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越来越重,大有蔓延之势。韶谷屯村北坑塘边关老爷庙朝北二里地处,由东向西的一条废堤上座落着一个狭窄的十里长街村庄“长堤村”。这个村庄兴盛时达八、九千人口,一条街纵贯东西十余里,南北各单户,连绵不断,分别骑居着傅、乔、张、单、柴、陈姓氏。这场瘟疫过后,十室九空,尚存人口不足俩千人。
一场瘟疫把十里长堤村截段成了傅堤村、乔堤村、张堤村、单堤村、柴堤村、陈堤村;付堤村与乔堤村相隔达三里、乔堤村与张堤村隔开一里、张堤村与单堤村空了半里、单堤村与柴堤村相距二里、柴堤村与陈堤村拉开半里,曾经雄霸一方的长堤村,断了线,散成了珠,残垣断墙横戈,苍树枯草林立,奄奄一息,几个年头不闻鸡鸣狗吠,多年莫得生机。一群群乌鸦在断了线的破败的废墟空中巡弋,发出阵阵呜鸣声,似乎探究着这里不久前发生的故事。
韶谷屯村中体质弱的老人、儿童陆陆续续死了不少,慢慢地村里的青壮年人也出现了死的迹象。整个韶谷屯村庄笼罩在恐怖的氛围之中。人死了,是要有个归处的。岁数小夭折的,就讲究不了那么多,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去或是用杆草秸捆着弃之河岗或荒地用枝蔓盖着;成年大了的,停放三天,埋入祖坟地,入土归宗,陪伴祖先。先死了的,还有一口薄棺材。后来,人死的越来越多,村里叶由根神父抻了头【1】,死了的人要火焚。
受“人死为大,入土为安”老观念作崇,在一些侯家的老人眼里“焚烧尸骨是大逆不道”,作小儿辈的侯家青壮年轻人,拗不过老人的数落,只好瞒着保甲,礼数能简则简,尸首洒了石灰用草席包裹,连夜偷偷运出村外葬入祖坟地掩埋。
每当入夜,总有几只专注的猫头鹰,在院子里的合欢树上发出凄凉地呜呼尖长的鸣叫着,仿佛向上苍凄告这里善良人们的遭遇到的不公允地命运。
侯家的家族大、宗亲家口多,瘟神敲开了门,死亡的事也就不可避免。一日夜临,宗亲一家死了一个年青人,刚断了气,尸体裹了张草席,被细麻绳紧紧捆扎着,散了石灰,平放在一辆小土推车的车架之上,另一辆小土推车车架上捆放着两筐熟生灰和堼贮着死者生前穿过了的衣物。这种家家穿白孝、户户糊白门的情景在诺大的韶谷屯已经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在侯家当家掌柜侯懋政的招呼下,掂了坛陈年老酒堵了更夫的嘴,活着的宗亲年轻男子们带着铁锹、镢头、木锨等家伙齐整地到了这一家,推起车子,抬过堰岗口,结着队伍顺着通向县城的大车路,匆匆忙忙赶到了县城边上乱岗占侯家祖坟墓地。
上弦月刚过,夜空中的月亮一天天变得丰满起来,这日子离十五的圆月越来越近了。到了坟地,圆凸的月光下一座座坟茔山包似的在阴森地小树林中若隐若现,大大小小、一片又一片,看似无规律,其实遵循着儒道两家礼法有序排列着。
这片坟地在县城东南一里地处,是个缓坡土台,约有一百来亩,初踏长垣的祖先们眼光深邃,不知从何人之手购得此地。听侯朝槐讲,侯家祖坟墓地是块上好的吉穴风水宝地。墓地前有一条小河缓缓流过,墓群背靠着长长的护城城垣,青青的农田围护在墓地两旁,三面散落的村庄断断续续地将墓地包围在中间。二百年来,随着侯氏宗族的繁衍生息,这块墓地显得越来越拥挤,墓地昭穆之间的界限也愈加模糊了。墓地林枝上栖息的鸟儿受到惊吓,急头怪脑地冲出墓林,似乎对突入其来的人们表示愤然地抗议。
韶谷屯的侯氏宗亲满岁、狗蛋一众人打着火把找到亡者宗亲家上一辈坟头,按照风水的说法,定好方位,就要开挖。这个时候,对面小道上又来了一波人,借着火把的焰光,这些人连推带拉的进了侯家墓地,领头人一指,不由分说,动手就挖。挖着、挖着两个穴位连在了一块,零散的火把拢在了一起,照得这片坟墓火光通明。看到这里,韶谷屯的侯氏宗亲满岁、狗蛋一行人急红了眼,带头的侯懋政停下手头活计,上前与这伙人理论【2】。
“这是我老侯家的墓地,你们是什么人唻?咋把人埋进俺家祖坟地里来哩!”经理论,弄清对方是前杜村侯家的,同是侯氏。他们认为,祖墓也是前杜村侯家的,不作理会,照样挖。
两个村庄相隔十几里路程,虽属同姓,多年来相互间也没啥来往,祖上也貌似有韶谷屯侯家与前杜村侯家有关丝连的渊源。流传,只是流传,没有凭证。在这片坟墓里,韶谷屯侯家与前杜村侯家两家坟墓互为镶嵌,相互界限并不明显,双方各不相让,年轻人肝火旺【3】,话不投机,撕扯扭打起来。前杜村领头的岁数大了些言谈举止像是有阅历、见过世面的人,他提出暂将人简单掩埋,至于这片墓地是哪一个村的谁家的,约定明日请来各家族老上子挖出灰角再作论断。说罢,息了口战,各自回了家。
次日清早,韶谷屯、前杜村的侯氏人们分别到了乱岗占坟墓。冬天的早晨,气候有一丝阴冷,炊烟浮动的云环萦绕在附近的村庄,坟墓的小树林里飘着一道道薄雾,构树的幼林紧贴着地面生出一片片杂灌,斗粗的升粗的乌黑国槐一棵棵、一丛丛如椽大笔立在坟墓群落中,苍老的虬枝杂乱地四处枝展着,坟墓的平地上枯黄的落叶、茅草、地黄、车前草披上一层洁白的雪霜,晶玲剔透。来到的人们,打破了这片坟墓的宁静,一群受到惊扰的灰喜鹊、布谷鸟呼呼啦啦飞了出这片静谧的槐树林,几只彩雉扑扑棱棱逃离出人的视野,它们以实在的行动告诉前来的人们:不应该侵蚀这片远离人类炊烟的天堂净土,本属于它们——大地精灵生息着的安乐家园。
韶谷屯、前杜村双方的侯氏宗亲老上子见了面,相互打了招呼,各自叙述,各争各的理,还是僵持不下。韶谷屯侯氏老上子一看,没啥可说的,分开两头挑沟深挖找灰角【4】。地面还没完全冻透,到场的年轻人高高地挥起镢头镢破了冰冻的土层,清除了地面上破开的冰冻土,其他年轻人顺着破开的土层向下挖。地表浅层黄土瓦砾掺杂,树根盘节;铲出的泥土里出现了白蚁,下面的土层变得松软,接着创出了一个白蚁冢窝,呈乌龟状,斗盆儿大小。白蚁体软弱而扁,白色、淡黄色、赤褐色、黑褐色好几种,它们好像意示到了情况不妙,几只大一点的白蚁惊恐地爬上爬下、爬进爬出,像是传檄命令。白蚁窝似蜂窝般,层层叠叠,密密麻麻,以巢穴核心为中心,向外辐射着数不清的通道,四通八达,白蚁们有长翅、短翅和无翅的有两翅的一对狭长膜质翅插在腰间,有的轻轻展动,翅脉清晰可见,只只挥动着念珠状触角来回穿梭,保护和隐藏着白蚁王和王后,防止被从巢穴核心拖走。这俩人配合着把白蚁冢端了出,放到开阔地,任其乱爬。
坟地里干活的人分了班,替换着,另一班接了刨出白蚁冢这一班的家伙,甩开膀子按照脉路接着挖。这一伙,“乖乖”有人叫了一声,识趣的人问:“咋了?”有人回应到:“挖出一条长虫!”这条长虫黄脊三尺见长,细体背面绛红色,背脊正中有一条镶黑边的鲜明黄色纵线,其前端起于额鳞,后端通达尾未;体侧由于鳞片边缘色黑,缀成几条深色纵线或点线;腹面淡黄色。老人喊:“甭招惹它!”话说不及,挖土的人是杜村的侯有槿,一锨下去,将长虫的头铲了下,这长虫头塌了皮,身子蠕动着怵怓一团,翼巴还在曲蜷摆动,他用铁锨铲了出,手不停下又干起了活。侯氏老上子嘟嚷着脸上前喝斥道:“咋个不听说【5】,长虫居处是龙脉,你一锨,给这风水铲冇啦!”
侯有槿虽挨了吵,却不把老上子的话儿当回事,他揪了根红了的香头,坐在了不碍事的地儿,捞了腰间搐腰带别着的烟杆,掏了袋子里烟叶儿,一个人“吧嗒、吧嗒”抽起了烟。几个换班的凑了过来,也掏了自个的烟杆子,借了火,说了几句宽心话儿,也“吧嗒”着来。一边吧嗒着,一边喷哒嗙闲话。侯有槿讲:“夜儿个,俺做了个梦。梦见自个变了只鸟儿飞来飞去,自在快活!正飞着,翅膀儿被人拽住,我可劲地挣扎,咋着个也挣不脱、咋飞也飞不高。一会儿,突然‘啪哧’一下子从空中跌落。”说着,汲了口烟吐了。满岁拍了拍的肩脈头说道:“弟们,找个懂家【6】给破破啵!”侯有槿不以为然。
这时,唿喇喇,吹来一阵风,在他们身边打起了旋,在他们几个人和旁边的坟墓中间转来转去,一会儿飞旋着离了去,消失在了地平线。侯有槿打了个寒颤,几个人站了起,侯有槿搓了搓手,随着众伙,接了一个伙计,又干起活来。
众人挖到了胶泥层,没见到灰角的踪影,有的人泄了气。老上子上前看了看,抪捻抪捻土质,不沾边,发了话:“别泄气儿,趏劲儿往下挖。”接着,众人挖到了泥沙层,还不见灰角遗迹。双方老上子慌了神,心里头都没了底。前杜村侯氏老上子一咬牙、一跺脚,心一横砍了槛,再挖。只听“咣”一声,一年轻人㖿咟【7】道:“挖着石碑唻!”大家眼前立即出现了一线希望的亮光,立刻围拢上去,一看究竟。
两村侯氏年轻人协力将石碑抬出,石碑由整条青石雕刻而成,高四尺五寸见长、宽三尺六寸有余,懂行的估约重七百余斤。
一年轻人用笤帚将石碑上下简单清扫了一下,众人凑上前观看,这斑驳浸损的青石墓碑上阴刻着字文。年轻人闪开一条道,谦让着两个村的侯氏几个老上子上前辨认,只见石碑魏碑书体碑文书写着:
清故显考侯公讳方夏暨妣靳、翟内君合葬之墓
壁
男
琰
孙
时中 得中 择中 允中 弘中 守中
仝立
乾隆十二年岁次丁卯二月十六日 清明
读罢,众人许久沉默无言。
侯公讳方夏生两子壁、琰,乃韶谷屯、前杜村侯氏祖宗。这墓碑或许屡屡遭遇洪灾,被洪水冲积的泥沙层层掩埋。多年来,坟墓疏于管理,墓地昭穆追思溯源逐渐消失在宗人的记忆之中。
双方一解疑惑,韶谷屯、前杜村侯氏宗亲老上子共率侯氏众人焚香、烧纸、燃鞭炮,参拜,迎碑、立碑、洗碑、祭碑,告慰祖先,共认祖归宗。午间,韶谷屯、前杜村侯氏宗亲在长垣县城黄鹤楼大摆宴席,共叙侯氏血宗亲情之好。吃过饭,散了摊儿,众人各自回了家。
夜间,劳累了一天的侯有槿喝罢了汤,身子有点发热,顿感四肢乏力,气儿短,干咳着吐出几口浓痰,媳妇香芹问:“咋着哩?要是不好受,不中喽,就去药铺瞧瞧。”侯有槿摆了摆手说道:“冇事,可能着了凉,睡一觉就好了。”他也没洗脚,脱了衣,上了床,就睡了。
后半夜,媳妇香芹被丈夫的响动惊了醒,媳妇香芹慌忙下了床,划开火铲刀,点上了灯。只见侯有槿两手死死捂着喉咙,两眼珠瞪着看向屋主梁柱,口中想喊也喊不出,两腿拼命踢腾着。媳妇香芹吓得披了件衣疯跑了门外,大声呼喊:“哎呀,快来人啊,孩他爹这是咋着哩啊!”堂屋的公公侯相如、西屋的三弟侯有平慌忙跑来,随香芹一同进了屋,侯有槿冇了动静。三个人近了跟前,侯有槿已断了气,只见他脖子处有几道淤青,眼珠暴了眼眶外,血儿顺着眼角、嘴角儿流淌下来。床上的被子被踢得大㒴远【8】。
处理完侯有槿的后事,杜村侯氏宗亲老上子来了韶谷屯找上侯朝槐,说了来由。侯朝槐带了法衣拿了法器,到了侯有槿家里,他拿出罗盘四处照了照,屋里屋外瞧了仔细,说道:“爷们,有槿这是长虫仙附身哩!”老上子连忙打住了他的话:“老古语:人不犯错能成仙。咱是凡人,谁都不能一眼看到底,事儿挤到了这地步,大侄子别的甭说了,恁得给俺想个破解的法儿啵?!”侯朝槐也不客套,嘴里囔囔着:“甲子已午九,乙庚丑未八,丁壬卯酉六,戊癸辰戍五,已亥作四数。”手指掐着算了算出殃时辰,安排杜村侯家老上子准备了两只白狗两只白鸡,宰杀一只白狗一只白鸡,挑捡了住室厨棚茅房散了草灰,蹦着跳着念着咒语泣了血,末了又在侯有槿家的显要处贴了咒符。一阵风吹了来,血腥味儿满院子膨胀开来。
作罢了法,侯朝槐向杜村侯家老上子交谈了几句,收拾了东西,一起到了祖坟地。进了祖坟地,天儿不作美,开始滴星儿【9】。侯朝槐众人先向主墓行拜了大礼,起了身,才穿上法衣,他端了罗盘定了位,挨着昭穆坟向看了看,又迈着四方步沿坟墓周边转了一圈儿,到了主墓前,吩咐随同的人宰杀了另外的一只白狗一只白鸡,绕着坟墓群四个进出口㕸了血。侯朝槐喃喃而语:“
真龙藏幸穴奇怪,俗眼何曾爱;天珍地秘鬼神司,指点待明师。大凡怪穴有跷蹊,龙要十分奇;认得龙神的的真,怪穴始堪针!巧穴巧穴何巧穴,仔细与君说;或然高在万山巅,天巧穴堪扦;或然低在深田里,没泥穴可取;或然孤露八风吹,登穴自隈聚;或然直出两水射,临穴有凭籍;或然结在水中央,四畔水汪洋;或然结在顽石里,凿逢土脉取;或然有穴瞰泉窍,葬后泉干燥;或然有穴逼水边,葬后水城迁;或然有穴傍湖滨,秋冬始见真;或然有穴落田畴,春夏水交流;或然穴在土皮上,名曰培土葬;或然穴在石罅中,有土气斯通。”完了事,杜村的侯氏宗亲尽管备了蓑衣,侯朝槐还是淋得浑身湿漉漉。
侯朝槐向韶谷屯、前杜村侯氏老上子叹道:“苍苍上古原,峨峨开新茔。老祖坟风水已断,出不了贵人嘞,咱东西两院拔茔吧!”众人听了面面相觑,都不敢作主,寒暄着散了去。
当年,韶谷屯、前杜村侯氏墓地相继拔茔。
次年,韶谷屯、前杜村侯氏共议续族谱大事。
第三年,韶谷屯、前杜村侯氏合谱连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