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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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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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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蒙新歌》连载

第一章 山那边,是希望

风。

不,那不是风。

那是从西伯利亚冰原上流亡而来的一个古老、暴戾的魂灵。它没有形体,只有意志——一种纯粹的、要将天地间一切温情与生机都撕成碎片的意志。它在空旷的华北平原上积蓄了足够多的怨气和速度,像一支来自蛮荒的、看不见的骑兵大军,一路屠城,抵达沂蒙山脉时,便一头撞进了这片由亿万年地质运动所塑造的、无边无际的石头的迷宫。

它被困住了。

于是,它咆哮。

这咆哮不是人耳能听见的寻常声响,而是一种能直接钻进骨头缝里的震动。它在每一道沟、每一条壑、每一面绝壁之间疯狂地冲撞、回旋、撕咬,把山里残存的最后一点枯黄的草屑和冰冷的石头粉末卷上天空,混成一锅混沌的、灰色的浓汤。汤里还夹着碎雪,那不是文人骚客笔下轻盈的鹅毛,而是被这暴君折磨得失去了体面和形态的冰的尸体,是沙砾,是晶粒,是无数细小的刀片,打在人脸上,不是疼,是侮辱。

石泉村,就死死地趴在这道深沟的最底层,像一只被这暴戾的魂灵一脚踩住、动弹不得的甲虫。

村子已经很老了。老得不像个活物,倒像一段地质年代表。村口的歪脖子老槐树就是它的年轮。据说,这棵树在道光年间就被雷劈掉了半边身子,可那焦黑的、仿佛被天火诅咒过的树干里,似乎藏着一种比雷电更顽固的拗劲,每年春天,总能从最不可能的地方,硬生生逼出几撮绿得让人心酸的新芽。村里的房子,也都是这片土地的延伸。山民们就地取材,从山上敲下青灰色的石头,用黄泥和着麦草糊上缝隙,一代一代,垒起这些在冬日灰败的暮色里,宛如从冻土中自己生长出来的、沉默的石头蘑菇。

它们沉默着,忍受着。

1978年的冬天,似乎比以往任何一个冬天都要漫长。那寒意,不是从天上来,而是从地底下,从人心里,一寸寸地往外冒。像是积攒了几十年的失望,终于凝结成了冰。

然而,今晚,石泉村那座早已废弃、只在年节才被记起的祠堂里,却透出了一点点光。

光是昏黄的,虚弱的,像一个重病老人的呼吸。它被窗户纸上厚厚的、蕨类植物叶脉般的霜花反复过滤、削弱,最终投射在外的,只是一片朦胧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光晕。光,是从祠堂正中央横梁上悬下来的一盏煤油灯里,被一根已经剪到最短、惜油如命的灯捻子,费力地从黑暗中挤出来的。那火苗,只有一粒饱满的黄豆那么大,还被从门缝、窗缝、墙缝里无孔不入的寒风吹得一个劲儿地哆嗦,仿佛随时都会被这巨大的、无边的黑暗一口掐灭。

但它亮着。

祠堂里塞满了人。不,更准确地说,是塞满了裹着颜色难辨的破旧棉袄的、黑压压的身体。男人们习惯性地蹲在地上,屁股底下垫着自己冻得像石头一样硬的手,或者干脆就那么蹲着,仿佛只有这个姿势才能让他们那被饥饿和劳作折磨得空空如也的脏腑感到一丝安稳。女人们则挤在后排的条凳上,或者干脆靠着冰冷的石墙站着,把自家的孩子死死地夹在腋下或者两腿之间,用自己那点微薄的体温,像护着火种一样护着下一代的命。

空气。

空气早已不是空气。它是一种黏稠的、可以触摸的混合物。男人们身上经年不散的汗酸味,混合着他们烟袋锅里劣质旱烟的呛人味道;女人和孩子们身上那股子久不见荤腥的奶腥和馊味;破棉袄里返上来的、永远也晒不干的潮湿霉味;脚下被无数双千层底布鞋踩得稀烂的泥土散发出的土腥味;还有从屋顶漏下来的、混合了陈年香灰和耗子屎的尘埃味……所有这些气味,都被这封闭的空间和几十具体温发酵成了一种长久贫穷所特有的、令人作呕的、酸涩而绝望的气息。

没人说话。

这种集体性的沉默,是石泉村的特产。它比任何声音都更响亮,更沉重。只有此起彼伏的、压抑不住的咳嗽声,像是要将冰冷的肺叶咳出胸腔。咚。咚。咚。脚底板蹿上来的寒气,该死,逼得人直跺脚。这闷响,是在给这死透的夜晚敲丧钟吧?一下,又一下,迟缓,麻木。

所有目光——或明或暗,或期待或怀疑,像饿狼见了肉,不,更像铁屑,被一块巨大的磁石死死吸住,钉在祠堂中央。那儿,有光。李青山。

“老支书……”有人嗫嚅。

石泉村的活石头,会走路的石头。

快六十了。城里人?正当年。搁石泉村,棺材板都摸着半边了。背驼得像张拉满的废弓,再也射不出箭。那张脸,啧,就是这片土地最忠实的复刻——沟壑纵横,深刻,像牛犁了无数遍的旱地,又像山里那些贫瘠梯田,每一道里,都填满了风霜、饥饿和无声的叹息。

此刻,他正蹲在那豆大的、摇摇欲坠的煤油灯旁,像一尊护着神火的雕像。他那双粗糙得如同老树皮的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张报纸。

一张皱巴巴的,《人民日报》。

那报纸的日期已经有些模糊了,纸张的边缘因为被他反复摩挲、展开、折叠,已经起了毛边,变得柔软而脆弱,仿佛一碰就要碎掉。他把报纸凑近那豆大的火苗,几乎要将自己的眉毛点燃。他眯缝着一双早已老花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艰难地往外“抠”。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被山风磨砺了几十年的石头在互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显得无比吃力。

“……全会……一致认为,我们党……必须……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把我们党……实事求是,一切从实际出发,理论联系实际的……这个……马克思主义思想路线……重新确立起来……”

他念得很慢,很用力。有些笔画繁复的字,他自己也不认识,就仗着那点模糊的偏旁部首,含含糊糊地猜着带过去。但他的神情,虔诚得吓人。那不是一个村支书在传达文件,那是一个在沙漠里跋涉了三天三夜、濒临死亡的旅人,终于发现了一口被黄沙掩埋了半截的古井,他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趴在井口,一个字一个字地,诵读着井壁上那救命的经文。

最惊心动魄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深陷在嶙峋眼窝里的眼睛,是两点被无尽的岁月和苦难反复淬炼、敲打、冷却后,残存下来的火星。此刻,这两点火星,正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光彩。那光,比这盏悬在祠堂横梁上、奄奄一息的煤油灯的光要亮上一万倍,也烫上一万倍。煤油灯的光是昏黄的、苟延残喘的,而他眼里的光,是蓝白色的,是铁匠铺里那即将成型的钢坯在风箱的鼓吹下迸发出的光,带着一种要把这沉闷得令人窒息的黑夜活活烧出一个窟窿的决绝。

“……果断地停止使用‘以阶级斗争为纲’这个口号……这是一个……历史性的转变……全会决定,把全党工作的着重点和全国人民的注意力……从明年一月起……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

李青山的声音并不洪亮,甚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可那声音不响,一个字一个字,却都像从他滚烫的胸口里掏出来的山里石头,“砰”“砰”“砰”,不是砸在人们的耳朵上,是直接砸在每个人的心口上。砸得那几十颗早就被冻得麻木、被贫穷折磨得迟钝的心,一下,一下,剧烈地抽搐着疼。

祠堂里静得可怕。

不。

什么都听不见了。

外头那鬼哭狼嚎的风声,几十个人的心跳声和呼吸声,甚至自己脑子里的胡思乱想,仿佛都在一瞬间被抽走了。只剩下一片死寂。一种黏稠的、有重量的死寂,像一锅熬坏了放到发馊的猪油,混着煤油灯那呛人的黑烟,混着男人们身上那股子汗酸和旱烟的馊味儿,混着祖宗牌位上飘落下来的、带着百年潮气的香灰的霉味儿,死死地糊住了每个人的七窍。

大家就这么被糊着,被闷着,被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不知是福是祸的未知悬在半空中,等着。

祠堂死寂。空气黏稠,狗剩那瘦猫,枯柴指尖发白,声音游丝般:“报纸……说,不斗了?”

轰的一声!人心炸开空白。

黑塔汉子弹起:“俺哥就这么白死?”

王麻子嘶吼:“现代化?”

孙家媳妇尖叫:“娃儿的裤子!”

虚无主义,裤子才是天。

裤子。

不是“现代化”。不是“历史性的转变”。

是一条能遮住羞,挡住风的,最起码的裤子。

李青山慢慢地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像一把用了几十年的、磨钝了的镰刀,在昏暗的灯火里,慢吞吞地,刮过眼前这一张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那哪是什么脸啊。

那是一张张被风霜啃噬、被饥饿抽干了血肉,只剩下骨头架子和一层蜡黄的、粗糙的皮的面具。他看过这些面具六十年了,熟悉得就像看自己掌心的纹路。他知道哪一道深深的褶子里,藏着六零年那场几乎灭掉半个村子的大饥荒的阴影;他知道哪个耷拉下来的眼角,是因为男人死在了黑煤窑里,再也没回来;他知道哪双浑浊的眼睛背后,是三代单传的儿子生下来就是个傻子的无尽悲凉。

他们的眼睛里,都装着同一种东西:迷茫。

一种能把人活活淹死的、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深不见底的迷茫。

他没说话。

他只是用一种近乎于宗教仪式的庄重,小心翼翼地,把那张比他命根子还金贵的报纸,沿着它原有的、已经脆弱不堪的折痕,一遍,两遍,仔仔细细地,叠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豆腐块。然后,他解开自己那件破棉袄最里头的一颗盘扣,把那“豆腐块”揣进怀里,紧紧地贴着胸口。那份带着油墨香和中央温度的报纸,像一团烧红的火炭,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衣,炙烤着他的皮肤,也温暖着他冰冷的骨头。

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像是从一口枯井里发出来的。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了那杆跟了他几十年的老烟枪。烟锅是黄铜的,烟杆是南山上的紫竹做的,都被他的手和唾沫摩挲得油光锃亮,包浆厚重,像是从他身体里延伸出去的一部分,是他思想的拐杖。

他把烟枪倒过来,在自己那双纳了不知道多少层布的鞋底上,“梆、梆”地,不轻不重地磕了两下。几点早已熄灭的烟灰,落在了地上,悄无声息。

“晕乎?”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嘶哑,却像一颗被精准投掷的石子,不偏不倚地,投进了每个人心里那潭早已停滞的死水里,激起了一圈圈看不见的、却直抵灵魂的涟漪。

“晕乎,就对了。”

他停顿了一下,锐利的目光在昏暗中扫视着,让这句话有足够的时间在那些被酒精、贫穷和高粱面糊糊弄得迟钝的脑子里发酵、膨胀、炸开。

“这日子,”他继续说,语速慢得像是在咀嚼每一个字的滋味,“咱们脚底下这片地,这几座把咱们死死困住的山,咱们祖祖辈辈,过了几百年,几千年,都过得明明白白了?”

一片更深的、带着羞辱感的沉默。

明明白白?

他娘的,谁能说明白。

一天三顿,糊糊。野菜糊糊,永远填不饱的黑洞。后半夜,肚肠“咕噜咕噜”造反,那动静,比山里吊死鬼的传说还瘆人。

身上?颜色混沌的棉袄,补丁摞补丁,像画满“穷”字的迷宫。

那道该死的山梁,就是妮子们一辈子的监狱。

李青山,老猎人般在昏暗里搜寻,深陷的眼睛终于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吃、饱、饭。”

就这三个字。

它们像烧红钢针,滋啦一声,钉进骨头缝,烫得灵魂都猛地哆嗦。又像火星,轰然点燃绝望浸透的烂柴。

咕咚。有人吞咽,响如巨石落井。

“咋……咋变啊?”王家寡妇带着哭腔,绝望地钻出。“山,还是这几座山。”

“他不掉!咱自己想!”李青山猛拍大腿,声如炸雷!“用这儿!”他烟杆狠狠敲脑门,咚!“实践!懂吗?就是拿命赌!淹死算你倒霉,过去,就是好汉!”

霍然起身!那高大干瘦的影子,被豆灯拉扯得无比巨大,像苏醒的狂暴鬼魅,狰狞地撞在祖宗牌位上。

他大步流星地冲到门口,在所有人惊愕、恐惧的注视下,猛地一拽——

那扇常年紧闭、用厚重门栓死死抵住的、一开就发出痛苦呻吟的祠堂大门,被他用尽全身力气,豁然拽开!

呼——

一股夹着冰碴、雪粒子和整个沂蒙山脉怒火的狂风,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脱缰的公牛,野蛮地、不讲任何道理地灌了进来。

祠堂里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那点微薄的人气和暖气,被这股暴戾的气流在零点一秒内席卷一空。煤油灯的火苗,被这股狂风瞬间压成了一片垂死的、紧紧贴着灯芯的蓝色光晕,疯狂地明灭、挣扎,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熄灭在无边的黑暗里。所有人都骇得打了个哆嗦,脖子下意识地缩进了那散发着霉味的、油腻的领口里,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直刺骨髓的寒冷。

李青山却像一尊在风雪中矗立了千百年的铁塔,纹丝不动地立在风口。

寒风把他那件单薄的棉袄吹得像气球一样鼓胀起来,像一面在风中猎猎作响的、破烂的黑色旗帜。雪粒子劈头盖脸地打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里,他却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他伸出那只布满了老茧和紫黑色裂口、像鹰爪一样的手,决绝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指向门外那浓得化不开的、仿佛有实体有重量的黑暗,指向那被黑暗彻底吞噬的、连绵不绝的、如同一头巨大史前巨兽匍匐的脊背般的大山。

风,撕扯,狠得生吞活剥。他指黑山嘶吼:“狗日的山!压了多少代?”

祠堂死寂。

“为啥?”骤然转身,眼是磷火,烤着瑟缩的影。“怕!怕老黄历,怕不准!”

声忽炸高:“松绑了!让咱自己干!卫国!干不干?”

目光,烧红的钉,直插儿子麻木的脸。

李卫国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蹲着,或者畏缩地挤在一起。

他一直都靠在祠堂最后面的一根冰冷的、刻着褪色花纹的石柱子上。双手抄在袖筒里,半边脸孔隐没在柱子投下的浓重阴影中,仿佛他从一开始,就不属于这个被困在绝望里的群体。他才二十岁,是村里少有的高中生——虽然那高中也只是镇上的一个教学点,老师都认不全字。但书本,终究是在他心里撬开了一条缝。

他的个子蹿得很高,肩膀也很宽,但一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块颜色和质地都不同的补丁的旧棉袄,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显得有些单薄,像一根被硬生生拉长的、营养不良的青竹。他的脸庞轮廓分明,下颌线像山里的石头一样硬朗,但那双眼睛,却和他的父亲,和这个祠堂里所有的人,都截然不同。

那是一双不属于这片土地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认命,没有麻木,甚至没有刚刚被“吃饱饭”这三个字点燃的、那种卑微而滚烫的渴望。

那里面,只有一种长久的、焦灼的、永不停歇的、不断向外的张望。

一种近乎饥渴的、要把自己从内到外活活烧成灰烬,再让风吹走的火焰。

他一直在听。

爹的话,是火,是扔进祠堂里这些枯柴堆里的火。可他心里的火,是野火,是早就把他的五脏六腑都烧成了一片焦土,让他日夜不得安宁的野火。

他的耳朵里,在爹那嘶哑的吼声和窗外风声的更深处,轰隆隆的,永远响彻着另一种声音。一种他听了快十年的声音。

火车。

“况且——况且——况且——况且——”

三十里山路。可那声音,就像一个纠缠不休的鬼魂,总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顺着风的缝隙,精准地钻进他的耳朵里,不知疲倦地、一遍又一遍地,撞击他的耳膜。

那不是报纸上那些方块字的声音。

那是钢铁碾过钢铁的声音。

是机器的、文明的、毫不留情的声音。

是“咣当”一声,就能把你从这片无边无际的、让人绝望的土黄色里,连根拔起,狠狠拽出去的声音。

山那边。

山那边,到底是个什么球样?

书上说,有比山还高的高楼,有比太阳还亮的电灯,有穿着的确良衬衫、脸上没有被风吹过痕迹的城里人。他想象不出来。他就像个天生的瞎子,你就算在他耳边声嘶力竭地喊上一万遍“红色”,他也永远不知道那到底是一种什么颜色。

但他知道。

就是不一样。

一定不一样。

爹说,摸着石头过河。

他不想。

他想飞过去。摔死,也认。

……

会议最终在一种混杂着亢奋、困惑、恐惧和一丝丝不切实际的希冀的复杂情绪中散了。人们顶着越来越密集、越来越狂暴的风雪,三三两两地钻出祠堂,像一群刚从地洞里被一声巨响惊出来的耗子,一个个缩着脖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自家那石头垒成的、黑漆漆的屋子。黑暗中,不时传来几句被风吹得断断续续的、刻意压低了声音的议论。

“疯了……老支书这次是真疯了……”

“分田单干?那不是走回头路吗?俺爹那时候搞互助组,敲锣打鼓的,说这就是奔共产主义去了……这才几年啊……”

“唉,听听就算了,”风雪里,李青山的声音粗粝,像磨石,“天塌?高个儿顶。“咱挣工分,饿不死。”

李卫国跟在后头。田埂窄。冻雨,冰冷,针扎。

“祠堂里,想啥?”前头,山样的背影顿住,像座碑。爹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想走?”

卫国喉咙发紧:“爹,我信你。可这山……”

“它就这么碍着你了?老子棺材本都押上,要变!你——”

“它只让我们饿不死!”卫国也吼出来,“我不想跟祖宗一样,一辈子给这破山当孝子!”

“破山?”李青山怒不可遏,像护崽的狼,“它养活了祖祖辈辈!你这忘了本的!”

风雪更凶。父子俩,两座山,对峙。

两块从同一座山上崩裂下来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就在这漫天风雪的、肃静的夜里,死死地顶在了一起。

谁也不服谁。谁也说服不了谁。

空气里,只剩下雪粒子抽打在彼此脸上那细微而尖锐的声音,和同样抽打在彼此心上的、更尖锐的沉默。

良久。

良久。

久到李卫国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快要被冻僵了。

李青山那一直紧绷着的、像山脊一样硬朗的肩膀,忽然,垮了下去。

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一离开他的肺,就在严寒的空气里凝成了一团硕大的白雾,然后又被无情的夜风瞬间撕得粉碎,消失不见。

“卫国,”他的声音,一下子老了下去,干涩得像两块磨光了的磨盘在互相空转,磨出来的都是粉末,“你娘……给你在灶膛的灰里煨了地瓜干。回去……趁热吃吧,还热乎。”

说完,他不再看儿子一眼,甚至没有再停留一秒。他转过身,迈开沉重的、仿佛灌了铅的步子,继续朝前走。

那佝偻的、被厚重棉袄裹得臃肿的背影,就那么一寸一寸地,毫不犹豫地,被前方沉重如铁的夜色和漫天风雪彻底吞没了。

李卫国站在原地,看着父亲消失的方向,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巨大的悲凉。那不是爹的背影,那就是大山本身。沉默着,坚忍着,固执着,也无情地,要把每一个生在它怀里的孩子的骨头,都压断,压垮,让他们的血肉都化为它新的泥土。

可他的脚,却不听使唤地,拐向了村东头。

王秀梅家的窗户,也亮着一豆灯火。

那光,和祠堂里那盏在黑暗中苦苦挣扎的灯不同,和天地间那片惨白肃静的光也不同。它是橘黄色的,暖融融的,稳稳当当的,像一小团被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的、刚刚融化了的、带着甜香的蜂蜜。

李卫国那颗被父子间的争吵和彻骨的寒风搅得又冷又硬的心,也跟着那光,不由自主地,软了一下。

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惯偷,熟练地绕到屋后,避开正门,悄无声息地来到那扇糊着单层高粱纸的窗下。他哈了一口气,让指尖回暖一点,然后把冻得通红的指尖在嘴里蘸了点唾沫,在那层薄薄的、被灯光映得半透明的窗纸上,悄无声息地,捅开了一个小孔。

他把眼睛凑了上去。

橘黄的光晕里,王秀梅正低着头,坐在铺着碎花土布的炕沿上,一针一线地纳着鞋底。

一件半旧的红底碎花棉袄,把她包裹得有些臃肿,却更衬得那张在昏黄灯火下的脸,小巧而白净。两根乌黑油亮的、几乎有小臂粗的麻花辫,安静地垂在胸前。灯火温柔地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长长的、像小刷子一样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了一片小小的、颤动的阴影。随着她手里一针一线的动作,那片阴影也微微地、有节奏地颤动着,像一只蝴蝶的翅膀。

李卫国的心,像是被她手里的那根钢针,不轻不重地,扎了一下。

不疼。

却一下子,酸软得没了半点力气。

他只轻轻地,用喉咙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咳嗽。

那声响,在呼啸肆虐的风声里微不足道,干巴巴的,却是他们之间早已烂熟于心、无需言说的暗号。

屋里纳鞋底的王秀梅,整个身子猛地一僵,那根闪着寒光的针,险些扎进自己的手指里。她随即惊喜地抬起头,那双被山泉水洗过的、像黑宝石一样纯净明亮的眼睛,就这么穿过昏黄的灯火和薄薄的窗纸,毫无防备地,直直地,撞进了李卫国在窗外窥探的眼睛里。

窗外是那张再熟悉不过的、硬朗而焦灼的脸。

她的脸颊,却“腾”地一下烧了起来,比灶膛里正燃着的火炭还要烫。

犹豫,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她几乎是跳下了炕,连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踩在冰冷的土地上,却浑然不觉。她像一只受惊后寻找庇护的小猫,悄无声息地挪到门边,屏住呼吸,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拉开了门上那根磨得光滑的木门栓。

“卫国哥。”

她的声音,比蚊子哼哼还要轻,几乎一出口,就要被院子里的夜风吹散。

李卫国“嗯”了一声,觉得自己的喉咙也跟着发紧。他活了二十年,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跟邻村的半大小子打架斗殴,什么混账事都干过,却从没像此刻这般手足无措。那双常年抄在袖筒里的手,在背后紧张地搓来搓去,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

“你……快进来吧,”她侧过身,把门拉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小声催促着,“外面站着,得多冷啊。”

一股混着柴火的烟火味、晚饭残留的饭菜香和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洗得发白的皂角味的暖气,扑面而来。李卫国那颗在风雪里被冻得又僵又硬的心,这才算落回了实处。他一闪身进了屋,她立刻又把门栓插好。

他一眼就看见了炕上那件男人的旧棉袄,袖口磨破了,露出了里面灰扑扑的棉絮——是他的。她刚才,就是在灯下,一针一线地,为他缝补这件早已破得不成样子的衣裳。

“你爹……在会上说的那些,”她不敢看他,重新坐回炕沿,拿起针线,声音细得像风一吹就会断,“那……那都是真的?”

“嗯。”

一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砸在地上,却掷地有声。

“那……”她终于敢抬起眼,那双黑宝石似的眼睛里,有一点细碎的光,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那光亮得那么纯粹,那么滚烫,生怕一眨眼,就会像梦一样碎掉。

“那……俺们……真能……吃上白面馍馍了?”

不是顿顿。

是能吃上。

这三个字,就已经耗尽了她对幸福的所有想象力。

李卫国看着她。

看着她眼睛里那点卑微到让他心疼的、滚烫的光。

他忽然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堵住了,沉甸甸的,像一块冰冷的石头。那句已经在他舌尖上盘旋了无数遍的“秀梅,我要走了”,就像一根最毒的鱼刺,死死地横在那里,不上不下,一开口,就能把他们两个人都扎得鲜血淋漓。他怕。他怕看见她眼睛里那点好不容易才点亮的光,就因为他的一句话,“噗”的一声,被他亲手、残忍地吹灭了。

那太残忍了。他做不到。

他张了张嘴,舌头却像被冻僵了,不听使唤。

“会……”他听见自己发出了一个干巴巴的、连自己都觉得虚伪的音节,像是在撒一个连鬼都不信的谎。“会的……爹说了,分田到户,自己干。肯定……会的。以后……会好的。”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本能地重复着那些虚无缥缈的安慰。

“分田到户……”王秀梅似懂非懂地念叨着,那是个啥?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这几个字,是跟“白面馍馍”连在一起的。这就够了。“那……那敢情好。”

她低下头,满足地笑了,又拿起针线,一针一针,仔细地缝补着那个磨破的袖口。针脚细密,均匀,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岁月静好的宁静。李卫国看着她,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百感交集,一齐涌了上来。他无比渴望远方那未知的、喧嚣的世界,可眼前这片刻的、具体的、带着皂角香味的温暖,又让他无比眷恋。

这是一种酷刑般的撕扯。

他觉得,如果今晚不说,那就一辈子也说不出口了。

“秀梅,”他终于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声音都因为紧张而变了调,“开春……等雪化了……我……”

“卫国哥!”

她忽然打断了他。她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在灯火下亮晶晶地看着他,仿佛早已洞悉了一切,又仿佛只是被他那不祥的、吞吞吐吐的语气吓坏了。

“你试试这个。”

她说着,放下手里的活计,从身边那个装满了零碎布头和各色线团的针线笸箩里,拿出了一双崭新的鞋垫。

白色的棉布底,是用旧布打了浆,一层一层裱起来的,纳得厚实而又柔软。上面用鲜艳得仿佛能滴出血来的红线,和绿得发亮的翠绿丝线,绣着两朵小小的、亲密地依偎在一起的并蒂莲花。针脚细得,像是用血一笔一笔描上去的。

李卫国的心,像是被人用铁锤狠狠地、不留情面地捶了一下。

疼。

疼得他想弯下腰去。

他伸出手,颤抖着,接过了那双鞋垫。

温的。沉甸甸的。带着她的体温和她指尖淡淡的香气。

他什么都明白了。

她也什么都明白。她不说,不问,不哭,不留。她只是用这种最笨拙,也最决绝、最残忍的方式告诉他:路再远,山再高,也有人在这里,用一针一线,等你回来。

那一晚,李卫国彻夜未眠。

他躺在冰冷的土炕上,烙饼一样翻来覆去。隔壁那间屋里,是爹翻来覆去的、山一样的叹息,一声一声,砸在他的心上。

怀里那双崭新的鞋垫,烫得他心口发慌。

那是什么?那是秀梅的脸,是秀梅的眼泪,是她熬了无数个夜晚,一针一线缝进去的那句说不出口的“我等你”。

可他的脑子里呢?

“况且——况且——况且——况且——”

那该死的、幽灵一样的火车声,又来了。它一遍又一遍,冷酷无情地碾过他的骨头,碾过他爹在祠堂里那泣血的嘶吼,碾过全村人对白面馍馍的卑微渴望,碾过秀梅眼睛里那点让他心碎的光。

根,在这里。

梦,在那边。

他感觉自己被活生生地劈成了两半,一半被这双鞋垫死死地钉在了这片穷山恶水之上,另一半,早就烧成了灰,被那列想象中的火车,带走了。

日子,就在这种要命的焦灼和拉扯中,一天天往下捱。

“昏了头,李青山!”赵四爷唾沫横飞,壶里茶叶蔫着。“分田?挖墙角!想游街?”

“四爷说得对!”老社员们嗓门炸开,无关主义,只怕安稳飞了。“大锅饭孬,可稳!田一分,人心散!你收麦?”

人心,比冻土硬。老观念,歪脖子树,难撼。

祠堂。惨白冬日光。鬼影般的脸。

李青山嗓音枯涩:“我知道。都怕。谁不怕?”

他目光扫过一张张脸,里面是怀疑,是敌意。“我他娘的也怕!怕带错路,怕对不住马克思!”血丝密布的眼里,燃起近乎癫狂的火。

他猛地一拍大腿,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吼了出来:“可我更怕!我怕就这么一年一年地熬下去!我怕看着咱们的娃,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连个书都念不起,长大以后,还跟咱们一样,当个睁眼瞎!我怕我死了,到了下边,没脸去见李家的列祖列宗!我怕他们戳着我的脊梁骨问我,李青山,我把一村老小都交给你,你就让他们过上了这种狗都不如的日子?”

“这日子,是人过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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