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刚退,沟满河平,家主侯懋政带着侯老管先查看了东院的粮堆,招呼觅汉、长工支簿倒囤晾晒粮食;又与郭大个等人清点了从围堰牵回来的牲口;紧接着,到了地里,水里捞庄稼。又依祖例,安排了人手在大门口支了棚、架了锅、生了火,赈灾施粥三天。
这一天,天气放晴,侯懋政清早施完了粥,正在组织家人倾筐倒箧,晾晒棉被衣物、拾缀柜子桌椅板凳、清洗锅碗瓢盆,收拾家院。随着一阵狗叫,引起了老主人侯育昌的警觉,不经事的侯懋政上前喝住了大黄狗。这时,外边儿一行人走了进来,齐刷刷地跪地磕头叩首,领头的口中喊道:“给侯大善人请安!”侯懋政定睛一看,原是黄河太行大堤潭王坑匡城村戏班,领头就是班主林梅祖。侯懋政看到这阵势,连忙停住手中的活计,上前搀扶。班主林梅祖见状,按下侯懋政的手,开口道:“俺要见侯大善人!”随同的人也跟着讲:“见不着侯大善人俺不起来。”侯懋政只得回堂屋向爹爹侯育昌禀报。
侯育昌立时紧张起来。
江湖分三教九流十家。三教,道、释、儒。九流,分上中下。上九流:一流佛祖、二流神仙、三流皇帝、四流官员、五流圣贤、六流当铺、七流作坊、八流商人、九流农民;中九流:一流举人、二流医生、三流风水师、四流算命先生、五流书画家、六流看相师、七流和尚、八流道士、九流琴棋师;下九流:一流巫师、二流娼妓、三流大神婆、四流更夫、五流剃头匠、六流吹鼓手、七流戏子、八流乞丐、九流盗贼。十家:道家、儒家、墨家、法家、名家、阴阳家、纵横家、农家、杂家、小说家。戏子虽属下九流,但成分复杂,常在江湖跑,能力通天,道、释、儒通吃,就连土匪‘老抬’行规都让戏子几分,如今世道兵荒马,说不定拽着哪根筋呢?
侯育昌自言道:“莫非是吃大户【1】的来了?”想到此,他吸了口冷气,吩咐儿子侯懋政:“这林梅祖来头可不小,咱不能怠慢,快快,屋里请。”侯懋政赶忙将一行人请屋答话。这边,叫人安排侯安等人抄上家伙,厢房静候。
林梅祖一行人随侯懋政进了屋,见到了侯家老主人侯育昌,呼啦,又跪倒一片,高声喊道:“给大善人请安!”卧在侯育昌脚边的那只黑猫,受了惊吓,一下窜出了屋外。侯家老主人侯育昌揭开茶盏盖,吹了吹浮茶,重汲了一口,愠色问道:“林老班主,有年头冇听恁哩戏唻,恁今个来这寏,是演的哪一出呀?”班主林梅祖见侯家老主人侯育昌面带不悦,急忙答道:“大善人莫【2】误会,俺这帮人可不是来吃大户讹人哩!”侯育昌上下打量了一下林梅祖,凝着眉头说道:“林老班主,既然不是来吃大户嘞,恁都起来,有话好商量。”
来者领头的起了身,向后看了一眼:“都起来啵!”其余人左顾右盼,我看了看你、你看了看我,见林班主起了身,哗啦啦也都一个个站了起来。林老班主梅祖入了座,环顾了左右,捧手说道:“大善人,俺这班人一家老小全仰仗您老人家了!”侯育昌道:“林老班主是梨园界的头面人物,有啥事别遮着掩着,尽管说出来。”“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家家都有难过的坎坎。”林老班主呷了口茶,一一道来。
林老班主,姓林名梅祖,长垣县城西南三十里南匡城村人。这个南匡城村居于洼地,坐落在长垣、封丘两县交界黄河太行大堤脚下,村中田亩尽是滩涂,处处水塘,其中一处水潭千亩,水波连绵,称雄全县,冠以“潭王”。太行大堤始修于明弘治六年(1493),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刘大夏奉命治河,于次年筑成一条自胙城经长垣、东明至丰县南境长达二百余公里的太行堤防遏制黄河,使之东南流,由徐州过淮(河)入海。匡城村原为老匡城县旧址,只因清咸丰年间铜瓦厢决口黄河改了道,上好良田淹成了汪洋泽国。太行堤下长垣、封丘交界处沟壑交错、河湖遍布,满目疮痍,是个蛤蟆撒泡尿就会涝的地方。
春秋末期孔子周游列国讲学,遭遇匡人围困,就发生在匡城村。《论语·第九章子罕篇》:子畏于匡。《史记·孔子世家》:将适陈,过匡,颜刻为仆,以其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匡人闻之,以为鲁之阳虎,阳虎尝暴匡人,匡人于是遂止孔子,孔子状类阳虎,拘焉。……匡人拘孔子益急,弟子惧。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
林氏祖居匡城村是梨园世家,有儒风,在长垣县颇有名声。
这次洪水泛滥,林梅祖领着戏班携家带口百十人,划渔舟顺流东北向逃命,行至韶谷屯与樊家屯村之间遇一高坡,搁浅暂歇。经打探,这片高坡归韶谷屯老侯家所有,是老侯家硕大家业土地的西边界。
这片坡地明显高于周边地带,二百余田,屯土而成,呈积台地状,历来不被惦记,常以把耧搅谷耕种,被侯家称为“搅谷乱地”。这块地,早年侯家取之樊家屯吕氏。吕氏当年设想,遇洪避险,洪退还田,是吕家过去专用于麦忙秋收季节突遇洪水而备的临时屯粮土台。侯家得到此地,因距离主家较远,侯家并不重视,有了年头,便失去了原来的作用。于是,林老班主到了搅谷乱地,搭棚展铺,立灶生火,稍加停顿。
多天过后,雨水停洪水退,匡城村因地处洼地,仍然是一处泽国。眼见食粮见了底,百十口人的生计没了着落。众人听说老侯家赈灾施粥,勉强撑了三天,今个赈灾施粥三天已过,大伙肚子又告了急,林家班掌舵人林梅祖一琢磨,能救生的只有老侯家,才厚了脸皮拉下脸面,率林家班子弟来韶谷屯借粮租田。
侯家老主人侯育昌听罢,恍然大悟,略舒了一口气,他把茶盏放了,稍微向儿子侯懋政点了一下头,脸色和悦地说:“哦,我当是吃大户的来呢!”林梅祖愣了一下,急忙答道:“谁敢吃您侯大善人唻大户呐。”“林班主䞧唻慌【3】!”侯育昌说着拄了拐仗慢吞吞拉儿子侯懋政到了偏间,爷俩个合磨了一会,回身返了堂屋坐下,向林梅祖递了茶示了意:“林班主脸面嗔金贵【4】,屈尊俺这儿说软话【5】,真实高看俺侯家,俺也得仗义不是?恁即若开了口,这面子得给。”说着,拍了板。
侯育昌又差儿子侯懋政找来韶谷屯村长高太祥、村西头乡绅‘衙门神通’刘长庚、刘成龙作保人,两者四照对面立下文书:
租田据
侯府育昌借与长垣县太行大堤潭王坑匡城村班主林梅祖谷廿十石,租出西‘搅谷乱’耕地二百田亩,无息免租,期限三年。
民国一九二九年八月二十七日。
班主林梅祖接过字据,浑身颤栗,两行老泪流下额面,泣声说道:“常言道:灾年粮无价。大善人您出粮无息贷地冇租,这大恩大德俺咋报唻?”众人一片躁动,有者伏身磕头,有者躬身作揖,更有者一时失语不可言状。侯家老主人侯育昌摆了摆手,打断了林梅祖的话,笑着说道:“看恁说唻!林家班主艺德冲天,响誉中州,侯某仰慕已久,微薄之力,不必介意。”保人韶谷屯村长高太祥打圆场说道:“嗨,船夫底露不打鼠,唱戏坐船不收钱。各有各的长、各有各的短,侯大善人老戏迷有粮,林老板有戏班,十冬腊月,可该热闹热闹哎?”林家班主梅祖听得,拉了主要管事的,躬身作揖道:“乌尚反哺,羊知跪乳。侯东家高抬咱玉堂春,俺焉能不义?《周易》以阳爻为九,俺就唱报恩戏九日,世代罔替。”言罢,执意立了字据,才肯揭箧担囊离去。
隔了一天,林家班主在韶谷屯韶谷场戏台登台出演。这玉堂春班主林梅祖自幼聪颖,过目成诵,豫剧戏文咏达三百六十部,仅帝王之戏就有七十二位之数,时称中原“戏典”。说起豫剧,它起源开封周边,唱腔里洋溢着地地道道的中原方言,弥漫着古老中州和黄河浑浊的特质气息,一句:“长空雁过声啾啾,黄花满地离人愁!”唱出了多少中州儿女心酸泪、让几多中原游子荡气回肠。豫剧戏角分生、旦、净、丑:四生、四旦、四花脸,四兵、四将、四丫环,八个场面两箱倌,外加四个杂役。
韶谷场上,人头攒动,乌乌压压一片,熙熙攘攘,锣鼓一敲,胡琴拉响,高亢悠扬的唱腔横空而出,勾红抹绿的花脸、浪花翻滚的长髯、镶金绣银的戏衣、火爆激烈的武打在方寸舞台间游弋舞动。戏曲主人摇摇马鞭,说句:“三五步行遍天下,六七人百万雄兵”“顷刻间千秋事业,方丈地万里江山”“眨眼间数年光阴,寸柱香千秋万代!”戏中人,人中戏,已人行千里路,马过万重山,江流险峰,军营山寨,行舟坐轿,登楼探海。
林家玉堂春班主这一诺,一唱就是六十年,三代罔替,至公元一九八六年,林家班解了散,才作罢。
林梅祖早年父母亡故,梅祖打记事起就跟随叔父林如松学戏。林梅祖爱戏、入戏,叔父言传身教、尽囊传授,梅祖十多岁已将玉堂春家传,唱、念、做、打精华学得精透。林梅祖小小年纪粉墨登场,少年老成,眸似点漆步如莲,微启朱唇如莺啼翠柳,婉转清脆,说不尽的千娇百媚。
清朝光绪三年的一八七七年,河南全省大旱,夏秋全无收,赤地千里,大饥,人相食,与河南搭界的直隶省长垣县亦未幸免。大旱殃及地区饥馑遍布,请戏之主日渐见稀。林如松眼看戏班断食断炊,为了活命,无奈之下遣散戏班,雇了马匹,将十来岁的林梅祖送至封丘县,投奔豫剧梨园天兴班班主许德贤‘许老六’打杂学戏,暂作权宜之计。
临别,林如松跟侄子说道:“清河集许家天兴班,树大根深,名角多若星灿,弟子遍布天下,豫剧梨园界有名口头禅:要问唱戏那里来?来的戏班不用问,不是许门就是蒋门。许门即封丘县清河集许家天兴班,蒋门则是开封县朱仙镇蒋家天盛班。你到这里,要事师如父,不可急躁,谨慎处事,谦恭待人,处处留心,从头学起。”林梅祖频频点头,含泪目送叔父远归。
林梅祖初到,许老六见他岁数还小,个子还没长成,尚不足粉墨登场,便安排作了箱官,按学徒对待,不分账,只管饭。
戏班分账可有讲究:掌班的三分账,管班的除技艺人分账外,再加五厘外联的跑腿钱。管账的一分账;生、旦、净、丑各行当的头套角色及主鼓、主弦、大衣箱各一分帐;打大锣的一分账,手钗技艺高的也可以拿到一分账。一般乐手九厘账,打小锣的八厘账,二路角色八厘账,三路角色七厘账;打旗的五厘账,旗头、角头可以拿到六厘账。拿到八厘账以上的分享二成身钱。跟班跑杂的,随便给几个钱打发了,这叫使几个“卡头”。梅祖跟着跟班跑杂、作学徒不给分账,说白了就是在戏班添张嘴混口饭吃。
林梅祖的到来,许老六安排二班主迟耐主持作了交接。迟耐对这个新来的跟班跑杂箱倌不把底细,少不了哆嗦几句:“箱倌虽小,诸事繁杂,演戏要讲穿“三白”:领口、袖口、袜子;戏曲生、旦、净、丑;四生、四旦、四花脸,四兵、四将、四丫环 的脸谱、蟒袍、帽翅、翎子、水袖、长胡子、厚底靴,奇形怪状的兵器,锣鼓胡琴乐响器,哪出戏谁穿啥?哪场戏谁用啥?什么时候用?都要找你说事。戏场若战场,哪个不对路,就会导致全戏塌台。”梅祖性行淑均,低首颔眉,谨情细听。
天兴班名角云集,孙延德、许长庆、陈玉亭、刘金亭、程玉亭响当当,‘水上漂’的名旦张发金、名青衣常金箱、花旦常金荣、武生常金玉,名伶‘五朵云’李剑云、时倩云、林黛云、阎彩云、贾碧云美不胜收。嗔多名角,蹭肩接踵,争芳斗艳,科白、词句、腔调、做工、化装、行头,让林梅祖耳目一新,饥渴难耐,若遇甘泉,裨补阙漏,大有裨宜。
班主许德贤闺女许彩凤年纪与林梅祖差不多。这女子长得俊,个子不高也不低,大眼睛双眼皮尖下额,嘴角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十里八家难找着,手头巧,眼色活,一天到晚闲不着。小彩凤整天撵在她爹爹身后,像个欢快的喜雀,跳来跳去欢蹦着。这天,见班里来了小后生林梅祖,小彩凤好动劲可有了着落,时不时做些恶作剧,时不时挑逗着,有时涂了大花脸趁着林梅祖不注意突然蹦出一个丑家伙,有时看着林梅忙活着冷不防塞给些好吃的,更多时跟着搭把手,递东西,整行头,当面锣,对面鼓警示着。彩凤属于门里出身,见的多、懂得多,林梅祖长的有模有样,机机灵灵,两个少年处在一起,甚是欢乐。
不几年,小梅祖长成了个。这一日,戏班歇了业,彩凤背了一个筐子拉了梅祖来到老鸦坡。梅祖的吃喝穿戴、想的啥、盼的啥,彩凤都记着,她找了一棵老柳树,将筐子放了下,青素衣、长腿裤、老戏文,掏出一大摞。
这季儿,草儿长得正旺,老鸦坡铺上了厚厚的青毯子。俩人背靠背地坐着。彩凤若无其事地薅了一把节节草,一根一根数着,又一根一根从节节处揪断,一截截往地上投,一边投一边自言自语:“冇劲【6】!也冇人陪俺玩儿。”随手她又拔得两根三荚草,放在细小笔挺的鼻子下仔细闻闻,又好奇地言道:“俺才啅,三荚草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味儿哎!听娘说,这三荚草占卜可灵着呢!梅哥,要不咱试试呗?”“试啥试?俺可不信这个。”梅祖回道。梅祖打了彩凤的兴头,她一脸的不高兴。
彩凤随心掐掉手里三荚草的头状花絮,只剩光株杆儿,许了愿,小心扯开,几次三番,都没扯成心儿字;一时,彩凤急恼地站起来,将三荚草扔在地,火渍渍跺了又跺,不解恨儿又搓上了几脚。梅祖在一旁儿,呵呵傻笑:“我说吧,甭试,你偏试!不让咋着,你偏咋着,不灵了㗑?哈哈!”彩凤急火地推了梅祖几下,恼火地说道:“你这人,人家占卜不称心,你还坏笑。心眼咋长地?俺不理你了。”说着彩凤扭了头,不搭理梅祖。梅祖见彩凤耍了小脾气,一下儿心神冇了局,拉了彩凤连赔不是:“凤儿,嫑生气,是俺哩不对!”彩凤身儿连打几个波浪【7】,道:“不中、不中,心不诚!”梅祖转到彩凤面前,深施一礼:“小生这厢给娘子赔理了!”彩凤捂着嘴儿“噗”笑出了声儿,笑着儿捶打着梅祖胸脯道:“你怪孬【8】哩,光占俺哩便宜!”
俩人正嬉笑打闹着,这个时候,冷不防迎面走来了戏班里的丑角陈大媪,陈大媪五十多岁,一个老男人却花白头发挽了簪,鹰钩鼻子小眼角,一身带襟布衫大裆裤,脚上穿着黑布鞋,俩人匆忙往树后躲。
陈大媪回去后,将实情对许德贤说。许德贤叫来林梅祖,气不过,抓起明晃晃的道具,一刀朝林梅祖劈了;霎时,梅祖的额头血流满面。师叔迟耐见了着,拉开许德贤,从中间劝了和。伤愈,林梅祖前脑门上留下一个三寸多长的伤疤,许德贤觉得自个做得过了火,找了个机会,叫了林梅祖到家里吃顿饭说和说和。
到了约定日子,艺人家不吃懒,林梅祖大清早早早进了彩凤家门。彩凤见梅祖来了,欢喜劲冇法提,只见她担了水又跟着她娘磨了面,回过头又去抱柴禾,坐了灶火门,“唿嗒、唿嗒”拉起了风箱,烧起了鸡蛋汤,烙起了油烙蒸馍。
喝早汤【9】,凤儿好吃地尽着梅祖哥,自个吃的是杂面馒,林梅祖让了她,她把嘴一撅,摸着梅祖头上的疤瘌,眼泪止不住往下落。彩凤她娘见着了,提了醒:“妞妞哎,别作挠人啦!你这着做也不怕人家来笑话。”彩凤听了脸一摆“哼”一声,怼了她娘说:“作挠咋着哩,俺就是作挠,碍谁啥事了?恁都管不着,谁爱咋说就咋说!”
许德贤欠疚着,在家里面,对林梅祖作了点拨。许德贤向林梅祖细心讲道:“唱戏,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脸谱手势应记着,花脸过项,红脸齐眉,小生齐唇,小旦齐胸。”武打戏要这样做:“身如蛇形眼似电,拳如流星,腿似钻;稳如重舟急似箭,猛、勇、急、快、坐、站稳如山。”“青衣和闺门旦,上场伸手似撵鹅,回手水袖搭手脖;飘飘下拜如抱子,跪下不能露脚脖。说话不看人,走路不踢裙,男女不挽手,坐下看衣襟。”“彩旦,斜眼偷看人,说话咬嘴唇;一扭浑身动,走路摔汗巾。”“小旦出场,出门按鬓角,双手掖领窝,弯腰提绣鞋,再整衣裳角。”“小生,清、净、冲。要记着!”
梅祖底子好,学得快,许德贤觜上不说心里暗暗赞:“这个孩儿的灵性可了不得!”
吃了晌午饭,大夏天天儿长,许德贤不让梅祖走,想着多教些,他抄了长枪,手把着手,教了林梅祖武生戏“走丝、连九枪、十三枪、九个鼻、八杆、单倒”枪路数。
一八九0年,许德贤带着天兴班到开封相国寺演出。
开封永安戏楼是中国梨园界数一二的大戏台,一开锣,官宦林立,商贾云集。这一日,河南巡抚二品顶戴裕宽点了三国《黄鹤楼》折子戏,即将开场,主角突然间发了急病,在这节骨眼,好角儿都往后缩,许德贤急恼得团团转,与班子里几个管事的商量着,到底让哪一个顶上去。
副班主迟耐提了醒:“这可是裕巡抚点的戏,非同小可,弄不好砸场子丢人打家伙不说,今个往后冇法在场子里混哩!”许德贤来了个反推:“救场如救火,一刻也耽误不得,到底咋个办,你老迟恁得想个辙。”迟耐眼儿斜了斜,抬起大手指了众人:“试戏,好骡好马遛遛看,哪个强哪个上!”听了迟耐支的招许德贤顿时有了数,敲着烟袋锅开了腔:“都甭躲着掖着藏着,挨个来!”
撒了一溜,许德贤将戏班的角儿一个个拉了出来试了个遍,都不合意,急恼得骂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沙场临阵,我天兴班连个瘸子将都挑不出来?”彩凤见状,将腼腆的主箱倌林梅祖推到了老爹跟前,众人见到,没好气地言道:“这小白脸会个啥?净添热闹瓦【10】。”许德贤急了眼:“还冇试,恁几个咋能说人家不中?”迟耐发了话:“哎哎,许老六嫑瞎急,大伙儿也甭损人,是骡是马遛遛呗!”
彩凤给梅祖使了个眼色壮了胆,“试试就试试能咋着!”梅祖心一横走到中场,开了内口、张了大口,做了喘气、吸气、呼气,唱了几嗓子,找了找节奏,有了感觉。一段流水下来,几个老戏骨听了咬着耳窃窃私语:“哎,老伙计,这孩儿扮相儿唱腔儿清中【11】哩!”
许老六让停了下来,为林梅祖纠了几处小细节,稍稍调了调腔调,眼光重重扫了扫林梅祖,语重心长地说:“这出戏孬好就看你的了!”
迟耐、彩凤等人迅速给林梅祖上了妆、穿戴了行头,锣鼓一响,上了场。一程亮相、起霸、撩裆、亮靴底、趟马扬鞭,威风凛凛,风流倜傥,好一个靓“周瑜”,观众眼前一亮,刹时掌声连作一片。你看林梅祖不慌不忙又将水袖轻轻一甩,不急不躁、不愠不火地唱道:“
皇府哪金殿我大礼拜上
本奏给吴侯细听端详
三国不和摆战场
每日里杀砍动刀枪
曹孟德兵足将又广
只杀得汉刘备无有主张
逼得他投新野败樊城
败夏口子败当阳
兵败到汉家院里去把身藏
长坂坡一场占损兵折将
刘玄德寡不敌众奔走夏襄
多亏他谋士先生诸葛亮
过长江托咱们同往商量
说说咱同心协力把曹来抗
我在此赤壁屯兵摆战场
赫赫有名天下扬
诸葛亮智取南郡损兵将
赵子龙深夜趁势夺取荆襄
关云长放河口王又保上
从此后孙刘两家接下了冤枉
我的主你只把宽心来放
有为臣思计谋不用刀枪不动兵将
轻而易举夺回荆襄
辞吴侯下金殿大礼拜上
白:众将官,带马去者 回府去修书信诓刘备过江
打一根大旗并拉在了空
上写着周公谨那是本督名
七岁学法九用兵 一十二岁受王封
十二岁我官拜爷家都督府
执掌着东吴的百万雄兵
食王爵禄受王封
君王家有了事我们大臣当尽忠
低头不语恨那个诸孔明
逞他的威风灭了本督我的能
我叫他南屏山祭起了东南风
火烧那操贼的百万大兵
曹营里借战箭他比我能
赤壁鏊兵摆战争
费粮草设军兵
献连环计牢笼
非容易只得那一块荆州城
有本督南征北战呕心沥血夺来荆州府
汉刘备借住了养大兵
许下三载呀交还上
到如今却还没归大理好不通
三六九吴侯把我宣上金殿
安排了这诓君使计要夺荆州城
假意说太后有恙请刘备来探病
我在此黄鹤楼上把他们君臣迎
到那时酒吃三巡翻脸无情
问刘备短兵胁挑把话讲明
归还荆州倒还罢
若不然困死到黄鹤楼棚
大耳贼我叫你扎翅难飞站我面前低下头去求活告生
到那时夺荆州大功必成
我差定鲁肃前去打探
事到这如今没有回程
只行到如今没回转
倒叫本督挂心中
我在此军纱传将令
大小三军恁是听
外穿袍袖罩
内藏两刃锋
单等着刘备到
看我的眼色行
我说杀恁就杀
我说绑来恁上绳
有本督威风凛凛、威风凛凛、凛凛威风打坐到我的都督席
啊,我的刘皇叔哪啊
我黄鹤楼上我打下躬
有一言告禀给皇叔听
赤壁鏊兵用火攻
非容易俺得来一块荆州城
非容易俺得来荆州府
我皇叔借去了养大兵
只许下三载交还上
这如今你没还俺的荆州城
你有了荆州府倒还罢了
没荆州难下黄鹤楼棚”
林梅祖唱做中不露声色将豫东调、沙河调的腔和曲剧的做派揉进戏中,行腔酣畅,吐字清晰,本色自然;走起台来,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把满腹韬略的“周公瑾”演得仿佛凌波微步的江神一般,有血有肉、活灵活现,整个永安戏楼掌声雷动、声透云天。
彩凤在后台甭提多欢喜哩!彩凤爹许德贤见彩凤失了态,干咳几声提了醒,大伙儿面面相觑会心笑了起来,彩凤羞嗒嗒急忙用着花手帕遮住了脸。
过了一会,彩凤提了温壶,走上前去挐进老爹徐老六怀中。迟耐会了意,看着娇嫩的彩凤夸赞道:“吔,梅祖这回弄哩不孬【12】!”许德贤喜不自禁言道:“唐皇祖师爷显灵唻耶!”许德贤一时兴起,来了劲儿,他喊了灶头:“老曹甭怕破费,尽管弄些好吃哩。”叫上另一个箱倌伙计:“沽上二斤杜康老酒,可白嫌贵,钱要是不够先垫上,回头来柜上支。”又给二班主迟耐的旱烟锅对了个火,爽朗地说道:“老迟,散了场,咱哥几个喝上两盅热闹热闹。”
大伙热热闹闹,立在一边的陈大媪冇了局,瞅了瞅彩凤,略微不好意思地讲道:“唉哟,梅祖这孩儿争脸着哩!我看娃儿这事般配着嘞。”徐老六长长舒了一口气,喟然叹道:“小麻雀要出窝——难挡难留,随她去罢!”彩凤听了喜在心里,手不知往哪儿搁,脚儿也不知在哪儿站。
曲终奏雅,林梅祖名声大噪。
省城开封的祥茶社、普庆茶社、澄怀茶社、庆茶社、东火神庙茶社和同乐茶社等,争恐相邀。林梅祖把《天仙录》《玉虎坠》《金盆计》《湘江会》《清官断》《三上关》里的李皇后、娟娟、无盐娘娘、翠红、樊梨花演得出神入化,梅兰芳观之,叹曰:“‘脆甜瓜’者也”。林梅祖“脆甜瓜”艺名不径而走。
林梅祖红透了顶,天兴班独步梨园。冀鲁豫皖,写戏的、接戏的连绵不绝,天兴班戏价不断翻增。许德贤财大气粗,拉了‘摇钱树’,一本正经地说道:“梅祖,你是咱哩台柱子,冇你,班子不会这么红火,你说㗑,你唻身价要多少,心里甭搁着,有啥你开个口!”林梅祖看了这老头,心里仍然有些怯,张口道:“老班主,咱爷俩可别生份,您是师我是徒,俺吃喝全仰仗恁,份钱不是争的,身钱不是要的,值一给一,值二给二。我咋能跟您讲价钱呢?您老呐,俺的价儿,恁看着给就妥了!”这话儿说得乖、讲得实,乐得许德贤山闲淤泥地——㕣活不知说啥儿好,连连搓手道:“中!中!中!实称!算俺冇看走眼,恁家还有老哩养活呐,往后演头套就是你哩,不能亏着你。”言罢,他与迟耐碰了头,单个儿给林梅祖设了价码:演头套,拿大钱,小钱另算。
眨眼功夫几年过了去,许德贤靠着林梅祖这棵摇钱树赚得钵溢盆满。人怕出名,猪怕壮,许德贤的滚滚财流招惹上了事。
这日,许德贤带着天兴班转徙外地出演,返途中,马匪杆子劫了道;许德贤拿不出价码,彩凤被拉了‘叶子’绑了票。林梅祖阻拦不住,雇了马车,只身进了嵩山县马匪杆子窝,解救彩凤,不料,也被马匪杆子绑了。许德贤托了中人,与马匪谈和,另一边儿暗通款曲,报了官。“兵部右侍郞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河南等处地方提督军务粮饷兼理河道屯田”刘树棠,派兵围剿,许彩凤、林梅祖得以解救。
剿匪卫千总安抚使司副使丁振霆见得彩凤,楚楚动人,那模样,娇嫩得青葱似的让人见了都能掐淌出小清水。丁振霆动了春心,收彩凤做了偏房。林梅祖、许彩凤从此劳燕分飞,两天各一方,再无会面,天兴班上下无不唏嘘,成为中州梨园界的一桩憾事。
林梅祖了无趣味,收拾了行李,悄然离去。
一八八三年年关,林梅祖搭伙卫辉府永盛班。老话儿说,投班若投胎。永盛班来了个‘强雀儿争食儿’,红脸角儿张得宝、刘红安,心里不可服,眰故意找茬使绊子;林梅祖故作低调,不凑堆儿,一个人坐冷板凳;张得宝跳了出来,站了人堆间,摆起了老资格,手儿把了茶壶子,把儿点了林梅祖,挑衅言道:“哎哟,乖乖!恁都看看,这也是天兴班的好唱家‘脆甜瓜’。屌儿郎当,站着吊丧鬼一条儿‘顶破天’,坐着罴熊似地‘压塌地’。这歪瓜裂枣子样儿,还能多出奇?我看,掌柜哩银子白瞎嘞!”永盛班的角儿哄然大笑。
林梅祖不搭腔,不理会,装着糊涂,该咋着还咋着。
正月初一,卫辉府知府为徐世昌母亲献祥瑞,徐母是个老戏迷,摸准了老夫人地脉络,选送永盛班唱堂会。永盛班递了折子,徐母勾了《文昭关》,点了‘脆甜瓜’的名儿,听伍子胥的戏。
预先,林梅祖身佩宝剑,试了伍子胥扮相。他清了嗓儿,顺了顺唱词,熟温了戏文:“过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滚油煎。腰中空悬三尺剑,不能报仇也枉然。”
这天,《文昭关》开了场,箱倌儿匿循了龙箭衣马褂,给“伍子胥”穿了团龙杏黄马褂。锣鼓敲响,过门已开,林梅祖上下一打量,不对头,明白了咋回事,略作沉思,扬起马鞭,上了舞台。这伍子胥团龙杏黄马褂扮相舞台立定,台下徐世昌等政界要员一片唏哗。
稍许,场面静了下来。
永盛班戳事的红脸角儿张得宝、刘红安,打着圈儿,暗喜道:“瞧好吧!这回,‘脆甜瓜’要摔得稀巴儿烂哩!”
此刻,只见“伍子胥”收了马鞭,挼了髯口,长叹一声,唱道:“哎,过了一朝又一朝,心中好似滚油浇。父母冤仇不能报,龙箭衣着换作杏黄褂,腰中空佩杀人的剑。”接下来,“伍子胥”不落窠臼,黑髯柔柔上甩,水袖绵绵下摆,柔俊之姿,跃之舞台。
班主惊得目瞪口呆、张口结舌。
片刻,台下寂静。
继而,掌声雷动。
后台,窃窃私语,好评如潮;张得宝、刘红安坐立不安,臊得一身臭汗。
张得宝、刘红安还冇回过神,“伍子胥”张开口来了段念白:“多蒙老丈将我渡过江来,无物可谢。我这里有宝剑一口,上有七星,团龙马褂一件,上绣团龙一条,此二物皆价值连城,赠予老丈,以为渡江之费。”清澈的词白,如珍珠跌进白玉盘,咯嘣琅利脆。众人定了神,只见“伍子胥”挪动唇儿,唱词脱口而出,清脆的腔儿透着圆润,若高山流水般矢落山谷,让人如饮山泉般的甘甜,“‘脆甜瓜’这戏绝了!”刘红安脱口而出。
随后,林梅祖配戏《八仙献寿》吕洞宾,戏的末尾,南极仙翁要向徐母献寿面。寿面由后厨做好,托盘而出,再端至寿星。新出锅的汤面,热气腾腾,南极仙翁两手捧端,烫手!只好将碗放下。南极仙翁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此时,吕洞宾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接过寿汤面,只见他左手端碗,右手抄起筷子挑起长长的面条,将寿面送到徐母面前:“今乃王母寿诞之期,吕长庚恭祝老寿星:寿酒频斟歌寿曲,年年福寿与天齐!”徐母笑逐颜开,把面条儿用小碗儿接了,痛痛快快吃下。
献寿面整个环节衔接有序,流流畅畅,并无破绽,引得宾客满堂喝彩。
老夫人大悦,徐世昌叫了管家,封了赏银,作了打赏。饰演南极仙翁的张得宝给林梅祖打躬作揖道:“服了,俺这回可是真哩服了诶!”“脆甜瓜”林梅祖的名讳在神州政界打开。
一时,豫剧成了北平城北洋政府达官贵人的新宠。
一八九五年,怀庆府一铁匠王铁锤病重,临死前,想听‘脆甜瓜’的戏。‘脆甜瓜’身价水涨船高,一天三出戏,价码抵得上中等农家吃喝大半年,铁匠儿子金锁掏不出戏价钱。铁匠儿子金锁女人说道:“他爹,你堂前孝顺多年,咱爹临走就这点想头,咱也不能违拔他老人的家面子,中与不中,你走上一遭!”铁匠儿子金锁听得家人说得有些道理,挠了挠胸脯,说道:“中,俺泼上这张脸皮、贴上脸面,找上林老板试一试,也不枉为人子一场!”雇辆马车,置了礼品,硬着头皮寻林梅祖去了。寻上林梅祖,说清来由。林梅祖深为感动,二话不说,点了几个徒儿,装了行头,随金锁马车到了怀庆府。
当日,近了铁匠王铁锤面前,拉手问候,王铁锤见请来了尊神,倒有些担心,林梅祖安慰道:“佛家讲:渡人如渡已,渡已亦渡人。冇钱不要紧,只要管口饭吃,俺‘脆甜瓜’这三场戏,照样唱!”王铁锤热泪盈眶,拖了残躯,倒头就拜,林梅祖止了。
怀庆府的人一听说‘脆甜瓜’进了庄,三县五屯、十里八乡轰了动,男女老少着了慌。
王金锁的堂嫂刘四嫂做饭,一门心思想着戏,找面问婆婆:“娘,‘脆甜瓜’在哪个面缸里呀?”婆婆笑着夺了面瓢,推了媳妇去:“你呀,魂儿都让‘脆甜瓜’勾走了,饭甭做了,去看戏㗑!”刘四嫂喊邻居马大姐,马大姐在灶火前忙做饭,听见门外刘四嫂喊:“马大姐快些点,戏儿就要开演哩!”马大姐应着提了凳子跨出门槛,一只手里还有玉蜀黍泥面团,马大姐应道:“唉!俺啅了,四嫂稍等俺一会儿!”心里儿慌,一把将玉蜀黍饼子烀在了门框上,慌慌张张随刘四嫂看戏去了。
铁匠王铁锤听完‘脆甜瓜’林梅祖《百莲花临凡》、《玉虎坠》、《花园赠珠》三出拿手好戏,心满意足,含笑而逝。林梅祖躬身行礼,唱了段诸葛亮吊周公谨,唱毕,叹道:“古有伯牙遇钟子期,今泰山抚琴台犹在,俺‘脆甜瓜’遇到恁这个知音也知足了。”
不多时,‘脆甜瓜’名头在民间艺林扎下了根。
这回,大夏天。财主毛茹森跑老远捧‘脆甜瓜’的场儿,回家途中,被‘老抬’拉了‘叶子’。经人指点,毛茹森女人带了儿子,找到戏班‘脆甜瓜’哭诉:“俺毛家居县城东,良田百亩,兼营布匹,累有余赀。民国十年,太行桥山‘老抬’虏走八岁幼子,索要银元三千圆,家中粜了田亩,凑足够数,派管家长工陈承奉送,陈承心生邪念,留居山民家中数日,归家慌报:三千已送达,杆子不放人,加码到六千,羁押数日,只身逃回。家人怀疑,但无凭据,幼子被‘老抬’杀害。冬季,匪清,家人在桥山断崖下,白骨堆中,凭单只双鼻梁布鞋,拾齐死骨,葬入祖莹。民国十二年,白马‘老抬’,夜入毛宅,烟熏筒子楼,家人自高楼掷下金银细软,‘老抬’仍不罢休,熏死孙子孙女,拉大儿子毛强,过柳青河,一头攮在了地上,气断殒命;小儿藏苇席,逃了一命,儿媳强虏虎口,盘了店铺,始得赎出,大伤元气。近年,家境日见渐好,咋知这毛戏迷又遭遇这档子事?黄鼠狼捉鸡——还兜三圈,这‘老抬’瞄了咱咋就不换家?真是叫人冇法活哩!”
‘脆甜瓜’林梅祖听了,摸清‘老抬’来路,原是当年天兴班箱倌罢戏为匪,安慰毛茹森女人道:“当年,俺跟这箱倌有些交情,他自戏班出走多年了无音信,不料想干了这行当,毛东家的事包在俺身上。”他接了毛茹森儿子递来的袋子,走出门外,接了缰绳,脚踩垫石,飞跃上马;他并不慌走,立马停顿,俄尔,又翻身下马,回身取了东西,策鞭奔驰。
天边落日通红,红霞染了半边儿天。林梅祖下了马,落阳有些刺眼,不能直视,他作了打听,前边不远的大车村老神庙便是箱倌藏身之所;庙宇三进三出,庙内瓦屋高低参差,层层叠叠,楼台殿阁,巍然耸立,古树掩映,杂草丛生。
头门是禹王庙,林梅祖抬首望见,禹王庙红墙碧瓦,琉璃生辉。他稍作停歇,抬腿进了神庙,一青壮拦住,问道:“干啥嘞,胆敢擅闯老神庙?”林梅祖开口问道:“小师父,这里哪个当家?”小青壮冇了好气,喝斥道:“哪个当家哩?看你活腻歪咧,再咋呼啥,甭怨枪子不长眼。”林梅祖见状,不作理会,扬起祥符调子,开了唱腔:“
关云长我在舟船威风满面,想大哥盼三弟不得团圆。
想当初不得第我把春秋观看,开舟!夜观那春秋四百篇。
观春秋观本到三更点,耳听得花园哭叫连天。
那时我左手端灯右手提着剑,寻防着哭声到花园。
来到了花园门立足站,韩守义扎跪在我的面前。
他言讲熊虎贼他提短剑,霸占他的妻配婚姻。
听说一言心火翻,手提着宝剑我出了书馆。
进官宅我杀他满门家眷,又赶到大堂我就杀州官。
后有官兵把我赶,我一到清水桥下边。
清水桥下某有难,上神老母点化俺。
她叫俺拳打鼻破血染脸,拨发扎须我改容颜,
拨发扎须我改容颜,姓氏未改我本姓关。
那时我一到樊阳镇,偶遇着刘张在桃园。
俺弟兄桃园三结拜,乌牛祭地马祭天。
樊阳镇有一个王铁匠,与俺弟兄造兵器。
与大哥造一口双吴剑,三弟造杆大将鞭。
丈八银枪吴牛杆,与某将造一口偃月寒。
过五关我只把六将斩,刀劈蔡阳在我的马前。
今天大哥寿诞日,需要拜寿到西川。
叫艄水拉抛锚往前盘……”
看到这架式,喽啰懵了圈,跑到后堂,向当家的禀报去了。
‘老抬’老架子箱倌,闻得唱腔,知是师弟“脆甜瓜”来了。他不知何时弄瞎了一只眼,颠着脚儿来到前堂,气场上来,唱和道:“
乌骓马跑开如风浪,来了涿州翼德张。
大哥西川为皇上,二哥荆州自为王。
某家稳坐郎州上,大小儿郎磨快枪。
今天大哥寿诞上,给大哥拜寿到宴上。
小校催马往前望,又只见岸边扎营房。
下马了稳站长亭上……”
唱毕,师兄师弟俩人握手大笑。下人摆座上茶。林梅祖接茶,坐定,道明来意:“师兄,咱开门见山,俺是冲着毛茹森来嘞!”老抬‘老架子’箱倌听了,脸带愠意:“师弟,此人为富不仁,欺行霸里,与你非亲非故,管他作甚?”林梅祖头儿一摆,言道:“哎,毛东家多年对咱戏班抬爱。这回,又在捧俺‘脆甜瓜’哩场出了事,这事俺不管,俺在江湖上冇法站!”
这箱倌‘老架子’凝思稍许,捶打了几下后腰,说道:“师弟,俺庙里头还有几十号弟兄吃喝哩,恁说咋办?”林梅祖听得,打开包袱,拿出一袋子,“哗啦”,搁了桌上:“师兄,这是壹佰圆银洋,一点心意,看在俺哩薄面,恁收喽,给弟兄们添置些棉衣罢。”箱倌‘老架子’身后的人见了,开口道:“林老板,这条‘叶子’肥,不止这个价儿?”
林梅祖听出弦外之音,站起身子,“咣当”,俩条‘黄鱼儿’丢在了桌上,外翻了茶碗儿,道:“值不值这个价儿?”‘老架子’箱倌睁开独眼,舒展眉头,倒扣茶碗儿,扭过头问道:“老二,值不值这个价儿?”他身后二当家的即刻话儿转了向:“值,值这个价儿!林老板话儿中听,这面子老架子得给!”
老架子箱倌悦色上脸,正翻了茶碗儿,说道:“常言道:戏子无情。林老板这‘义’字,倒似是《三国》关公单刀赴会,义气盖天,叫俺学着咧!啥也不说了,放人!”
二当家喊来手下,说道:“奶奶地,林老板的做派对上了咱老架子地胃口嘞。这回,肥‘叶子’打水漂【13】哩!传老架子令,放人!”毛茹森从地窨中捞出,听得真切,松了绑,倒头便拜,林梅祖上前,一把扯住:“毛东家,今后多做些善事,便是回报。”
此事一经传出,林梅祖鹊声四起,誉满江湖。
民国八年,‘脆甜瓜’林梅祖接了玉堂春林家班。
民国十八年突遇洪灾,自此与韶谷屯侯家结了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