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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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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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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蒙新歌》连载

第八章 乡村振兴,谱写新篇

那条路,不能说是修的,建这个字也不对,李卫国心里头就是不认,半夜里翻来覆去地想,脑子里总有个声音在说教,非要讲什么大道理,用些听着厉害的词,他根本不听,那些词都不对,就一个字最贴切,长,它就是自己长出来的。天蒙蒙亮,四点多钟,天跟地还黏糊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说黑吧,也不算全黑,说亮吧,那光还没透出来,路面上的沥青泛着水光,冷飕飕的,感觉就是从地里头冒出来的,跟白天那些大机器哐当哐当响,水泥沙子和在一起,钢筋杵在那,工人们光着膀子,太阳底下晒得跟铁块一样,汗珠子掉地上都能听见滋啦一声,压根就不是一回事。

这路看着就不像是人干的活,没人用机器硬生生把地皮给揭开,划拉出这么一道冷冰冰的口子,然后拍拍手说弄完了,你说这是人造的,李卫国不信,他就是不信。这路啊,打根儿上就跟这沂蒙山是一体的,像是山里头那股子憋了很久的劲,哪天突然就醒了,想舒展舒展,筋骨一动,就长出了这么一条脉络,地底下的气,山里的回响,都在这路面上了,黑乎乎亮晶晶的,沥青那股子味儿,混着泥土的湿气,有点冲鼻子,又有点说不出的踏实,李卫国走在上面,就觉得这路是有温度的,活的。

远处的山,轮廓模模糊糊,像是谁喝多了拿墨随便画了两笔,看不真切,天压得特别低,空气里都是那种凉意,不是冬天那种干巴巴的冷,那种冷像刀子,这个不一样,这个像泡了很久的茶水,彻底凉透了,又苦又涩,灌进喉咙里,嘴里发木,心里那点火也给浇没了。李卫国就一个人走,脚上那双黑布鞋,穿了多少年他自己都忘了,鞋底子都磨得发光了,跟抹了油似的,现在踩在这沥青路上,再也没有以前走土路那种感觉,脚底下空落落的,不像以前,感觉地在吸你的劲,下过雨更完蛋,一脚下去全是泥,拔都拔不出来,像是底下有只手,非要把你拽进去。

现在啥也没有了,就剩下个声音,嗒,嗒,嗒。

天还没亮透,黑乎乎的啥也看不清,像整个世界都被吞了,一点风都没有,李卫国就一个人往前走,那鞋底子踩在水泥地上,咚,咚,跟敲鼓一个声,自己听得特别清楚,就跟心跳一个节奏,路好像没有头,就这么一脚一脚地走,那声音就散开了,在黑夜里打转,除了这个声音,什么都没有,人只能往前,好像必须这么走下去。

这条路黑乎乎的,从城里头甩出来,压着地,像条蛇盘着到了村口,李卫国心里头嘀咕,这哪是盘着,是扎进来的,一根刺直接插进了村子心窝里,村里人以前老说这地方闷得慌,没点活气,路一通,整个村子都醒过来了,路还往山里头伸,山后面的王家庄,下峪沟,核桃峪,以前去那些地方,得爬一天山路,全是泥,回来累得倒头就睡,现在一条新路就把这些地方全串起来了。

那些村子,就跟棋盘上没人要的棋子,以前谁管你,现在就靠这条黑黢黢的路,全都连上了,像串起来的珠子,旧的,灰扑扑的,扔在墙角没人搭理,路这么一通,李卫国心里那股劲就上来了,石泉村必须得搞出点名堂,这事不弄好,心里这口气就顺不了。

小时候的事,怎么也忘不掉,越想忘脑子里越清楚,三十年前那个夏天,天闷得能挤出水,大雨说来就来,跟从天上往下倒一样,砸在瓦片上噼里啪啦响,石板地上溅起一片水花,奶奶就是那天病的,脸烧得通红,就那么躺着,脑门子烫得吓人,他背着奶奶去医院,那路全是烂泥,一脚踩下去拔都拔不出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感觉跟做梦一样。

那根本不能叫路,就是地上的一道口子,牛车走,拖拉机也走,人也得从那踩,到处是坑,天晴的时候跟搓衣板似的,车一过,肠子都快颠出来了,下雨天就更完蛋,一地的泥水,能没过脚脖子,鞋都能给你陷进去,他背着奶奶,就听见她呼哧呼哧地喘气,跟拉破风箱一样,奶奶小声喊了句他爷爷的名字,声音软绵绵的,像是在跟爷爷说,又像是在跟这片地告别。

那天的雨真大啊,鞋子整个都湿透了,裤腿上甩的全是泥巴点子,路口那儿水都漫到脚脖子了,雨帘子一条一条的,眼前啥都看不清楚了,一片模糊,脚底下那个黏糊劲儿,走一步都得使劲把脚拔出来,裤管子沾了泥水,甩得直响,就想着快点走,可前面那山黑压压的,天好像要掉下来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喘气都费劲,嘴里呼哧呼哧的,汗水顺着额头流眼睛里,看东西都隔着层水汽,路边那堵墙就那么斜着,好像故意跟你过不去,耳朵里全是自己的脚步声,雨点打在脸上冰凉冰凉的,脑子里就一个念头,跑,啥都别想了,那路面黏得不行,就跟踩在麦芽糖上一样,鞋底子都粘住了,一步一滑,两条腿软得跟面条似的,可心里就是有股劲儿撑着往前,这条路不能一直这么烂着,村里那些娃儿以后上学放学,走这路不也得弄得一裤腿泥,回家指定得被家里人说,修路这个想法,就是那时候冒出来的,必须得修,修得结结实实,一直修到村子最里面,下雨天也能好好走路,不能再让娃娃们受这个罪了,两条腿机械地往前迈,身子都快散架了,汗从脖子一直流到后背,胸口堵得慌,跟压了块大石头一样,身后的雨还在下,眼前的路还是那条烂泥路,心里就一个念头,以后绝对不能再这样了。

这脚底下的路走了大半辈子,多少年记不清了,反正没个头,心里头老念叨这路咋就走不完,干脆塌了得了,早先全是坑,现在是黑亮亮的柏油路,人站上去都能照出个影儿,脚踩实了心里才踏实,小时候那土路早不知道压在哪一层下面了,流过的汗摔过的跤,全垫在底下了,也翻不出来了,懒得去想了,老事儿就埋着吧,新路走起来,心里头亮堂。

好不容易晃到了村口,那棵大槐树底下,三个人手拉手才抱得过来,总算停下来喘口气,天边开始泛白,空气里那味儿杂得很,有青草顶着土的味儿,槐花那股子甜味,露水湿漉漉的腥气,还有那砖头被水泡过的土腥味,新浇的水泥地也冲,嘴里跟含了块铁片似的,不知道哪儿飘来一股电焊的焦糊味,李卫国鼻子动了动,嘿就是这个味道,一下子人就精神了,浑身是劲儿想干活。

抬眼就看到那栋老村委的楼,以前觉得还行,现在看整个一驼背老头,蔫蔫地缩在旮旯里,再看对面那新楼,全是玻璃的游客中心,锃亮,天还没亮透呢它自己先亮了,看着像个大船,也像是村子睁开的一只大眼睛,一个劲儿往外瞅,看啥都稀奇,可总觉得里头空落落的。

西边那一溜民宿,叫石泉人家,房子盖得一排排,白墙黑瓦跟站队似的,院子倒是一家一个样,李卫国当初就说院子你们自己弄,墙角那月季蔷薇都爬满了墙,叶子上全是露水珠子,等太阳一照,亮晶晶的,有的人家院里放个老水缸,缸上都是滑滑的青苔,里头几条红鱼游来游去,水上还有睡莲,鱼尾巴一摆,水面一圈圈的波纹,那叫一个静,边上用竹子围了个小菜园,黄瓜藤都爬上架子了,开着小黄花,风一吹那片绿就动起来,瞅着这景,心里啥疙瘩都没了。

那条水渠,以前就是条直沟,后来找人弄了下,成了弯弯曲曲的溪流,水正好绕着每家每户的门前淌,水是后山龙潭里的,活水,哗啦啦地响,白天响,晚上也响,这么一来,整个村子原来那种板正的感觉没了,看着有点江南水乡的影子,又还留着山里头那股子不受拘束的野劲儿。

村南边那块地,以前一提起来谁都嫌弃,全是乱石头,种什么都活不了,现在不一样了,成了一片苹果园,还是示范园,苹果树不高,一排一排的,跟站岗的小兵似的,天刚亮,王秀梅就带着几个手脚快的婆姨下地了,她们头上包着五颜六色的头巾,果园是绿的,头巾是花的,从老远的地方看,就像是晨雾里飘着几朵花,她们一边干活一边说话,笑声穿过雾气在山谷里荡,听着特别清脆,就跟泉水从石头缝里往外冒一样。

这些变化,跟过去比,真是天上地下了。

李卫国看着山,山还是那座山,云也还是那片云,沂蒙山的人,骨子里头那股子犟劲儿从来没变过,认准了就干,碰了南墙就把墙拆了继续往前走的那股劲儿,还在,现在这股劲儿有了新奔头,心里踏实。

李卫国在村口站着出神,突然一声喊,声音从老远传来,是个老人的嗓门,像块石头砸进水里,李卫国一回头,是耿大爷,他背着手,拿着个老烟袋,从石板巷里慢悠悠地走出来,步子特别稳,一看就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村里谁不认识他,八十岁了,背有点驼,可身子骨硬朗得很,年轻时打过仗,上过孟良崮,在朝鲜把脚趾头都冻掉了,村里人见了他都打心底里敬着。

李卫国赶紧跑过去想扶他一把,老爷子胳膊一甩,用不着,说自己还没老到要人扶着走路的地步,他那眼神,跟鹰似的,几十年的风霜都没磨平,好像能看透人心,他盯着李卫国的头发,说你这白头发又多了,当这个官,心都操进去了。

李卫国笑了,说睡不着啊,净操心,做梦不是修路差钱,就是谁家房子要塌了,要不就是自己一脚踩空掉山底下去了,在耿大爷面前,他也不说那些官话,藏不住事,也不敢打马虎眼。

耿大爷就那么站着,也不说话,嘴里就“哼”了一声,挨着李卫国边上往前凑,那眼睛眯着,跟李卫国看一个地方,瞅村里那些新东西,眼神里头有光,扫过去,那个游客中心,大大的,有点晃眼,一排排的民宿,跟码好的火柴盒似的,最后眼神就落在了李卫国脚底下那条路上,黑亮黑亮的。

他身子一弯,慢悠悠的,骨头都听见响,手里的黄铜烟袋锅子就往地上磕,使了劲,好像要看这路到底硬不硬,

“哒。”

一声脆响,大早上的听得特别清楚,

人直起来了,烟袋锅子又塞回嘴里,使劲吸了两下,那烟丝早就没火了,空吸两口,吐出来一股子怪味,又辣又呛,混着汗味和老人身上的味儿,烟就那么在脸前绕,那脸上的褶子,一道一道的,比后山的地还密,跟拿刀子划上去的一样,都是日子。

“好东西”,他冒出这么一句,也不知道跟谁说,好像跟李卫国说,又好像自己念叨,

“比那搓板路强太多了”,耿大爷嘴咂了一下,“早先牛车一过,人颠得肠子都拧一块儿了,五脏六腑全换了位置,吃进去的饭都得吐出来,哪像现在。”

李卫国话头接得快,脸上放光,“公交车都开到村口了,货拉出去,城里人开进来,一脚油门的事,多方便。”

耿大爷眼睛眨了眨,那股劲儿下去了,眼神也暗了,“是方便,路是平了,这心里头,怎么觉着空落落的。”

人一方便,心就容易野,心一野,就不是那个味儿了,卫国啊,路是好了,房子也盖起来了,可进来的人,啥样的都有,上回我在老槐树底下坐着,瞅见几个城里女娃,那裤子破洞比我这老头衫的洞还大,白花花的膝盖头露着,走路一晃一晃的,跟没长骨头一样,还有那几个小子,头发染得红红绿绿,跟后山那鹦鹉的毛似的,太扎眼了,你说他们是来看山的,还是来看咱们的,还是来看咱们的笑话。

耿大爷那手就伸向了烟叶包,手背上全是斑,一块一块的,手有点不听使唤,颤巍巍捏起一撮烟丝,使劲往那个铜烟锅里头塞,用大拇指头一下一下摁结实了,那劲头跟办一件大事没两样,烟袋杆往嘴里一放,声音含含糊糊的,卫国,我跟你唠唠心里话,就好像这屋里没别人,自己跟自己说,以前村里那叫一个穷,谁都瞧不上,可人活得有骨气,心齐,那阵子支援前线,往前头送东西,全村没一个孬种,后来分粮食,谁家要是断顿了,家家都把自己的棒子面拿出来匀,那时候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股说不出的劲头,现在路通了,跟外头接上了,看着是好事,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进来了,人心就给搞散了,那股精气神找不着了,这路修得到底值不值,谁心里也说不清这笔账。

李卫国脸上的笑,像是从嘴角那儿一点点给冻住了,人也跟着发愣,耿大爷就那么坐着,也不说话,手里的烟袋锅子磕了磕,石泉村这些老家伙,哪个心里头不打鼓,沂蒙山的老规矩传下来,养活了人,就怕好日子来了,是祸事,怕那个什么振兴,一阵风把村子的根都给吹没了,外头人看着是新了,自己人回来都不认得,祖宗十八代都得骂娘。

李卫国蹲下去,捡起地上一片槐树叶子,叶子脉络清清楚楚,他那满是老茧的手指头搓了搓,声音很低地跟大爷说,我懂,怎么不懂,怕,谁心里不发毛,夜里睡不着觉,就琢磨这个,怕村子搞得不城不村,不土不洋,怕下一辈眼里就剩钱,把这地方给忘了,把过去那些事儿都忘了,谁还记得咱们石泉村是咋过来的,受了多少罪。

他站起来,脖子那筋都绷起来了,抬手就指那个游客中心的大楼,声音不大,一字一句往外蹦,那楼,真不是光卖票的地儿,跟县里来的那个设计师吵了三回,图纸差点都给他撕了,人家跟我说啥现代,啥空间,啥光影,我一句听不懂,我也不想懂,这楼是长在石泉村地里的,就得有石泉村的样儿,我拍了桌子,村史馆必须留最大一块地,抗日那会红嫂拿奶水救八路军,解放那会爷们推着小车去支前,改革开放怎么在石头缝里抠出路来,怎么一分一分攒钱办学校,老照片,旧东西,一件不能少,全都给我摆进去,跟旅游公司立了死规矩,不管谁来,多大的官,多有钱,第一站就得先看咱石泉村的根,这山这水,不光是好看,里头全是人的血汗,每块石头都是拿命换的。

手又往西边一划拉,民宿那一块,为啥非得是白墙青瓦,不是图省钱,也不是瞎好看,这就是咱沂蒙山老房子的样,老祖宗传下来的,县里请了懂古建筑的师傅来画图,一条一条地看,屋里头你装啥都行,新马桶,软床,大电视,随便,可那房梁,那窗户,那门的样子,你不能动,得让老木匠来干,卯榫对着卯榫,一颗钉子都不能使,让住进来的人,一睁眼,看到的就是沂蒙山,不是上海,不是北京,不是哪都一样的店,窗户一推,山里的风就灌进来了。

耿大爷一直没说话,烟锅里的火星一明一暗,他喘气粗一点,那火星就亮一点,心里头的事儿,谁也说不清。

李卫国声音更沉了,这话像说给耿大爷听,也像说给他自己,产业,种苹果,种山楂,打小米,摊煎饼,哪样不是这片地里长出来的,长了几百年了,农科院的专家来,是教咱怎么把老祖宗的法子弄得更好,种出更多的粮食,卖出更好的价钱,不是让咱把地换成那些叫不上名的洋玩意儿,这就叫靠山吃山,可这个吃法有讲究,根不能断,得往下扎,往文化里扎,往历史里扎,根扎得越深,上头的叶子才越茂盛,外头刮多大的风,咱心里都不慌。

院子里一下子静得很,只听见风吹叶子的沙沙声。

空气里头就剩小溪哗哗的水声,果园那头女人家的说笑声飘过来,听不太真切,耿大爷一根烟抽完了,烟头在鞋底上使劲磕,磕得干干净净,好像要把心里的那些疙瘩事儿全给磕出来,那口气叹得,又长又重,压了好些年头,他一抬眼,脸上的褶子都能夹住蚊子,李卫国就站他对面,俩人眼光一碰,耿大爷那双浑了半辈子的眼睛,这会儿倒有了点光,跟那老酒坛子底最后那点亮一样。

卫国,耿大爷嗓子眼儿里出来的声,闷闷的,像磨盘在滚,你,比你爹行,就这几个字,李卫国感觉心口让人一把捏住,发酸,一股子劲儿直往上顶,他爹李长山,村里人都喊老支书,好人,就是个死脑筋,一根筋带着全村人奔那穷日子去,活得跟块石头似的,又硬又苦,村里人念他的好,是个大人物,就是命不好。

你爹那个人,耿大爷又叹气,像在回味,长山是个实诚人,心都能掏出来给你,可那脑子也是石头做的,死犟,非领着大家伙往南墙上撞,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往那片新盖的小楼瞟,玻璃锃亮,一排排的民宿看着就敞亮,最后目光落回李卫国脸上,那张脸上写满了累,也写满了不服输。

王秀梅那边,一摞摞的纸箱子堆着,闻着的味儿全是油墨香,再也闻不见泥土气了,键盘敲得跟下爆豆子一样,胶带嘶啦一扯就是一条,三号台那头有人喊客户要退货,张敏的嗓子都喊劈了,秀梅姐,A区爆单了,沂蒙红订了三千二,王秀梅一身蓝工服,头都没回,嘴皮子一动,包装给我拉满,五点前必须发完。

质检那几个人,秀梅嗓门都高了八度,手指头戳着手机屏,群里叮叮当当响个没完,刷屏的全是品质要求,眼睛就这么盯着,谁敢糊弄,一个烂果子运出去,丢的是全村的脸,她放话了,谁砸村里的牌子,她就去谁家砸锅,石泉村出的东西,就是石泉村的脸面。

张敏就在边上,一个劲儿点头,手上也没闲着,群里跟着发通知,那股子汗味儿,村里这摊子事,真没人敢松劲,提到卫国,村里谁不知道那是定海神针,秀梅在底下带头冲,跟个小马达似的,账上那串数字,噌噌往上涨,村里人看那些图表,头都大了,秀梅能给你讲明白,怎么就变成了钱,这脑子就是好使。

秀梅老想起几年前的村民大会,卫国站台上讲那个互联网农业,底下跟炸了锅一样,二狗子扯着嗓子喊,是不是捕鱼那个网,一屋子人笑得东倒西歪,三叔一拍桌子,唾沫星子乱飞,瞎搞,钱还能从网上掉下来不成,卫国眼里的那点光,一下就没了,这帮老脑筋,真是说不通。

秀梅当时就站起来了,带着在南方厂子打工磨出来的那股劲,就说了一句,时代不一样了,不能抱着金饭碗要饭吃,没人理她,看她的眼神都像看个傻子。

她扭头就回了家,箱子底都翻遍了,五万三千六,一把全拿出来,跑去报了个电商班,村里那个破仓库,就聚了那么几个不信命的,网店硬是给整起来了。

现在桌子玻璃板底下还压着三块五毛钱,红纸包得好好的,一直没动过,那是开张第一笔钱,卖小米的,谁能想到后来能做这么大。

那天晚上,几个娘们儿凑一块,哭得嗓子都哑了,哭完了又笑,心里那股憋屈劲儿一顺,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小燕端了杯水给秀梅姐,白搪瓷缸子,上面印着红色的“为人民服务”,这姑娘大学毕业,在上海一个月挣两万,家里人都说她疯了,秀梅姐就一句话,把她叫回了村里,这种乡情,哪个年轻人能扛得住。

你就贫吧,秀梅姐嘴上这么说,小燕脸都红了,把杯子递过去,手上还有点灰,那条工装裤上早就沾满了泥点子。

昨晚直播你那句“泉水咱奶奶说养人”,比我说啥都管用,小燕乐了,故事是咱们村自己的,只要敢讲,就有人听。

王秀梅看着小燕,心里热乎乎的,跟刚倒出来的开水似的,这帮年轻人,读了书,见了世面,还愿意回来,用城里的法子讲村里的老故事,这山里头能不能有盼头,就看这口气了。

她们这群人,就像沂蒙那首新歌里唱的,干干净净,声音又亮,提溜出来就能钻到人心里去。

说得好,王秀梅伸手拍了拍小燕的肩膀,手上的灰也顾不上了,在小燕那件白T恤上留下个印子,俩人谁也没在意,小燕脑子快,说下次直播不能老在屋里,得去苹果园,去煎饼坊,去泉水边上,让城里人看看苹果花到底怎么开的,煎饼在鏊子上是怎么滋啦响的,泉水又是怎么从石头缝里往外冒的。

小燕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跟外头天上的星星一样,一转身就跑去弄方案了,嘴里喊着梅姐你瞧好吧。

村口新修的那个停车场,一辆京牌的大巴车正开进来,村民都跑去看热闹,稀奇得很,这么大的车,以前只在电视上见过,今天真开到家门口了,车开得特别慢,生怕蹭到路边刚栽下的小树苗。

天刚蒙蒙亮,活儿就开始了,难办的事也跟着来了。

李卫国一大早起来,根本没料到今天来的这伙人不简单,县里就打了个电话,说有贵客来考察,让他务必招待好,这种事他办得多了,来的不是投资商就是上头的领导。

这回不一样,人一进贵宾室,那位老先生,他只瞅了一眼,心里就咯噔一下,跟参加国考似的,陈教授,北京农大的,带着一帮学生,专门来他们石泉村做调研,屋里的空气,压得他有点喘不上气。

贵宾室挺大,也亮堂,甚至说有点过分讲究,红木桌子,桌上摆着两杯茶,王秀梅才刚泡好的,后山采的野菊花,配上山泉水,茶汤黄,花瓣白,一股子青草香,新鲜。

陈教授端着玻璃杯,没着急喝,看着热气往上飘,话也说得慢,李书记,我们这个调研,搞了三个月,跑的地方不少,全国乡村振兴的样板村,房子盖得漂亮,产业也搞起来了,数据也好看,可是。

那屋里头,气儿都是紧的,陈教授扶了下眼镜,手都没抬,那光从镜片后面过来,照在人身上跟刀子似的,李卫国背杆子一下就直了,手心里全是汗,准备好的话全忘光了,就盯着那双眼睛,感觉自己像条案板上的鱼,心里那点小九九藏不住,干脆豁出去了,说我们村,是穿着新鞋走老路。

这话一出来,陈教授眼皮子动了动,脸上没啥表情,可那意思就是让你往下说,李卫国也没看别处,旁边那学生也瞅着他,那眼神里有股不服输的劲儿,李卫国一看,好像看见年轻时候的自己,也那股子犟脾气,就说这新鞋,就是新办法,现在不搞点新东西,村里哪留得住人,什么电商,修路,这都是新鞋,必须穿。

可这老路,才是村子的魂,一个地方的根,就是那些老祖宗传下的规矩,沂蒙山的精神,外人看可能觉得土,自己心里有数,这新鞋有时候就跟老路不对付,村里开会能吵翻天,谁也说服不了谁,没办法,石泉村的根就在这。

搞旅游,人不能多,就八百个,多一个都不行,停车场不够,污水处理跟不上,这山这水就毁了,村子弄得跟菜市场一样,谁还来,旅游公司老板不乐意,说我挡他财路,村里也有人嘀咕,可我心里就一根弦,钱少挣点,图个长久,山水是咱的命根子,这就是石泉人自己的道。

搞产业也一样,一条红线在那,带污染的一个都不能进,南方有个厂子找过来,给的钱多,还能安排村里人干活,说实话我也动心,谁不盼着乡亲们口袋里多俩钱,可跑去人家厂里一闻,那味儿呛人,心当时就凉了,回来村委开了三天三夜的会,桌上烟头堆得像小山,最后还是给拒了,这路是你自己选的,就得对以后负责,咱的娃还得在这土里刨食。

盖房子也一样,老房子要动,先拿相机拍下来,一砖一瓦都记着,能用的料全留下,村口那口老井,打仗那会儿救过伤员,做新规划的时候有人说它碍事,我当时就火了,说谁想填井,我先把他给埋了,后来井没动,旁边还给立了块碑,把来龙去脉写清楚了,李卫国讲这些的时候,声音不大,就跟说自家事一样,屋里一下就静了,陈教授跟那学生,手里的笔不知道啥时候都停了。

李卫国那眼神,水亮亮的,对面陈教授就那么坐着,凳子吱呀一声,屋里铺着地砖,他一脚蹬在凳腿上,衣角蹭到了桌案,陈教授把眼镜摘下来,手指头在镜片边上转,那块绒布擦了好几圈,玻璃上像沾了一层雾气,李卫国有点坐不住,手指跟着敲桌面,陈教授把眼镜重新戴好,眼神愣了一下,李卫国脑子里把刚才那句话又过了一遍,怕自己说错了,陈教授突然站起来,绕着红木桌案转了个圈,嘴巴有点抖,话在里头憋着,李书记,你说的这个魂,我找了大半个中国,摸古建,问非遗,翻红色文化,这个地方,真正的劲头,是你们这股子闯劲,骨头硬。

手掌合上,指节里冒着汗,广场的灯一下亮了,天边那霞光跟旗帜一样,孩子们疯跑,鞋底砸着地,笑声一浪接一浪,大妈把歌也拉出来了,《沂蒙山小调》,嗓子真亮,脸蛋跟灯泡比着亮,电影幕布也立起来了,一个梳羊角辫的小丫头,把苹果塞给陈教授,手背上还带着泥点子,说俺家的,甜,陈教授拿着苹果,愣了半天,鞠了个躬,声音都发哑了,他咬了一口,咔嚓,汁水溅到衣襟上,甜,眼圈都红了,李卫国在旁边看着笑,广场上老烟锅也点着了,王秀梅叉着腰,年轻人站在边上,眉眼很稳当,这土地活了。

石泉村,李卫国心里要的就是这个样,是个家园,炊烟都有味道,油盐酱醋,笑声能飘到天上去,每个人都能站稳脚跟,不挤也不抢,活得有准头,老的少的,男人女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子。

电影开播了,幕布上晃着影子,是老电影《红日》,山东人的曲子飘出来,广场边上的老人嗑着瓜子,嘴巴抿着,旋律一响,就低声跟着哼,大海扬波,随我来,随我来,高山点头,随我来,随我来,风在广场边上溜达,其实那不是风,是歌声飘远了。

李卫国想起来那本沂蒙山的旧书,他抬头望远处,夜色像一块蓝布,山的轮廓暗下来了,像个大人,守着这个村庄,灯火亮堂堂的,歌声也扎实,他嘴里没说出来,心里全明白,这歌就没停过。

老一辈的歌,是红嫂低声吟唱,是步枪小米,是独轮车压过石头,歌声沉甸甸的,里头混着泪水,今天的歌,是汽车在路上跑,是南来北往的快递,是电商站里打印机在叫,是广场上孩子们的笑,是村民闲聊着未来,眼睛里闪着光,这歌,颜色多了,跳闹,热乎,吵吵闹闹的没个边。

歌声是变了,沂蒙山那骨子里的底色,干净,结实,一点没变,刻在石头上,扎在血里,风从山顶下来,从村庄擦过去,在李卫国脸上划了一道痕,他听见了,那不是风,是石泉村,是新沂蒙,在唱一首新歌,比以前的宽阔,大家都在写,自己也在唱,人人都是这首歌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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