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食堂傅立夏和张自力两位打工仔,周维强决定农历二十七放假,食堂其他职工晚两天,也就是二十九放假,正月上班时间统一规定在正月初八。张自力表示不满,理由是过年回家的车票本来就十分紧张,农历二十七日放假太晚了,能不能买到票还是一个问题。
周维强说:“你们回青浦县城的车票多少钱一张?”
张自力说:“据了解站内购票是220元一张,站外拦车也得200元一张,但春运期间,站内都一票难求,就别提什么站外了。”
周维强笑道:“小张啊,你这样,你和傅立夏负责召集老乡,凑齐一车客人,车费我给你们老乡优惠,每人180元即可,你们二位免费,我用自己的大客车把你们送达青浦,怎么样?”
商场上有种说法叫作“双赢”,周维强思路清晰,他是在做生意,而傅立夏和张自力也省下了一趟路费钱,相当于半个多月的工资,还是挺划算的。于是,傅立夏和张自力就通过一传二、二传三的方式,联系在温州打工的老乡们,告知他们有包车专程送大伙儿至青浦县城。那会儿,温州至青浦往返的班车每天只有一班,春运期间真正是一票难求,张自力和傅立夏将包车的信息一经传出,不到三天时间,前来主动交付定金者就多达五六十人,一辆车才40几座,超载肯定不行。张自力问周老板怎么办?周维强笑道,只要有顾客,包车没有问题,无非就是再增加一辆车嘛,小意思。就这样,周维强自己本身拥有一辆长途客车,然后他与合伙人商量,提前与长运公司联系另外再包租一辆大客车,待农历腊月二十七那天一大早,将傅立夏、张自力,以及包括黄山太平、池州青浦共七十多位老乡安全运送至青浦县城。
眼看就要回家了,换句话说就要离开打工第一站东屿机电厂食堂了,傅立夏心中莫名地升起一股不舍之情。傍晚,在清运厨房垃圾时,他在机电厂后院的草坪上伫立很久,一会儿望着高大的烟囱那股翻腾的“白龙”发呆,一会儿凝视微波荡漾的塘河浮想联翩。一年来的打工生活,他早已适应了食堂按部就班的生活节奏,虽然比较辛苦,但经济收入比在老家种田强十倍,这在老家是不敢想象的。这一年,他除去日常开支,手头上还剩2000元的积蓄,就是他人生第一次享受到了存款的满足感。
年关一天天临近,食堂生意总体趋于清淡,傅立夏每天下午难得有点闲散起来。忙碌的日子里,虽然身体疲惫一些,但生活比较充实;闲散的时候,他反而有些无所适从。马上要过年了,别人回家是团聚,对于他来说是简直是过难,所以他几乎没什么期待……
那天中餐营业过后,食堂职工聚餐,确切地说是周维强略表心意而给大家安排的分岁酒,尽管酒席比较简约,职工们还是挺开心的。毕竟与大家朝夕相处了一年,傅立夏和张自力都礼貌地向大家敬酒。大厨老梁多少也知道一点傅立夏的遭遇,心直口快地说:“傅立夏,你可以留在温州过年,打一份临工,既可以赚点钱,又免得来去匆匆,辛苦奔波。”
周维强朝大厨老梁瞪了一眼,骂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到底挣钱重要,还是过年亲情重要?”
傅立夏笑笑,心想,大厨老梁的话比较现实,周老板的话重视亲情,都有道理。但是,我不能为了多挣钱就不回家吧?我也不能因为回家要花钱而不回家吧?纵然往事让我失望过,亲情也对我伤害过,那又怎么样呢?用母亲叶美凤的话说,他这一身皮和骨都是老娘给的呢!
这天下午,天气晴好,苏婕悄悄约傅立夏去郊外游玩。苏婕轻车熟路,在牛山北路公交车站上了一辆中巴车,一路向南,在一个叫作沙门寺的公交站下了车。傅立夏抬头望了望,眼前是一座小山丘,瘦骨嶙峋的山坡上生长着一些荒芜的荆棘,一条石径小道蜿蜒向山岭延伸。傅立夏有些困惑,上哪玩不好,为什么偏偏来到这荒郊野外?苏婕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道:“长年累月除了上班还是上班,平时很少锻炼,下午约你出来陪我一起爬一会儿山,就算是锻炼身体吧!”
傅立夏笑了笑,这个解释非常合理。两人沿着石板铺就的山径,且聊且行。不一会儿抵达半山腰,石板路在一块岩石突兀的山嘴处转了一个弯,也就是两人由东面转向了山丘的西面,眼前是一片“凹”型的山坡,山坡上随处可见一座座具有浙南地区特色的“椅子坟”。傅立夏更加迷惑,不知苏婕到底想干什么?
苏婕只管在荒芜的山坡行走,从她稳健的步态来看,她不仅有着爬山的经验,而且对这一带也比较熟悉。在一座比较简约的椅子坟前,苏婕停了下来,从随身携带的包包里掏出一些纸巾,弯腰将散落着树叶和灰尘的坟座平台扫了一片清洁的地方,自己坐下来之后,招呼傅立夏坐下来歇息,说这儿就是她要来看望的目的地。
傅立夏有些傻眼,苏婕这才告诉他,这座坟躺着主人是她的母亲……
苏婕说,她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心里一直想着来母亲的坟墓看看,一时平时只顾着上班,抽不开身;二是没人作陪,一个人上山还是有点胆怯。傅立夏默不作声,他不想揣摩苏婕的用意,也许人家根本就没有什么目的,就是单纯地前来看望一下离世的母亲。
苏婕说:“人生其实是孤独的,尤其是婚姻对于女人来说,更是一件下赌注的事情,全凭运气。我很佩服你的心态,从男人的角度来讲,你的女人背着你了,然而你却从无怨恨,内心深处依然爱着她……而我作为一个女人,男人在外面发达了,长年不回温州,你说,我能怎么办?虽然我有单位,生活不用犯愁,但我是一个女人啊!什么男欢女爱,说白了,不还是为了那点破事……”
傅立夏被苏婕一番坦诚的话扎心了,外国一个作家曾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的不幸”,看来,苏婕每天在食堂里上班,表面看上嘻嘻哈哈,其实内心也是有着难以言说的苦衷。
天色渐晚,远处一轮绯红的夕阳挂着一群山峰中间那座最高峰,近处,一条宽敞的马路横穿东西,偶尔出现一些车辆在来往奔驰着。多年以后,傅立夏终于弄明白,那远山便上雄溪,山下的马路便是后来横贯温州东西的主要交通要道:瓯海大道。当然是后话。
傅立夏原本就是一个细心、自恋且多情的人,彼时,在夕阳西下的黄昏里,与一个婚姻并不幸福的城里女人在一起,他的心既是温暖的,同时也是莫名的失落的惆怅。原本是苏婕给予他一些精神上的安慰,轮到他安慰对方的时候,他显然底气不足,也就心神不安起来。下山的时候,苏婕的脚崴了一下,至于是真崴还是假崴?只有苏婕心里明白。傅立夏趁机搀扶了苏婕一把,傅立夏感受到了女人身体的柔软和体香,一股饥渴的欲望充斥全身每根毛血管。
“我来背你一程吧?”傅立夏拘谨地说。
“不用,不用,慢点走,应该无大碍的。”苏婕微微涨红着脸说。
回家的前一天,也就是农历腊月二十六日那天上午,周维强吩咐傅立夏做了数份蛋糕,他说食堂需要送人情,也就是机电厂相关部门的领导,同时他也给傅立夏和张自力每人留了一份,说是两位打工仔带回老家给家人品尝。周维强问傅立夏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傅立夏想了想说,周老板亲手做的油炸带鱼口感不错,老家山区,带鱼是稀罕食品,如果方便就给我来一些,多少钱,我付给你。周老板说,小意思,钱不钱的无所谓。
周老板平时比较抠门,其实有时候也是很有人情味的。至于来年是否在这儿上班?傅立夏心里打了个梗,毕竟苏婕表哥那边的情怎样?他心里也没底。他连忙说谢谢,并且表态说过完春节,争取尽早回温州。
这天下午,趁食堂处于半放假的状态,苏婕骑着“小凤凰”在前面带路,傅立夏骑着二八大杠跟随其后,二人沿着104国道一路向西。中途歇息的时候,傅立夏问苏婕这里要骑往哪里?苏婕嬉笑道:带你去看瓯江大桥。傅立夏脑海里自然回想起春天刚抵达温州时,清晨看见瓯江大桥壮观的画面……可是,两人并没有骑至瓯江大桥,而是骑过双屿镇之后在一个叫仰义的集市上停止了向前出发的脚步。苏婕始终走在前面,傅立夏倒像一个跟屁虫,两人在集市上逛了一圈,然后走进一家商场,苏婕东瞧瞧西望望之后,选中了一件男士拉链外套,一条牛仔裤,一件米色棉大衣。苏婕说,过年了,回老家着装应干净得体一些,你们那里冬天肯定很冷,穿上这件大衣会暖和一些。苏婕不容傅立夏拒绝,以命令的口吻要他试衣,尺寸合不合身?然后干脆利索地掏钱买单。
苏婕的一举一动,傅立夏看在眼里,感激在心里,一股暖流在心中升腾流淌。
冬天天黑得比较早,六点不到,104国道双屿镇沿线的公路路灯齐刷刷亮了。苏婕和傅立夏骑着单车往市区方面慢悠悠前行,路过汽车西站在一个名叫松台广场的路段,苏婕瞧见路边有一家名叫“水心饭摊”的餐馆,周边环境还不错,一边临近九山河,一边挨着松台山。
“肚子饿了吧,我们就在这儿吃一点。”苏婕说着,将“小凤凰”在路边停稳,先行一步迈入餐馆。
苏婕问稍后进门的傅立夏想吃什么?要不要来一瓶啤酒?
一个温州女人为什么总是对自己这么好呢?是不是交上“桃花运”了?傅立夏有些尴尬地说了一句“随便”。苏婕点了一份炒粉干、一份现成的糖醋排骨和一盘卤鸡爪,还点了两份炒菜,她让饭店老板娘拿了一瓶双鹿啤酒,她自己却要了一杯开水。两人面对面而坐,傅立夏享受着啤酒与美食,苏婕不时地盯着他窃笑,笑容里掺杂着一种暧昧的调皮。
傅立夏早已感觉到每每跟苏婕单独在一起,心情就特别放松,这样的舒适感在他以往的人生经历当中似乎没有出现过。他就着美味排骨和鸡爪,三下五除五将一瓶啤酒灌进了肚子,想到明天就要回老家,此刻他思绪万千,这一年来的朝朝暮暮的相处,以及眼前这位温州女人对自己的友爱与关心,傅立夏内心充满依恋和感激。
苏婕说:“过年了,回到老家后,对父母亲的态度要好一些,过去的事情就让过去了,别再折磨自己,开开心心过个年。”
傅立夏默默地点点头,他原本想问问她老公春节回温州不?可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对于他来说,若要珍惜眼前这位女人对自己的关爱,难得糊涂应该是清醒而明智的相处方式。
“谢谢你,小老师母……”傅立夏欲言又止。
“以后就叫我苏婕好了……”苏婕坦诚地说,她的眼睛一直盯着傅立夏,面部表情有种无须言语表达的暧昧。“正月回温州的时候分两步走,要么在食堂再上一个月的班,也有可能直接去我表哥所在的公司上班,到时候看情况再确定。”
可能是卑微之心在作祟吧,傅立夏竟然有些害羞起来:“好的,听你的。”
“你和我之间,只是职业不同,身份不同,但人格是平等的。你要记住,无论身在何处,你都是一个男人,责任、担当、义务、能力,等等,都是一个优秀男人必须要具备的素质。你的妻子既然与你同甘共苦,为什么又选择离你而去?这一点你是需要反思的……”苏婕见傅立夏脸上的肌肉有些不自在,又改口说道:“不好意思, 不该说这些不开心的事情了,祝你明天一路平安,回家乡开开心心过个年。”
两人离开饭馆,推着自行车沿着人民路步行了一会儿。冬夜的街景虽然有些冷清,但也别有一番迷人的情趣。在小南门路口,苏婕停步脚步说:“你就从这儿回机电厂吧,晚上早点睡,明早我就不送你了,拜拜……”说着,朝傅立夏挥了挥手,迈开一只小腿跨上自行车渐骑渐远,消失在街边迷人的霓虹灯光里。
路灯下,望着苏婕远去的背景,傅立夏心里顿感一阵茫然,他拍了拍塑料袋,心想这岂止只是衣物?分明是人家温州女人的一份爱心啊!
腊月二十七日凌晨,两辆长途大客车已经稳稳地停靠在机电厂食堂门前,与此同时,一些交了定金的老乡也陆续从各地赶过来。周维强是一个行事靠谱的人,用他自己的话说,既然收了打工仔们的路费钱,将大家安全送到家乡是责任,不得含糊。
傅立夏凌晨醒来之后,再无睡意,回想这一年来在温州打工的经历,虽说刚来的时候颇遭遇一些挫折,在食堂里工作收入也很一般,但人在他乡平平安安便是幸运,况且苏婕对自己的关爱,使他一颗孤独受伤的心在茫茫人海中邂逅到了一份珍贵的友情,至少灵魂不再那么孤单。这一年来的打工生活的体验,傅立夏开始清醒的意识到自身的短板,尽管17岁学徒,掌握了篾匠手艺,可以凭一技之长在乡村吃百家饭;虽说苦涩青春白手起家,耕地种地庄稼活样样都是一把好手,做庄稼可以填饱肚子,但这些充其量只不过是依靠身体的本钱在苟且地活着。进城之后,在机电厂食堂打这份工,无非仍然依赖体力才能够生存下去。那么,才三十来岁的他该如何克服自身的短板、未来在城市能够更好地生存下去呢?傅立夏心里是茫然的。至于苏婕向他表哥潘峰求助,替他安排一份工作的事,不管春节后能否成为现实?在没有获得明确答案之前他心中依然充满着期待,换句话说,他没有能力做出其他选择。
腊月荒天,在外的打工者人人回家心切,清晨七点钟不到,老乡们拎着大包小包的都齐聚了。驾驶员为了早点返程,一点也不墨迹,及时开动马达,做出顺速出发的架势。傅立夏和张自力各自随乘一辆大客车,傅立夏穿着苏婕给他买了米色棉衣,牛仔裤,看上去比年初刚来温州时要年轻一些。他除了周老板馈赠的一只大蛋糕和一份油炸带鱼之外,几乎没有什么行李。周维强匆匆赶过来,一边叮嘱驾驶员路途切记注意安全,一边祝车上的乘客平安回家,提前祝大家春节快乐。由于老乡人多,40来个座位的大客车已经满员,傅立夏只好坐在驾驶室后方发动机的位置上面,虽然身体有点憋屈,但发动机产生的温热效应,却让他一路上享受到冬天里的暖流。
从温州至青浦县城,全程约580公里,沿104国道途经乐清、温岭、天台、嵊州、杭州、绍兴、湖州、广德、宣城等地区。由于路况时好时差,全程正常行驶起码36个小时,甚至48个小时。在傅立夏的记忆里,杭州至绍兴路段算是比较理想化的,不负省城公路的气派。人坐在车里放眼望去,窗外高楼林立,如果是夜晚,灯火阑珊,更有人间天堂迷人境遇;然而温岭至天台一带,由于翻山越岭山高路远,路况实在不敢恭维。在往后多年的打工生涯里,春节回家的旅途中,缕缕经历着各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艰辛与困境:一票难求,只是其一;其次是时常遭遇地方上路霸敲诈勒索,以及沿途黑饭店的强行用餐……这些春运期间的曲折遭遇,都为傅立夏后来业余写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