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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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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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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谷屯》连载

第四章 抢秋

  侯老管,大名不祥,不知年岁,山东菏泽曹县人,据说是我家远房本家宗亲。

侯老管高大身材,沉默寡言,一身好武艺,腰间掖着铁鞭,平时爱练石担功。这石担二百来斤,两端是圆形石盘,由老枣树棍连接。你看侯老管,他手抓石担,两手虎口对应,用力上拔;接着,右手上抛,石担划出一个半弧,左手接住,左手再抛,右手又稳稳接下,循环反复,连贯十几下。稍许,放下,深吐一口憋气,大气儿不喘,气色儿不变。

几个小孩子与他嘻笑打闹,侯老管用那暴得老粗青筋儿的脚背,猛一脚将七八岁的孩子挑得高高。淘气的孩子们乱缠搅,分别抱着他的胳膊能像在树干上打秋千,仰头看了,那胳肢窝的毛忒多啦,黑呼呼的,瘆人。一不留神,“㖻”的一下孩子们被他笑着甩进了草禾窝儿。只有酒上了头,侯老管才会在屯粮东院空地耍起铁鞭。劈、扫、扎、抽、划、架、拉、截、摔、刺、撩,呼呼生风,一群小孩子任凭从四面八方投向土坷垃,鞭响坷垃碎,伤不着他半根毫毛;几个壮汉与他比划,躲躲闪闪,推推搡搡,经了三圆九缠,个个被弄得人仰马叉;一两个人与他较量,根本近身不得。

平日里,他闲不着,爱动弹,夏天,他喊上一群孩子,拉了弹弓射鸟雀,瞄准了树梢,弹飞鸟儿落;冬天,他招呼着几个年轻青壮,带了自家的狗儿,随他扛上火铳到蛮闲地趟垄儿打兔子,端铳兔子跑,铳响,狗撵,兔子蹬腿儿,一个都跑不脱。夏天,打了鸟儿,火燎了毛衣,炸着吃解馋儿;冬天,剥了兔子,围着炉火喝老烧酒。吃着,喝着,闹哄着,兴头来了,打开场子,侯老管“呼呼”耍一阵子。

在他去世的多年后,我们这些侯家后人们才或多或少的在老人口中知晓了那么一点点。

那些年,闹捻子,一支捻子长毛队伍自开封渡过黄河,过了延津口,打下封丘,又沿着黄河大堤迂回到了兰考、封丘、长垣一带。在长垣城南二十里王堤口,樊屯村武举人吕兰昌父子组织团练奉命阻击,阵亡,长毛重创,吕兰昌首功,被皇家褒奖。

长垣县志记载:吕兰昌,字馨洲,号秋浦,直隶长垣(今河南省长垣市)邑南樊屯人。道光辛卯恩科武举,由军功保蓝翎,候选卫千总。因军功钦赐云骑尉世职准再一次同替。兰昌素性豪迈,英伟过人,且娴武略,即子弟之能属文者,亦令练习技勇。咸丰年间,豫东教捻各匪相继窜扰,烽烟遍地。兰昌同仇敌忾,率子弟亲属练集乡团得数千人,名曰奋武,意为保全梓里计。迨咸丰十一年十二月初三日,捻逆由豫省之封丘窜入县境,兰昌即拔勇二千名,令其子武童吕懿统带。入县城守御,一面会集同团武举张鉴廷等,并率领胞弟道光乙酉科武举吕兰华、胞侄武生吕标、武童吕諴、次子文生吕经、三子武生吕凯、四子武童吕靖,督勇丁三千余人,亲赴王家堤口堵御。是日半夜,捻逆马队数千直扑县城,兰昌闻信,率子弟与张鉴廷等带队赴援。行至张寨,遇贼截击,毙贼无数,该逆东遁。兰昌等连夜乘胜追击。初四日黎明,追至王家堤,时值大雾弥天,捻逆大队拥至,勇与匪莫能辨认,兰昌令勇丁施开枪炮歼毙捻逆多名,箭伤者又众。讵捻逆越聚越众,全军遭围。兰昌等身先士卒奋激,勇丁四面攻击,嗣因马战不利,弃马步战。自辰至午杀贼千余人,尸满遍野血染盈袍。当时是也,勇丁感兰昌忠义,无不誓同死战。奈众寡莫敌,卒至力竭阵亡。伊子吕经、吕凯等志切父仇,誓不生还,尤并力奋击,不克死之。同团武举张鉴廷等亦同时遇害。时兰昌之胞弟武生兰亭在城闻信带勇迎护,遇贼于张家寨,复因勇单,血战捐躯。经有司以兰昌等练团击敌,父子、兄弟、叔侄八人,并武举张鉴廷等同时死节,上闻,同治元年四月二十日,奉谕:吕兰昌等兄弟叔侄同时杀贼阵亡,洵属一门忠义,均着交部从优议恤,并准于本籍地方建立专祠。武举张鉴廷、武生王更新、何永春、张冠军、王璧、武监生刘保恒,文生胡云锦、郑楷、赵纯儒、赵一凤、监生单奉天、魏俊、郑松、赵宗鲁、韩子运、赵俊儒,七品军功樊永昌,武童樊占元,均随同吕兰昌等同时杀贼阵亡,均着交部从优议恤,并准其附祠吕兰昌等专祠,以慰忠魂,钦此。

一八六八年,匪患传讯,捻军北进,朝庭下旨坚壁清野,谷子还不到八成半熟,当今这个节口收割很是可惜,再撑上几天必定是个好收成。三春不如一秋忙,又赶上秋雨连绵,我高祖父侯育昌出动家中所有的木毂轮太平大车套上牛骡,组织家人、觅汉、长工和佃户连夜收割谷子,一连几天,人不歇脚,马不停蹄,车不停摆,人困马乏,都使慌得不轻。

这天,我高祖父侯育昌喝罢了汤,早早上了床,因累的缘故,瞬即进入梦乡。梦中,白莲奶奶护法金刚与一条青龙斗法,两者缠斗数个时辰,护法金刚体力逐渐不支,露出破绽,被青龙一举击中,受了重伤,仓皇逃窜,化作一头锦豹跌落西南云端。锦豹匍匐脚下,呻吟乞求“善人快救我!”我高祖父侯育昌竭力挣脱,欲罢不能。白莲奶奶座前童子敕令来告,我高祖父侯育昌伏地领命。领讫,不觉,一身大汗。醒了来,天儿冷清明儿,还冇大亮。

我高祖父侯育昌披衣起床,想起梦境,顿觉蹊跷,推开门儿,大雾。

家中女人们蒸馍汤已备好,为除晦气,我高祖父侯育昌刻意让女人倒了点陈封的罐装高粱老烧酒,这老烧酒浸泡着鹿茸、牛鞭、枸杞、人参儿,年数久了,酒水呈了女儿色红,劲儿大,几盅下肚,浑身热燥起来。我高祖父侯育昌让了让老董头,老董头憨厚地咧嘴笑了笑,用粗糙地手惊恐地挡了住,作了推辞,剥了熟鸡蛋就着大葱用油饼卷了,端起小米稀饭“哧喽哧喽”吃了点热乎饭。

我高祖父侯育昌趁了酒劲,夺了老董头的鞭子,跳上四毂轮太平大车,驾得五头牲口,在“嗷、稍、驾”的声音中,钻入西南方向搅谷乱谷子地浓浓的晨雾里。

这种太平大车重千斤,呈长方体,整车长约五尺一寸,宽约四尺三寸,由车棚架、车毂、车毂轮主要构件构成,车身四周木板被铁铆和木楔固定。太平大车犍牛驾辕,四头大骡马拉套,大车木毂轮二尺三寸磨盘大小,段段弓形厚“铁瓦”围镶着轮边,两旁车梆是双木条,双梆的纵底木之间卡着车轮的横铁滚轴,驼着车身驱动前行。车能载万斤,又称“万斤太平大车”。

村西南头谷子地,处在与樊屯村交界口,俗称搅谷乱。搅谷乱有二百来田亩地,搅谷乱用的是包工,觅汉、长工们正在争分夺秒挥撴着长杆子铲,嘁哩喀喳,横排铲谷杆子忙活着抢收,抱起捋好、戳齐、抹堆、打捆儿。我高祖父侯育昌与老董头等精壮家人随在其后,装车、回运。

忽然,老董头急慌跑到太平大车跟前,指着坟堆前言不搭后语比划着,他越急越是说不清,我高祖父侯育昌放下手中活计,让老董头带到坟堆跟前一看究竟。我高祖父侯育昌随老董头近前一看,一个血淋淋的小年青男子卧在一座坟堆旁,一脸稚气,看样子不足十五;他的身子骨很是虚弱,遮棚的坟堆根本遮挡不住凄凉的潲向的雨水。他这遮棚的坟堆是我家念及老董的情份特别恩准的,埋的是老董头的父母和他死去的妻儿。青年男子勉强立起身,两条腿硬撑起他那伤弱的身躯,手持利刃,一双豹子眼溜圆,豹眼凶光直逼而来,我高祖父侯育昌看了这汉子行头打扮心里头顿时明白了几分,不觉一股凉气袭遍全身。

小青年男子挪动了身子,气势碾压过来,我高祖父侯育昌后退了数步。老董头手持铁叉将主人护了身后,“吃吃”地向小汉子说道:“哎,你要咋着?俺可不吃你这一套,有种你冲着俺来!”我高祖父侯育昌看来头并无恶相,止住老董头,言道:“老董,白咋呼啰叫!如今这世道,哪个还能保准不落个难遭个灾的?”言罢,把老董头扒拉开,向上蹴了一步,随即鞠身行礼,小声问道:“小伙计,看恁也不像孬人,恁这是咋着了?”小汉子疑惑,并不搭言。老董头儿插言道:“这是俺东家侯大善人,你占的是俺东家的地,你还想咋着唻!”青年汉子听得“侯大善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立时神情松弛,乞求的眼光洒向我高祖父侯育昌。我高祖父侯育昌接了青年汉子的目光,这目光似曾相识,一时也想不起。

不料,这小汉子“噗”扔下兵器,痛苦地走前两三步,近我高祖父侯育昌跟着,“扑哧”跪下,轻声泣告道:“俺是河东哩,侯姓,只身寻亲,遭了恶人,落难在恁这,央善人救俺!”小汉子的声音打到我高祖父侯育昌最软处,倾刻,一股柔柔暖流贯通他的全身,言道:“恁可是河东晋祠桐封铁锅侯?”小汉子答道:“曹州晋祠桐封铁锅侯。”我高祖父侯育昌见是宗亲,到了这节骨眼,不容多想,他一把拉起小汉子:“哎呀,老二小,一家人,这些年和曹州老家走得生疏都不认识喽。啥都别说了,快上车!”我高祖父侯育昌扶小汉子上了车,又捡起兵器插入太平车,上满了谷子,铩车捆了结实,轻声对老董头道:“嫑声张,赶紧赶车回去。”

越是心急越是有事,大车陷进了谷子淤泥地。老董头:“嘚儿驾!”四个木毂轮似着了魔“咕噜咕噜”原地晃动,不能驰离。主人侯育昌接过长鞭凌空一甩,高喊“嘚儿驾!”磨盘大的木毂轮咕噜咕噜在谷子地打滑儿;侯育昌气急,伸了长鞭“啪啪”连甩几响,五头牲口哝了劲向前冲,太平车反复挪动,磨盘大的木毂轮在淤泥里越陷越深。

那青年汉子见状,跃身下车,绕车看了一圈,让老董头“喔喔!”调了牲畜的朝向,又“稍稍!”向后退了大半车毂轮,他走到大车后,背扛后车梆,一声长啸:“走……!”老董头一声:“嘚儿驾!”人畜同力,大车似是听懂了号令,缓缓驶出了淤泥坑。

老董头惊道:“乖乖,神唻哪?”青年汉子冇了倨,不知如何搭腔。我高祖父侯育昌上前打住:“老董儿,白咋呼,有话儿到家说。”老董识了趣,急忙料理牲口。“吁——吁!”大车停稳,那青年汉子又上了太平咕噜车,遮掩好,老董头攀上车谷堆顶跧坐压车,我高祖父侯育昌挺身蹬上辕坐,甩响长鞭,一声“嘚儿驾!”按辔徐行。

我高祖父侯育昌到韶谷场,卸了车,找了个借口,赶着大车径直驶进了自家大院。车停稳,扶下这小汉子,引进家中,交待我的高祖母刘氏一应等人:“记结实!这是曹州老家来寻宗亲的侄子侯管,好生照应。”我的高祖母刘氏应着,按当家掌柜的交待,将侯管安置在正堂屋的三楼,一日三餐好生伺候。我高祖父侯育昌用高粱老烧酒给侯管洗了伤口,到堰岗和河沿上自采些草药,用杵儿就着石臼捣碎,配上家里常备的云南白药,给侯管敷上,过了个把月,侯管元气大增。我高祖父侯育昌喜在心上,不断为侯管调节饭食,时而查看伤情,隔三岔五上楼陪着喝上几盅,话儿也不多,从酒上看得出,俩人甚是投脾气。

喝得酒后,我高祖父侯育昌下了楼,单人或骑马或赶车,出外几天,家人不知其踪,方始回来,便上楼又与侯管畅饮,几经反复,多日成为定例。

侯管伤好后,由我高祖父侯育昌与几个宗亲老上子打了招呼,论了宗,叙了辈,上了谱,去得河东接来老母亲,便在我家安顿了下来。从此,我家中东院粮仓,便交给了侯管看管。到底这个侯老管是什么来历,我家一家上下不得而知,反正我高祖父侯育昌告诫一家老小不得怠慢侯老管。

隔上几年,侯老管在我高祖父侯育昌的摄合下,与我家一个后姓佃户丧夫的女人成了家,生下一家老小,与我家连了宗,续了家谱,在韶谷屯扎下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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