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期的当天,黄昏。
悬吊的火盆轰然点燃,瞬间照耀得水寨大厅亮如白昼,王二棒槌高坐在虎皮椅上,大睁着秃鹰般的眼。
带上来。一声吆喝,张天赐被推搡着走进大厅,解去眼罩,揉揉眼睛,才看清台阶下站满了众匪,翠英站在台阶上,两名匪徒身后押着,金铭果真带着管家早已先到,钱箱子就放在脚下,分明是带足了赎金,格外显眼。
来者何人?王二棒槌故意大声喝问。
两手空空,天赐心虚地应道,在下张天赐,前来赎、赎人。
赎金呢,怎么不见赎金?一双贪婪的目光扫视着寂静的大门,再也不见身后有人抬着钱箱进来,王二棒槌疑惑地问。
大、大王,小的只凑了这些大洋,还望大王格外开恩,张天赐从怀里取出一张银票小心递上。
银票很快传上去,王二棒槌瞥了眼银票,随即掷下,银票像一片秋叶飘落于地,天赐赶紧捡起了,就听王二棒槌骂道,本大王从来说一不二,开价最低两万,你拿来一张银票,区区一万块,来糊弄爷啊?你把爷看成菜市场的小商小贩,漫天要价,落地还钱?
张天赐手里攥着那张捡起的银票,嘟囔说,凭我一个走船的穷光蛋,哪里去弄两万块,这张银票还是人家连夜当了传家之宝换来的呢。
原来,翠华偷了万镇长的宝贝连夜去当铺,只换来了一万块,当拿着银票赶到渡口准备当面交给张天赐的时候,却发现张天赐并不在渡口的家里,只有爷爷在看守着渡船,翠华便把银票给了老人。
看着银票被当面抛掷于地,再看看脚下钱箱子,金铭胜券在握,脸上露出得意的笑。
张天赐哀求说,银两不够,我愿卖身赎人,当牛做马,在所不惜。
就凭你?王二棒槌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从座位上站起来,围绕着张天赐前后左右端详了一番,见张天赐虎背熊腰,皮肤黝黑,梭子肉暴突,孔武有力,确实够健壮的,心里倒也佩服,嘴上却说道,就算你小子浑身是铁又能打出几斤钉?还买身赎人,当牛做马?实话告诉你,本寨缺少的是大洋,是女人,特别是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子,唯独不缺少像你这样的臭小子,本大王只要愿意招兵买马,一块大洋可以买三个你这样的壮汉,信不信?
张天赐赶紧说,这个我信,竖起招兵旗,自有吃粮人,我甘愿投在大王麾下,任凭驱使,只求大王放过翠英……
放过翠英?拿钱来,只要拿出钱来,马上就可以放人。王二棒槌回到座位上坐下来,仰天大笑,没钱?没钱你来干嘛?你想用一泡牛屎换回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做梦去吧,更何况,本大王已经放出风去,对待无主花票,谁出赎金多便可归谁,绝不食言。呈上来!
这是赎金,请大王过目。金铭适时上前拱手,管家随之打开箱子,白花花的大洋呈现在众人面前。
呵呵,看见没,有人愿意出这个赎金,现成的大洋就摆在面前,我不取,要你这个穷光蛋,我有病啊我?王二棒槌眯缝着双眼,得意地大手一挥,收了,放人。
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两名手下就要收起大洋,看押翠英的匪徒讨好似地把翠英直接送到金铭面前。
如今翠英就站在自己面前,近在咫尺,金铭是第一次近距离端详这个聘定而没娶成的女人,心里爱恨交加,爱翠英的清秀,果敢,率真;恨翠英的绝情,冷漠,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金铭伸出手去牢牢抓住翠英的手臂,不再放开,似乎担心一松手,翠英就会飞了一般;此时的翠英,从一看到金铭出现的那一刻起,心底竟然涌出一丝歉疚和暖意,倒也佩服金铭心胸大度,不记前仇,看样子已经原谅了自己,要不然也不会携带重金前来救赎自己,眼下当务之急是先逃离这匪窝再说,扭动着胳膊挣脱了几下,哪里能够挣脱开?也只好任凭金铭握着,目光却看着张天赐,心里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金铭拉着翠英就要离去的时候,忽听门口一声清脆的女声响起:
就这么轻易地领人走了?
众人一愣,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年轻女子径自闯了进来,一袭红裙,身段苗条,婀娜多姿,脸上画着浓妆。
顿时,大厅里寂静无声,无数双眼睛都盯着来人。
王二棒槌惊叫了一声,红灯笼?
正是本姑娘。抬进来!红灯笼径直走到张天赐的身边站定,不管不顾地转身向门外大声命令。
话音一落,只见两名绿衣女子手捧梳妆盒前面先走,两名大汉抬着只箱子随后进来,于台阶处放下,打开,一个个元宝摆放整齐,熠熠生辉。
王二棒槌从虎皮椅上探起身子,伸着脖子扫了眼元宝,目光盯着红灯笼的脸上,难以置信地问,姑娘你这是要赎人?
对,赎人,红灯笼举重若轻地说,闻知大王三天前就对外放出风去,说是手里有一无主花票,谁出赎金多便可归谁,此话当真?
王二棒槌不容置疑地说,当然是真,本大王从来说一不二。
喏,交人吧。红灯笼抬脚踢了一下箱子。
这……,不过,已经有人捷足先登,赎金已经交了。师爷看了看还没收起的金家大洋,又看了看刚打开的满箱元宝,有些为难。
有人交了?红灯笼笑道,嘻嘻,好啊,既然大王说要公开竞标,如今又出现了对手,那好,那就竞争吧,谁出钱多,花票就归谁。
王二棒槌惊喜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叫,对对,本大王就是这个意思,谁出钱多,花票就归谁。
红灯笼扫了眼金铭,故意装作不认识,挑衅说,刚才这位交了两万大洋,对吧?我出两万二。
金铭不甘心眼看到手的翠英再被别人抢去,只得应道,两万四。
三万大洋。红灯笼冲口而出。从绿衣女子手中接过一张银票,像树叶一般飘落在钱箱上,上面分明写着一万块。看起来,红灯笼是有备而来,势在必得。
知彼知己,百战不殆,金铭在动身之前也曾预想过,交钱赎人的时候,一定会遇到自己的情敌张天赐,两万大洋的赎金对于张天赐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即便求爷爷告奶奶筹措到了,也不会太多,在赎金上战胜情敌那是十拿九稳,所以就仅仅多备了五千大洋以备不时之需,可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一个回合下来,就涨到三万大洋,银光闪闪的元宝就摆放在面前,还有杀手锏随后杀来——两个丫鬟模样的绿衣女子手捧沉甸甸的首饰盒安静的站在一边,随时等候着命令,再想加码,身上又没带这么多,虽说家里有的是钱,可也远水解不了近渴,金铭气得血往上涌,松开翠英,丢下句,我们走。管家合上钱箱随后抬着而去。
王二棒槌惊喜地大叫,收起赎金,快抬进去。
众喽啰疯抢一般哄抬起箱子走上台阶。
眼看着三万大洋被收了进去,张天赐是既心疼,又感激,那眼神分明是问,你一个青楼女子哪里有这么多钱?
钱嘛,乃身外之物。红灯笼丝毫也不在乎,一副大大咧咧,视金钱如粪土的样子。
终于自由了,当众之下,翠英不顾一切地跑过去,一头扑进张天赐的怀里痛哭不已。
此时,红灯笼却从首饰盒里抽出一张纸来展开,半是嘲讽半是吃醋地说,先别忙着亲热,咱明人不做暗事,有话说在当面,先看清楚了再亲热也不迟。
婚约?翠英抬起头来,擦了把眼泪,瞪大了眼睛一看,顿时惊叫起来。
不错,正是一张婚约,当着众人面前,我亲自念给你听听。红灯笼顾自念起来,立约人,张天赐,男,本地人氏,自愿娶兰婷书寓洪氏-------外号叫做红灯笼的姑娘为妻,不得嫌弃洪氏青楼出身,终生不许反悔,不许停妻再娶,立此存照。民国二十六年×月×日。
翠英难以置信地盯着张天赐,流着泪问,这是真的吗?
真不真的,让张天赐亲口告诉你就知道了。红灯笼炫耀着那张婚约,像手里提着个风筝,翕动着烈焰红唇,颇为得意。
张天赐沉重地点了点头,算是承认。
王二棒槌也疑惑不解,这是唱的哪一出?
张天赐,我永远不要再见到你!翠英咆哮着绝望地跑出去。
原来,昨天晚上,晕倒在码头上的张天赐,悠悠醒来,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副烈焰红唇,一位妙龄女郎坐在身边,雪肤花貎、十指纤纤、秋水盈盈,嫣然含笑,正俯身给自己换过额头上的湿毛巾,涂满口红的双唇几乎就贴在自己的脸上,气吹若兰,暗香流动,此时的张天赐,才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一间闺房里,墙壁上挂着把琵琶,一双含情脉脉的丹凤眼里流淌着浓情蜜意。
醒来了?说话的正是兰婷书寓的头牌名妓红灯笼。
我怎么会在这里?张天赐挣扎着跳下床,一脸困惑,额头上的毛巾随之落地。
使唤丫头捡起毛巾,抢着说,你在码头上自卖自身,后来晕倒在码头上,是我家姑娘找人把你抬过来的,还不赶快谢谢我家姑娘?
谢谢姑娘,张天赐说着就向外走。
红灯笼于身后说,就这么走了?
姑娘的救命之恩必当重报,张天赐脚下不停。
红灯笼意味深长地说,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
姑娘是要帮我?张天赐只得停下来。
当然,救人需要的赎金我出,不过……,手里晃着那张卖身契,红灯笼故意卖起关子。
张天赐赶紧说,只要姑娘愿意出钱,从今以后,就是当牛做马,终身为奴,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别说的那么吓人,本姑娘哪里舍得要你当牛做马?疼还疼不过来呢,红灯笼情深意长地说。
张天赐问,姑娘要我做什么,还请明示。
很简单,把这张婚约签了,救人的赎金不管多少都有我来出。红灯笼说着,拿出一张早就拟好的婚约直接递过去。
张天赐接过婚约,手臂颤抖,感觉似有千斤,你这是乘人之危!
乘人之危也好,仗义相助也罢,随你怎么说,听说金铭已经备下重金悄悄前往,随时准备赎出翠英,眼下当务之急是救人要紧。红灯笼加重了语气,真诚地说,看到你为救相好的,不惜卖身筹钱,真乃重情重义,小女子我佩服,佩服地五体投地,本来我对你心仪已久,曾经暗暗发誓,嫁人就嫁你这样的重情重义的男人,如今,老天爷果真把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送到我面前,我不该牢牢抓住吗?大丈夫相时而动,明天可是赎人的最后一天,我相信你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上人被金铭赎出去吧。
思考了很久,张天赐咬着牙说,反正站着躺着都是卖,这婚约,我签。
这就对了,明天你先去,我随后就到,保证把你相好的给赎出来,红灯笼接过签过字的婚约小心翼翼地折叠好,憧憬着说,不过,你放心,婚后,我会把你当作我的天神-------供起来,好好地伺候你。
张天赐逃也似地离开房间。
其不知,另一个房间里,万镇长和赵大头相对而坐。自从万镇长对翠英拒而不认后,根本没想到王二棒槌自恃翠英在手,对外宣称是无主花票,公开持票勒索,分明是既要羞辱万镇长,又故意难为张天赐,让他知难而退。更令万镇长感到震惊的是,忽然获悉金铭为得到原聘翠英,准备携带重金前往,一旦真的赎回翠英,那就必然休掉翠华,翠英性如烈火,不惜临嫁前逃婚,一定誓死不从,这样岂不毁了两个女儿的一生。万镇长越想越后怕,一方面恼恨长女叛逆,绝不接受一文不名的走船汉子做自己的女婿;另一方面,为确保小女儿婚姻不再出现意外而绞尽脑汁,幸好听说过兰婷书寓的妓女红灯笼曾经对外公开宣称,嫁人就嫁张天赐这样的男人,此时,张天赐就跪在码头上衔草卖身,筹措赎金,万镇长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便携带银票亲临兰婷书寓拜访赵大头,鼓动红灯笼出面买下张天赐,哪怕万家背后出钱也在所不惜,从而赎出翠英,万镇长之所以不惜打掉门牙和血吞,一来顺水推舟,送个天大的人情给红灯笼,红灯笼得到了张天赐,就拆散了翠英和张天赐,二来阻止了金铭赎回翠英而休掉翠华的阴谋得逞;三来,一切都在暗地里行动,万镇长躲在背后,并不出面,既维护了自己面子,还让翠英安全地逃出匪窝,一举数得。
看着红灯笼手拿婚约志得意满地走进来,万镇长和赵大头满意地会心一笑。
他们是同乘着那艘去时的快船回来的。张天赐站在船头上迎风而立,目光呆滞。红灯笼则站在张天赐身边,伸出手想要挽住他,张天赐一句话不说,抽出手臂想要躲开,红灯笼则不管不顾,两只手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像藤缠树一样缠住不放,尽显亲昵温柔,同时晃了晃手心里紧攥着那张婚约,似乎在昭示着自己是按约行事,正大光明。张天赐挣脱了两下,没有挣开,也只好任其缠着,此时,船舱里清新地传出翠英恼怒地“呸、呸”声。
回到码头,翠英弃船上岸,家里是回不去的,不能回去也不愿回去,直接去了渡口南岸的梧桐庵,庵里的主持觉慧法师是翠英的二姑奶奶,正在敲着木鱼念诵经文,见了翠英,停下手里的木鱼,嘴里念诵,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先在庵里暂住些时日,再作打算。
红灯笼和张天赐分手以后,回到兰婷书寓,主张尽快招赘张天赐,以防夜长梦多,赵大头和老鸨也深表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