
命令在硝烟中传递。瞬间,庙山反斜面的隐蔽阵地上,沉寂已久的重机枪发出了沉闷而连续的咆哮!“突突突……突突突……”马克沁重机枪粗犷的声音撕开爆炸后的短暂沉寂,灼热的弹链如同愤怒的火鞭,居高临下地狠狠抽向山下涌动的人潮!与此同时,迫击炮弹划着尖锐的抛物线,精准地砸落在日军冲锋队形最为密集的区域!
“轰!轰!轰!”沉闷的爆炸声接连响起,黑色的烟柱裹挟着泥土和残肢断臂腾空。密集的弹雨和爆炸的火光,如同死神挥舞的镰刀,瞬间将冲锋的日军前锋割倒一片!惨叫声、哀嚎声、指挥官歇斯底里的日语叫骂声混杂着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在山坡下响成一片混乱的死亡交响。黄褐色的军装身影在弹雨中抽搐、翻滚、倒下,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秆。
然而,日军的冲锋并未停止。后续梯队踏着同伴的尸体,在装甲车机枪火力的疯狂掩护下,顶着瓢泼般的弹雨,嚎叫着继续向上猛冲!距离被急剧拉近,甚至能看清那些扭曲狰狞的面孔和刺刀上冰冷的反光。
“手榴弹!”前沿阵地上,连长嘶哑的吼声几乎变了调。
无数颗木柄手榴弹从堑壕里雨点般飞出,在空中划出短暂的弧线,落向冲近的敌群。
“轰隆!轰隆!轰隆!”
爆炸的火光连成一片,弹片和预制破片横飞,再次掀起一片腥风血雨。但仍有悍不畏死的日军士兵,利用弹坑和尸体作掩护,嚎叫着冲进了最前沿的堑壕!
白刃战,瞬间爆发!
狭窄的堑壕、散兵坑内,瞬间被怒吼、咒骂、金属猛烈撞击的刺耳声响和濒死的惨嚎填满!刺刀捅入身体的闷响,枪托砸碎骨头的脆响,牙齿咬入皮肉的撕裂声……交织成最原始、最残酷的搏杀乐章。泥土被染成深褐色,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呛得人作呕。
机枪手黄镇龙的位置在阵地突出部的一个重机枪掩体旁。他的副射手早已被一颗掷弹筒炸得血肉模糊。此刻,他独自一人操控着那挺沉重的马克沁,枪管因持续射击而烧得通红,嘶嘶地冒着白汽。弹链疯狂地跳动,灼热的弹壳叮叮当当地落在他脚边,很快堆积起来。
“狗日的!来吧!都来吧!”黄镇龙的脸被硝烟熏得黢黑,汗水混着泥土在脸上冲出几道沟壑,只有一双眼睛瞪得滚圆,布满血丝,喷射着野兽般的凶光。他死死扣住扳机,枪口喷吐着半尺长的火舌,将冲近的日军一片片扫倒。滚烫的弹壳不断迸溅到他的手臂和脖颈上,烫起一串串水泡,他却浑然不觉。
突然,“当”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一颗歪打正着的掷弹筒弹片狠狠撞在马克沁的枪管护套上,迸出一溜火星!枪管猛地一震,卡壳了!
“操!”黄镇龙怒骂一声,心急如焚地去拉枪栓。就在这致命的停顿瞬间,两个狰狞的日军士兵端着刺刀,一左一右,如同嗅到血腥的饿狼,嚎叫着从硝烟中猛扑过来!雪亮的刺刀带着死亡的寒光,直刺他的胸腹!
生死一瞬!
黄镇龙猛地将沉重的枪身向左边一推,身体就势向右扑倒!左边日军的刺刀“噗嗤”一声深深扎进了马克沁的枪身!巨大的冲击力带着那鬼子也向前一个趔趄。右边的刺刀则擦着黄镇龙的肋部划过,军装被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冰冷的刀锋瞬间带起一片血珠!
剧痛反而激起了黄镇龙骨子里的血性!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喉咙里发出低沉的、不似人声的咆哮,根本不顾肋下的剧痛和汩汩涌出的鲜血,借着扑倒的势头就地一滚,右手闪电般拔出腰间的刺刀,狠狠向上捅去!
“噗!”
锋利的刺刀精准地从扑在他上方的那个日军士兵的下颌处捅入,直贯后脑!温热的、带着腥气的鲜血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浇了黄镇龙满头满脸!那日军士兵双眼猛地凸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瘫软下去。
黄镇龙一脚踹开尸体,刚想拔出刺刀,另一个日军已经拔出了卡在机枪上的刺刀,再次凶狠地扑来!刀光闪动,直劈黄镇龙面门!黄镇龙仓促间举刀格挡。
“铛!”两把刺刀猛烈撞击,火星四溅!
巨大的力量震得黄镇龙手臂发麻,他手中的刺刀竟被硬生生磕飞出去!空门大开!那日军眼中闪过残忍的狂喜,挺刀便刺!
黄镇龙瞳孔骤缩!求生的本能和刻骨的仇恨在瞬间压倒了一切!他不退反进,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猛地向前撞去!完全无视那柄刺向自己胸膛的致命利刃!
“噗嗤!”
冰冷的刺刀深深扎入了他的左肩胛骨下方,剧痛如同电流般瞬间席卷全身!但黄镇龙的冲势丝毫未减!他借着身体前冲的巨大惯性,整个人如同炮弹般狠狠撞进了那日军士兵的怀里!巨大的力量将那鬼子撞得踉跄后退,刺刀也因这撞击更深地没入黄镇龙的身体!
两人如同滚地葫芦般重重摔倒在泥泞冰冷的壕沟底部!黄镇龙的右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扣住了对方持刀的手腕,左手则疯狂地抓向对方的脸!那日军士兵也凶悍无比,用头猛撞黄镇龙的面门,膝盖狠顶他的腹部,试图挣脱。两人在狭窄的壕沟里翻滚、撕打,溅起腥臭的泥浆。
黄镇龙的左肩伤口被剧烈地撕扯着,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身下的泥浆,巨大的失血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力量在飞速流逝。而对方的挣扎却越来越猛烈,另一只空着的手已经扼向他的喉咙!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黄镇龙的喉咙被死死扼住,窒息感让他眼球暴突!就在这绝望的刹那,一股源自生命最深处、最原始、最狂暴的凶戾之气猛然爆发!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痛楚!他猛地张开嘴,露出被鲜血染红的牙齿,如同濒死的猛兽发出最后、最凶狠的一击!狠狠一口咬在了近在咫尺的、那日军士兵暴露的脖颈上!
“呃啊——!”那日军士兵发出凄厉至极、不似人声的惨嚎!剧痛让他扼住黄镇龙喉咙的手瞬间松开!
黄镇龙的牙齿深深陷入了对方颈部的皮肉,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牙齿切断坚韧的筋肉、撕裂温热血管的触感!一股滚烫、腥咸的液体猛地涌入口腔!他死死咬住,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疯狂地撕扯、甩动头颅!
“咔嚓!”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脆响!
大股的鲜血如同破裂的水管般从断口处狂喷而出!那日军士兵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眼珠翻白,彻底瘫软下去,只剩下喉咙处一个巨大的、血肉模糊的豁口,还在汩汩地冒着血泡。
黄镇龙猛地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挣扎着坐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浓重的血腥味和对方温热的鲜血灌满了他的口腔、鼻腔。他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口中混合着鲜血的皮肉碎块,脸上、身上一片狼藉,如同刚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修罗。左肩的伤口和浑身的剧痛让他几乎昏厥,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山下仍在不断涌上来的土黄色浪潮,里面燃烧着不屈的火焰。他挣扎着,试图去抓身边那挺被打坏的马克沁,哪怕只能当块石头砸出去。
第一轮惨烈的攻防如同两头巨兽的疯狂撕咬,在付出巨大代价后,日军潮水般退了下去。庙山阵地如同被无数铁犁反复耕过,遍地焦土,断木残枝横七竖八,破碎的军装碎片、变形的钢盔、散落的武器零件和尚未凝固的暗红色血泊随处可见,无声地诉说着战斗的残酷。空气中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硝烟、焦糊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士兵们喘息着,趁着这短暂的空隙,麻木地搬运着战友或敌人的尸体,简单处理着伤口,收集着散落的弹药。一张张沾满硝烟和血污的脸上,只有疲惫和一种近乎冷酷的麻木。黄镇龙被卫生兵从壕沟里拖了出来,左肩的伤口被草草撒上止血粉,用肮脏的绷带紧紧捆住,血还是慢慢渗了出来,染红了绷带和军装。他靠在一段炸塌的堑壕壁上,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硬邦邦、沾着血迹的杂粮窝头,艰难地啃着,干涩的粉末噎得他直翻白眼。
旅指挥所里,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李正参谋长拿着刚统计上来的伤亡数字,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旅座,一营……伤亡过半,三个连长阵亡两个……二营那边重武器损失惨重……鬼子……鬼子下一轮进攻只会更猛烈!”
戴安澜站在观察口,举着望远镜,目光穿透尚未散尽的硝烟,死死盯着山下那片被尸体覆盖的开阔地。远处,日军的阵地上人影绰绰,更多的卡车、装甲车正在集结,一门门重炮的炮口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幽光。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一支规模不小的辎重车队,在装甲车的护卫下,正沿着山脚那条蜿蜒的土路,向着台儿庄方向开去!那是坂本支队的命脉!
“不能让他们过去!”戴安澜猛地放下望远镜,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那是给台儿庄鬼子续命的血!必须掐断!”
“旅座,我们……”李正欲言又止,眼神扫过周围疲惫不堪的参谋和传令兵。兵力捉襟见肘,阵地尚且岌岌可危,哪里还能抽调人手去袭击敌后的辎重队?
戴安澜的目光缓缓扫过指挥所内每一张年轻而疲惫的脸。这些跟随他转战千里的弟兄,此刻脸上都带着血污和硝烟的痕迹,眼中布满血丝,但眼神深处,依然有着军人的坚毅和对他无言的信任。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吸入了整个战场的肃杀与沉重,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心脏骤停的决定:
“我亲自去。”
“旅座!”李正和几名参谋同时惊呼出声,脸上血色尽褪。
“从警卫排,还有……还能站起来的弟兄里,给我挑二十个人。”戴安澜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平常不过的事情。他脱下沾满泥土的将官呢大衣,露出里面同样布满硝烟痕迹的士兵棉服,又从腰间枪套里拔出一支擦得锃亮的德制PPK手枪,熟练地检查了一下弹匣,咔嗒一声顶上火。“要不怕死的。敢跟我去踹鬼子营盘的!”
李正嘴唇翕动了几下,看着旅长那双不容置喙的眼睛,最终所有劝阻的话都咽了回去,只剩下沉痛和决然。他猛地挺直身体,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嘶声道:“是!旅座!我……我这就去挑人!”他转身冲出指挥所,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悲壮。
时间紧迫。不到十分钟,二十条汉子在指挥所外的隐蔽处集结完毕。他们大多是旅部的警卫兵和几个还能行动的伤兵,包括黄镇龙。他脸色惨白,左肩的绷带被重新勒紧过,渗出的血迹已变成暗红。他拒绝了卫生兵要他留下的命令,咬着牙,拄着一支上了刺刀的“汉阳造”步枪,摇摇晃晃地站进了队列。他看向戴安澜的眼神,没有畏惧,只有一种近乎狂热的、誓死追随的火焰。
戴安澜站在队列前,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或年轻、或沧桑、但都写满坚毅的脸。他没有长篇大论,只是用低沉而有力的声音说:“弟兄们,看到山下那条路了吗?鬼子的血,正从那里流到台儿庄!我们,去把它掐断!怕死的,现在出列,没人笑话你!”
二十个人,如同二十尊沉默的石像,纹丝不动,只有粗重的呼吸在寒风中凝结成白雾。
“好!”戴安澜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和决绝的痛楚,“目标,鬼子辎重队!任务,炸掉它!能带走的弹药尽量带,带不走的,全给我炸了!记住,我们是去送死的!但死之前,要给鬼子放够血!”他猛地一挥手,“出发!”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二十一条黑影,如同融入墨汁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滑下庙山陡峭的后坡,消失在浓重的黑暗和嶙峋的乱石之中。他们避开日军主要警戒方向,专挑最崎岖难行的小路和沟壑潜行。冰冷的夜露很快打湿了单薄的军衣,伤口被汗水浸透,每一次挪动都带来刺骨的疼痛,但没人发出一丝呻吟。黄镇龙紧咬着牙关,额头上冷汗涔涔,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但他死死跟住前面的身影,手中的步枪成了支撑他身体的拐杖。
经过近一个小时的艰难跋涉,他们终于绕到了山脚土路的侧后方。前方不远处,日军辎重车队临时停靠在一片相对开阔的洼地休息。几辆蒙着帆布的卡车停靠着,旁边燃着几堆篝火,火光跳跃,映照着周围抱着枪打盹的日军士兵身影,也映亮了卡车之间堆放的成箱弹药和油桶。几辆装甲车停在车队外围,充当警戒,车顶的机枪在火光下闪着幽冷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汽油、马粪和日军饭团的气味。
“看到那些油桶和弹药箱了吗?”戴安澜压低声音,指着火光最密集处卡车间的空隙,眼中闪烁着猎豹般的光芒,“那就是我们的棺材本钱!也是鬼子的送葬礼花!黄镇龙,你带几个人,从右边那片乱石堆摸过去,吸引左边装甲车的火力!我带剩下的人,从左侧沟里插进去!听我枪响为号!动手!”
“是!”黄镇龙低声应道,眼中精光毕露。他点了身边两个还能动的弟兄,三人如同鬼魅般匍匐着,消失在右侧嶙峋的乱石阴影中。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如同在滚油中煎熬。洼地里,日军的鼾声隐约可闻,篝火燃烧发出噼啪的轻响。装甲车上的探照灯懒洋洋地扫过远处的黑暗,暂时忽略了近在咫尺的危险。
突然!
“砰!砰!砰!”三声清脆的步枪射击声在右侧乱石堆中猛然炸响!紧接着是黄镇龙那标志性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小鬼子!爷爷在此!”
枪声和吼叫如同冷水泼进了滚油锅!洼地瞬间炸开了锅!打盹的日军士兵惊跳起来,茫然四顾,胡乱地抓枪。左边那辆装甲车的炮塔猛地转动,车顶的探照灯雪亮的光柱和重机枪的枪口瞬间指向枪声传来的乱石堆方向!
“敌袭!右翼!开火!”装甲车里的日军指挥官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哒哒哒哒……!”装甲车上的重机枪疯狂地咆哮起来,火舌喷吐,密集的子弹如同狂风暴雨般泼向黄镇龙他们藏身的乱石堆,打得碎石乱飞,火星四溅!
就是现在!
“上!”戴安澜低吼一声,如同扑向猎物的猛虎,第一个从左侧的沟壑中跃出!他身后,十几条黑影如同离弦之箭,紧跟着旅长,在装甲车火力被完全吸引开的瞬间,以最快的速度、最低的姿态,无声而迅猛地扑向毫无防备的车队核心!
“什么人?!”一个在卡车边撒尿的日军士兵刚提起裤子,惊恐地看到黑暗中扑来的黑影,刚喊出半句,戴安澜手中冰冷的PPK手枪已经顶在了他的眉心!
“砰!”枪声沉闷。那鬼子一声未吭,仰面栽倒。
“杀!”十几名敢死队员如同虎入羊群,瞬间冲入卡车之间!刺刀捅、手枪射、手榴弹砸!猝不及防的日军辎重兵和护卫步兵顿时乱作一团,惨叫声、惊叫声、拉枪栓的哗啦声、肉搏的闷响瞬间响成一片!
“炸药!快!”戴安澜一边用手枪连续点射,将两个试图扑过来的日军士兵打倒,一边厉声吼道。
几名队员如同事先演练过无数次,动作迅捷无比。他们飞快地从背包里掏出成捆的黄色炸药块,拔掉导火索的保险销,狠狠塞进堆放在卡车旁的弹药箱缝隙里,或者直接滚到卡车的油箱、底盘下方!另两人则冲向那些堆积的油桶,将炸药紧紧贴在桶壁上!
“嗤——!”导火索被点燃,发出急促而致命的燃烧声,在混乱和火光中冒起青烟!
“撤!快撤!”戴安澜一边向涌来的日军猛烈射击,一边大声命令。
队员们毫不犹豫,转身就向预定好的撤退路线——左侧的黑暗沟壑狂奔!他们身后,是陷入短暂混乱但正在迅速组织反击的日军,子弹嗖嗖地追射过来。
“旅座!快走!”一个队员回身拉了一把还在断后的戴安澜。
就在戴安澜转身欲撤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火光边缘,一个被炸断双腿、奄奄一息的日军军官,正挣扎着举起手中的南部手枪,黑洞洞的枪口颤巍巍地指向一名正在拔腿狂奔的年轻敢死队员的背影!
来不及思考!戴安澜身体猛地一侧,同时手中的PPK闪电般抬起!
“砰!”
“砰!”
几乎同时响起的两声枪响!
戴安澜射出的子弹精准地钻入了那日军军官的眉心。而日军军官射出的那颗子弹,也带着灼热的气流,狠狠地擦过戴安澜的右臂外侧!军装瞬间被撕开一道口子,皮肉绽开,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旅座!”旁边的队员惊骇欲绝。
“走!”戴安澜眉头都没皱一下,左手捂住右臂的伤口,脚步丝毫未停,反而推了那队员一把,厉声喝道,“别管我!快跑!”
几乎就在他们跃入沟壑的瞬间!
“轰隆隆——!!!”
震天动地的爆炸声猛然响起!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先是一声巨大的、撼动整个大地的闷响,紧接着是连成一片的、更加狂暴的殉爆!塞在弹药箱里的炸药首先被引爆,瞬间引爆了成箱的炮弹和子弹!堆积的油桶被炸上了天,化作一个个巨大的、翻滚的火球!整个车队核心瞬间被冲天而起的烈焰和浓烟彻底吞噬!炽热的火浪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向四周疯狂扩散,将附近的一切——卡车、装甲车、来不及逃走的日军士兵、甚至地上的泥土——都卷入其中,撕成碎片,化为灰烬!巨大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夜空,将庙山狰狞的轮廓都映照得如同白昼!
爆炸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撞在正在沟壑中狂奔的敢死队员们的后背上,将他们掀得向前扑倒,灼热的气浪卷着呛人的硝烟和汽油味呼啸而过。
“成了!”有人嘶哑地喊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狂喜和劫后余生的战栗。
戴安澜回头望了一眼那片冲天的火海地狱,映亮了他染血的半边脸庞,那火光在他沉静如水的眸子里跳跃。右臂的伤口传来阵阵剧痛,但他只是咬了咬牙,沉声道:“撤!回庙山!”
当他们带着一身硝烟、血迹和疲惫,如同浴血的孤狼,终于跌跌撞撞攀爬回庙山主阵地时,迎接他们的,是阵地前方更加惨烈的景象。
日军的报复性进攻,在敢死队袭击辎重队的同时,就已经如同汹涌的怒潮,以百倍的疯狂向庙山阵地发起了冲击!失去了辎重补给的绝望,彻底点燃了坂本支队的兽性。炮火前所未有的猛烈和密集,整个主峰阵地被炸成了一片沸腾的火海,硝烟浓得化不开,呛得人无法呼吸。士兵们依托着残破的工事、弹坑、甚至同伴的尸体,用步枪、机枪、手榴弹,用刺刀、枪托、石头,用牙齿和指甲,与一波又一波涌上来的日军进行着惨烈无比的搏杀。
阵地在反复的争夺中不断易手,每一次易手都伴随着巨大的伤亡。戴安澜他们几乎是踩着敌我双方层层叠叠的尸体,才艰难地回到了主峰那已被炸得面目全非的旅指挥所附近。
然而,还没等他们喘口气,更加绝望的消息传来。
“旅座!鬼子……鬼子上来了!太多了!三营那边……顶不住了!阵地……要丢了!”一个浑身是血、分不清是敌是我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到戴安澜面前,声音带着哭腔和崩溃。
戴安澜心头猛地一沉!三营阵地是庙山主峰的最后一道屏障!一旦被突破,整个庙山防线将彻底崩溃!山下那冲天的大火还在燃烧,照亮了主峰阵地上地狱般的景象。火光映照下,只见前方三营扼守的那片山坡棱线上,刺刀的反光如同涌动的银色鱼鳞,密密麻麻的土黄色身影已经突破了堑壕,正与守军绞杀在一起!守军的防线如同被洪水冲击的堤坝,随时可能彻底溃决!而更远处,更多的日军正嚎叫着向上涌来!
“炸药……”戴安澜的目光瞬间变得如同万载寒冰,他猛地看向李正参谋长,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退路的决绝,“引爆!”
李正浑身一震,眼中瞬间涌起巨大的悲痛,但他没有任何犹豫,猛地转身,对着身后一个抱着沉重起爆器的工兵厉声嘶吼:“引爆——!!!”
那工兵双眼赤红,脸上肌肉扭曲,猛地将起爆器的握柄狠狠压到底!
“轰——!!!!!!”
一声沉闷到极点、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怒吼猛然爆发!紧接着,是比刚才炸毁辎重队更加恐怖、更加震撼人心的巨大轰鸣!整个庙山主峰的棱线位置,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捏碎、再向上抛起!埋设在棱线下方的成吨炸药被同时引爆!
地动山摇!天崩地裂!
肉眼可见的冲击波贴着地面呈环形猛烈扩散,所过之处,堑壕坍塌,巨石碎裂!主峰棱线那原本陡峭的地形,在惊天动地的爆炸和弥漫的烟尘中,如同被天神用巨斧生生劈掉了一截!无数的碎石、泥土、断木,连同上面正在搏杀的敌我双方士兵,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落叶,被狂暴地抛向空中,再如同雨点般砸落下来!刚刚冲上棱线、立足未稳的大股日军,瞬间被这人为制造的、恐怖的山崩地裂彻底吞噬、掩埋!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山谷间久久回荡,仿佛大地痛苦的呻吟。
爆炸的烟尘尚未散尽,残存的阵地一片死寂,只有伤者微弱的呻吟在回荡。戴安澜推开压在身上的一块碎石,挣扎着站起,环顾四周。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已经过去,东方天际泛起一片冰冷的青灰色。主峰阵地上,硝烟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和尘土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视线所及,满目疮痍。曾经构筑的堑壕、掩体几乎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片被反复翻搅、如同月球表面的焦土。破碎的军旗残片挂在烧焦的树干上,在晨风中无力地飘动。尸体,层层叠叠的尸体,以各种扭曲的姿态铺满了整个山坡,敌我难分,凝固的血液将泥土染成了深褐色。幸存的士兵寥寥无几,他们或倚靠着炸塌的工事残骸,或直接瘫坐在战友的尸体旁,个个衣衫褴褛,浑身浴血,伤口狰狞,眼神疲惫而空洞,如同刚从地狱最深处的血池中爬出。
一个参谋挣扎着清点完人数,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绝望,嘶哑地报告:“旅座……全旅……全旅能动的……就剩……就剩我们七个了!”
七个!
这个数字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连戴安澜在内,七条伤痕累累的身影,孤立在这片被血与火彻底洗礼过的焦土之上,如同狂风巨浪中即将倾覆的孤舟。
彻骨的寒意,比这黎明的霜气更加刺骨,瞬间攫住了每一个人。连李正参谋长那布满硝烟和血污的脸上,也第一次露出了近乎崩溃的灰败之色。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七个残兵,面对山下那如同蚁群般重新集结、杀气腾腾的日军,能做什么?连填牙缝都不够!
就在这时,一阵密集而沉闷的炮击声,突然从遥远的西南方向传来!声音虽然遥远,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迥异于日军火炮的节奏感!
这炮声,如同划破黑暗的第一道曙光!
戴安澜猛地抬起了头!他布满血丝、深陷的眼窝中,那几乎被疲惫和伤痛熄灭的火焰,骤然间重新燃烧起来!那是一种穿透绝望、洞悉战局的锐利光芒!他侧耳凝神,仔细分辨着炮声的方位和节奏,几秒钟后,他布满硝烟尘土、甚至带着一道新鲜血痕的脸上,竟缓缓地、艰难地扯开了一个笑容!一个在尸山血海中绽放的、带着铁与血味道的笑容!
“是我们的炮!”戴安澜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石交击,瞬间打破了笼罩阵地的死寂和绝望!他猛地挺直了那一直因伤痛而微躬的脊梁,受伤的右臂似乎也不再疼痛。他一步踏上前方一块被炸得滚烫的巨石,目光如电,扫过身边仅存的六名部下——包括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却依然拄着步枪挺立着的黄镇龙,还有一脸震惊、尚未从绝望中回过神来的李正。
“听到了吗?!”戴安澜的声音如同惊雷,在空旷而血腥的阵地上炸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一切的力量,瞬间点燃了所有幸存者眼中那几乎熄灭的火星!“西南!那是我们的炮!汤恩伯军团!他们到了!他们在轰台儿庄的鬼子了!”
他猛地弯腰,从脚下一片浸透鲜血的泥泞中,捡起一支不知属于哪位阵亡弟兄、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汉阳造”步枪!冰冷的枪身入手沉重,上面凝固的鲜血尚未干透。他动作利落地拉开枪栓,检查了一下枪膛,确认里面还有子弹,然后“咔哒”一声推弹上膛!那金属撞击的清脆声响,在死寂的黎明中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戴安澜将步枪稳稳地端在胸前,刺刀斜指前方山下那片正在蠕动、重新集结的土黄色浪潮。他的身影在破晓青灰色的天光映衬下,如同一尊浴血而生的战神雕像,伤痕累累却顶天立地!晨风吹动他破碎的衣襟,猎猎作响。
“援军就在路上!台儿庄的弟兄们正在反攻!”他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重重砸在仅存的七名战士心上,砸碎了他们眼中最后的迷茫和绝望,点燃了那深埋于骨血之中的不屈战魂!
“我们身后——”戴安澜猛地回身,用尽全身力气,用那支染血的步枪指向庙山后方那片被战火笼罩的、硝烟弥漫的西南方大地!他的吼声如同受伤雄狮最后的咆哮,带着决绝、带着信念、带着不容侵犯的凛然尊严,响彻整个血染的山巅:
“——即是台儿庄!!!”
“阵地——在——我——在!!!”
这吼声,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李正参谋长猛地睁开了眼睛,眼中的灰败绝望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所取代!他一把抹掉脸上的血污,嘶吼着:“人在阵地在!跟狗日的拼了!”他踉跄着扑向旁边一挺被炸歪了枪架、但似乎还能用的捷克式轻机枪。
黄镇龙原本因失血过多而惨白的脸上,瞬间涌起一股不正常的潮红!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瞪得如同铜铃,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左肩的剧痛仿佛消失了,他用尽全力,将手中那支上了刺刀的“汉阳造”步枪高高举起,用尽肺腑里最后的气力,发出了一声裂帛般的咆哮:“杀——!!!”
仅存的几名战士,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力量,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和恐惧彻底消散,只剩下最纯粹的、同归于尽的疯狂!他们挣扎着,从尸体堆中、从弹坑里、从废墟下,捡起还能用的武器——步枪、大刀、甚至只剩下半截的木柄手榴弹!他们挺直了伤痕累累的身躯,如同七座伤痕累累却永不低头的山峰,牢牢钉在这片被鲜血浸透的焦土之上!
山下,重新组织起来的日军,在军官歇斯底里的督战声中,再次如同土黄色的浊浪,向着这几乎空无一人的主峰阵地,发起了最后的、孤注一掷的冲锋!刺刀如林,嚎叫如潮!
“打!”戴安澜的怒吼如同开战的号角!
“哒哒哒……!”李正操控的那挺捷克式发出了断续却凶狠的咆哮!
“砰!砰!砰!”戴安澜手中的步枪沉稳地射击着,每一颗子弹都精准地寻找着目标!
黄镇龙没有开枪。他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敌群,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困兽。当冲在最前面的几个日军士兵嚎叫着跃上最后一道堑壕残壁时,黄镇龙动了!他猛地将手中最后一颗拧开后盖的手榴弹甩了出去!
“轰!”爆炸在敌群中掀起一片血雨!
“杀——!”黄镇龙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如同受伤的猛虎,端着刺刀,带着一股决死的气势,迎着数倍于己的日军,竟主动发起了反冲锋!他完全不顾自身,刺刀凶狠地捅入一个鬼子的腹部,同时身体被侧面刺来的另一把刺刀深深扎入!剧痛让他身体一颤,但他竟借着前冲的势头,死死抱住那鬼子,一同滚下了陡坡!
“镇龙——!”戴安澜目眦欲裂!但他甚至来不及悲伤,更多的日军已经嚎叫着扑了上来!刺刀闪着寒光,直刺他的胸膛!
戴安澜眼神冰冷,动作快如闪电!一个标准的格挡突刺!冰冷的刺刀精准地穿透了第一个鬼子的咽喉!他猛地抽刀,带出一蓬血雨,身体顺势侧滑,躲过侧面刺来的一刀,枪托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第二个鬼子的太阳穴上!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战斗瞬间进入了最残酷、最混乱的白刃绞杀!七个人,如同七颗投入怒涛的顽石,在土黄色的狂潮中奋力搏杀!刀光闪烁,血花飞溅,怒吼声、惨叫声、金属撞击声、骨头碎裂声……交织成一曲悲壮至极的绝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呜——呜——!”
一阵嘹亮、激昂、穿透云霄的冲锋号声,如同撕裂黑暗的惊雷,猛然从庙山阵地的侧后方响起!那熟悉而令人热血沸腾的旋律,瞬间压倒了战场上所有的喧嚣!
紧接着,如同决堤的洪流,无数头戴青天白日徽军帽的身影,如同潮水般漫过庙山的侧翼山脊!雪亮的刺刀汇成一片耀眼的银色森林!震天的喊杀声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
“援军!是援军!我们的援军到了——!”李正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着,声音里充满了狂喜和绝处逢生的激动,眼泪混合着血水滚滚而下!
山下疯狂进攻的日军,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万钧般的侧翼打击彻底打懵了!他们的冲锋势头瞬间瓦解,队形大乱!在嘹亮的冲锋号和震天的喊杀声中,土黄色的浪潮如同撞上了坚不可摧的礁石,开始混乱地、惊恐地向下溃退!
金色的朝阳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将万道光芒洒向这片被血与火蹂躏了三天三夜的山峦。硝烟在晨光中缓缓飘散,如同战场上尚未散尽的亡魂。庙山主峰,这片如同被巨犁反复翻搅、又被鲜血彻底浸透的焦土之上,终于迎来了短暂的死寂。
戴安澜拄着那支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步枪,如同扎根于岩石的青松,挺立在阵地最高处一块兀立的巨石上。破碎的军装几乎被凝固的暗褐色血浆和泥土完全覆盖,右臂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左腿也被弹片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草草捆扎的绷带被血浸透,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他深邃的目光越过下方狼藉的战场——那层层叠叠、姿态各异的尸体,那扭曲燃烧的钢铁残骸,那被炮火彻底改变的地形——投向西南方向台儿庄那依旧被浓烟笼罩的天空。在那里,激烈的枪炮声正逐渐转向沉寂,如同风暴过后的余音。
一个年轻的传令兵,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和尚未褪尽的硝烟痕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上主峰,在戴安澜身后猛地立正,胸膛剧烈起伏,嘶哑着嗓子高声报告:“旅座!长官部急电!台儿庄……台儿庄大捷!日军濑谷、坂本支队主力已被我军团团包围,正遭歼灭性打击!李长官……李长官亲自为您请功!华胄荣誉勋章……您的!”华胄荣誉勋章!
这几个字如同带着千钧重量,让戴安澜那如同钢铁般的身躯也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阳光终于完全跃出山脊,金辉泼洒下来,落在他布满硝烟、血污和深深疲惫的脸上,也落在他手中那支染血的步枪上。他的目光并未看向传令兵手中那张轻飘飘却又重如泰山的电报纸,而是沉沉地、缓缓地扫过脚下这片焦黑、血红、铺满牺牲的土地。
目光所及,皆是凝固的悲壮。一个年轻的士兵仰面倒在炸塌的堑壕边缘,身体几乎被弹片撕碎,一只手却还死死攥着一颗拧开了后盖的手榴弹。不远处,一个老兵背靠着半截焦黑的树桩,胸膛被刺刀贯穿,军帽被打飞,花白的头发在晨风中飘动,满是皱纹的脸上双目圆睁,空洞地“望”着硝烟散尽的天空。更远些,在昨日白刃战最惨烈的棱线位置,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眼帘——那是黄镇龙!他倒在一堆日军尸体的最上面,身体几乎被刺刀捅成了筛子,左肩的绷带早已被血浸透成黑色,但他的右手,却如同铁钳般,死死扼着一个日军少尉的喉咙!那鬼子少尉的脸因窒息而扭曲变形,眼球凸出,而黄镇龙那张布满血污、年轻而凶悍的脸上,嘴巴大张着,牙齿上似乎还残留着皮肉的碎屑,仿佛在发出生命中最后、最无声的咆哮!他的眼睛,至死都没有闭上,依旧怒视着前方!
戴安澜的目光在黄镇龙那凝固的身姿上停留了许久,许久。他握着步枪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着。然后,他慢慢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仿佛背上压着千钧重担。他伸出那只未受伤的左手,没有去接传令兵递来的电报纸,而是从脚边冰冷、浸透暗红色血泥的土地上,拾起了一顶被弹片撕开、沾满脑浆和泥土、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军帽。帽檐上,那枚青天白日的帽徽,在初升朝阳的金辉下,竟被凝固的血块擦拭得异常刺眼。
他直起身,将那顶残破的军帽,紧紧地、紧紧地按在了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膛上,仿佛要将它按进自己的心脏。那冰冷的、沾满泥土和血迹的布料,紧贴着同样被硝烟和鲜血浸透的军装。他抬起头,再次望向那轮冉冉升起的、光芒万丈的朝阳,嘴唇翕动着,声音低沉沙哑,如同从灵魂深处挤出的呢喃,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血泪重量:
“华胄勋章……它不属于我戴安澜……”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缓缓扫过这片尸横遍野、焦土血染的阵地,扫过那些永远凝固在冲锋或搏杀姿态的身影,扫过黄镇龙那至死扼敌、怒目圆睁的遗容。清晨凛冽的山风卷过,带着浓重不散的血腥与焦糊气息,吹动他破碎的衣襟,也吹动了地上那面几乎被血泥覆盖的、残破的军旗一角。
“……它属于他们……”戴安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云霄的悲怆与力量,如同洪钟,在寂静的庙山之巅轰然回荡:
“属于所有……长眠于此的……殉国将士!”
话音落下,他将那顶残破的军帽,缓缓举起,对着初升的朝阳,对着脚下这片被热血浇灌的焦土,对着无数永远沉默的英魂,行了一个最庄重、最沉痛的军礼。
朝阳的金辉,如同熔化的黄金,泼洒在他挺立如松的身躯上,泼洒在他手中那顶染血的军帽上,也泼洒在阵地上那面虽残破却依旧倔强飘扬的军旗上。那青天白日的徽记,在血与火的洗礼后,在初升的万丈光芒中,折射出一种惊心动魄、足以刺破一切阴霾的、血染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