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便是祭河神的日子。
运河古城地处苏鲁交界,扼运河,跨漕渠,为南北之咽喉,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商贾云集,居民饶给,先是漕粮北运,后是煤炭南销,民国25年,又在庄东拐湾处拓宽建闸,上游取直,弃背走弦,新河与老河就在庄西形成河汊,河汊上建有拱桥,便于纤夫行走。
每年汛期,河水泛滥,船沉人伤事故时有发生,当地船户便择黄道吉日,由官衙发布公告,在河滩上搭戏台,办庙会,摆香炉供器、三牲祭礼、品果香表等。尔后有当地绅士主读祭文,鸣鼓乐、燃鞭炮、行跪礼,和尚诵经、道士谯酬,唱大戏、耍社火,祭河神,扎猛子,其主要目的是祈祷风调雨顺,运河通畅,人船平安。
每年的祭河神是古城人祖先传下来的重大节日庆典,始于汉,兴于元,盛于明、清,风俗由来已久,长盛不衰,沿袭至今。男人驾船走南闯北,女人划舟拉网捕鱼,常年累月雾里走,水里去,靠河吃河,崇尚水性,扎猛子比赛便作为祭河神庆典的最后一道压轴戏,夺得扎猛子比赛的头名状元称为龙魁,奖品是一只崭新的水洗柳做成的龙头小舟,桐油漆过,泛着青光,荣誉是披红挂花,鼓乐相伴,绕街一周,勇夺头名被赞为龙魁的男子立马扬名立万,身价倍增,风光无限,为此,那些年轻男子无不为之欢呼雀跃,梦想一战成名。
祭河神这天,老河汊-------一段废弃的古运河------两边的河滩上,早已是人山人海,商贩云集,人头攒动。女孩子们莫不穿着花衣,脸上涂着胭脂,打扮得漂漂亮亮。富裕的,打着桐油纸伞;贫寒的,罩着席荚,甚至什么都不戴。
河滩上,早已搭起祭台,两边高树一幅对联:时光荏苒犹见两岸尽扶桑,河道久迁尚觉中流存砥柱,横幅:礼敬神明。香案铺就,神龛里虚位以待,香炉供器、三牲祭礼、品果香表等一应俱全,供桌上摆放着奖品------一艘水洗柳的龙头小舟,船身狭长,披红挂彩,龙头高昂,雕刻精美,桐油漆过,簇亮崭新,特别显眼。
观礼台上,宾朋云集,万镇长居中而坐,一侧是镇上的燕、尤、赵、万,台、花、郁、马等八大姓当家人及众乡绅,另一侧是应邀前来观礼的商贾贵宾。万镇长身边的座位,一直空着,没有人坐。
一张硕大的洋伞下,红灯笼一声红妆,新娘打扮,面前的桌上放着新郎的服饰------长袍礼服,簪花礼帽,大红胸花,白底黑帮的新布鞋,花轿就在身后,一旦比赛结束,就直接招赘张天赐上轿。
另一侧,翠华陪着母亲坐在一柄黄漆纸伞下也在看着热闹,经过一夜的奔波,天明时才回到家里,脸上有些苍白,憔悴,但精神很好。
梧桐庵里,翠英坐在桌前,枣花小包袱已经打开,一双白底黑帮千层底的男人布鞋展现在面前,这双布鞋是翠英千针万线做出来的,本来打算送给张天赐娶亲时候穿的,如今,红灯笼竟然在赛场上就招赘张天赐直接上轿,以后再也用不上了,翠英看着看着,眼泪婆娑,越看越气,越想越恼,气得拿起布鞋仍向门外,布鞋砸在门板上跌落下来,恰好觉慧法师进来,捡起布鞋,走过来重新包好,安慰说,缘由天定,认命吧。又担心这个侄女别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来,便借口自己要去看热闹要翠英陪着去,翠英哪有什么心思看比赛,但又割舍不下,只好一手拿起那个包有布鞋的小包袱,一手搀扶着二姑奶奶走出梧桐庵,来到河滩上站着观看。
翠华发现了人群中的姐姐和二姑奶奶,跑过来,硬是拉着老人来到伞下和母亲并排坐着,翠英跟着过来,姐妹俩站在身后。
这天早晨,金铭于书房中起晚了-------窗外的太阳已经升起老高。前两日,天一放亮,那些身穿孝衣的苦主们早已涌进金家大院,哭哭啼啼,又吵又骂,一直到很晚还不离去,闹得是乌烟瘴气,鸡犬不宁,今天一早,四周却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再一看,才发现书桌上放着一叠皱皱巴巴的纸张和一张请帖,拿起纸条一看,知道是金家开出的欠条,上面分明盖着自己的印章和亲笔签字,自言自语说,哦,无怪乎那些苦主今早不再来闹,原来是已经拿到了现钱,还别说,老王办事还真利索,两天时间就把老宅买了,筹到了现银,安抚住了那些苦主,收回这些欠条。顺手拿起那张请帖一看,叫苦不迭,随即高声叫起来,王管家,老王……
二管家进来报告说,王管家昨晚出去办事,天亮了才回来,老爷吩咐有大事要办,又出去了。
这请帖怎么回事?金铭晃着手里的请帖着急地问。
二管家说,哦,这请帖好几天前就接到了,后来矿上出事,夜里老爷才想起来,今天一大早,老爷吩咐王管家把欠条和请帖一并交给你,他见你睡得香,没敢打扰你,放在书桌上就走了。
备马,快备马,再晚就来不及了。金铭一边嘴里吩咐着,一边开始手忙脚乱地换衣服。
二管家答应着出去备马。
观礼台上,燕姓当家人司职司仪,看了看万镇长身边的空座,知道这个座位非金家莫属,往年,金家热心古城的公益事业,修缮城墙,赈灾救济,修桥补路,金家出的银子最多,一直被奉为上宾,如今,听说金家出事了,能不能来还不知道……燕姓当家人抬头看了看头上的太阳,又看了看万镇长身边的空位,意思是问,时辰不早了,还等不等?万镇长说,再等等吧。
话音没落,一匹马飞驰而来,马上坐的正是金铭,直接跑到观礼台下才停住,金铭飞身下马,急急走上台去,人和马都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分明是一路快马加鞭急急赶来。妹妹金荣和表妹李娇则乘坐的由王管家驾驶的马车早早来到,远远地站在场外。
万镇长喜道,贤婿请坐!
哼,鼻子里嗯了一声,金铭坐下来,明显地带有情绪,打着官腔说,家父有恙在身,晚辈只好代父前来。
万镇长夸道,花木兰代父从军,做儿女的理当为父母解忧,以孝为先。
我今天前来有两件事要做,一是先坐在这里观礼当嘉宾,二是当赛手,回来参加扎猛子比赛,我倒要让众人看看,我姓金的不仅能做少爷,也能做个船夫水手,照样能下河跑船。金铭想到自己将要家败,流落街头,说话有些悲沧、动情,冲撞。
万镇长不仅不恼,反而赞道,好好,后生可畏,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不是最后复国了吗,大丈夫理当如此。
司仪请示道,时辰已到,开始吧?
万镇长扬了扬手,示意开始。
司仪站起来走到中间,声如洪钟,祭祀开始,鸣炮,奏乐!
轰的一声炮响,接着就是鼓乐齐鸣,鞭炮震天。
司仪大声再唱,请河神!
一曲激越的唢呐声率先划破上空,高高的河神雕像被抬着请进了会场,弯弓响箭前头开路;后面则跟着一伙年轻人,头戴面具,扮成牛鬼蛇神,虾兵蟹将,龟鳄蛙鱼等,面目狰狞,凶悍无比,他们只穿着紧身短裤,赤裸着上身,肌肉暴突,皮肤黝黑,这些船夫水手回来将要参见扎猛子比赛,既是赛前检阅,又算赛前热身,和尚、道士动起法器,请河神仙驾升座,诵经谯酬。
司仪又唱,验身!
带着面具的年轻人涌向点名处,一位神仙打扮的老秀才,手拿毛笔蘸起丹砂朱红,在一个个裸露的胸脯上写下编号,一,二,三等。
张天赐戴着着牛头面具跑上来,要老秀才写号,忽然,一位戴着独角兽面具的赛手斜刺里冲上来,把张天赐撞了个趔趄,两只眼睛里闪着怒火,分明是借口冲撞,故意挑衅,来人抢在前面,皮肤白净,分明是养尊处优,没晒过太阳,老秀才在挤上来的白净的胸脯上写下“十八”两个字,张天赐被编为十九号,编完号下来,张天赐回想起那副闪着怒火的眼睛,似乎哪里见过,但是面具遮脸,认不出来是谁。
司仪主持如常,祭文!
万镇长走到中间,手捧祭文,读起来:
运河古城,江北水乡。跨漕渠,当南北孔道,屯闸口,扼京杭咽喉;燕尤赵万,台花郁马等百姓千家寓居于此,生生不息。然凡系水乡,皆尊神宣威覃德之区,惟神忠烈,昭于前代,灵异显于明,盛于清,延续民国,至今已逾千年……
维兹本庄,濒彼河滨,一河为隔,水绕四周,冬春凛冽无虞,然夏秋则河水泛滥,时时发威,凡我生民,莫不心恐,是以虔诚致敬,为此先期致祭,合诚用祷,恳乞河神,神力干旋,常使河流活泼。伏祈顺流而下无泛滥之伤,则上体苍天好生之德,下慰群黎望岁之心,则合镇人等即感佩无极矣。
尚飨
读过祭文,便是最后一项扎猛子比赛,司仪大声宣布,赛事!场上顿时欢呼声一片。
赛前几天,万镇长早已派人于这片开阔的水域处,清理水草,布置赛场,不远处则是大片的芦苇蒲草,生长茂密,好似一眼望不到边的青纱帐。此时的赛场上,河中间则彩旗飘飘,细长翠竹做成的旗杆直插河底,一字排开,从台阶处扯紧四五十条细绳,一端系在旗杆上,把水面平均分隔成一条条的竖框框,绳上缀着细腰葫芦,等距离浮于水面上,几艘小划子游弋在远处,执事挥动着彩旗,等着判裁。
头戴面具的赛手们依次来到台阶处站定,一字排开,胸前丹砂朱红书写的编号,鲜红,醒目。
张天赐胸前书写着十九号,摘下头上的牛头面具于手里提着,见紧挨着自己的十八号赛手也脱去那件独角兽的面具,露出一张白皙的脸,竟然是金铭。
看着一字排开的众赛手,张天赐等皆是船夫出身,皮肤黝黑,清一色的短发板寸,露着青色头皮,这样清洗起来方便,金铭则站在众赛手中间,不仅脸白,身上的皮肤也白,就像一群黑鸭子中间放了一只白鸭子,白得格外显眼,即便是头发也比众人较长,后梳,大奔头,根根不乱。
张天赐和金铭互相打量着对方,四目相对,互不服气,眼光里分明是说,哼,小白脸,回来让你输得好看!金铭则说,回来谁输谁赢,还说不定呢,走着瞧。
观礼台上,燕姓主持凑过来,目光盯着赛手里的金铭大感意外,对万镇长说,那不是金姑爷吗,怎么和船夫走卒同列为伍?意思是要万镇长出面阻止。
万镇长却说,这样也好,要不然,他不知道运河水的深浅。
场外的红灯笼则看见了张天赐,兴奋地挥舞着手里的红纱巾,呐喊助威,嘴里叫着,郎君加油!勇夺龙魁,喜上加喜,双喜临门。
翠华见金铭突然出现在赛手队伍里,只是笑了笑,不动声色的看着。
翠英则扭过脸去。
其他赛手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唢呐声也换成了出征前的战曲,昂扬,激越。
随着主持的一声令下,“轰”的一声炮响,赛手们一个鱼跃,肤色黑白的身躯划过一道道弧线,乒乒乓乓一下子钻入水里,溅起一溜雪白的水花。
观看的人都屏住呼吸,伸长脖子,盯着水面,此时,空旷的河面上,飘荡着冲锋陷阵的唢呐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