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点一刻。
那只绿色的铁皮甲虫,一辆被岁月和使命反复碾压过的长途客车,终于以一种令人心碎的悲壮姿态,爬进了沂蒙山的腹地。它更像一个被工业废气和城市尘埃轮番蹂躏了半生的老妓,浓妆早已斑驳,骨架在每一次换挡时都发出濒死的呻吟。那是一种令人牙酸的金属尖啸,仿佛是这台被榨干了最后一丝动力的老旧机器,在对自己被无情驱使的一生,发出最后的、撕心裂肺的诅咒。每一次离合的切换,每一次油门的轰鸣,都是一声响亮的、却又无比空洞的叹息。
车厢里的人,像一袋被随意抛掷的土豆,连同他们各自沉默的心事,被这垂死的挣扎抛起、落下,再抛起,再落下。魂魄,仿佛随时都会被这无休无止的颠簸震散,从那扇脏污的、画满了泉城浮尘与沂蒙红壤泥点子混合而成的奇异地图的窗户里,逸散出去,最终飘进窗外那些沉默而威严、仿佛亘古不变的峰峦之中。
李卫国就在那扇窗后。
他的脸,映在玻璃上,与连绵的山影交叠,轮廓模糊,真假难辨。几个小时前,当客车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猛地拐离那条平直得像条死鱼、催人昏昏欲睡的高速公路,一头扎进这无尽绿海的瞬间,他曾有过一阵近乎癫狂的狂喜。那是一种挣脱了牢笼的、几乎要让他呐喊出声的释放感。现在?那阵狂喜已经沉淀了。沉淀成了一种更黏稠的、更复杂的,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苦涩的东西。它盘踞在他的胸口,不上不下,像一团湿漉漉的、永远拧不干的棉花。
“你到底在找什么?”
他问自己,无声地,在心底。这个问题,在泉城那间租来的、永远无法被称为“家”的公寓里,在无数个被霓虹灯光映照得如同白昼的深夜,他已经问过自己一万遍。没有答案。从来没有。
绿。
只有绿。
一种蛮横的、不讲道理的、近乎暴力的绿。那绿,是从坚硬的、灰白的岩石缝隙里挣扎着、扭曲着生长出来的松柏的墨绿,虬结,严峻,每一根针叶都像一名饱经风霜、眼神冷峻的老兵。那绿,也是被若有若无的春风轻轻一怂恿,便不管不顾地在漫山遍野疯长起来的灌木与野草的嫩绿,一种原始的、蓬勃的、几乎令人心惊肉跳的生命力。
这绿,和泉城植物园里那些被园丁精心修剪、被统一灌溉、温顺得像一群绵羊的绿,根本就不是同一个物种。这里的绿,是活的。它有爪牙,有脾气,有灵魂。
这里的绿,会咬人。
李卫国的心跳,随着客车每一次近乎致命的颠簸,每一次在悬崖峭壁的边缘上拐过那种令人头皮发麻、能把胆汁都从胃里甩出来的急弯,都变得愈发沉重,却又愈发轻快。这是一种何等酷刑般的矛盾体验。他觉得自己像一个亡命天涯的逃犯,在被押解回故乡的路上,既恐惧着那场迟早要到来的最终审判,又隐秘地,甚至有些变态地渴望着那一声枪响后所能带来的、如释重负的、彻底的解脱。
他的心里,揣着一块石头。
一块滚烫的、棱角分明的石头。那块石头,有一个复杂而拗口的名字,叫“近乡情怯”。他既想立刻就把它从胸膛里掏出来,用尽全身的力气,远远地扔进旁边那深不见底、云雾缭绕的山谷,去听它坠落时那一声空洞的、被群山无限放大的回响。可他又贪恋着它那份几乎要将他五脏六腑都灼伤的、带着无比熟悉痛感的温度。因为只有这份温度,才能让他确信,自己还活着,还有感觉。
他在泉城那几年,拼过,赢过,也输得一塌糊涂过。
他用从这沂蒙山里带出去的、最不值钱的力气和最值钱的实在,在那个用钢筋水泥浇筑起来的、人与人之间遵循着最残酷丛林法则的欲望都市里,为自己硬生生凿开了一片天。那片天,其实不大,也就一张办公桌那么大,头顶上还永远压着冰冷惨白的日光灯和更高一级的、他永远无法企及的天花板。但就是这么一小片天,也足以让他在那个巨大的城市里站稳了脚跟,让周围人对他的称呼从一开始的“喂,那个谁”到后来的“小李”,再到最后的、毕恭毕敬的“李经理”。它让他口袋里那沓花花绿绿的钞票有了可观的厚度,也让他的心脏,在每一个繁华落尽、喧嚣散场的深夜里,空得能听见风声。
悠长而寂寞的回声。
那个回声,说的永远是家乡话。带着山里泥土被雨水打湿后的腥味儿,带着刚出锅的、烙得焦香酥脆的煎饼的味儿,还带着他爹那个用了几十年的、被烟油浸润得乌黑发亮的铜烟袋锅里,劣质烟草燃烧时那股呛人、却又无比安心的味儿。
“终点站,蒙山镇!都下车了啊——”
售票员,一个被常年奔波的风尘磨砺得看不出年纪的女人,扯着她那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的嗓子喊道。那声音里,混合着长途跋涉后的极度疲惫和一种终于可以交差了事的、毫不掩饰的不耐烦。
车门“吭哧”一声,像一个得了严重哮喘病的老人,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沉重地、不情不愿地打开了。一股混杂着尘土、青草、被阳光暴晒过的岩石以及远处牲畜粪便气息的热浪,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瞬间涌了进来,不由分说地就将车厢里那股属于城市的、浑浊的、带着密闭空调和廉价香水味的空气驱散得一干二净。
李卫国闭上眼睛,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就是这个味儿。
七年了。魂牵梦萦。
毫无防备的,鼻子猛地一酸,那股在胸口盘踞了几个小时的、湿漉漉的棉花,终于被这股熟悉的味道拧出了水。泪,差一点就滚落下来。他猛地睁开眼,强行把那股汹涌的情绪压了回去,然后提着那只与周遭一切都格格不入的、线条冷硬的黑色密码箱,随着拥挤的人潮,艰难地挤下了车。
镇子?呵,七年,仿佛只是一眨眼。它还是那副死样子,像一张被遗忘在角落里、落满了灰尘的旧报纸:灰扑扑的街道,破败不堪的二层小楼,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深浅不一的红砖。街上的行人,一张张被山风与烈日雕刻得饱经风霜、却又毫无表情的脸,不紧不慢地走着,仿佛时间在这里已经失去了意义。
刺眼手机店,俗艳招牌——廉价口红。蠢歌嘶吼,钝刀割耳。他头也不回,走向疲犬般趴着的“三蹦子”。“师傅,石泉村。”乡音干涩。“石泉村?”汉子抬起沟壑纵横的脸。“嗯,”李卫国点头,“还走吗?”
他的眼睛,在那深刻的皱纹里显得很小,但此刻却透出一种审视和警惕的光,像是在打量一个可疑的、闯入了自己领地的外乡人。这很正常,山里人对外来者,总有一种从祖辈那里就流传下来的、近乎本能的防备。
“后生,你看着面生得很呐,你是……”
“我是李家的。”李卫国顿了顿,然后一字一顿地,报出了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李……卫……国。”
他报出自己的名字。每一个字,都说得有些艰难,仿佛这三个字已经被普通话的腔调包裹了太久,现在猛地要用家乡的土话剥开,变得有些烫嘴,甚至有些硌牙。
“卫国?”
汉子整个人都僵住了。那根已经快要烧到手指的、劣质的烟卷就那么停在嘴边,烟灰颤巍巍地,落了一小截,掉在他那满是尘土的裤子上。他眯起那双被岁月和烟火熏得有些浑浊的眼睛,仔仔细细地、一个像素一个像素地,重新扫描着眼前的李卫国。
那审视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从那双在泉城擦得锃亮得能照出人影、此刻却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些许灰尘的黑色皮鞋,一路上移,到那件料子笔挺、款式时髦得在镇上根本见不到的夹克衫,最后,那道目光,终于迟疑地、试探地,爬上了他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几秒钟的死寂。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然后,那汉子脸上刀刻斧凿般的沟壑,就像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瞬间滋润的干裂土地,猛地、戏剧性地舒展开来。他咧开嘴,露出被烟草熏得焦黄的、参差不齐的牙齿,然后一巴掌狠狠地拍在自己那满是尘土的大腿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仿佛是在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哎哟!我的个亲娘哎!是卫国兄弟!真是你小子!你不说我他娘的都没认出来!出息了!看看,看看这身打扮!穿得这么体面!跟那……那电视里头出来的人,一模一样!”
这一声粗俗不堪却又热烈到滚烫的“卫国兄弟”,像一把早就生了锈的、看起来笨拙无比的,甚至有些丑陋的钥匙,却以一种无比精准的、不容置疑的姿态,“扑哧”一声,插进了李卫国心口那把被七年时光和城市风雨锈死的锁里。
然后,“咔嗒”一声,猛地拧开了。
所有的疏离感,所有的不安,所有的患得患失,所有的伪装,所有的近乡情怯,都在这一瞬间,被这句粗鲁的、带着浓重乡音和旱烟味道的惊喜,给彻底地、不留余地地融化了,蒸发了。
他笑了。
是那种完全不受大脑皮层控制的、从心底最深处直接泛上来的、毫无防备的笑。他感觉自己脸上的肌肉都在以一种陌生的方式运动着。眼角的皱纹,也一下子舒展开了。
“三叔,是我。我回来了。”他走上前,也拍了拍汉子的肩膀,“你这车,啥时候买的?看着还挺新。”
“去年!这不党的政策好嘛!搞什么精准扶贫,给咱补贴,让咱这些老百姓也能自己跑跑运输,挣点活钱!”三叔乐呵呵地站起来,把那个宝贝烟头往地上一扔,再用那只穿着解放鞋的脚尖,狠狠地碾了碾,仿佛在执行一个什么神圣而庄严的仪式。“上来,上来!卫国兄弟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坐三叔的车,那必须的!免费!说什么钱不钱的,那不是打你三叔的脸吗!你这出去了得有……哎哟,我掰着指头算算,五六年了吧?”
“快七年了。”李卫国把那个死沉死沉的密码箱扔进车斗,自己也熟练地跨了上去,找了个还算舒服的姿势坐下。这个动作,他仿佛演练了千百遍。
“七年……”三叔嘟囔了一句,这个数字显然让他有些感慨。他跨上驾驶座,熟练地一拧油门,那台饱经沧桑的发动机立刻发出一阵“突突突突突突”的、欢快而剧烈的咆哮,像一头急着回家的、性情暴躁的小毛驴,载着李卫国,一头扎进了那条通往石泉村的、唯一的、坑坑洼洼的土路里。
路,还是那条路。
它被几十年前的山洪冲刷过,被无数辆牛车、拖拉机和三蹦子无情地碾压过,更被一代又一代石泉村人沉重的、充满希望又充满失望的脚步,反复丈量过。路边的石头,还是那些奇形怪状、沉默不语的石头。它们以各种扭曲的姿态蹲踞在那里,仿佛从盘古开天辟地时就在了,见证了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所有贫穷、喜悦、生离和死别。它们是这片土地最忠实的记录者。
只是路面,似乎比记忆中更宽了一些,也更加颠簸了。大概是这几年村里买拖拉机和三蹦子的人多了,硬生生把这条小路给压宽了,也压烂了。
李卫国的身体随着车子疯狂地摇晃,五脏六腑都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着,反复摇匀,错了位。但他心里却异常踏实,甚至,产生了一种近乎变态的享受。
这才是回家的路。
高速公路上那种平稳,是虚假的,是麻木的。只有这种颠簸,才是真实的。每一次剧烈的震动,都是一次深情的、毫不矫揉造作的拥抱。都在用最粗暴、最直接的方式提醒他:你回来了,小子,你他娘的终于回来了。这里不认你那个什么狗屁“李经理”,这里只认你这个颠簸不坏的骨头架子。
“卫国啊!”三叔把着车把,整个身体被颠得像个不倒翁,他不得不扭过半个头,用尽力气大声喊道,声音被“突突”的马达声和迎面灌来的山风吹得有些散,断断续续的,“在外面……干得不孬吧?”
“还行。”
“看你这行头,准是个……大老板了吧!”
“什么老板,就是给人家打工的。”李卫国也扯着嗓子大声回应,他尝到了满嘴的尘土,那味道,苦涩,却又带着泥土的甘甜,“挣点辛苦钱,养家糊口。”
“你就甭跟三叔谦虚了!”三叔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羡慕,还有一丝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酸楚。“打工的能穿成你这样?你娘可是天天在村口大槐树下念叨你,说你在泉城有大出息了,当大官了,给咱们老李家光宗耀祖了!不像我们这些……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就是个土坷垃里刨食的命,刨一辈子,也没个头。”
李卫国沉默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他口袋里的钱,在泉城,也许只够付一套像样房子的首付,甚至还不够。可是在三叔的眼里,那却已经是遥不可及、想都不敢想的巨大财富。这种认知上的巨大鸿沟,像一根冰冷的、细长的针,悄无声息地扎进了他刚刚被乡情温暖起来的心里,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深刻的悲哀。
远远的,能看见村口那棵老槐树了。
它像一个佝偻着腰、饱经沧桑的老人,在村口站了几百年。它那虬结的、饱含风霜的手臂,向着远方伸展着,沉默地、耐心地,等待着每一个远行归来的游子。树下,几个同样苍老的身影正凑在一起,就着夕阳最后的余晖闲聊。金色的阳光透过已经变得稀疏的枝叶,在他们满是皱纹的脸上、在他们脚下的黄土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风。
土。
阳光。
还是那个味道。混杂着家家户户烟囱里飘出的、柴草燃烧的烟火气,混杂着牲口棚里传来的、那微臭却又无比亲切的粪便的气味,以及山里特有的、清冽的、带着一丝丝甜意的草木香。这个味道,是李卫国在泉城无数个失眠的深夜里,用最昂贵的香烟、最醇厚的威士忌也换不来的终极慰藉。那是一种能让焦躁不安的灵魂,瞬间安稳下来的味道。是根的味道。
三蹦子在槐树下“嘎”地一声,很不体面地停了下来。
“卫国回来了!”三叔扯着嗓子,像个打了胜仗、前来报信的信使一样,用一种无比骄傲的语气,对着树下的老人们一喊。
树下的几个老人立刻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齐刷刷地转过头来,他们那浑浊的、看什么都像隔着一层浓雾的眼睛里,透出好奇和探究的光。
“李家老二?”枯柴老头眼缝里都是审视。另一人咂嘴,目光黏在那只黑箱上。
李卫国想掏钱。
三叔脸一横,声如炸雷:“滚回去看你娘!”
这情分,钱砸不响。
他没直奔家。那院墙,那串玉米,母亲的咳声…他只是,先过了。
他的脚步,像被一颗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地上一样,猛地顿了一下。心,也跟着狠狠地抽紧了。
最终,他还是没有拐进去。
他像是被一个遥远而固执的声音牵引着,鬼使神差地,继续朝着村东头走去。
那里,住着他心口的那块滚烫的、棱角分明的石头。
村东头,有一座用山里最常见的青石垒起来的小院。院墙不高,也就到成年人的胸口那么高。墙头上,爬满了野生的蔷薇藤。虽然还没到盛夏的花季,但那密密匝匝、纠纠缠缠的深绿色藤蔓,已经毫不吝啬地预示了几个月后那份泼辣而绚烂的、不管不顾的繁华。院子里,隐约能看到一角晾晒的衣物,在午后慵懒的山风中,轻轻地、温柔地飘动着。
他的脚步,在那扇虚掩着的、红色的油漆早已剥落得斑驳不堪的木门前,终于,停住了。
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
像村西头王铁匠打铁的那把大锤,一下,一下,沉重地、固执地、毫不留情地砸在他的心口上。他甚至有些不敢伸手去推开那扇似乎一推就会散架的门。他怕,怕门后的景象,会把他这七年来用冷漠和坚硬构筑起来的、不堪一击的心理防线,瞬间击得粉碎。
七年了。
整整七年。两千五百多个日日夜夜。一个足够让呱呱坠地的婴儿长成一个满地乱跑、调皮捣蛋的顽童的漫长时光。
他在脑海里,在泉城那无数个孤独得只能与影子对饮的夜里,预演过一千次、一万次重逢的场景。他想过自己要说什么,想过自己要做什么表情,想过自己应该意气风发,还是应该落魄潦倒。可当这一刻真的不期而至时,他却发现自己的大脑像一台烧坏了主板的电脑,一片空白,彻底死机了。
她会是什么样子?
是胖了还是瘦了?头发是长了还是短了?她看见他,会是什么表情?是惊喜?是怨恨?还是……冷漠得像看见一个前来问路的陌生人?
或者,最可怕的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那个念头,像一条冰冷的、滑腻的毒蛇,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让他浑身发冷,几乎要窒息。他甚至产生了一种懦弱的、想要立刻转身逃跑的冲动。
就在他天人交战、几乎要被自己击溃的时候——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蓝色碎花罩衫,袖子随意地挽到了手肘,露出两截被阳光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的、结实而匀称的手臂。她的头发不像城里姑娘那样或烫或染,只是用一根最简单的黑色皮筋在脑后束成一个清爽利落的马尾。几缕调皮的碎发不听话地垂在额前,被午后的山风轻轻吹动,拂过她光洁饱满的额头。
是王秀梅。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抽成了真空,彻底凝固了。空气也变得黏稠起来,几乎无法呼吸。周围所有的声音,远处三蹦子渐渐远去的马达声,村里孩童隐约传来的嬉闹声,树上的鸟鸣声,全都消失了。只剩下风吹过墙头蔷薇藤蔓时发出的、细微的“沙沙”声,和两个人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这片死寂之中被无限地放大。
院外小葱青翠,王秀梅挎篮欲出门。门呀地一声,夕阳骤暗——一堵人墙!城里人的夹克,锃亮皮鞋踩着泥,还有那黑包,都陌生。唯独那脸,那紧抿的唇,那复杂的眼神…“是你?”她声音发颤。七年,这张脸,夜夜在她骨头里,用刀子刻。
“你……”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几乎不成一个完整的调子。那只挎着竹篮的手,也跟着不听使唤了。
“哐当”。
那个小小的竹篮,从她瞬间无力的手中滑落。
篮子掉在门口的石阶上,发出了一声清脆而突兀的声响。里面几颗还沾着新鲜泥土的土豆,骨碌碌地,从篮子里滚了出来,在门口的尘土里停下,像几个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的、不知所措的孩子。
“我回来了。”
李卫国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比他想象中要沙哑、要艰难得多。他感觉自己几乎用尽了这七年来在城市里积攒的所有力气,才说出这简简单单的、却又重如千钧的四个字。
就这四个字,像一颗投入了平静了七年的死水湖面的石子,在王秀梅的心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无法平息,也无法控制的涟漪。她浑然不觉掉在地上的篮子和滚落的土豆,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一动不动,仿佛要用这七年的目光,一次性地、把他从里到外都看穿,看透,看他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
她的眼睛里,先是山洪暴发般的、巨大的惊愕,然后是难以置信的、如在梦中的恍惚,最后,那汪原本清澈如山泉的深潭里,慢慢地,慢慢地,涌上了一层浓重得化不开的水汽。
她没有哭出来。
她只是死死地咬着自己的下唇,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咬着,直到嘴里泛起了一丝淡淡的、铁锈般的咸腥味。
她告诉自己,不能哭。
绝对不能在这个人面前哭。哭了,就输了。这七年的等待和委屈,就都白费了。
李卫国的心,像是被她这个用力的、倔强到令人心疼的动作,用一千根、一万根细密的钢针,扎得千疮百孔。密密麻麻地疼,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走上前,没有去看她的眼睛,而是弯下腰,沉默地,把地上那几颗滚落的土豆,一颗,一颗,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放回那个小小的竹篮里。然后,他把篮子重新递到她的面前。
“我……我给你带了点东西。”他笨拙地拍了拍自己那个黑色的密码箱,像一个第一次上门提亲、紧张得手足无措的毛头小子。
王秀梅没有接那个篮子。
她只是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久到仿佛过了一个漫长的世纪。然后,她像是终于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又像是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轻轻地,用一种几乎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
“回来就好。”
她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浓重鼻音。那层在她眼眶里顽强抵抗了许久的水汽,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决了堤,顺着她的脸颊,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一滴,晶莹剔透,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下,闪着破碎的光。然后,迅速地,被她用手背狠狠地抹去。那个动作,快得像是在掩饰一个天大的秘密。
李卫国的心,在这一刻,彻底软了。
化成了一摊水。
他跟着她走进院子。院子不大,却被她收拾得干净利落,井井有条,处处都透着一股勤劳和对生活不肯屈服的热爱。西墙根下,几畦碧绿的蔬菜长势喜人,青菜、韭菜、小葱,绿油油的,像一块块被精心打磨过的上好翡翠。东边搭着一个瓜架,上面已经爬满了嫩绿的、带着细细绒毛的藤蔓。他喉咙发紧:“你先。”
她指尖绞着衣角,泛白。死寂。七年光阴,凝成一块压心的琥珀。终是抬眼,眸光怯怯,却又决绝:“这次……还走么?”
走?这字眼,锈了七年。
石榴树。当初的豪言与她的泪。此刻她眼底近乎凋零的希冀,像针,刺他心房。答案,从泉城背回,压垮脊梁。陌生。可鄙——对,就是可鄙!他深吸一口院里辣椒玉米的呛味,竟定了神。
他看她,目光如炬。
“不。走。了。”
每一个字,砸进七年的沉默。
“城里是好,金碧辉煌,车水马龙,但那不是我的根。我的根,在这儿。”
王秀梅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种李卫国从未见过的、璀璨夺目的光芒。那光芒里,有压抑了整整七年的委屈,有苦尽甘来的巨大惊喜,有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激动,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全然的、不问任何缘由的信赖。
仿佛他说什么,她都信。
仿佛只要他在这里,这片天,就塌不下来。
那一刻,李卫国无比清晰地知道,他做对了。无论是对他身后那片他日夜思念的贫瘠土地,还是对他眼前这个让他牵挂了整整一个青春的姑娘。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村里的公鸡才刚刚叫了头遍,李卫国就被一阵清脆得像在耳边摇着小铃铛的、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吵醒了。
他睁开眼,有些茫然地看着房梁上那几道熟悉又陌生的裂纹,闻着土炕上那套洗得干干净净的、被褥里阳光和最原始的肥皂角的混合味道,一时间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处。他躺在自己家那张硬邦邦的土炕上,身下是母亲铺得厚厚的、被压得结结实实的棉褥,很暖和,暖得他骨头缝里都透着舒坦。
这种苏醒的感觉,和在城市里的苏醒完全不同。在泉城,唤醒他的永远是楼下第一班公交车那刺耳的刹车声和隔壁邻居那个永远快了五分钟的、充满了焦虑和催促的闹钟铃声。那声音,像一条无形的鞭子,每天都精准地把他从浅层的、不安的睡眠中狠狠抽醒,然后不由分说地投入到新一天的、永无休止的战斗之中。
吱呀——破木门。娘的背,岁月压弯的弓,霜发刺目。“卫国,醒啦?城里人不都赖床?”她眼里的光,暖得能填满院子。
“娘,我来烧!”灶火“呼”地旺了,映红他微醺的脸。山里清晨。真好。
秀梅又来了,还是那句老话,却多了几分试探:“走,看柿子去?”
山路上,她指尖轻颤,划过漫山红灯笼,“多好的柿子啊,就是这路……”她叹息,像风吹过空谷。
他没看柿子。倏地蹲下,捧土,黑亮油润,野性芬芳!“有劲儿!这土!”猛抬头,眼里烧火:“路!必须修!”声如钉。
“路修好,柿子,顶好的雪霜柿饼,运出去!秀梅,钱!”
她傻了。钱?漫山遍野的野柿子?李卫国眼里那光,扎眼,烧得她心慌。
“能!”他吼,不容置疑,“城里人就好这‘土’的!宝贝!”
他下意识地拉着王秀梅的手,继续往山顶上走,完全没有注意到王秀梅因为他这个亲昵的举动而瞬间红透了的脸颊和脖子。
“你再看那边,”他指着远处一道在阳光下隐约泛着水光的悬崖峭壁,“那上面,有一股泉水,一年四季都不会干,水质特别好,又清又甜。我们小时候还偷偷跑去接过水喝,你记得吗?我们都叫它‘石泉’,咱们石泉村的名字,就是从这儿来的。咱们可以想办法,把那泉水用管子引下来,就在山下建一个小小的山泉水厂,灌装,贴上咱们‘沂蒙山石泉村’的牌子。城里一瓶普通的矿泉水都要卖两三块钱,咱们不贪心,一瓶就卖一块五,肯定有人抢着要!这叫什么?这就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们以前不是不会吃,是傻,是不知道怎么吃!”
他口中不断蹦出的那些新鲜的、她似懂非懂的词语,像一颗颗炸雷,在王秀梅的脑海中轰然炸响。她有些踉跄地被他拽着,魂魄都像是被他带走了。这哪里还是昨天那个风尘仆仆、眉宇间还带着几分犹疑和疲惫的男人?
简直是换了个人。
倦鸟归林?不。他是一名整装待发的将军,一场宏大的战役,已经在他胸中勾画出了完整的蓝图。
终于,他们登上了山梁。视野陡然炸开。山下的石泉村,像一颗被世人遗忘的、安静的翡翠,静静地卧在群山的臂弯里,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升起的袅袅炊烟,是它轻柔而安详的呼吸。更远处的沂河,像一条晃眼的、银色的缎带,在广袤的土地上蜿蜒流淌。
“多美啊!”李卫国张开双臂,像要拥抱这整个天地,由衷地感叹道。
“嗯。”王秀梅轻轻地应了一声,她的目光,却贪婪地、一寸一寸地描摹着身边这个男人的侧脸。那山岩般坚毅的轮廓,那额角因为兴奋和激动而渗出的、在阳光下像碎钻般闪亮的汗珠。那双眼睛,比天上的星辰还要明亮,里面不仅映着这壮丽的沂蒙河山,更映着一个她连做梦都不敢奢望的、闪闪发光的未来。
“卫国哥,”她的声音细得发颤,几乎要碎在山风里,“你说……修路,做柿饼,建水厂……这些……真……真的能行吗?”
那深植于血脉之中的忐忑与不安,像初春时节最后的一丝寒意,丝丝缕缕地,又缠了上来。
这不是不信任他,而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对这片既养育了他们又深深困住了他们的土地的敬畏,和对贫穷深入骨髓的恐惧。他们太习惯于贫穷了,甚至有些害怕改变。因为每一次改变,都可能意味着更大的风险。
李卫国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她。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语气,反问道:
“秀梅,你信我吗?”
王秀梅看着他那双灼热的、不容置疑的眼睛,没有丝毫的犹豫,只是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那点头的动作,带着一种豁出去了的、义无反顾的决绝。
“那就成。”李卫国笑了,笑得无比灿烂,像雨后初晴的太阳,瞬间就驱散了所有的阴霾。他伸出手,这一次,不再是无意识地拉,而是郑重地、不容分说地,牵住了她的手。
王秀梅的手,有些粗糙,掌心有一层薄薄的茧,那是常年干农活、与锄头和镰刀打交道留下的印记。但那只手,很温暖,很踏实。
她的脸颊“腾”地飞红,似熟透山楂。她想抽手,李卫国却握得死紧。那掌心,竟让她踏实心安。心咚咚咚,快跳出嗓子眼!山风乱发,也乱了七年平静心湖。
突然!“咳咳!”暴喝冷不丁如冰雹砸来:“光天化日,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两人触电般松手,窘迫如被抓的小学生。
四爷从石后踱出,脸似风干核桃,布褂洗白,烟袋锅油亮。村里最固执的老人,威望高。
“四爷爷。”秀梅脸红欲滴,声音小。
卫国陪笑:“您老硬朗!”
四爷鼻孔哼声,锐眼如锥,来回打量他:“城里享福的‘文化人’回来了?腻了白面,又想咱们穷山沟地瓜干了?还想倒腾这山?柿子饼?路呢?钱呢?!惹恼山神爷,你担待得起?”
一连串质问,鞭子似的。秀梅脸煞白。李卫国深吸气,这关,不好过。这老头子,不好对付。
“四爷爷,”李卫国向前走了两步,站到四爷的面前,目光清澈,语气诚恳得不带一丝一毫的火气,“您老说的都对。修路要钱,要力气,这些我都想过。钱,我这几年在外面,没挣到什么大钱,但也攒下了一些。这第一笔启动的钱,我可以先垫上。不够的,我再去城里想办法,就算是砸锅卖铁,我也认了。力气,我相信只要能让大伙儿看到实实在在的指望,看到真金白银,家家户户都会出,咱们山里人,别的没有,就是有把子力气。”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片养育了他的广袤大山,声音变得深沉而有力,充满了无法抗拒的感染力:“至于山神爷……四爷爷,咱们沂蒙山的爷们,什么时候怕过山?当年跟着党打鬼子、打老蒋,咱们连命都舍得往上填,难道今天,为了让咱们自己的孩子、咱们的孙子能过上好日子,能抬起头来做人,还怕流几滴汗,挖几块石头吗?我们不是要挖空这座山,我们是要给这座山找出路,给咱们自己找出路啊!老守着这几亩打不出多少粮食的薄田,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刨不出几个活钱,孩子们连上学都困难,稍微有点出息的,都像我一样,头也不回地跑了,再也不想回来了。难道,您就想看着咱们石泉村,一代一代,就这么穷下去?看着这个村子,慢慢变成一个只剩下老人和孩子的空壳子吗?”
他的话,掷地有声,在空旷的山谷里激起阵阵微弱的回响。
四爷彻底沉默了。他被李卫国这番又硬又软的话顶得半天说不出一句来。他有些烦躁地从腰间的烟袋里重新抓出一撮旱烟,装进烟锅,用火柴点上,吧嗒吧嗒地、使劲地抽着,浓烈刺鼻的烟雾缭绕着,把他那张核桃皮似的脸遮得有些看不真切。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远处那条若隐若现的沂河,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的心里,仿佛也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天人交战。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李卫国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他才长长地、几乎不易察觉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有无奈,有固执,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松动。他用那根油光发亮的烟袋锅,指了指山下那片贫瘠而熟悉的土地。
“卫国啊,你说的,是天上的月亮,好听,好看。可我们这些土里刨食的庄稼人,信的是脚底下踩着的这条路。你说的这条路……太悬了,不好走啊……”
说完,他不再理会这两个年轻人,转过身,拄着那根比他年纪可能还要大的烟袋锅,颤巍巍地,固执地,顺着来时的那条小路,一步一步,走了下去。他的背影,在蜿蜒的山路上,显得那么倔强,又那么孤独。
看着四爷远去的背影,李卫国刚才还高涨的热情,像是被一盆夹着冰碴子的冷水,从头浇到了脚。他知道,四爷的态度,就代表了村里绝大多数老一辈人的想法。保守,固执,害怕改变。要说服他们,恐怕比修一条通往县城的柏油路还要难上一百倍。
“卫国哥,你别往心里去。四爷爷……他就是那个老脾气,一辈子都这样,刀子嘴豆腐心。”王秀梅走到他身边,小声地安慰道,声音里充满了担忧。
李卫国摇了摇头,脸上重新露出了那种山岩般坚毅的神情。“不,秀梅,他说得对。光有想法,光有激情,是不行的。那是空谈,是画大饼,是糊弄人。得让大伙儿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看到真金白银,他们才会信,才会跟着咱们干。”
他转过身,重新望向那片广袤的、沉默的土地。一只苍鹰,不知从何处飞来,在他们头顶那片蔚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中自由地盘旋,偶尔发出一声嘹亮而高亢的鸣叫。那鹰啸,裂空而来,睥睨万物。它那舒展开来的双翼,在阳光下闪着金属般的光泽,力与美交缠在一起,它轻蔑地拨弄着山风,扶摇直上,直至没入云翳。
李卫国的心,像是被那股桀骜不驯的劲儿狠狠地攫住了,也跟着野了,彻底野了。
“秀梅,”他的喉咙有些发干,声音却异样地坚定,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鹰愁崖。我们去那儿。”
“你……你疯了?”王秀梅的指尖瞬间变得冰凉,几乎是尖叫出声,“那上面,那是鹰都发愁的地方!根本没有路,是绝路一条!”
路?从这里开始,早就消失在莽莽的榛莽之中了。或者说,从这里开始,路,是需要靠血肉和意志,在近乎垂直的绝壁上生生凿出来的。锋利的荆棘撕破了他们的脸颊,尖锐的岩石划烂了他们的衣裤,汗水混着血水,顺着皮肤流淌下来。无人言语,只有两颗心脏剧烈的跳动声和粗重的喘息声。这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近乎自残的献祭,每向上挪动一寸,心底那模糊的渴望,就更清晰一分,也更滚烫一分。
毒辣的日头当空,终于。
鹰愁崖。
那是一块被万年山风风蚀而成的、孤零零地伸出悬崖的平台,不过方寸之地。立于其上,俯瞰脚下,群山如蚁,苍穹浩瀚。仿佛整个天地,都被瞬间揽入了怀中,乾坤澄澈,万物皆为蝼蚁。
连绵的群山,在他们脚下匍匐,像一片被瞬间凝固的、波澜壮阔的绿色海洋。山下的石泉村,小得像沙盘里的模型。更远处,县城那片钢筋水泥的建筑,也只是一片模糊的、海市蜃楼般的遥远轮廓。
山风猎猎,像野兽一般在耳边咆哮,吹得人衣袂翻飞,几乎要站立不稳。
“卫国哥,你快看!”王秀梅突然指着山下的一个方向,顾不上被山风吹得眯起的眼睛,兴奋地大叫道。
李卫国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在几座山坳的环抱之间,有一片巨大的、波光粼粼的水面,在正午的阳光下,像一块被不小心遗落在人间的、巨大的蓝宝石,闪烁着耀眼夺目的光芒。那是一座水库,是几十年前,公社时期,乡亲们靠着肩挑手扛,用最原始的办法,硬生生在山谷之间修建起来的一座不朽的丰碑。
风中,王秀梅喊声倔强:“水库满了!”
那蓝,撞入李卫国胸膛。狠!念头?不,是世界!
“秀梅!”他吼,“生态旅游!不只柿饼!”
旅游?她懵。
他眼赤红,狂焰万丈:“石头房!‘山水人家’!城里人全来!”
疯了。她想。可那心,鹰般野,望远。懂了!
“卫国哥!”她喊,沂蒙的犟,“我信!砸锅卖铁,也干!”
风啸。紧抱未来。沂蒙的春天,由他们亲手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