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爱枪,女人爱妆。新式洋枪到手,金铭一门心思都在洋枪上,装弹、试枪,拆了卸,卸了装,研究起枪械的构造原理来,似乎把翠华给忘了,第二天没有退回去。
第三天,是回门的日子,翠华衣着光鲜地回到娘家。
马车还没停稳,翠华就跳下车,从大门外跑进来,边跑边喊,爹,娘,我回来了。
闻听女儿翠华回来,夫人急忙去迎,嘴里叫着,妮啊!你可回来了。
万镇长端着踩扁了水烟袋站在走廊外,见翠华身穿水红色绣花旗袍,面容上丝毫没有预想的愁苦,相反,化了淡妆的眉宇间荡漾着红韵,做爹的又不便询问,只好笑眯眯地看着娘俩亲热。
妮啊!可担心死娘了。夫人一把抱住翠华。
翠华安慰夫人说,娘,我这不好好的嘛!
夫人这才慢慢松开女儿,开始查前检后,像检验一件送出去的宝贝一般,担心被碰坏了或是污损了,翻翻衣领,验验手臂,理理鬓发,确信没什么发生,这才放心,流着泪说,妮啊,你走了三天,娘的心一直悬了三天,金家没怎么你吧?
没有,金铭他……,翠华红着脸说,他压根就没进屋,妹妹金荣一直陪着俺。
哦,好好!夫人悬着的心终于落地,接着问,临来前,婆婆是怎么说的?
翠华说,临来前婆婆说了,之所以发生这事,也是迫不得已,按规矩,跑三天,第三天回门,第四天也就是明、明天……
万镇长接过话头喜悦地说,明天一早就送回去!
翠华低着头,似有难言,婆婆说先让我在娘家多住上几天。
多住上几天?万镇长顿时警觉。
明天金铭他……,翠华支支吾吾地说,他不在家,要、要出门一段日子,说是身体不适,偶感风寒,要去省城找个名医开个方子,调理调理。
万镇长问,既然要去省城看病,出行的日子定下了吗?
翠华摇着头说,不知道。
万夫人再次把心提到嗓子眼上,他爹,金家这么做,分明是退亲嘛,休了咱家翠华……
嗯,万镇长气红了脸,判断道,借口去省城看病,让咱翠华回家等候,完全是托词,是借口,这分明是给我还以颜色,报复万家!
万夫人担心地问,明儿不送,就等?
不送,就等,十天不来等十天,三十天不来等一个整月,是接是弃,由他金家定夺!唉,万家理亏在先,金家惩罚在后,我万常有现如今就做个哑巴,吞下黄连不说苦,吃下蜜桔不说甜,给我玩阴招,我倒要看看你金铭怎么蹦跶。万镇长说完,一下子坐在椅子上呼呼喘气。
万夫人心疼而又无奈地哭诉道,可就苦了咱家翠华了!
娘,我这不好好的吗?翠华懵懂,安慰着夫人。
万夫人长叹一声,妮啊,你还没长大,啥都不懂!
我都做媳妇了,还没长大?娘,你平时调教我的那些请安、端茶、送水、磕头、行礼等等,别说,还真管用,我在他家都派上了用场。翠华抱住娘说。
夫人心痛地搂住女儿,妮啊,爹娘对不住你!
翠华伏在娘的怀里,没心没肺地说,娘,没事,我倒是没感觉出怎么害怕,反而还觉得怪好玩呢!
万镇长夫妇看着翠华很开心地样子,相互对视了一眼,哭笑不得。
翠华接着问,姐姐还是没有消息?
夫人正要说话,却见丈夫一双眼睛正瞪着自己,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夫人只好违心地长叹一声,唉,没有音信,不过,你爹已近撒开人马四处打听,责成张天赐全力去寻找,要不多久就会有消息的。
天赐哥回来了?翠华松开母亲,十分惊讶地问,竟然没有遇见我姐?
万夫人抬头看了看窗外,沉重地点点头,算是回答。
午后。张天赐回到了渡口的家。
渡口位于万家码头和货场的上游,距离大约三、四百多米,青石垒成的小码头,破败陈旧。河里一艘渡船,岸上一口茅屋,便是张天赐的全部家当。掌管渡船的老艄公------天赐的爷爷年近六旬,长年累月,头顶席荚,身披蓑衣,守在渡口摆渡,爷孙俩以渡口为家,相依为命。
天赐黑着脸坐在青石上,一声不吭。爷爷则站在渡船上看着河水发呆。
爷爷年轻时曾是一位玩水的好手,一个猛子扎下水去,可以呆很长时间,出来时巴掌大的白鲫在手里活蹦乱跳,停靠在缆桩边的一艘水洗柳的小龙舟,便是当年年轻时参加扎猛子比赛挣下的奖品,同时也赢得了一位姑娘的芳心------万镇长的大姑。当时,万镇长还小,三四岁的样子,万镇长的大姑顺利出嫁,新房就设在渡口的茅屋里,新婚第二天,便传出来二姑执意到渡口对岸的梧桐庵出家的消息,法名都取好了,就叫觉慧。
万镇长的两个姑姑------大姑出嫁后和丈夫一同在渡口摆渡;二姑便在渡口对岸的梧桐庵出家为尼。一年后,一个男婴呱呱落地,喜坏了当时的年轻水手,然而好运不常,命运多桀,一次瓢泼大雨连下了三天,微山湖的水一泄如注,洪水冲毁闸口,船只树木毁坏无数。男的抱着发烧的儿子冒雨去看大夫,因使命所在,女的只好上船摆渡,为躲一只被冲下来的货船而跌进水里,一根巨木撞中头部,爷爷回来后,抱着从河里打捞出来的爱妻尸首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眼看着一个大男人玩起船来得心应手,面对着嗷嗷待哺的婴儿却手足无措,年轻的觉慧法师便责无旁贷帮助姐夫照看外甥,万家也不时资助,觉慧法师更是对外甥疼爱有加,眼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又是一位玩水的好手。期间,也有好心人怂恿续弦,爷爷因对亡妻太痴情而直接拒绝。后来,儿子长大成人,娶了镇上一位唱歌如百灵的漂亮姑娘,水里游的,岸上跑的,空中飞的,到了姑娘的嘴里,莫不成了美妙的歌词,曲调里无不蕴涵夫妻的恩爱缠绵,成了方圆几十里的凤凰,引起水寨里王大棒槌的垂涎。临近生孩子的某一天被绑架喊票,限三天内拿五百大洋赎人。当时万镇长虽然已经小有名气,但还不足震慑悍匪,只好帮助拿出钱来,人是赎回来了,却被不讲信誉的王大棒槌奸污了,还放出话来,说是要不看着肚子里怀有羔子,就留做压寨夫人了。儿子咽不下这口气,藏着尖刀偷偷潜进了水寨,第二天天明,便发现王大棒槌死于非命,室内一片狼藉,分明经历过一场殊死搏斗,几天后,湖水里浮出一具尸首,身上也挨了致命刀伤,再加上湖水浸泡,已经面目全非。
老人看看可怜的儿妻腆着大肚子,变哑的百灵整天以泪洗面,忍受劫难,一边请觉慧法师代为看护,一边搓着大手,仰天长叹,继续拉船载物渡人。没过两旬,孙子落地,可怜的儿媳一面怀着羞愤,一面怀着对丈夫的念念不忘,于一天夜里趁人不备投河自尽。万镇长请了几个僧人念了七天经,帮助姑夫料理完后事。觉慧法师始终笃信佛法无边,命由天定,又开始帮助姐夫喂养孙儿,取名天赐,昭示着是上苍赐给老人的礼物。半年后万镇长有了女儿翠英,后来又生了翠华。
爷爷总以为命如草芥,对于孙子天赐的成长从不过度呵护、娇惯,就像对待河里的芦苇一样,任其自生自长,遇到下雨天,或是农忙的日子,一时无人过渡,便带着小孙子驾着最值得骄傲的家当------那艘奖品小龙舟在河里游玩戏水,一边坐在船尾摇桨,一边看着小孙子两手抓着船帮,身子伏在水里,撅着白嫩的屁股,挥舞着藕节似的一双小腿在水里扑腾,溅起的水花弄湿自己身上的蓑衣,嘴里呵呵笑着,眼角却流着泪水,想起了早逝的儿子和儿媳,感激他们临走前留给自己一个根,眼看着小孙子一天天长大,再加上自己要看守渡船,天赐便独自驾驶着小划子出门上学,或是游荡玩水,或是捕鱼捉虾,或是去下游沿河商铺打油买盐,小龙舟几乎成了天赐专用的出行工具,直到天赐长大成人,被船主雇佣下河走船,小龙舟才闲置下来,一根细绳拴在缆桩上,两只船桨耷拉两边,像只飞累了的蜻蜓停在那里歇息,由于时久天长,桐油漆过的小划子早已油漆脱落,木纹裸露,上面长满了绿苔,显得陈腐破旧。
即便买了自身和全部家当,也凑不出两万块大洋来,爷孙俩谁也不说话,空气凝重,似乎能拧出水来。
翠华是在这时候来到渡口的。当获悉需要两万大洋才能赎出姐姐来时,急忙说,天赐哥,别着急,我去想想办法,回来等我消息。说完,匆匆而去。
翠华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陪送嫁妆里有万家的传家之宝-------那艘金帆玉船来,或许能换些钱来,记得当时亲眼看着爹爹把钥匙交给娘当做嫁妆,于是,来不及回家,便雇了辆马车匆匆赶往金家。
翠华一进新房,就开始翻箱倒柜,寻找那件宝贝,可总也找不到。婆婆听说媳妇又回来了,一脸惊愕地跟进来,看着满屋狼藉,问,媳妇,找啥呢?翠华站起来拍了下手,红着脸回答说,没找啥,我还得回娘家去,马上走。
翠华赶回到家,已是午后,还没进屋,就听万镇长正在上房内大声埋怨,你说,一个回门的新妇,还以为自己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家,不在家里老实呆着,还在外疯跑,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夫人安慰说,他爹,翠华可能真的有事,说不定马上就回……
爹,娘-----,翠华跑进屋直嚷起来,那个宝贝疙瘩,我怎么找不到啊。
万镇长明知故问,什么宝贝疙瘩?
那艘金帆玉船-------我亲眼看着你把钥匙交给了娘,当做嫁妆陪送给我的,怎么没有啊?翠华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急切地说。
哦,你说那艘金帆玉船啊,我扣下了,没给。万镇长说得轻描淡写,接着问了句,女儿,找它何用啊?
你别管,我现在就要。翠华生气地说。
那可是我万家的传家之宝,不给。万镇长一口回绝。
翠华据理力争,当时可是说好的,说是把这艘金帆玉船给我姐当作嫁妆的,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啊你。
万镇长理直气壮地道,现在不是变了嘛,都是该死的翠英出了变故,不得已你上轿代嫁,我已经搭进了一个女儿,万一金家再把你给休了,到时候嫁妆再讨要不回来,我岂不是人财两空,不得不防,所以,我给扣下了。
爹,女儿都陪进去了,要那宝物还有何用?在你眼里,难道女儿连一个物件都不值?翠华几乎要哭出来。
万镇长矢口否认,不不,爹不是这意思,儿女是父母最珍贵的宝贝。
既然这么说,女儿现在有急事,要用这个宝贝,拿来吧。翠华伸手讨要钥匙。
宝物归宝物,儿女归儿女,两码事,这怎么可以相提并论啊,我现在明白地告诉你,金帆玉船是我传家之宝,谁都别想打它的主意,即便我死了,也要把它带进棺材里给我赔丧。万镇长任凭女儿翠华摔桌子砸板凳,还是一口回绝,摸了把腰里的钥匙扭头走出去。
明天就是赎期的最后一天,面对两万大洋的赎金,分文没得,丝毫没有着落。
天赐返回渡口后的两天内,先是求过船行,拜过码头,跪过雇主,唯独没去万家哀求,知道即便去了万家,除了受一份侮辱外,什么也得不到,万镇长是不会出这个赎金的。此时又有消息传来,说是金铭已私下备齐赎金准备届时悄悄前往,定要换回原聘……天赐心急如焚,实在没有办法,只得插草卖身,大庭广众之下,烈日炎炎,头插草标,裸露着上身直挺挺跪在码头上,卖身契上写着,只求赎金两万,自愿卖身为奴。围观的人们感慨万千,议论纷纷,说,如今的人命又能值几个钱?即便爷孙两个老的少的都卖了,也凑不出两万大洋来,纷纷摇头叹息而去。天赐一直跪着,豆粒大的汗珠滚落下来,溅湿了面前的契约,落日余晖,残阳如血,一直跪到繁星点点,晕倒在夜色里。
这天晚上,万镇长大醉而归,还是兰婷书寓的大茶壶赵大头给亲自送回来的。万镇长回到家倒头便睡,烂醉如泥。翠华才趁机取了钥匙,打开橱柜,取出那艘金帆玉船后匆匆出门,夜色中敲开了当铺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