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黑咕隆咚的窗外传来一阵阵鞭炮声,彼此起伏,大年初一九都乡的民俗叫作“出晴”,图个吉祥。父亲什么时候回屋子的?傅立夏没有察觉,他只是被石湾园道坦上的鞭炮声给震醒了。从年夜饭张贴门对子到大年初一“出晴”,这一系列传统规定性动作,原本是过年之温馨程序,都是美好的回忆,但如今只有父子两代人过年,傅立夏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酸楚。
大年初一,天气晴好。傅立夏早早起床,洗漱完毕之后,捧着父亲泡好的一杯茶站在石湾园高高的道坦上,漫无目的地四周张望。山村一片安静,偶尔传来几声爆竹声,那是村里孩童们在嬉戏。小时候,20世纪70年代,王家畈村与庙后村,缘于同属于红旗生产队,两个自然村在大年初一这天清晨,邻居之间是有着相互挨家挨户拜年之传统习俗的。80年代,村里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了,过年的时候,王家畈村与庙后村邻居们不再走动了,但本村邻居们依然互相串门拜年,既增强了春节的气氛又增加了邻里之间的情义。现如今邻里之间也不再走动了,年味变淡了,大家都越来越注重现实了。傅立夏在家待了一个上午,看不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只有几个孩子路过石湾园时,于顽皮嬉闹中在坦道前转悠了一圈。
一个身材壮实、说话时夹着少年发育期“破喉”的腔调,挺着胸从傅立夏面前一闪而过,看少年虎头虎脑、身后还有几个跟班的小罗罗的样子,便知他是村里的“孩子王”。“孩子王”名叫王成,九都乡副乡长王国庆家的独苗。早些年,傅立夏于坐落在上塘大队梅田村之九都乡中心小学担任代课教师的时候,王成还是他的学生。开学不久,傅立夏就发现王成成为班上的“老大难”,他的难不是智力问题,而是学习态度问题,课堂上不认真听讲,还喜欢做小动作,作业不写,要么潦草应付一下。傅立夏忍不住在课堂上批评他几句,希望他端正学习态度,不料王成却理直气壮地反驳道:“你又不是真正的老师,谁不知道你是篾匠,凭什么教俺?”
傅立夏在课堂上被王成这个熊孩子的话给愣住了,思考一番后严肃地回答道:“王成同学说得没错,我是篾匠,一个手艺人,但现在的我是受上塘大队小学聘请担任的一名代课教师,说明我有资格教你们知识。作为学生,好好学习、专心听讲、认真完成老师布置的课堂作业,是你们小学生必须遵守的纪律,听明白了吗?”
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学生,是否听懂傅立夏这番话,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认真教学才是自己的本分。时光匆匆,一个转身,当初的小学生已是初中生了,壮实的身材与目中无人的表情,见到曾教过自己的教师,仿佛看见陌生人一样,非但没有礼貌地招呼,而且眼神中还透着少年的狂傲,难道是受他父亲王国庆基因遗传的影响?
傅立夏摇了摇头,宛自一笑。他无权责备一个无知少年的举止,只是心里感觉一股莫名的失落。王成身后的几个孩子中间,还夹在一张熟悉的面孔,他便是胡三豹家的少爷、瑞儿生前的同学胡俊杰。看到胡俊杰,傅立夏脑海里自然闪现出瑞儿生前可爱活泼的身影,他努力试图忘却过去的悲伤,然而现实怎么可能做到遗忘?胡俊杰看到傅立夏的那一刻,眼神掠过一丝不安,他乖巧地喊道:“傅瑞爸爸……”这一声喊是童心本真,无意间却击中了傅立夏心中那最柔软的部位,傅立夏回应道:“俊杰小朋友,你好,新年快乐!”说完,转个身泪流满面。
石湾园正屋三间平房,是傅立夏与女人杨红霞为筑梦幸福家园而一起打拼的成果见证。往年春节,家里虽然清贫一点,但有女人洗洗刷刷忙碌的身影,有瑞儿甜甜的笑颜,家庭仍然弥漫着一股温馨的气息。现如今原本好端端的一个家只剩下父子俩,一种难以言说的痛楚在傅立夏心中挥之不去,这个年于他而言心情注定是抑郁的。大年初一,整整一个上午,几乎没有一个邻居上门走动。当然,身陷人生低谷的傅立夏内心很卑微,他也没有在王家畈村里随意串门。记忆里的童年,大年初一或初二,傅立夏都要翻山越岭去三十六岗拜年。傅立夏的性格天生是个偏爱怀旧之人,小时候外婆对他的疼爱,点点滴滴他都记在脑海里,多年之后,当他重启文学梦的时候,写过不少关于童年和故乡往事的散文,其中就有《遥远的山岭》《在故乡喊山》等数篇怀念外婆的文章。
往年正月初二,傅立夏和女人杨红霞携手瑞儿,一家三口沿着莲花西峰山脚下田间小路,赶往塘口村老丈人家。老丈人杨昌龙种庄稼是一把好手,只是嗜酒如命,每天晚餐都得整三两,对女婿傅立夏能吃苦的精神表示认可,闲聊中偶尔生出一丝同情心,同情女婿出生在一个不幸的家庭,得不到父母的依靠;丈母娘叶金枝对外孙瑞儿是疼爱的,但为人却极其自私,爱占便宜,女儿和女婿白手起家,生活本来十分艰难,她非但不支持,反而常常从女婿家中进行搜刮相应的物资或钱财。比如说,女婿家杀年猪了,一年到头好不容易有个两三百元的收入,本来是用于还债的,而叶金枝私下里向女儿借钱,一张口就是一二百元,关键是每笔钱往往是有借无还的。傅立夏很是苦恼,怎么就摊上这么个贪心的丈母娘呢?
曾经那些令人伤心的、痛苦的往事,傅立夏自然是不愿多想,然而在外打工一年当身躯又回归往日场景之中时,记忆中的人与事在脑海里会自动弹出。为了打发春节期间内心无法排遣的孤单与隐痛,他打算去小烟冲自家责任田或牛岩岭自留山转一圈,以此消磨难熬的时光。这时候,发小陈福生、小名地宝双手捧着一只茶杯出现在石湾园的道坦前,微笑而又憨厚地说道:“锦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在温州还好吧?”
傅立夏眼睛一亮,终于逮住一个可以陪自己聊天的人了,连忙回应道:“三十晚上才到家,进屋坐。”
傅立夏将发小地宝引进屋子,又是递烟,又是往他茶杯里加开水,显得格外热情。
陈福生也不客气,他原本手指头夹着一根香烟的,傅立夏递来的香烟,他不慌不忙地接住,然后动作熟练地往耳朵轮廓后面一夹,悠然地呷了一口茶,吸了一口烟,神情很是惬意。
一看这副状态和神情模样,傅立夏就知道地宝虽然没有外出打工,但在家里混得也不差。
“过完年,还去温州吧?”陈福生关心地问道。
“是的,假如不去温州的话,待在家里能做什么呢?如今篾匠手艺活也不吃香了。”傅立夏如是说。
“假如不外出打工待在家里的话,只能跟俺一样在矿山做事,赚点零花钱没问题,只是特别辛苦,甚至还得靠运气……”陈福生话说了一半就打住了,毫无疑问,在矿山做小工是一份极其危险的劳作。
望着发小地宝一副无忧无虑自在安然的神情,傅立夏百感交集,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位发小内心世界比较强大,骨子里有一股卑微而又认命的洒脱,他自叹不如。
陈福生在矿山做小工,老板便是胡云豹,傅立夏是知情的。至于多少钱一个月?矿山生意怎么样?傅立夏外出打工一年了,并不知情,他没有问,也不必问。彼此心知肚明,在矿山做小工是拿生命做赌注,即便工资收入可观,万一哪天一不留神有个什么闪失,谁也不敢保证,毕竟矿山曾发生过数起意外死亡事件。不过话又说回来,不是人人都必须外出打工,况且有些人并不具备外出打工的条件,就拿地宝来说,他父亲陈登科近年来患有老年痴呆症,生活自理都是问题,地宝在矿山干活,早出晚归,便于照料父亲。那么问题来了,像陈福生这样一个青壮劳力,如果待在村里仅仅守着自家几亩责任田能有什么收入?所以对于他来说,在矿山做小工混口饭吃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叶美凤相信算命,儿子锦谷出生100天时,举行了一个简单的抓周仪式:堂前地上摆放着一只簸箕,簸箕里放置镰刀、锤子、算盘和笔,可能是笔杆插在算盘中间比较显眼吧,三个月大的婴儿锦谷无意识地抓起一支笔。这件事本来只是民间流传下来的一种娱乐,然而叶美凤却坚信不疑。傅立夏的童年,记忆中母亲心情好的时候,口口声声都说大儿子将来是做文事的,也就是靠笔杆子谋生的。多年以后,傅立夏爱上了文学写作,他严重怀疑自己是不是婴幼儿那次抓周抓到一支笔这件事潜移默化地被母亲给洗脑了。
至于抓周是否属于迷信活动?这个不必较真。只是在傅立夏的潜意识里,尤其是瑞儿去世以后,他开始不得不相信命运。发小陈福生从小到大的成长境遇,傅立夏觉得就是人生与命运最好的注解,相比之下,他感觉自己在某些方面还是比较幸运的。
比如说母爱。傅立夏自结婚成家以后,母亲叶美凤忽然变了一个人似的,极端言行犹如仇人一般。但是,在傅立夏童年成长的日子里,他享受到了母亲点点滴滴的关爱。比如说,小时候过年,即便没有新衣裳穿,一家人每人至少有一双新布鞋。为了过年的时候一家人都能穿上新布鞋,寒冬腊月农闲季节的夜晚,母亲坐在火桶里,借助煤油灯微弱的灯光,一针一线纳鞋底。夜深人静,肚子饿了,母亲就从柴堆旁一只稻箩里掏出一只红薯充饥。母亲低头纳鞋底的画面深深地刻在童年傅立夏的脑海里。
陈福生的童年就没有这般幸运和幸福了。他的衣服破了没有人缝补,邻居家赠予的布鞋鞋底后跟都磨光了,鞋面也穿破穿帮了,也舍不得扔。很多时候,叶美凤看着地宝赤脚好可怜的样子,心生怜悯,她就把儿子锦谷穿过的二成新的布鞋送给他。
陈福生的母亲是个疯女人,至于是怎么疯的?村里流传着好几个版本。一个版本是“流产”说。地宝是陈家长子,据说他脚下有三个弟弟出生后都不幸夭折了,如此给母亲带来致命的精神打击;另一个版本是“弱智+神经”说。话说有一年,村里来了一个要饭的女人,神志不大清楚,容貌长相还算顺眼,村里好心人看陈登科三十好几还打光棍,就劝陈登科收留人家,便是一桩两全其美的事情。刚开始女人只是看上去有些轻微痴呆,缺乏正常的与人语言交流沟通的能力,但个人卫生基本还能自理,后来怀孕生了福生之后,又接连二三地流产,整个人就渐渐地彻底疯癫了。
陈福生的母亲去世的时候,地宝才八岁,女人于冬天的一个夜晚不幸在庙后村村口池塘里淹死,次日中午尸体被打上岸的时候,手里还揣着一棵萝卜菜。有人说她是被男人活活饿死的,女人患有严重的神经病之后,遭男人陈登科百般嫌弃,一次又一次举着赶牛用的竹鞭暴打女人,强行将她拖离家中,赶出村庄。令人同情的是女人虽然变成了一个疯子,每次被赶出家门在九都乡流浪了几天后,又自行回到了庙后村,并且嘴里一直念念叨叨老二老三的名字,大意是要男人还她的孩子……
大家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傅立夏的童年,虽说家境破落不堪,父母争吵不休,但远比失去母爱的陈福生要幸福快乐得多。在傅立夏的内心深处,对于发小地宝一直心存感激,两人之间有着难兄难弟的情分。
20世纪60、70年代,王家畈村与庙后村人丁兴旺,与傅立夏年龄相差无几的孩子有陈福生、胡云豹、王国庆、王卫东等。成年以后,大家聊起来都是发小,但发小与发小之间也有着少年江湖的义气与恩怨情仇。胡云豹的童年,虽然背负祖父胡祖坤是地主身份,但毕竟家大业大底子厚,别的不说,单单两厢一厅一天井式徽派建筑风格的房子,在庙后村就属于独一无二的乡村文化遗产,令人刮目相看。胡云豹从小就有一股富家子弟的霸气,夏天的时候,与傅立夏、陈福生几个小伙伴一起到小溪边的沟渠“放岸”——一种截断涌向田野沟渠溪流的捕鱼方式,每次收获了鱼分鱼时,虽说在分量上算是比较平均分配,但胡云豹都是挑个头大的鱼,他的唯我独尊自私自利的行为竟然屡次获得同伴们的默许。
王国庆的童年家庭底子也不赖,父亲王云蛟是九都乡方圆五十里名声响当当的兽医,不仅擅长给猪牛看病,还会骟牛和阉猪,关键是只有他王云蛟精通于这独门手艺,放眼整个九都乡竟然没有一个竞争对手。在傅立夏的少年记忆里,王云蛟是看不起父亲傅江北的,有一次,自家养的猪崽不吃食,体温发烧,母亲焦急万分,毕竟养猪是村里人家唯一合法的副业,更是一家人一年到头为了增加活路的期望。父亲先是跑到湾里坐落在观音桥头旁的兽医站,找到王云蛟说明来意,王云蛟板着一脸横肉,让父亲先回去,说自己随后就到,结果等到傍晚也不见王云蛟的人影。王云蛟是九都乡出名的酒鬼,请他骟牛或阉猪不仅要给足两包香烟,还得准备一桌饭菜,并且好酒伺候。王云蛟为人口碑不好,但手里有绝活,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令人羡慕的是他竟然培养了一个有出息的儿子,晚年生活照样风光。在上塘大队,王国庆是一位有着读书天赋的少年,再加上家庭底子厚实,他的童年时光可谓阳光灿烂。比如说傅立夏年少时放牛是必修课,王国庆从来都没有体验过放牛是啥滋味,因为兽医父亲王云蛟会挣钱,不需要儿子吃放牛、砍柴这些苦头。王国庆读书勤奋,在黄石镇黄石中学高中毕业后应征入伍,在部队大熔炉里锻造了三年,退伍后凭借扎实的文化知识以及出色的人格魅力,为他走向社会后的仕途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同为一起在王家畈村与庙后村童年成长的几位发小,王卫东性格属于另类。王国庆虽然不用与傅立夏他们一道上山砍柴、放牛,但上学的路上,他还是乐意与傅立夏、胡云豹一道来回,一起嬉耍,书包里装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他也愿意掏出来与小伙伴们一起分享。王卫东不一样,他的少年生活习惯独来独往,冥冥之中视傅立夏为仇家,上学的路上与平常遇见从来不主动言语。傅立夏有时不免觉得王卫东这小子好可笑,人的性格与命运,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仿佛都是前世因果。王卫东的母亲胡雪梅再婚嫁给了鲍年庆,父亲王继昌人到中年以后患有糖尿病,离婚后就没有再婚。胡雪梅就只有王卫东这么一个儿子,村里开始实行承包责任制后,鲍年庆家的农活,少不了王卫东的身影。王卫东在情感上并不排斥鲍年庆,并且亲切地称他为伯父,鲍年庆打心眼里喜欢再婚后这个现成的“侄儿”。傅立夏从出生就与杏园鲍家没有丝毫的瓜葛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王卫东虽然不及王国庆那么有作为,能够坐上九都乡副乡长的位置,但近几年担任了上塘大队队长的职务,作为地方上村官的他手中有点实权,也是受村民尊重的。
随着大伙儿年龄的增长,昔日的发小们一个个长成帅气的小伙子,成家的成家,做官的做官,有了各自的家庭,纷纷为生活打拼,也就不存在什么发小之情了。唯有地宝由于家境依旧处于贫困线上挣扎,三十岁了,仍然打光棍。用他自己的话说,这辈子就认命吧!
傅立夏对地宝充满着感激,早在前几年他白手起家的时候,建造石湾园房屋时欠下木工、砖匠师傅工钱,以及石头、砖瓦等建材款,总计1780元的债务。傅立夏压力山大,为了增加收入,早日还清欠款,不得不将小烟冲六亩责任田全部搞双季水稻。女人杨红霞勤劳能干,也特别肯吃苦,割稻、插秧都是一把好手,甚至体力活跟男人也有得一拼,满满两箩筐稻谷压在傅立夏肩膀上,他明显支撑不住,缺乏肌肉感的小腿摇摇晃晃,杨红霞见状,叫男人放下担子,只见她腰一弯,扁担上肩,胸一挺,挑起装满稻谷的箩担,在狭窄的田间小道行走自如。可是脱粒机是庞大而又笨重的,女人没有这个能耐,傅立夏独自移动更是一筹莫展,这个时候,江湖救急的人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发小地宝。
陈福生做事向来十分卖力,不作奸,将笨重的脱粒机从石湾园抬到500米之外的小烟冲,沿途尽是陡峭的山坡和逼窄的田埂,中途根本没有办法换肩或停下来休息,地宝明显力不从心,但他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坚持到底。有了发小的帮衬,傅立夏每年的“双抢”都赶在立秋前及时完成抢割抢插的双季任务。
如今坐在眼前的陈福生,仍然单身,原因很简单,家里生活环境没有丝毫的起色,祖上留下的老房子,年久失修,摇摇欲坠,父亲陈登科不仅伴有老年性痴呆症,而且还有轻微中风的症状,日常生活起居不能没有他这个儿子陪伴着。在乡村,早些年会一门手艺的人应是比较吃香的。陈福生也会一门手艺活,他会桶匠,也就是箍桶,石湾园屋后茅厕里两只装粪的大木桶便是地宝早些年的手艺活。值得佩服的是,他地宝箍桶的手艺活是无师自通、自学成才摸索出来的,不像傅立夏虽然会篾匠手艺,但经过两年多的拜师学徒才出师的。自从九都乡出现打工潮之后,年轻人纷纷走出大山,奔赴上海、广东、温州等各大城市,开启了进城淘金的生涯。村里人收割庄稼也渐渐习惯了塑料袋,日常生活也逐步与时俱进,篾匠也好,桶匠也罢,昔日的手艺人逐渐被时代淘汰。傅立夏即便不外出打工,他的篾匠手艺也自然会失业。
大年初一,陈福生主动前来石湾园看望发小锦谷,一是杏园与石湾园挨得很近,一盏茶的工夫,二是念及发小情义,看看锦谷这一年在外面打工混得怎么样?囿于长期贫困的家境,造成陈福生有社恐症,平时不爱与他人说闲话。他在矿山做小工,那是一份只需要蛮力就可以了,他每天佝偻着腰背打炮眼或检查爆破过后的矿洞有没有存在安全隐患,这份活劳累而又孤单。此刻,坐在石湾园发小家的屋子里,与从小在一起放牛的锦谷面对面喝茶、抽烟,陈福生的话匣子又一下子被打开,他将自己在矿山做小工的一些遭遇或不公向傅立夏倾诉。尽管地宝的话语明显有些啰嗦,有些表述缺乏内在的逻辑性,但傅立夏自然能听懂他心里的憋屈,俗话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傅立夏也不便多嘴说谁的不是,只好间歇插几句安慰他的话语罢了。
话说王家畈村与庙后村后山神龙峡山脉是九都乡南与六都镇北之间的主峰,由东往西全境长达7.6公里,神龙峡北向狮子峰与石窑墩两座山峰,从前是茂密的松树林,间或生长一些杂木,如今成为鑫皖矿业与青峰石英矿两大开采公司主营矿场。鑫皖矿业有限公司主场设在狮子峰,公司董事长便是胡云豹;青峰石英矿主场设在石窑墩,王国庆前些年从九都乡副乡长的位置主动辞职以后,担任青峰石英矿业公司总经理,据说后台另有大老板居住在省城。
傅立夏骨子里佩服发小胡云豹的果敢与豪气,说实话在九都乡开矿当老板不只需要相当的经济实力,更需要拥有行走江湖的胆识与霸气;当然,他更佩服王国庆的谋略与睿智,以及为人处事向来沉稳的风格。傅立夏暗自感叹:同为发小,胡云豹与王国庆二人在九都乡都是名气响当当的人物,即便有人背地里心生嫉妒,说一些阴阳怪气的话,但见了面谁还不是尽显拍马屁之能耐,说一些言不由衷的夸赞之词?而他与地宝二人简直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也许,这就是命运吧!
陈福生吃着烟,喝着茶,满嘴的黄牙有一句没一句地讲述着两家矿山老总从明争暗斗到公开翻脸的故事,有些是他地宝亲眼所见的,有些是道途听说的。傅立夏提醒地宝说话要注意场合,涉及人家的声誉,私下跟他聊聊没事,但不要在外面与其他人乱说,免得引起麻烦。陈福生点了点头笑道,赚钱才是硬道理,其他的人与事也轮不到他地宝说三道四。
临近中午,傅立夏准备把炭炉子热起来,搞一个杂烩火锅,与发小地宝痛快地喝点小酒,过年嘛,也难得发小上门问候。陈福生连忙摆了摆手,说下次再聚也不迟,他说自己还要趁早去东山村姑妈家拜年,傅立夏不便勉强,送客至门外的大马路上,望着地宝年纪轻轻却身形单薄的背影,心底忽地生起一股同病相怜的抑郁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