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街沿河而建,故名顺河街,东起河神庙,西接万家码头,青石垒成台阶,下通河底,上固房基,中作纤道,戏楼酒肆,书寓妓院,勾栏瓦舍,灯红酒绿,一家挨着一家,因此又叫花街,街面房屋皆坐南朝北,二层接檐,滚槽瓦当,四角飞翔,脊顶耸起二龙戏珠,这些房屋有一半是建在水上的,前门向陆,后门临河,房前车水马龙,人群熙攘;房后楼船箫鼓,川流不息,一到晚上,悬灯结彩,各家书寓妓院争相开门延客,沿河高挂的大红灯笼上,印有各家妓女的名号,每人一盏,或是姓字,或是花卉,或是小动物的图案,招牌似地大肆宣传,争奇斗艳,五彩缤纷,落日的余晖和灯光在水面上交相辉映,桨声烛光里,管弦丝竹,香衣鬓影,一河渔火,歌声十里。映红半个河道。
兰亭书寓就设在镇街上。临河的这面,花船游船一字排开,喜宴就设在船上,众宾客纷纷就坐,其他妓女打扮的花枝招展,陪着客人。走廊里,大红灯笼依次高挂,其中一只特大,上面写着大大的“洪”字,不用说,就是妓女红灯笼的招牌,洪姑娘凭栏独坐,怀里抱着琵琶,唱起最拿手的曲子------当地民间小调《盼郎十二个月》:
……
“五月里来本是个端午节,艾草儿插龙胆儿悬,对对紫燕飞过连街前,百鸟聚花园,郎走九江南,小冤家撇得奴空守孤单,长生酒泡雄黄,等郎郎不餐,还不如运河水解渴又饮餐。”
“六月里来本是个三伏天,暑难挡来热难捱,驾起小船尚开了怀,佳人心思猜,思想难解开,相思病害得奴骨瘦如柴,哪家河边女,留郎不回来,总不如薛平贵征东还回来”。
……
歌声凄婉,哀怨缠绵。
众人纷纷叫好,喊叫着再来一曲。
此时,万镇长姗姗而来,赵大头和老鸨急忙上前招呼。万镇长连连拱手,嘴上说着,来迟了,来迟了,于是,在走廊里的贵宾席主位就坐。赵大头身边作陪。
此时,一名老倌站起来大叫着,明天洪姑娘就要从良了,今晚是最后一晚,大家尽情享乐,洪姑娘唱一曲骚情的,欢快的,唱段《十八摸》怎么样啊?
好,唱首《十八摸》,众人纷纷叫嚷。
红灯笼只得抱起琵琶边弹边唱:
一摸呀,摸到呀,大姐的头上边呀,一头青丝如墨染,好似那乌云遮满天。哎哎哟,好似那乌云遮满天。
……
欢快的歌声传到渡口,渡口处是一片沉寂,只有渡船上一盏马灯在发着暗淡的光,爷爷和天赐坐在渡船上,谁也不说话,明天就要招赘了,家里冷冷清清,似乎与自己无关。
消息传到了梧桐庵,翠英气得摔桌子,砸香案,抄起一条桌腿气冲冲而去。觉慧法师只是念了声,阿弥陀佛。
十七摸,摸到呀,大姐小肚子下边。 好似耕牛犁耕田,还有一道茅草湾。 哎哎哟,还有一道茅草湾。
十八摸,摸到呀,大姐的沟里边, 好似湖水波连天,还有一座小金山, 哎哎哟,还有一座小金山。
琵琶声声,曲调激扬,烛光下,红灯笼终于唱完,骚得脸上冒火。
赵大头看看万镇长,万镇长知道该自己登场了,于是站起来走到走廊中间,头顶上就是那盏大红灯笼,洪姑娘放下琵琶也站起身来,万镇长清清嗓子,说,诸位,今天把大伙请来,共同作个见证,洪姑娘立志从良,明天招郎入赘,喜上加喜,可喜可贺,洪姑娘要亲手取下自己的招牌-------这盏写有“洪”字的大红灯笼,从此挂牌歇业,觅得良缘,终有归宿,做一个贤妻良母,相夫教子,值得庆贺!可喜可贺啊。
可惜可惜,又少了一位当红名妓。
有庆贺的,有惋惜的,叫嚷声一片。
在众人的见证下,洪姑娘取下了那盏硕大的红灯笼手里提着,正要熄灭里面的蜡烛,却见翠英手里提着一条桌腿突然从人群中冲了过来,直冲向洪姑娘,抄起桌腿就向灯笼挥去,洪姑娘哎呀一声,灯笼脱手,变形,跌落进河里,浮在水面上,烛火引燃了红绸和里面的竹片,瞬间燃烧起来。翠英挥棒再打,洪姑娘急忙抄起琵琶遮挡,琵琶发出铮然一声,只是弦断,竟然没毁,翠英嘴里骂着,臭婊子,烂娼妓,再从良也是个臭婊子。
场内众人一时都傻眼了,谁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翠英大闹,赵大头见是翠英闹事,向万镇长伸着两手,意思是说,万镇长你看,翠英姑娘这是干啥,这是干啥啊?
万镇长瞪着翠英,说,人家从良,与你何干?
就与我相干,翠英顶嘴道,又举起桌腿还想再打,被万镇长伸手夺去。
万镇长把桌腿丢向河里,大声说,野蛮至极,无法无天了,来人呐,快给我哄出去。
两个保安跑上来,翠英还在婊子娼妓地骂着,被架了出去。
翠华并没有直接去婆家,路过街道的时候,老远就看见金府的王管家,正在大街上吆喝出售金家老宅,便宜了,便宜了,便宜出售金家老宅,只要现钱,五折出售,出血甩卖,现金交易,四折也行……王管家几乎是哀求那些商家富户买下金家的房子,手里拿着房契,嗓子嘶哑,一脸疲惫,众商户纷纷摇头拒绝。老周走上前去,把王管家叫到车前,王管家见车里坐着翠华,叫了一声,少奶奶。翠华问,谁闹都最凶?王管家说,苦主王二愣子闹得最凶。翠华说,那就先去他家。于是,吩咐王管家上车带路。王管家只得收起房契,和周管家一左一右坐在车辕上。
王、周二管家赶着马车先来到苦主王二愣子家,只见灯火明亮,招魂幡高挂,灵棚已经搭就,送葬的人出出进进,一片素白。三个人下了马车,翠华在前,周、王二人身后跟随,向灵棚走来。
灵棚外,一王姓本家大哥正站在灵棚前迎送吊孝的亲朋,见主仆三人前来吊唁,女主人一身素净,高贵典雅,一看就是位年轻的阔家太太,却不认识,但是认识金府的王管家,惊讶而又大声地向棺屋里报信,里面的孝子们听着,县城金家矿主吊孝来啦!
王管家呜咽着领头先进了棺屋,翠华从容跟进。
老王,你怎么来了?王二愣子身披孝衣,颇为讶异。
王管家不接话,直接介绍说,这位是我家新少奶奶,特来吊唁。
王二愣子大吃一惊,哎呀,新少奶奶亲来吊唁,这可如何是好?!
我家相公因琐事缠身,未能亲自前来吊唁,还望王家弟兄海涵,容我代替金家给逝者磕个头,谨表罪过!翠华说罢,果真对着棺木跪下去。
王二愣子手足无措,哎呀呀,折杀小的了!孩他娘,你个笨婆娘,快来扶住少奶奶!
王二愣子媳妇从棺材那边急忙绕过来想要阻止,翠华已经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
王大愣子媳妇本来痴呆,虽然身披重孝,却不知悲伤,不但不哭,反而大笑,哈哈,新少奶奶,嘻嘻。
两个幼儿,年少无知,跪在一边看大人哭他们才哭。
使不得,使不得,王二愣子媳妇急忙搀起翠华,嘴上说,少奶奶,快起来,这可使不得。
翠华还是坚持着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才由王二愣子媳妇搀扶起来。
哪能让少奶奶涉足凶地,快,快带少奶奶去一干净客房坐下说话!王二愣子这才想起招待客人。
翠华满脸悲伤,说,别麻烦了!金家已经给王家带来了不幸,哪里还有再添麻烦的道理。我今天来主要是吊唁逝者,王大哥事出意外,撇下孤儿寡母,确实怪可怜的,顺便带些银钱过来,可以随时救急。
那些大洋早有钱庄用白纸裹紧,卷成筒状,一摞一百,还没开封,上面还有钱庄的封印,周管家先把五摞大洋放在棺材边,撕开纸口,露出里面整齐码好的大洋,又拿出一摞大洋递给王管家,王管家接过来单放在一边,说,这五百大洋是欠账,另外一百,区区礼数,不成敬意,谨表金家一点心意。
王二愣子看着地上的钱,说,这、这……
王管家说,既然少奶奶吩咐,那就收下吧!
翠华抱歉地说,实在不好意思,下面还有些苦主,我还要亲自一一过去吊唁,先告辞了!
且慢,王二愣子从身上摸出欠条交给王管家,态度十分诚恳,说,少奶奶能亲来吊唁,我王家是既得了面子,又得了里子,我王二愣子不能不知足,把这个收回去!
王管家接过欠条,嘴上说,也好也好。
翠华真诚地说,以后要是有啥难处,尽管知会一声,金家定会鼎力相助。
王二愣子感激涕零,多谢少奶奶,我王二愣子虽说是个粗人,可也知道个好歹,既然少奶奶还有要事要办,就别在这耽误时辰啦,我有孝在身,恕不能送!
翠华带着王、周二管家告辞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