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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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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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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谷屯》连载

第九章 洪水

我爷爷降生在老董头走后的第四年,即民国十八年。

据《中华民国1929年河南历史大事记》记载:

1月旱灾严重。19日,省政府因河南旱灾严重,向江苏省购米10万石。26日,冯玉祥向国民党中央条陈豫陕甘赈灾办法。28日,旅居北平之河南赈灾会印发《为三千万垂死同胞请命书》,呼吁各界赈济河南灾民。2月中旬,南阳连降大雪,平地积雪厚达3尺,四乡饥民饿毙倒埋雪内之人日益增多。3月15日,据南京政府卫生部长薛笃弼报告,河南各种灾害已达112县。灾民761万人。禹县因去年兵匪旱蝗交虐,是年春全县乏食。

4月,旅居北平之河南赈灾会和辽宁河南同乡会共集资3.4万元,在郑州设灾民总招待处,于陕县、洛阳、沁阳、信阳、南阳、潢川、周家口(今周口)、汲县(今卫辉市)、许昌、新乡等8县设招待所,遣送灾民去东北垦荒。

5月,禹县又生蝗灾,麦叶啃食殆尽。5月16日,罗山涩港、祁堂一带雹灾,大者如茶杯,自西北向东南,庄稼全被砸毁。河南当局与东北当局亦进行了联系,路局也答允拨车转运。6月5日,华北5省大旱,绝粮人口将增加千余万,是日,河南灾民1200人过丰台,赴东三省就食。自7月7日至9月23日,河南灾民移往东北者达3万余人。

7月,林县(今林州市)、修武等地暴雨成灾,农田、民舍被毁无数。是年春夏,全省旱灾严重,小麦收成甚微,秋苗又多被旱死。入伏之后,连遭大雨,山水暴发,河流漫溢,沁水暴涨,黄河水势之烈为近30年所未有。商丘、西平等县秋季飞蝗蔽空,蝗虫过后,庄稼成了光杆,树叶多被食尽,仅西平难民即达19万人。沈丘发生大疫,西关农民一天死亡40多人。12月,全省普遍连降大雪,平地积雪厚达3尺。从豫北到豫南,冻死树木无数,因饥饿寒冷而死去的难民无法统计。加上蒋冯、蒋唐战争,更加深了河南人民的灾难。是年全省l11县普遍受水、旱、风、虫等灾,灾民总数达770万人。

一九二九年七月,我的爷爷侯元璋出生在连绵倾泄的暴雨之中。河北省长垣县黄河豆腐腰经不住暴雨昼夜浸损剥蚀,终于挣脱河道的束缚,汹涌洪水似恶魔一般匍匐着扑向黄河两岸无辜的人们。顷刻间,侯家的院子浸泡在洪水之中。

韶谷屯的乡亲们在忙乱中凭着多年与洪水较量的经验各家支着各家避洪的法子。我家的祖堂屋是楼房,三层高,楼体采用防土匪杆子老抬的砖石结构,一楼住,二楼、三楼藏粮仓。这座老屋与村里教堂、戏台是韶谷屯的地标性建筑。侯家的家户大,我曾祖父排行第四,是姊妹中的老末,老大、老二、老三都成了家业,老大在省城开封火车站经营一个布匹买卖、老二在郑县开了一个粮油店、老三在县城做着棉麻生意,老四作为高祖父指定的守家传人继承了祖上的田亩产业,守护着祖辈的耕读传承。

这一天,眼看着洪水越来越猛、院子里的水位越来越高,家里头的觅汉因灾害荒年走的走散的散,侯老管护着东院粮食堆,接替老董头的郭大个在西院看着牲口和柴禾堆,转移家人的担子理所当然落在了家主老四侯懋政身上。

堂屋是家中乃至全村的至高点,按以往的经验,是最佳避洪选择点。侯家的家户大,各房有各房的私心和盘算,整个搬移过程十分缓慢,失去耐性的洪水已经不会给这些磨蹭的人们更多的时间,很快洪水漫到了厢房窗户的下线。

四掌柜侯懋政急忙背起年幼的大儿子侯元隆,一手拉起坐月子的王氏,登着室内的木梯子顺着天窗爬上老堂屋。老堂屋屋顶上挤满了一家老小,老的老、少的少,小的小,像一群惊魂未定的雏鸟雀儿叽叽咕咕挤作一团。侯懋政三房夫人王氏向天空发出阵阵撕裂般的哭喊:“我唻小儿吔、我唻小儿吔,快救救我唻小儿吔!”王氏这个才出生七天的孩子是侯懋政的二儿子,王氏奶水不足,孩子剪断脐带就被乳母抱养在西厢房。这是王氏嫁到侯家的第一个孩子,作为一个初为人母的少妇,这个孩子全部寄托着她在这个家族的希望和尊严,洪水的道道波澜似刀绞般一次次割裂着她那脆弱地肤肌,内心处撕心裂肺般痛疼。

洪水中,乳母站在西厢房门窗一个栓马石凳上,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死死抓着窗户框,倔犟地抗击着洪波阵阵侵蚀。乳母是侯家佃户后世伯的媳妇,她生下孩子送了人,被侯家雇佣来弥补侯懋政三夫人王氏乳养的不足。洪水缓缓攀升,家主侯懋政憋不着气,抓了一个笆斗,选了一个角度,“扑通”跳入水中,只见他划手腿不动,先伸胳膊后蹬腿,收手再收腿,并拢伸直漂一会儿,一瞬间到了乳母跟前。

侯懋政一把接过熟睡的孩子,放入笆斗【1】,爬上旁边一棵老枣树,撕了尿布条,牢牢将笆斗固定在枣树的顶杈上。下了枣树,回过头,扯上乳母,一个回旋,朝着堂屋侧游过来。两人被梯子上等候的人连拉带拽上了屋顶。侯懋政附着梯子回头看了看,身后洪水的势头显得更加迅猛,撞墙的水流发了怒,急火火折回头在院落中攥成簸箕大的漩涡,似是一条张着大口的巨蟒在水面上来来回回飞旋。

侯懋政上了屋顶,小心奕奕挪走到人堆中,一把搂着哭泣的三夫人王氏,叹了叹气,安抚道 :“听天由命吧!”他的大儿子侯元隆惊恐地盯着母亲何氏战栗说道:“娘,我害怕!”母亲何氏抚摸着他的头安慰道:“乖,白怕【2】!有娘在唻。”屋顶上的人集体失了音,都默不作声,木讷的女人们下意识地紧紧搂着自己的孩子,心里头庆幸着挂在水中的幸好不是自身上掉下的亲骨肉。

入了夜,雨住了,夜空放了晴,竟然出了星星,祖父侯育昌:“隆小子儿,来,来,听话,到爷跟儿!”何氏:“去罢,爷爷叫你呢,安生点。”小元隆小心翼翼凑了爷爷侯育昌身边,爷爷一把他捅进怀,摸了块高粱饴,塞进他的嘴里,立时,一股暖流涌遍了他的全身。

小元隆仰望天空,星星在眨巴着眼睛,一齐儿给他打着招呼,他觉得很好玩,他好奇地问:“爷爷,天上这么多星,它们不掉下来吗?”爷爷笑了笑,抚摸着他的头,指了天空给他讲道:“孩儿,天圆地方,繁星点点,和人一样,数也数不来,天上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星星。人死了,那颗星也就成了流星,从空中掉下来寻找他的宿主,一块融入大地。”小元隆又问:“爷爷,你会死吗?”爷爷哈哈笑着:“会的,每个人都会死的!”小元隆再问:“爷爷,这天上那一颗星是你的?”爷爷答道:“在自个心里藏着!”小元隆追问:“我的那颗呢?”爷爷说:“这个你得自个找!”小元隆听罢,不再说话,他在天上一个一个地寻找属于他的那颗星。

找着,找着,爷爷打断了他的思绪:“孩子,你看那边,共七颗,连一起,像勺子的那个,那是北斗星。”小元隆顺着数了,正好七颗。爷爷抚了抚胡须,接着讲道:“北斗星,由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星组成。前四颗天枢、天璇、天玑、天权星像个勺头,古曰魁;后三颗,玉衡、开阳、摇光,像勺柄,古曰勺。因此,北斗星也叫斗柄星、斗魁星。初昏时,斗柄的指向决定季节:斗柄指东,天下皆春,是春季;斗柄指南,天下皆夏,是夏季;斗柄指西,天下皆秋,是秋季;斗柄指北,天下皆冬,是冬季。北斗七星是颗吉星,内含魁星,魁星内有文曲星,文曲星是主宰天下文运的星。你要认清文曲星,那里面冒着灵气唻!你念书灵不灵,好不好,识字多不多,都是它说了算。你呀,多暂有了空闲,多看看!”小元隆略有所悟地点点头,不久,他就在爷爷怀里睡了着。

挨到天明,疯牛似的洪水狂奔了几个昼夜逐渐趋于平缓。侯懋政见雨水稍有停歇,就挪到屋檐边徘徊张望院中那棵歪脖老枣树,只见三五只老鸹【3】在那树头不停地盘旋,发出玩世不恭呱呱的叫声,着实让人心烦意乱。此刻,笆斗还高高悬挂在老枣树的树枝杈上,孩子已经长时间没有了哭声。侯懋政几次跃跃欲试,都被正妻尹氏哭闹着拉了回。

孩子的爷爷侯育昌见状,急煞地搅动着手里的拐杖“咚咚”狠狠戳敲了几下脚下的瓦片儿,叫骂起来:“妈那个腿娘那个脚,山叫驴下蚂蚱——一辈不如一辈!”焦恼急火的侯懋政听得父亲的叫骂,急躁着甩开尹氏的手臂,径直下了梯子,匍匐水中,头也不回一口气游向那棵老枣树。侯懋政上了树,青青的枣果稀流巴叉地挂在枝头,卷曲着的叶子泛着青,一条红斑大长虫无精打采地缠绕在枝子上,随着家主侯懋政的来临,这长虫蠕动身躯颤颤而动。侯懋政并不理会那长虫,麻利地摘下笆斗,急切地掀开棉花布,只见孩子睁着水汪汪的大眼正冲着他傻笑,两个小腿在湿湿漉漉的襁褓中不停踢腾着,笆斗的低腰处被洪水画了一道又一道清晰地水渍线圈。好在孩子安然无恙,侯懋政叹了口,他小心下了枣树,攀上屋顶,侯懋政将孩子交给了王氏。

一稍会【4】,孩子的爷爷侯育昌让人沿着屋檐揪了些干柴,掀开屋脊抽出几片瓦当,将瓦当对扣躬状炉,装入柴草,笼起了一小堆火。侯育昌用他那糟榆树皮似的双手接了孩子,挽在怀中,示意众人安静。他稍作停顿,双手托着孩子朝向屋脊中央姜太公神位上下晃动三下,然后,绕着突突窜的火苗,嘴边急急念道:“天猷天猷,猛烈诸侯,上佐北极,下临九州,身披金甲,手持戈矛,乘云吐雾,鬼哭愁,眼似雷电,爪似金钩,逢妖寸斩,遇鬼擒收,破邪皈正,部领天颟,樥卟粩兀嬲邤仡,帝令一下,不得停留,急急如律令。”

祈祷仪式完毕,侯育昌仔细端祥着孩子由衷感叹道:“洪福齐天,洪福齐天哪,这孩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众人随声附和着:“是唻!是唻!”侯懋政接过孩子,趁着父亲侯育昌的兴头接着话头说:“爹,这二小儿九天了呢,至今个还没个名呢,您给起个㗑!”侯育昌略作思考道:“大明朝朱皇帝都命大,咱做不了皇帝,可做人要有章法,娃这辈又是元字辈,我看就叫元璋吧!”儿子侯懋政立即应承道:“中,按爹说唻,就叫元璋。”此时,这个倔犟的汉子,如同一头负重的犍牛,努力纤拉着这个已经绽露出破败迹象的生命之车,显得力不从心、步履维艰,疲惫不堪。侯懋政说着打了个哈欠:“元璋儿命好啊!”泪水禁不住涌出了眼帘。

“娘,我饥哩慌【5】!”大儿子侯元隆迷迷瞪瞪喃喃地说,何氏摸了摸了已干瘪空空粮袋:“九天咧,都没啥吃物【6】哩,睡㗑,睡着了就不饿了!”“你嚷嚷啥?坐好,嫑五脊六兽【7】的。学堂上的《四书五经》你都会背记了?”他的父亲侯懋政斥诉道。“爹,我饥唻很!”侯元隆謽了嘴,侯懋政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扇了儿子一巴掌,侯元隆躲在了母亲身后咧起嘴哭了起来。侯育昌夯打着拐棍说道:“打,打,就啅【8】打,孩子啅个啥?”“十岁哩,正长个唻,能不啅饥?隆孩儿到爷这儿来!”小元隆偎依爷爷身边,爷爷从身上摸出一小把馊了的炒面豆给了孙儿:“俺唻隆乖娃哎!香不香呀?”小元隆笑道:“香!”爷爷摸着他的头又道:“乖娃哎!要好好念书哩,老话儿常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再说,现世道供个秀才忒难了,咱家抓屎抓粪地黑爪子挣个血汗钱,供你白爪子抓笔杆子花,可是不容易哟!咱祖上前几辈,有个老祖爷靠念书念得合肥教谕呐,爷爷等着你呀撵上教谕老祖,吃你的麻糖哩!”小元隆品味着炒面豆暂时带来的快感。

屋顶上,爬了七奇八怪的虫蚁儿,黑猫逮了两三只老鼠,黑猫卧处,一簇簇灰蓝的瓦松从瓦垄缝隙间挤露出来,屋脊背一片片黑绿色的苔藓自信地沐浴着久违的阳光,在这灰黑的天地间崩发着勃勃生机。人群的不远处,几只灰喜鹊迈渡着欢快的步伐发出“喳喳”的愉悦叫声,它们是在欢庆人类伙伴襁褓幼童逃此劫难吗?看来,人类与世界万物可爱的生灵之间有着某种默契,这种靠默契维系的秩序与平衡是造物主在冥冥之中早早注定的。

瓦松中,一条长虫“噌”如闪电窜出,喜鹊“欻”群起而飞,黑猫一跃跳起,女人们一片惊悚,男人们还冇回过神,长虫“嗖”地钻进瓦碟缝儿中,黑猫伸了伸长腰,磨了磨爪子,又卧到了原处。

过了许久,屋顶的家人们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或许是对比通达人性的灰喜鹊有些愧疚。女眷们不知道是谁带了个头,一个个不安分地走向王氏七嘴八舌地道起了喜、报起了平安、说起了祝福:“喜鹊叫喜来到,长虫仙物保长命。”“二小儿平平安安就是好!”“王二姐好福气!”王氏回应着:“菩萨保佑!托大家的福,托大家的福……”“看哟,这娃儿多乖!”“㗂力【9】着呢,枣树上挂了几天也冇听见哭几声!”娃儿在女眷们手里转来转去,这个接了,那个看着,热热闹闹,好像刚才的一切根本没有发生。孩子“哇”的一声哭将起来,一个女眷哈哈笑着说:“尿了、尿了,小臭蛋尿了我一手!”另一个女眷提醒到:“娃儿饿了㗑?”“给我吧!”乳母说着接过娃儿,找了避影的地方,掀开衣襟将乳头塞进娃儿的嘴,轻松拍打着娃儿小声儿哼哼道:“

小蜜蜂,上南海,出去三年没回来。

密蜂蜜蜂咋不来,

它在山上等花开。

三朵鲜花开两朵,

还有一朵没有开。

蜜蜂想家等不及,

采下两朵下山来。

爹一朵,娘一朵,

采花的蜜蜂没捞着!”娃儿立时止住了哭声,吮着奶头儿,慢慢地在绵绵儿谣中甜甜睡去。

热闹了一阵,家眷们静了下来。忽然有人嚷道:“快看那儿飘浮的是些啥?圆股溜溜【10】地。”大家好奇地随即朝手指的方向望去,手指的方向:院子中一群鸟鹊盘旋半空,忽尔飞旋、倏尔俯冲,你争我抢地啄食着飘浮着三、五个白乳色的东西。饥饿的人们再也按奈住先前的矜持,吵吵嚷嚷,各自说着自个的判断,侯懋政立起了身,勾着头看了又看,断言道:“应是从南厢房漂浮出来的笋瓜【11】。”

此时,大伙儿一刻也不怠慢,㨤了笆斗趟着漫胸的水,上了前去抓了几个,用刀子剘了开,用棍子串起来,趁着还有火星的瓦垄火,加了几把柴,吹了着,炽烤起来。侯育昌尝了一口,吃不中,舍不得扳,转手给了孙儿。一天没有进食的家眷们,终于享用了一顿热呼呼的火烤笋瓜餐。

入夜,肆虐的洪水像是上了笼头的猛兽,劲头彻底弱了下来。一家人打着火把,也随着洪水的消退转到了三楼。第二天,由三楼移入二楼。第三天,院子里的青砖逐渐露出了水面,曝了日头,一家人终于安全地到了熬过了这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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