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声传到渡口,老人因职责所在不能前往,手拉着铁丝站在渡船上,凝神听着空中传来的炮响和曲调,时而欢快,时而激越,不用去看,根据所听的乐曲便知道祭河神到了哪个环节,突然,激越的唢呐声换成了《喜临门》,老人知道,皇榜已动,龙魁中出!
赛场上,缀着葫芦的水面上,赛手们陆续浮出水面,顺子、四喜等几名船工扎的长短距离不一,相差不大。
船上的执事手执细长竹竿,根据绳上悬着的葫芦,忙着裁判。
金铭从水底露出头来,身边绳上的葫芦明显比众人多了一颗。
翠华见了,不说话,依然只是微笑地看着。
红灯笼则是盯着水面目不转睛。
翠英不见天赐出来,是既焦急又不安,脸上很是担心。
站在岸上的金荣和李娇拍手叫嚷,我哥第一,金铭哥第一!
身边的一名船工提醒说,别高兴的太早,十九号天赐哥还没出水呐。
话音没落,场上忽然欢声雷动,噢,龙魁出来啦!
金铭前面的一颗葫芦处,天赐最后一个浮出水面,当然是扎得最远的一个。
执事把张天赐拉上船来,披红挂花,举着一只胳膊高高扬起,大声宣布,获得龙魁的壮士是十九号------张天赐!
天赐站在小船上高举着双手随着小划子飞快地驶向岸边,如同凯旋的勇士。
众人欢呼着涌向前去。
翠英见张天赐获胜,喜极而泣,正是张天赐矫健的身影勾住了自己的心,才不惜代价冒死逃婚,如今,却眼见自己的心上人将要成为别人的新郎,瞥见红灯笼则满脸兴奋,忘乎所以,当着众人的面,大叫着,郎君,郎君,快穿上新服拜堂成亲,一手挥舞着红纱巾,一手携着新郎的服装跑向张天赐,翠英顿觉心如刀绞,痛苦地蹲在地上。
翠华对于金铭第一次参赛就获得亚军,多少感到意外,还是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此时,金铭已经游过来,出水上岸,头发上滴水,身上满是水珠,妹妹金荣和表妹李娇、王管家等早已候在岸边,翠华悄悄地递上一块毛巾让金铭擦水,金铭接过毛巾,一看是翠华,把毛巾直接丢在地上,胡乱理了理头发,接过王管家递上的衣服披上,甩手而去,弄得翠华下不来台,王管家安慰说,老爷吩咐,特意派俺来接少奶奶回去,少奶奶别介意,估计少爷还不知道内情呢。
按照规矩,获胜者披红挂花,鼓乐相伴,绕街一周,接受众人恭贺,唢呐匠早已赶了过来,顺子、四喜等年轻船夫抬着获胜奖品------那艘龙头小舟,挤在身后,就等着游街庆贺。
往年,对于获胜者游街庆贺,万镇长都要亲自参加,以示隆重,热闹,如今,万镇长见是张天赐获胜,便不愿出面,借口有事,委托燕姓老人代己行事。
花轿就停在那里,红灯笼原打算带着迎亲队伍,一旦比赛结束,就现场招赘张天赐上轿,如今却要鼓乐相伴,先绕街一周,红灯笼站在花轿前,看着身后的众人,喜不自禁地说,喜上加喜,双喜临门。
众人簇拥着张天赐就要动身,忽见翠英拿着枣花小包袱径直冲到队伍前,把手里的小包袱直接塞在天赐怀里,天赐打开包袱一看,见是翠英给自己做的一双布鞋,再想招呼,却见翠英流着泪已经跑开。
红灯笼在一边催促说,花轿在后面跟着,绕街过后就上轿,直接抬去新房拜堂成亲。
张天赐被扶上了马,手里拿着那双鞋,如同手里捧着个宝物,坐在马背上如同雕塑,身后,红灯笼则带着花轿及其迎亲队伍跟着,耳畔响起《百鸟朝凤》的唢呐声,两套乐班一路比着吹。
翠英哭着跑进梧桐庵,摔桌子,砸板凳,推到了香案,伏在桌面上呜咽哭泣。觉慧法师看着伤心欲绝的侄孙女,痛苦地摇了摇头,嘴里念叨着阿弥陀佛。
红灯笼亲手给张天赐穿起新郎服装,披红挂彩,胸前戴着大红花,拿出早已备好的一双新布鞋要其换上,张天赐坚决不穿,硬是穿上翠英给的那双,红灯笼拥着张天赐上轿,不无醋意地说,男人就是一把桨,配上哪条船就去摇那条。边说边把那双鞋硬是塞在花轿里,然后甩手合上轿帘子。
花轿终于在兰婷书寓门前停下。红灯笼取过弓箭象征性地射过轿帘,两名姑娘才扶着新郎张天赐下轿,跨过火盆,红灯笼塞给张天赐一条红绸,娇嗔地看了一眼,然后扯紧红绸,牵着张天赐来到天地桌前。此时的唢呐早已演奏出《喜相逢》等喜庆曲子,欢快的喜乐声中,司仪大声宣布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等仪式,红灯笼喜不自禁,光彩照人,动作做得主动而且到位,张天赐虽然作为一个大男人,刚刚还荣获龙魁称号,但毕竟是自己入赘,有约在身,不得不一一听命,腰杆硬的像船篙,只是象征性地点了点头,就算夫妻对拜了,心里希望快快结束。
围观的那些姐妹们,早已按捺不住,叫嚷着入洞房入洞房,笑嘻嘻地拥着一对新人,以期完成大礼。
众目期待中,红灯笼兴高采烈,正要牵着张天赐进入洞房,忽听天空中传来一阵轰鸣声,抬眼望去,一架飞机突然出现在头上。人们还是第一次看到飞机,都被那刺耳的轰鸣声吓呆了,同时又新奇无比,捂着耳朵向上看,飞机飞的特别低,几乎就比树梢高一点点,太阳星条旗像张膏药一样贴在机腹上,清晰可见,先是围着运河两岸绕了一圈,然后又飞回来,像鸟一样丢下一个蛋来,这个蛋准确地落在万家码头上,轰的一声,沙石崩飞,兰婷书寓门窗上的玻璃应声而碎。
哎呀,不好了,是日本人的飞机,来轰炸运河码头的,快跑啊。万镇长率先惊呼,第一个跑向自家码头。
话音刚落,婚礼现场顿时一片混乱,跑的跑,藏的藏,纷纷躲避,刚才几个还在叽喳嬉闹的姐妹们早已连拉带推把赵大头和老鸨等拖进堂厅躲起来,空旷的婚礼现场只有红灯笼和张天赐站着没动。
快进来,快进来啊,老鸨从门厅里探出头来,向还站在外面发愣的一对新人迭声催促,急得又是招手,又是跺脚。
红灯笼拥住张天赐就要推进去,忽听一阵咕哩哇啦的说话声自身后响起,接着就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转脸一看,顿时花容失色,只见一群日本兵突然纷至沓来,明晃晃的刺刀横在眼前,刚才四散跑去的看热闹的人们,被一把把雪亮的刺刀和黑洞洞的枪口逼着回来,重新聚集。远处是更多的日兵排着队伍正浩浩荡荡开过来。
张天赐心里暗暗叫苦,遭了,日本兵打过来了。
此时,就见一个矮胖的日军军官挥舞着军刀胡乱指了指,嘴里叽里咕噜地大叫着,手下的日兵随之奔赴房间,码头。
张天赐和红灯笼就站在红地毯上没动,眨眼间,身边重新聚集了好多刚才还在看热闹的人们。躲在大厅里的赵大头和老鸨连同手下的姑娘都被一一赶了出来,挤在一处,此时,万镇长也被押着走回来,只见一个身穿黑衣的瘦高男人走上前来,用当地话大声说,各位,太君说了,中日两国相互提携,共建大东亚共荣圈,凡是能归顺大日本天皇的中国百姓,都是大大的良民,否则,死啦死啦的。
场上肃静无声,人们惊魂未定,站在前排的万镇长抬眼看了看日本军官,又看了看喊话的瘦高男人,知道矮胖的日本军官是个头目,喊话的是日军翻译。只见矮胖的日军头目用刀指了指自己,说,你的,出来。
万镇长镇静地走出来。
日军头目上下审视了两眼,问,你就是万常有?
嗯,我是万常有。万镇长点头承认。
幺西,万镇长,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是你还做你的镇长,不过不能再叫镇长,名称要改,叫做维持会会长,维持本镇长治久安。二是甩手不干,那就是与大日本皇军对抗,死啦死啦的有,你的明白?刀尖直抵脑门,矮胖军官威胁说。
万镇长嘀咕道,卢沟桥事变后,听说日军已经攻进山东,总以为还远着呐,没想到,眨眼之间,鬼子就到了身边,这天变的也太快了吧。
你的,说什么?矮胖军官问。
万镇长说,只要日军不乱杀无辜百姓……
你的,还敢给我讲条件?大日本皇军的命令必须执行,否则统统死啦死啦的,矮胖军官不耐烦地说。
这是委任状,快拿着。瘦翻译硬是把一张花纸塞在万镇长手里,然后凑在耳边低声说,这是冈田太君的赏赐,识抬举,才能保住你的地位和万家偌大的财产,还不谢谢冈田太君?
万镇长只是手里拿着委任状茫然地看着矮胖军官。
矮胖军官点一点头,瘦翻译当即大声对众人宣布,从今日起,以华制华,地方自治,你们原来的万镇长担任维持会会长,镇上原来的地方武装统一改编为皇协军,协助皇军维持本镇长治久安。
获胜奖品------那艘龙头小舟,连同花轿就放在眼前,日军头目来到小舟前,用军刀指着龙头又是一阵叽里哇啦地乱叫,瘦翻译走到万镇长面前说,听说本镇村民历来崇尚水性,刚刚还举行过扎猛子比赛,这艘龙头小舟就是奖品,获胜者被赞为龙魁?
那是当然,这些参赛的年轻人,个个都是水中蛟龙,弄水好手,获胜者被赞为龙魁-------就是蛟龙中的状元……万镇长如数家珍,十分骄傲地说。
瘦翻译打断话头,说,太君雅兴,要亲眼看看如何比赛。
可惜你们来晚了,万镇长两手一摊,说,比赛已过,龙魁已经决出,你看------奖品都已经发下去了。
太君命令再赛一次,太君要看。瘦翻译十分强硬地说。
万镇长为难地说,再赛一次?日本人这不是折腾人吗?
什么日本人,要叫太君,冈田太君命令再赛一次,你敢抗命不遵?瘦翻译顿时变脸。
好好,再赛一次就再赛一次。万镇长妥协了,转过脸去,小声嘟囔道,这小日本还真他娘的难伺候,说变脸就变脸。接着万镇长大声招呼起来,那个新龙魁------张天赐,招呼那些弟兄,再赛一次,给日本人,哦,不,给日本太君看看。
万镇长带着大伙领头先走。新郎官张天赐荣获龙魁称号,还没过一个时辰,现在又要重赛,有心抗命不赛,但又抗拒不了,躲在最后迟迟不愿移动脚步。红灯笼一身红妆上来挽住张天赐的胳膊就走,十分自豪地炫耀说,别说再赛一次,即便再赛十次,这个龙魁还是你的,走,赛给她们看看。
张天赐只得移动脚步。
万镇长领着大伙再次来到河滩上。河神爷的雕像还在神龛了安静地坐着,河水里用来参加比赛的细绳、葫芦、小划子和彩旗等都还完好如初,一切都是现成的,要求再赛一次,简直易于反掌。
那些赛手们就散在人群里,胸前丹砂朱红书写的编号还没来得及洗去,历历在目,听到招呼,有的主动走出来,有的是按照编号给揪出来,站到各自的位置上。
张天赐把新郎的服装脱下来,叠好,小心地放在台阶上,最后脱下那双翠英送的白底黑帮的布鞋放在衣服上。金铭也脱去了长衫,胡乱仍在地上,两人胸前还是原来的编号,一个十八号,一个十九号,两人对视着,互不服气。面对日本人的突然到来,金铭并不感到特别害怕,相反,心里还暗暗感激冈田,是突然到来的冈田要求重赛,才给了自己第二次机会,这次一定要战胜张天赐。张天赐的眼神里掠过一丝笑意,分明是说,再赛十次,照样战胜你,不信,等着瞧。日本人按照编号找人,持枪的士兵围住众人,不许随便走动。
万镇长陪着冈田亲临现场,就站在那些赛手身后的河滩上,解释说,特殊时期,一切从简,听到我喊一二三,就开始!于是亲自下令,一、二、三。“三”字刚一落音,就见赛手们一个鱼跃,肤色黑白的身躯划过一道道弧线,乒乒乓乓一下子钻入水里,溅起一溜雪白的水花。
众人盯着水面,看看谁最后一个浮出水面而且扎得最远。
此时,午后的太阳早已躲在云层里,一阵河风袭来,旌旗猎猎,远处的河水里,大片的芦苇高出水面半人多高,青纱帐般的茂密、浓绿,随风晃动。
唢呐匠照例吹起了唢呐,乐曲依然是那么欢快,激越。
唢呐声再次传到了渡口,爷爷凝神倾听了一会,皱起了眉头,怎么第一次赛事不算,还要重赛?接着就是一声爆响,心里泛起嘀咕,谁家没事放这爆竹?一定是钻天雷,才有这动静。
水面上,有个赛手先浮出水面,冈田用带着白手套的手指向后一勾,一名日军当即扣动了扳机,就听“砰”得一声,凄厉的枪声划破寂静的上空,只见那个人的头一沉,随即没入水底,河水里顿时泛起一缕殷红。
陆续有人浮上来,枪声也跟着接连响起,更多的人头浮出水面,枪声也跟着响成一片,子弹尖叫着贴在水面上乱飞,溅起水花,悬吊在细绳上的葫芦有不少被打碎,刚浮起的人头迅即沉没下去。
河滩上的人们顿时一片惊呼,这才意识到原来这是一场屠杀!面对四周乌黑的枪口和雪亮的刺刀,一阵骚动。
万镇长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带着哭腔说,太、太君,你这是专杀水性好的年轻人啊?
嗨,你说对了,省得以后这些水鬼与大日本皇军对抗,搅得不得安宁。冈田不等翻译,直接用中国话说。
一双双愤怒的眼睛瞪着日兵,空旷的河滩上出现了短暂的沉寂。
远处的水面上,又一颗脑袋浮出来,头发较长贴在脑后,分明比那些先浮出来的远了许多,几乎接近最远处的那颗葫芦。冈田又要举起带有白手套的手,台阶上的一名日兵随即端枪瞄准。
万镇长认出这次浮出来的是金铭,急忙长跪着两腿拉住冈田的手臂,哭着哀求说,太君太君,这位是我的女婿,不能再杀了,我们中国人称一个女婿半个儿,我的后半生就全靠他了。
你的女婿?冈田睁着一双杀红眼的眼睛盯着万镇长。
万镇长苦苦哀求,磕头如捣蒜,是是,是我的女婿,名叫金铭,千真万确,前几天才办的喜事,不信,你问问这些百姓。
金铭?金家煤矿的主人?冈田盯着远处水里挣扎的金铭问。
万镇长忙不迭地回答,对对,金家煤矿就是他家的,煤炭八大家之首,号称金半城……
那就绕他一命。冈田挥了挥手,那名端枪瞄准的日兵站过一边。
再也没有人浮出来,枪声才止,金铭被人拽上小划子送上岸来,嘴唇乌青,脸色煞白,分明是憋坏了,也是吓坏了,水面上泛起一片殷红,还有那些悬挂的葫芦被打成了的碎片……
日军一面监视着众人,一面监视着水面,直到太阳偏西,再也没有人浮上来,日军才撤去。
翠华,愣着干啥,还不把你丈夫送回家!万镇长大声命令着女儿。
翠华过来扶住金铭,妹妹金荣和表妹李娇才哭着一起从被围住的人群中跑出来,金铭似乎被吓傻啦,几乎是靠在翠华身上背回去的。
万镇长说完,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捶胸痛哭,罪人啊,我是个罪人!从今以后,汉奸的骂名再也洗不去了啊。
夕阳西坠,残阳如血。
日军走后,人们才敢打捞尸首,一具具尸首抬上岸来,更多的尸体还沉在水底,人们还在继续打捞,但始终没见张天赐的尸首,刚做了新娘的红灯笼则抱着张天赐的新郎衣服欲哭无泪,如同痴傻。
翠英听到噩耗,匆匆赶来,一脸悲痛登时转化为满腔怒火,全部发泄在红灯笼身上,抄起那双布鞋,搂头盖脸就打,嘴里骂着,娼根,骚货,丧门星!哭喊着非要招亲,你不招亲,就招不来日本人,日本人不来,天赐哥就不会死,呜呜,都是你这个丧门星害了天赐哥。
红灯笼被吓懵了,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任凭打骂,泪眼婆娑,嘴里呢喃,承认道,不错,我是个丧门星,喜事没办完,我就成了个寡妇,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