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小地宝离开之后,石湾园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空空荡荡的几间屋子唯有除夕夜新张贴的对联彰显一丝春节的喜气,除此之外感受不到鲜活的新年居家温馨之气息。
傅立夏郁郁寡欢,心中难以从往昔温暖的家庭氛围中走出,但他又不得不佯作看上去还不错的精神状态来。1995年新年来临之际的他才33岁,在旁人看来这个年龄与他承受的苦难显然无法吻合,只能说明他结婚成家比较早,自瑞儿降生来到人间后,24岁的他就升级做了一名父亲。1992年秋天,妻子杨红霞离开家乡远赴广东打工,繁华的都市生活很快使女人乐不思蜀移情别恋;1993年10月8日,瑞儿在黄石镇和平医院因医疗事故8岁的生命戛然而止……这些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年纪轻轻的傅立夏猝不及防,原本与女人白手起家、辛辛苦苦打造成石湾园三间平房,幸福生活才刚刚开启,却遭遇如此致命的打击,傅立夏内心的隐痛岂能是一年半载能够治愈的?
傅立夏无所事事,将房间和厨房简单地收拾一遍。父亲毕竟人到中年,长年在田地里干活,屋子顾不上收拾又脏又乱也是正常的。傅立夏在整理一些物品的时候,无意间从床头柜子里发现一本熟悉的笔记本,打开一看,上面记录了1987至1988年建造石湾园房屋时购买建材的一些支出,此外还有在日常生活中邻居相互之间大米、糠借进与借出之数量流水账,他发现女人虽说只有小学毕业,但心很细,无论是自家向邻居借大米,还是邻居向自家借米糠,每笔账借出与归还时间都记得清清楚楚,而且字迹书写也十分工整。如:9月13日,向巧珍婶借糠17斤(连伙),11月7日已归还。傅立夏反复翻看了几遍,突然禁不住泪流满面,原来,笔记本子里面虽然大多是空白页,但有几页却被瑞儿生前涂鸦过一些小鸟、大公鸡、风筝、草房子什么的在上面,还有东一行西一行书写不太规范的拼音字母,睹物思人,触景生情,傅立夏难以抑制内心的悲伤……
1994与1995年的春节,对于傅立夏来说不叫过年,而是叫作过难。
简单地收拾完屋子之后,傅立夏下意识地从口袋里将从温州带回家的现金数了数,其实数与不数都一样,在温州打工一年,每月300元的工资,省吃俭用,带回家只有1500元,除去打工之初前三个月的工资还债的还债,之后每月勉强结余100来元。这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1500元该怎么花?傅立夏不得不盘算一下。首先起码要给父亲500元,毕竟一个家庭一年到头的人情来往支出,总不能倒逼父亲想办法吧?再说父亲种几亩田,除去种子、农药和化肥,根本就没有丁点盈利;母亲起码得给她300元,要不然于心不安,无论之前发生过怎样的过节,他是儿子,孝顺老娘是本分。春节期间或多或少会有一些消费,比如说张自力家,他应该要上门拜年的,以表打工之初他对自己的帮助之情,此外还得留一些作为年后奔赴温州的盘缠。傅立夏忽然觉得在东屿机电厂辛辛苦苦打工一年,才勉强糊口,心里又莫名地升起一阵酸楚。
正月初二,阳历为2月1日,天气阴转晴,气温有明显回升迹象。父亲傅江北昨晚又不知上哪家唠嗑,到凌晨才回家。傅立夏是多么期待过年这几天,父亲夜晚就不要出门溜达,而是待在家中一起聊聊天,但事实上父子之间也没有什么可以值得深聊的话题。傅江北虽然深更半夜才回家睡觉,但清晨依然很早就起床了,和往常一样,他先是将饲养的那头水牛牵到屋后山边找一块空地系住,这样的话,水牛就有了方圆20来米的自由空间。傅江北回到家后,动作利索地点亮灶台里的灶火,先烧两瓶开水,然后煮一碗糖水蛋。作为父亲,傅江北意识到自己没有经济能力帮助儿子重新规划未来,但守住石湾园三间屋子不被风雨浸蚀,是他的义务和责任。他清楚儿子在温州打工,在饭店里洗碗端盘子挣钱不容易,他并不奢望儿子能够给自己多少钱,他期盼着儿子什么时候能够从头再来,开启新的生活。
傅立夏起床、洗漱完毕后,父亲叫他把刚煮好的鸡蛋趁热吃掉。傅立夏“嗯”了一声,他明白,这一碗看似很平常的煮鸡蛋,其实浓缩着父亲无声的关爱。
从小到大,别人总是说他是鲍年庆的“种”,甚至傅江北也间接承认他是杏园的后代,但是傅立夏打心眼里,认为傅江北就是亲生父亲,心里从来没有丝毫的排斥与隔阂。
“你什么时候去老屋看你妈?今天初二了,志勇他过年回来了吗?”傅江北轻声询问道。
弟弟傅志勇在广东打工,算是九都乡较早一批外出的打工仔其中一员。据说有段日子因一时没有找到工作而流浪街头,碰巧遇上嫂子杨红霞,女人看见小叔子一副落魄的模样,当即在街头小饭馆请小叔子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并且还给了傅志勇两百元现金。弟弟年轻懵懂,曾经听从母亲怂恿,在寒冬腊月大雪纷飞的日子,趁傅立夏在山里苦麻塘人家做篾匠,无事生非故意找茬将嫂子一顿猛揍,杨红霞当时被小叔子打得鼻青眼肿,瑞儿被吓得在雪地一边滚爬,一边哭喊着“妈妈”……一年前的深秋,瑞儿出事以后,女人带傅立夏到东莞打工,闲谈中提到她请小叔子上馆子这件事情的时候,表现出特别的释怀与坦然。女人说自己嫁到傅家之后,没有享受到安稳的日子也就罢了,还动不动就遭遇婆婆侮辱谩骂,甚至遭遇小叔子毒打……这些都过去了,她要开始新的生活了。言下之意,她的移情别恋是被逼迫走上这一条道的,谁叫丈夫没有男子汉的气魄呢?
傅立夏知道女人骨子里并不坏,夫妻之间的感情迈向破裂的边缘,自己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无论是家庭地位或威信,还是在夫妻性生活方面,自己都显得无奈而又力不从心……
傅立夏大年三十才匆匆赶到家,弟弟过年有没有回来?他并不知晓。父亲的提问,眼神里充满关切的目光,显然表明老头子期盼一家人和睦相处,尤其是大过年的,家人团聚,喜笑颜开,过年的气氛才显得有滋有味。
傅立夏端着碗,就着水煮鸡蛋的润滑,一口气将鸡蛋吞进肚子,他抹了一下嘴唇回话说:“我上午就过去一下老屋,回头还要去一趟石门村到张自力家拜年,刚到温州的时候,多亏他的帮助。”
傅立夏说的“老屋”,代指“老娘”,其实他也不想这样,但老娘性格怪异,容不下他这个大儿子对自己的争辩态度与叛逆行为,简单来说就是母子之间不能好好说话,无法沟通,傅立夏唯有忍气吞声。并且,他不得不要学聪明一点,那就是老娘说什么都是对的,做什么事都可以理解,更不要当面顶撞老娘,或背后与他人闲言碎语,要不然,有他好果子吃的。
1995年的春节,对于叶美凤来说心情有些复杂,一种莫名的压抑思绪堵在胸口令人开心不起来,向来热情好客的她头一回失去了摆酒请客的愿望。
一年前的正月初二,叶美凤在家里摆了一桌酒,邀请二叔傅正华、上塘大队长王卫东,以及邻居胡云豹的叔叔胡培松等,上门做客。这顿酒名义上说是正月亲友聚餐,实际上是叶美凤要搞事情。她让王卫东传话给傅立夏来家一起吃酒,傅立夏知道母亲的脾气,不能给脸不要脸,他自然是没有理由拒绝。但实际的情况是在宴席之前,叶美凤事先委托胡培松主持了一场傅家家庭内部矛盾调解会议,会议的主题就是关于二老养老问题。根据叶美凤的个人主张,丈夫傅江北由大儿子锦谷养老,生老病死都由锦谷负责;她自己跟小儿子傅志勇一起生活,从今往后生活上的一切问题由小儿子承担。叶美凤这个提议合情合理,就连二叔傅正华也称赞嫂子做法完全是正确的。胡培松也跟着鼓掌,夸奖叶美凤做人通透,此举解决了二老的后顾之忧。
傅立夏自然是没有异议,只是心里有股说出的难受。二十四岁那年,他和杨红霞刚结婚,母亲就将他们从家庭中分了出去,另起炉灶,导致年纪轻轻的他不得不白手起家建造石湾园三间平房。而如今,瑞儿离开人世才四个多月,母亲又将养老的问题具体落实细化,虽说也没有什么不对,但是从情感上来讲有种难以承受的隐痛。表面上看,叶美凤是为了明确二老养老责任,实则是与老头子傅江北彻底划清了夫妻界线,由分家变成分居最终是为老死不相往来做铺垫。傅江北当然知道老太婆的脾气,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不争、不辩,中年傅江北已经学会了遇事看淡,懂得与生活妥协。
眼前新春佳节在即,叶美凤心情不悦,根本原因是囊中羞涩。种田本来就是混口饭吃,何况她只是一位中年妇女,能有什么收入?她与小儿子傅志勇共计三亩二分责任田,由于与老头子分家,耕田、插秧、割稻等一系列农活,她一个中年妇女哪有什么能耐?桩桩活都需要雇工,问题是农忙时节往往有钱也雇不到人手。到了收获的季节,除去种子、化肥、雇工成本,顶多也就赚一点口粮。叶美凤内心开始怀念前些年刚分田到户时老头子的好来。傅江北身强力壮,二叔傅正华路子宽,经常在九都乡一些公家单位接到一些临时工的杂活,也就是农闲季节能挣到一些外快,傅江北虽然不善于过日子,但他从来不当家,钱多钱少一分一厘都交到老婆大人手里,那阵子,除去家庭日常开销,叶美凤花钱有时候还可以任性一下。
现如今大过年的,衣兜竟然比脸还干净,叶美凤越想越难过,于是乎又将所有的委屈统统怪罪到老头子身上。理由是年轻的时候,傅江北如果不那么游手好闲,如果对她不至于动不动就实施家暴?她愿意与他分开过日子吗?责怪加痛恨导致不可原谅,继而痛恨加深……叶美凤心理上早已陷入闭环,她无法走出婚姻不顺与情感受挫的死胡同,以及无法摆脱的贫困命运的阴影。
年前腊月,年味渐浓,家家都开始备年货,叶美凤也不例外。但是,口袋里没钱怎么办?小儿子在广东打工好久没有来信,几时回家?她心里没数。以前与傅江北在一起过日子,老头子凭一身蛮力,在一些工地上挣点力气钱,不论多少都流进了她的口袋。大儿子锦谷到温州打工以后,老头子守着石湾园,听从她分家的主张,开启了老光棍生活模式,那么,傅江北自然是不可能将辛辛苦苦挣得力气钱,再像从前那样一分一厘都交到老太婆手里。叶美凤这才意识到一子下断了一项家庭主要收入来源,可是分家是她主动提出的,碍于面子总不能出尔反尔。于是,埋在心底的对老头子恨之入骨的创伤更加撕裂,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由她一手导演而一步步成为现实。
可是身上没钱,但年总得要过,年货诸如香烟、鞭炮、糕点,多多少少总得备一点,对吧?无奈之下,叶美凤只好采用前半生逢年过节的消费习惯:赊账。
腊月二十九那天天气特别冷,阴沉沉的天空笼罩着九都乡,也笼罩着叶美凤的心绪。她厚着一张老脸来到湾里胡云豹家经营的俊杰超市,张口直接向项春兰表示赊一点年货,等小儿子从广东打工回来归还。
超市平时确实有赊账,一般都在上半年,那会儿村民手里没有收入,但是腊月里,是收账的最佳时机,哪能再赊账?项春兰一听赊账,心里很是不情愿,但碍于乡邻之间的情面,又不好意思拒绝,她一边点点头表示没有问题,一边又说一些阴阳怪气的话。
项春兰冷冷地说:“志勇妈妈,别人赊账是生活无奈,而你怎么会差这点钱呢?没必要说得这么寒碜吧!”
向来爱面子的叶美凤听项春兰语气里带着讽刺与嘲笑的口吻,老脸立刻挂不住,一阵红一阵白,向来不服软的她哪能受得了这般羞辱?叶美凤当即没好气地说道:“哎哟,老板娘,你就说赊还是不赊吧?看不起老娘是不是?老娘告诉你,年纪轻轻做人不要太张狂,谁的脑后勺都没长眼睛……”
项春兰也不是省油的灯,心里道:俺老公是九都乡鑫皖矿业的大老板,你叶美凤算什么东西?当场拉下脸反驳道:“志勇妈妈,你这么说俺就不爱听了,赊账是人情,不赊是本分,怎么就狂了呢?你有本事就别说赊账啊!”
叶美凤自知理亏,关键是口袋里没钱,没钱哪来有底气争强好胜?于是气冲冲地掉头走出胡云豹家超市。
叶美凤情绪失落地在湾里老街假装逛街的样子随意走了一圈,最后在观音桥转角处谢家贵老丈人家开的小店,好言好语赊了一些鞭炮、对联、香烟和酒,总算没有空手回家。
傍晚,坐落在王家畈村西口老傅家三间旧屋厨房里总算冒出一股断断续续的炊烟。
叶美凤将白天的一点剩饭倒进锅里,放点水,加点盐,再放一些青菜叶儿,这种青菜稀饭既简单又撮合着饱餐一顿,这也是叶美凤独自生活习惯性的晚餐。叶美凤不愿与老头子一起过日子,除了性格情感不合,以及过去的恩怨难以释怀以外,不愿多一个人的洗衣做饭等家务活也是其中一项因素。叶美凤觉得活了半辈子,几乎没有享受过一天清闲的日子,中年以后,由于身体开始走下坡路,用她自己的话说浑身上下都是劳损,而这些损伤都是被傅江北暴力造成的,所以她渐渐惧怕做家务,不像年轻那会儿,白天到生产队集体挣工分,早晚还得在自留地种菜,洗衣做饭,打猪草、喂猪食,忙得团团转。问题是一年到头尽管累死累活,无非就是为了填饱肚子,因为在生产队傅江北家的账户上,年年都是超支款递增,由起初的几百元已经上升到两千多元,成为上塘大队超支大户,日子苦不堪言。向往美好的生活是人之常情,叶美凤有着强烈的自尊心,不愿受穷,也不甘被邻里鄙视,但傅江北游手好闲惯了,根本容不下女人的唠叨与争吵,一次次夫妻间斗气家暴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人到中年的叶美凤为人依然爱面子,但现实的家境常常又让她深感无能为力,青春容颜早已逝去,原本秀气质朴的脸颊过早写满岁月沧桑,叶美凤意识到岁月不饶人。再加上深秋时节,父亲叶笑天离开了人世,享年79岁,叶美凤虽然不识字,但现实生活使她深刻感悟到什么是人生苦短。
年轻的时候,叶美凤的性子要多刚就有多刚,王家畈村和庙后村的邻居们,她几乎都吵过架,用她自己的话说“人争一口气”,事实上她没有哪一次真正能够争到气,人家有时懒得跟她争吵是觉得不值,毕竟吵架不能当饭吃啊。白天为了赊年货的事情受到项春兰的一顿羞辱,假如这事发生在十年前,那么依照叶美凤的性子肯定会站在湾里骂大街的。如今的她开始意识到自身脾气性格的短板,一时半会改不过来的同时,不得不做一些克制。
叶美凤终于有所醒悟,那就是今天这事怨不得项春兰,人家说得没错,赊账是人情,不赊是本分。然而,这件事却像一只无形的手,深深撕开叶美凤内心深处的伤疤。夜深人静,叶美凤躺在床上,头部枕着一床被子,她貌似在闭目养神,实际上思绪难平,将过往的日子在脑海里过虑了一遍又一遍……幼年5岁时的情景她当然不知晓,但5岁时坐在箩筐里随着父亲的一根扁担,从皖西潜山逃难来到皖南池州石埭县三十六岗的经历,那可不是故事和电影,而是真实的经历。坐落在三十六岗大山深处的三间茅草屋,成为她童年生活成长的全部记忆。16岁嫁到杏园,19岁怀着三个月的身孕与鲍年庆离婚后,嫁给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傅江北……此后,从被谢翠兰老太赶出陈老四家屋子,到叶美凤自己强烈争取而获得王家畈村祠堂半间厢房,一家人总算有一个窝;后来由于王家畈祠堂处于即将坍塌的状态,有一次,一根椽木腐烂断裂,数片瓦块突然从空而降,差点砸中睡在摇篮里的老五婴儿志勇。当时,哥哥锦谷坐在摇篮边上摇着摇篮,弟弟志勇跟着摇篮左右摇摆的节奏很快入眠,瓦片砸下来的那一刻,摇篮有惊无险地避开,叶美凤一直认为这事是菩萨保佑。为此,一家人只好搬迁至庙后村陈氏宗祠脚屋栖居。数年后,当锦谷、玉琴、志勇三个毛孩头个一天比一天高的时候,陈氏宗祠脚屋一家人难以容身,迫不得已费九牛二虎之力在王家畈村西头自建起三间土坯屋。半生颠簸,家不像家,除了折腾还是折腾,叶美凤回想起来一声叹息。
大儿子锦谷和女儿玉琴小时候体弱多病,有时候哥哥和妹妹同时病了,高烧不退,叶美凤无奈之下,轮流将两个孩子从王家畈村抱到2.5公里之外的九都乡卫生院看病。家里穷,穿不起新衣服,叶美凤一条单裤熬过六个冬天,屁股年年都自发性生脓疮,凳子都不敢坐,坐下去容易站起来难,裤子往往会与凳子粘为一体。有一次,家里断了菜油,连续几天吃“红锅”,大人与小孩大便都成了问题。恰逢九都乡食品站开展甲鱼壳、头发等物品兑换食品活动,叶美凤将自己心爱的两条长及腰身的辫子剪了,当场兑现了1斤猪油。经历过这样的苦日子,叶美凤越想心里越觉得难过憋屈,两滴泪水顺着面颊滚落下来……
再说大儿子锦谷,初中毕业回生产队挣工分,为娘的她见儿子身材单薄,做庄稼体格吃不消,就陪着笑脸再三向老支书陈世鸿请求,终于获得学一门手艺的资格,但前提是只允许学篾匠,老支书的理由是上塘大队不缺木匠、砖匠(泥水工)师傅,唯篾匠艺人青黄不接。锦谷学徒,第一任篾匠师傅脾气暴躁且十分贪心,不仅没有给徒弟一分钱的报酬,还天天早晚让徒弟帮忙做家务,锦谷小小年纪砍柴、种地,被师傅拿捏得疲惫不堪、心生恐惧,哭着打死也不去师傅家了。为娘的心疼儿子,只好又找了第二任篾匠师傅,又得赊烟赊酒张罗一桌酒席,摆酒拜师。第二任师傅也好不到哪儿去,叶美凤苦口相劝,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儿子锦谷明白事理,懂得不能再连累母亲,咬咬牙总算学有所成。身为母亲,叶美凤觉得自己在子女身上投入了全部身心,问心无愧。分家后的锦谷白手起家,吃了不少苦头是事实,但叶美凤认为这不是她的错,三间土墙老屋,自然要留给小儿子志勇。叶美凤内心的逻辑是:老娘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把大儿子养大,为大儿子创造条件学手艺,好歹也把你媳妇娶进家门,难道还不够吗?老娘就这点能耐啊!最令叶美凤感到气愤的是,杨红霞婚前有过一段不光彩的与皖西小伙子私奔的经历也就算了,嫁进傅家之后依然不守本分,经常趁丈夫在其他村庄做篾匠的空闲,与外面的一些男人关系暧昧,作为婆婆她怎么能够容忍呢?最可气的是,当她好心暗示或提醒大儿子时,竟然遭到锦谷一顿责怪,怪她作为长辈正事不干,就会无事生非。如此,叶美凤怎么能够不怨恨儿子与儿媳妇呢?
家庭内部恩恩怨怨,无休止的争吵与精神内耗,终于八岁的瑞儿在医疗事故中丧命而平息,原本好端端的一个家在媳妇杨红霞去广东打工后变得支离破碎……瞧见儿子锦谷丧魂落魄、年纪轻轻就开始谢顶的穷酸相,叶美凤心里自然也不好受,但她始终觉得这一切不幸苦难遭遇的发生并不是自己的错,一定程度上属于儿子锦谷自作自受,她思前想后坚信自己很无辜,甚至深感憋屈和做人不被理解的痛苦。
山村的夜晚一片寂静,偶尔传出一两声爆竹声,预示新年即将到来。叶美凤在回忆往事、有苦无人诉说的思绪中,眼睁睁看见黑咕隆咚的窗外由一片漆黑开始一点点明亮起来。她动了动麻木的身体,一手用力抓住床沿,借助手肘支撑的力量从床上坐起来。大年三十晚,从年头忙碌到年尾,这个年即便一个人过,一顿年夜饭总该操办得像样一点,叶美凤这样想着,洗漱完毕之后就开始在堂前收拾卫生了。她一边收收捡捡,一边不时地朝门外张望,期待在外打工的小儿子志勇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家门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