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它就在那里。
李卫国想,不,不对。它不是“在”那里。这个“在”字,太静,太客气,像个彬彬有礼的、站在门口等候通报的陌生人。这水,它也不是“铺”在那里,这个“铺”字,又过于平整,过于温柔,像一块被人精心熨烫过的丝绸,失去了所有的野性。
不。
这水,是“躺”在那里的。
它就那样毫无顾忌地、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像一头刚刚结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鏖战、终于得以休憩的远古巨兽,庞大,沉重,带着酣畅淋漓之后的疲惫与满足。它的每一滴水珠都蕴含着山峦的重量,把自身那股子几乎要溢出来的、实实在在的存在感,结结实实地、不容置辩地,重新压回了这条名叫石泉河的古老河床之上。它就那样躺着,带着一种几乎已经被沂蒙山区的两代人彻底遗忘的、近乎神性的蛮荒与庄严,以一种不容置辩的姿态,重新定义了自己。
也重新定义了李卫国脚下这片他曾以为,自己早已熟悉得如同掌心每一条交错纹路的土地。
就在不久之前,水,对于石泉村的人来说,究竟是什么?
它是一个干巴巴的符号,一个刻在村口那块被风雨侵蚀得字迹模糊的石碑上的、褪了色的地理名词。它是一个在给家里新添的男丁取名字时,带着点可怜的祈愿和自我安慰的偏旁部首——李铁蛋,李狗剩,李石头,都比李泉、李河要来得实在,来得硬气。水,是软的,是靠不住的。水,在那些年里,是毒。
而现在,它回来了。
带着雷霆万钧之后那种极致的、能让耳膜都感到震颤的宁静,带着死而复生之后那种令人心悸的、洞悉了一切的沉默,回来了。
清了。
这个字,李卫国在自己的心腔里,用尽了全部的意念,一个笔画一个笔画地,缓慢地、郑重地,描摹了一遍。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舌尖,在无声地念出这个音节时,轻轻抵住了上颚,那发出的气流,都仿佛带着一股子穿透了喉咙的、久违的甜润。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清?
它像一块被最天真无邪、对世界毫无戒备的顽童,用最干净的舌头,仔仔细细、从里到外舔得晶莹剔透的水晶糖。又像一尊在破败古寺里蒙尘了几个朝代、被一场酣畅淋漓的、不讲任何道理的夏日雷暴,冲刷了一整个夜晚的巨大琉璃佛。这绝不是那种在城市的水族馆里,用无数根管道、过滤泵和散发着化学气味的消毒水,精心维持出来的那种、死寂的、毫无生气的、像标本一样的透明。
不,这不是透明。这是清澈。
一种活的清澈,一种流动的清澈。一种蕴含着无穷无尽的细节、每一秒钟都在光影和水流的作用下,发生着肉眼可见的、微妙变化的清澈。它在对你诉说。它在对你呼吸。
见底了。
李卫国无法抗拒地,缓缓蹲下身。
这个简单的动作,他做得极其缓慢,甚至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宗教仪式的虔诚。他的膝盖,因为长年累月的奔波和不算年轻的年纪,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咔吧”声。他把整个上半身都压低,压得那么低,以至于他那件半旧的、袖口已经磨出了白色毛边的蓝色干部服的下摆,几乎就要吻到河岸边那片被水汽濡湿的、散发着新鲜泥土气息的土地。他把脸,凑近了水面,屏住了呼吸。
他看见了自己的脸。
一张被沂蒙山区的烈日和寒风,毫不留情地刻满了沟壑的脸。那额头上的皱纹,不再是简单的线条,而是一条条小小的、干涸的河床,它们交错着,记录着他四十多年的人生里,每一次因为愁钱而彻夜难眠的焦虑,每一次在人前为了维持体面而咬紧牙关的硬撑,每一次为了一个目标而必须做出的、违心的坚持。水里的倒影,把这张脸的每一处细节,都毫不留情地放大了,和水底那些被亿万年的时光与水流,打磨得温润如玉、仿佛浸透了月光的鹅卵石,和那些正随着看不见的、温柔的暗流,跳着妖娆舞蹈的新绿水草,还有……还有他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刻意在镜子前忽略、却在此刻的清澈中无所遁形的、掺杂在两鬓的、那些刺眼得像一根根银针的白发,光怪陆离地交织在一起。
那是一幅他从未见过的、既熟悉得让他心头一紧,又陌生得让他感到一阵恍惚的自画像。
他伸出手。
一根因为常年握笔、写那些枯燥无味的政府报告和申请材料,而生着一层薄茧的食指,颤巍巍地,像一个初次鼓起勇气、试图用触觉去探索这个陌生世界的婴孩,小心翼翼地,探向了那片清凉得如同镜面的存在。
指尖与水面,相遇的一刹那。
“啵。”
一声轻微得几乎无法被人类的耳朵所捕捉、却又清晰无比地在他心脏最深处轻轻炸开的声音。
水面,以他的指尖为圆心,荡开了一圈,又一圈,再一圈……细密得如同蛛丝,脆弱得如同梦境的涟漪。他的倒影,那张写满了疲惫与沧桑的脸,瞬间就碎了,碎成了无数片晃动的、闪烁着迷离光芒的碎片。随即,又在涟漪的慢慢平复中,颤抖着,挣扎着,固执地,试图重新聚合,试图重新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属于李卫国的面孔。
一股子凉意。
这凉意,绝不是冬日酷寒那种带着杀伐之气的凛冽,也不是冰箱里取出的冰块猛地贴在皮肤上那种让你浑身一激灵的、粗暴的刺骨。这是活的凉,是带着山石的骨骼、草根的脉络、泥土的体温的凉。它顺着他的指尖,像一条极其纤细、却又法力无边的、由月光凝聚而成的银色小蛇,悄无声息地,又蛮横无比地,钻进了他的皮肤,钻进他的血管。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子麻酥酥的凉意,在他手臂的经络里,一路蜿蜒向上,穿过肩膀,越过因为长期伏案而有些僵硬的脖颈,最后,竟像是一滴来自亘古冰川之巅、凝聚了天地精华的甘露,“啪嗒”一声,无比精准地,滴落在他那颗被太多纷繁芜杂的事务所炙烤得快要冒烟、快要焦糊的心上。
“滋啦……”
一声轻响。
不是耳朵听见的,是心听见的。
他仿佛真的听见了,自己心田里那片因为焦虑和愤怒而龟裂了太久的土地,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清泉瞬间滋润、所有干涸的裂缝都被温柔地、不由分说地弥合的声音。那声音,让他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来。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那口浊气里,有积压了太久的、深入骨髓的疲惫。有在深夜里,一个人对着天花板,反复咀嚼、却又无法向任何人诉说的不为人道的委屈。有与人争执到口干舌燥、几乎要拍案而起的烦躁。还有那些,在无数个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反复折磨着他的、关于未来的、沉重得像山一样的焦虑。
此刻,水底的世界,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度,向他敞开了自己全部的、毫无防备的秘密。
那些鹅卵石。
它们是时间的沉默的见证者,是这条河流无声的史官。那些被水流磨去了所有棱角和脾气,变得浑圆、世故、温和的,想必是在这河床里,躺了千百年,看惯了王朝更迭,听惯了风来雨去。而那些依然带着锋利的、未经打磨的棱角,仿佛还残留着从山体上崩裂时,那撕心裂肺的创痛和桀骜不驯的怒火的,像是新来的住客,带着一身的伤痕和未曾讲述的故事,还未曾被这温柔的时光完全驯服。它们的颜色也千差万别,青灰的像一位入定老僧深邃的眉宇,赭红的如一滴凝固了的、属于某个无名英雄的热血,墨绿的则深沉得像是隐藏了通往龙宫的秘密入口。它们就那样静静地堆叠在一起,亲密无间,又各自独立,每一颗都像一只被这清冽的河水,淘洗得无比干净的眼睛,一言不发地,带着一种洞悉了一切的、神佛般的淡漠,瞅着李卫国,瞅着这个擅自闯入、打扰了它们永恒宁静的人。
几尾细得像一片柳叶的小鱼。
当地人粗俗又亲切地叫它们“石皮子”,因为它们总像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害羞的孩子一样,喜欢把冰凉顺滑的肚皮,紧紧地贴着河底那些冰凉的石头,仿佛只有那样,才能感觉到来自大地的、最可靠的庇护。它们身上的鳞片,细密得如同最精工的工笔画,在穿透了清澈水面的太阳光下,折射出令人目眩的光芒。每一次转身,每一次猝不及防的摆尾,都会在水下,迸发出一捧银亮的、细碎的、转瞬即逝的光。李卫国那只带着薄茧的手的影子,像一片突然降临的、不祥的乌云,缓缓地覆下。那些小小的生命,立刻就感觉到了这突如其来的、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压迫感。倏地一下,它们的身体猛地绷紧,像一张被无形的手拉满了的弓。再一弹,便化作了一道道几乎无法被肉眼捕捉的银色闪电,齐刷刷地、毫不拖泥带水地,以一种近乎瞬移的速度,隐入了更深处、更安全的水草丛里。
那水草。
是新绿。一种娇嫩到让人心头发颤,甚至不忍心去触碰的绿。绿得那么理直气壮,那么毫无顾忌,那么生机勃勃,仿佛在用自己最张扬、最鲜活的色彩,向整个世界,向天,向地,向岸上的李卫国,大声地宣告:“这片水域,从今往后,由我们说了算!”它们随着看不见的、温柔的暗流,悠悠地招摇,像是在跳一场缓慢而优雅的、只属于它们自己的古典舞,又像是伸出无数只柔软纤细的手臂,在对岸上那个穿着蓝色干部服的、孤独的男人,发出最热情、最无法抗拒的邀请。
他再也忍不住了。
李卫国双手并拢,弯下腰,用一种近乎贪婪的、急切的姿态,掬起一捧水。
水是沉的,带着整个山谷的重量,带着亿万年时光的重量。水又是轻的,从他的指缝间,欢快地、调皮地漏下,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像是光阴在以一种可以被听见的方式,在他粗糙的掌心之间流逝。他把手掌里剩下的、所剩不多的水,凑到鼻尖,闭上眼,像一头在酷热的沙漠里,跋涉了三天三夜、濒临死亡的骆驼,终于找到了那片传说中的绿洲一样,用尽全身的力气,深深地,深深地,嗅。
是水的味道。
纯粹的,没有任何杂质的,只属于水本身的味道。
紧接着,是石头在水下亿万年的沉寂后,被这初秋的、并不算猛烈的阳光晒透了的味道,带着一丝矿物的、冷硬的、却又让人心安的清香。然后,是水草的芬芳,那是一种混合了植物被折断后流出的汁液和些许河底泥土气息的、充满着原始生命力的味道。这几种味道,以一种无比和谐的、几乎是天造地设的方式,完美地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只属于石泉村的、此刻的石泉河的气息。
干净,清冽,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山泉水特有的甘甜。
李卫国贪婪地呼吸着。他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块巨大的、干燥的海绵,把这味道,这气息,这感觉,全都吸进肺里,揉进血液里,一笔一划地,刻进自己每一根骨头的骨头缝里。
因为他太清楚了,他记得太清楚了,另一种味道是什么样的。
那是一种复合型的、足以让任何一个嗅觉正常的人,在闻到的第一秒钟,就当场作呕的味道。是那种劣质化学药剂混合在一起后,产生的无法形容的、尖锐的酸涩,是铁器被强酸腐蚀后,散发出的那种令人牙酸的铁锈腥气。是各种有机物在缺氧的水体里,腐烂、发酵后,产生的、如同沼泽深处翻滚上来的沼气。有时候,上游那个由村里的能人李老八开办的酸洗厂,为了赶工,夜里偷偷加大剂量排污,风向一转,那股子怪味里,甚至还夹杂着成片死去的鱼虾的、令人绝望的腐臭。
那股子怪味,曾像一条无形的、长着剧毒獠牙的巨蟒,死死地盘踞在石泉村的上空,整整好几年,无孔不入。它钻进你的鼻孔,霸道地驱赶走晚饭时锅里飘出的饭菜香气;它钻进你晾在院子里、刚刚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被褥,让你在睡梦中都不得安宁,总觉得有什么脏东西,贴着你的皮肤。
那时候的石泉河,是一条真正的“毒龙”,一条流淌着罪恶、贪婪和无知的、属于整个村庄的巨大脓疮。河水不再是清的,而是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黏稠的乳白色,像一大锅变质了的、正在缓慢发馊的牛奶。偶尔,上游的李老八为了应付某个大订单,不管不顾地加大剂量排污,河水又会变成令人极度不安的、浓稠的黄褐色,仿佛是这片被过度索取的大地,终于不堪重负,流出的败血。水面上常年漂浮着一层厚厚的、灰白色的、带着诡异金属光泽的泡沫,被风吹到岸边,堆积起来,经久不散,像一锅熬煮失败、已经彻底放馊了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工业浓汤。
河里再没有鱼,没有虾,没有螺蛳,连生命力最顽强的、被当地人视作“水赖子”的、怎么也除不尽的水草,都绝了迹。
水面上,只有死寂。
一种令人绝望的、散发着恶臭的死寂。
人从河边过,哪怕是烈日炎炎的三伏天,都得用手紧紧捂住鼻子,屏住呼吸,踮着脚尖,快步跑开,好像身后有看不见的、长着绿毛的厉鬼在追。
孩子?
村里的孩子们,早就被大人们用最严厉、最恐怖的词汇,告诫过无数次了。
“离那条河远点!听见没有!那里面住着吃人的毒龙,谁要是敢靠近,就把谁的魂儿给勾下去,拖进那毒水里吃了!”
“谁要是敢把手伸进那水里,手会烂掉!脚伸进去,脚会烂掉!烂得只剩下白骨头!连骨头都给你烧成黑的!”
于是,在孩子们的世界里,这条曾经是他们嬉戏天堂的石泉河,成了一个绝对的禁区,一个所有恐怖故事的源头和最终归宿。他们宁愿绕上几里地的远路去上学,也不愿意靠近那条沉默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毒龙”。
李卫国睁开眼,眼眶控制不住地发热,一层薄薄的水汽,迅速地蒙了上来,让眼前重获新生的河流,变得有些模糊。
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
那也是一条河,也叫石泉河,但和前几年的那条“毒龙”,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属于不同宇宙的世界。记忆里的河水,就是现在这个味道,这个感觉。一群光着屁股、晒得像黑泥鳅一样的半大孩子,嗷嗷叫着,像一群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精力旺盛得无处发泄的小野兽,呼啦啦地从村里冲到河边,连身上那件脏兮兮的、破了洞的背心都来不及脱,一个猛子扎下去,激起冲天的、带着阳光温度的、能溅到岸上人脸上的巨大水花。
水下是另一个清凉、安静的世界,摸鱼,捉蟹,翻开那些被水流冲刷得光滑无比的大石头,去寻找那些傻乎乎的、总以为自己藏得很好的“石皮子”。玩累了,就光溜溜地爬上岸边那些被正午的太阳晒得滚烫滚烫的大青石,四仰八叉地躺着,像一条条准备被晒成咸鱼干的鱼,任由炙热的阳光把身上的水珠一颗一颗地蒸发掉,在皮肤上留下一层薄薄的、白色的水垢。他们比赛谁能尿得更远,看那些长着一双彩色翅膀的、漂亮的蜻蜓,像一架架小巧玲珑的、从童话里飞出来的直升机一样,在水面上轻盈地一点,又倏地一下,警觉地飞走。他们听着河对岸那片茂密的杨树林里,那些不知疲倦的知了,声嘶力竭地、仿佛要把整个漫长的、无聊的夏天都喊破似的叫着。
那时的天,好像比现在更蓝。不是这种被工业废气和灰尘染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颜色的蓝,而是那种被瓢泼大雨洗过无数遍的青金石,蓝得不讲道理,蓝得奢侈,蓝得能直接滴下纯净的颜料来。
那时的山,也比现在更绿。绿得汪洋恣肆,绿得能流出油来,像一块巨大的、未经任何雕琢的上好翡翠,就那么大大方方地摆在天地之间。
那时的日子,比现在……
穷。
一个字,像一根生了锈的、带着倒钩的、冰冷的铁钉,狠狠地,深深地,扎在沂蒙山几代人的骨头里。这根钉子,你用力拔出来,会带出淋漓的血肉和钻心的疼;你不拔,它就永远在那里,在你身体的某个地方隐隐作痛,让你挺不直腰杆,让你在人前说话都觉得气短,让你觉得自己的命运,就像这连绵不绝的、光秃秃的石头山一样,贫瘠,坚硬,毫无指望。
为了拔掉这根该死的钉子,石泉村的人,什么法子都想过,什么苦都吃过。
最早,是学着祖祖辈辈的样子,靠山吃山。男人们腰上系着粗糙的、磨得人腰上起血泡的麻绳,像一只只壁虎一样,吊在百米高的悬崖峭壁上,用最原始的锤子和钢钎,叮叮当当地,一下,一下地,从大山的身上,敲下一点赖以生存的石头。后来,村里集资办起了石灰窑,整日里浓烟滚滚,黑色的粉尘像下雪一样落下来,把家家户户的屋顶都染成了一片令人压抑的灰黑,熏得人睁不开眼,咳不出声。但看着那一车车烧成的石灰被拖拉机拉走,换回一张张花花绿绿的、能给孩子买新衣裳、能给婆娘扯二尺花布的票子,大家也就咬着牙忍了。再后来,是预制板厂,机器“哐当哐当”的轰鸣声,成了村庄新的、永不停歇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心跳。
直到七八年前,村里头脑最活络、胆子也最大的李老八,从外面引进了不知道什么“先进技术”,先是开了个石材打磨厂,紧接着,又建了一个酸洗厂。
那两个厂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了石泉村名副其实的“印钞机”,也成了整个村庄挥之不去的“索命鬼”。机器二十四小时不停地轰鸣,像一头贪婪得没有尽头的、永远也喂不饱的钢铁巨兽,一边吞噬着从山体上用炸药炸下来的,还带着山体温度的山石,一边也吞噬着村庄千百年来的安宁。乌黑的浓烟和带着强烈酸性的、闻起来像臭鸡蛋的废气,把村子上空的天空,染成了一片令人压抑的灰蒙蒙的颜色,连正午的太阳看上去,都像是蒙了一层永远也洗不干净的油污。
而那些经过强酸洗涤的、带着各种闻所未闻的化学残留的、黄褐色的污水,未经任何处理,就那么明目张胆地、肆无忌惮地,通过一条临时用挖掘机挖出来的、丑陋无比的土沟,直愣愣地、日夜不息地,排进了石泉河。
票子,确实是挣了些。
村里最早的那几栋气派的、贴着白色瓷砖的二层小楼,是李老八和他几个沾亲带故的、在厂里当小头头的亲戚盖起来的。光洁的瓷砖贴面,锃亮的铝合金窗户,在周围一片低矮破败的、墙皮都脱落了的土坯房的映衬下,像一群高傲的、从城里来的白天鹅,闯进了一群灰头土脸的、自惭形秽的土鸭子中间。村里最早的那几辆摩托车,是李老八厂里的几个小工头买的,每天“突突突”地在狭窄的村道上扬起一路呛人的尘土,却也引来无数夹杂着羡慕、嫉妒和些许不甘的复杂目光。
后来,李老八自己,更是鸟枪换炮,买回了全村第一辆小轿车。
一辆红色的,夏利。
那辆车开回村里的那天,几乎全村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出来看热闹,比过年的时候扭秧歌还要轰动。孩子们跟在车屁股后面追着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兴奋地叫喊,胆子大的,还偷偷伸手去摸一下那光滑得能照出人影儿的车漆。
但,石泉村的“泉”字,快要死了。
村里的那座山,也像是得了一场无法根治的、深入骨髓的痨病,失去了往日的血色和神采,变得灰败、憔悴,像一个被掏空了身体的、行将就木的病人。
李卫国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沾染的湿土。他沿着新修的、用鹅卵石铺就的河岸,一步一步,慢慢地走。风从山谷里穿堂而过,不再夹杂着那股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而是充满了草木复苏后那种最原始、最纯净的清香。风吹得他那件蓝色干部服的衣角,猎猎作响。他的目光,越过眼前这条重获新生的河流,望向不远处那个已经彻底沉寂下来的、如同史前巨兽骸骨般的巨大院落。
铁门紧锁,锈迹斑斑。高高的院墙上,还残留着当年烟熏火燎的、仿佛已经渗入墙体内部的、洗刷不掉的黑色痕迹。那里,曾经就是李老八的石材酸洗厂。那个曾经日夜咆哮、用噪音和毒气,折磨着整个村庄长达数年之久的怪兽,如今,终于像一具被抽去了灵魂的巨大骸骨,静静地,毫无声息地,躺在那里。
一段并不遥远,却激烈得如同两军对垒、刀刀见红的战争般的记忆,猛地、不讲任何道理地,撞进了李卫国的脑海。
那是半年前。就在那个锈迹斑斑的、冰冷的铁门门口。
“李卫国!你今天要是敢关我的厂,你就是断我的财路!我李老八把话撂这儿,断我财路,就跟刨我家的祖坟一样!天王老子来了,也没这个道理!”
李老八的声音,嘶哑,尖利,像一把生了锈的、带着无数豁口的钝刀子,在一下一下地、残忍地拉扯着在场所有人的神经。他一双眼睛通红,里面布满了蛛网般的、狰狞的血丝,像一头被经验丰富的猎人,用猎狗和陷阱,一步步逼到了悬崖绝路的野猪,除了亮出自己最后的獠牙,拼死一搏,再无任何退路。他脖子上的青筋,一根一根地偾张起来,像一条条盘踞在他皮肤下的、愤怒的蚯蚓,随着他声嘶力竭的咆哮而剧烈地跳动。他五十多岁的年纪,常年的劳作和殚精竭虑的算计,让他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精瘦,黝黑,一双手虬结着老树根一样盘根错节的筋脉。他说话时,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唾沫星子像暴雨一样,劈头盖脸地喷向站在他对面的李卫国。
李卫国没躲,也没抬手去擦。任由那些带着屈辱、愤怒和绝望的唾沫,留在他那张同样被风霜刻画过的、此刻却异常平静的脸上。他就那么站着,像一棵在雷雨中被狂风吹得摇摇欲坠、树叶落尽,却依旧死死扎根在土地里的、倔强的树。
在李老八身后,是黑压压的一群人。十几个靠着这个厂子吃饭的工人,有本村的,也有邻村的。他们一个个脸色阴沉,目光复杂地,像一个失去了方向的钟摆一样,在怒火冲天、如同困兽的李老八和沉默如山、面无表情的李卫国之间,来回游移。人群中,有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手里还下意识地攥着刚刚从车间里带出来的、沉重的扳手和铁钳。那冰冷的、沾染着油污的铁器,在当时那种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气氛里,闪烁着令人心悸的、随时可能因为一句话、一个动作而失控伤人的寒光。
空气里,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弦,被绷到了极致,似乎下一秒,就会“啪”地一声,彻底断裂,血溅当场。
“八叔,”李卫国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因为连日的奔波和无数次的争吵,带着一种疲惫的、仿佛砂纸打磨过的沙哑。但在李老八刺耳的咆哮和工厂机器最后停转的余音里,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小的、但分量十足的石子,清晰地、不偏不倚地,砸在在场每个人的心坎上。“你这不是财路。你这是绝路。是把我们整个石泉村,往绝路上推。”
“放你娘的五香狗臭屁!”李老八一辈子在村里横行霸道惯了,说一不二,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公开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的顶撞,尤其对方还是他看着光屁股长大的、论辈分得管他叫叔的本家侄子。他猛地往前蹿了一步,那根瘦骨嶙峋的、指甲缝里还嵌着黑色油污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李卫国的鼻子上。“我一年给村里上交多少管理费?我让村里多少个游手好闲的、在家里打老婆的懒汉,有活干有饭吃?你李卫国,毛都没长齐,靠着读了几年破书,回来当上个屁大点的、连个公章都没有的村书记,你新官上任烧的第一把火,就往我这个本家八叔的头上燎?你小子是忘了本了!你忘了你爹当年穷得叮当响,连个媳妇都娶不上,还是我爹,从自己家那点救命的口粮里,从牙缝里省出来钱,借给他家的彩礼钱!你忘了?”
陈年旧事,像一把最粗的、带着颗粒的盐,被他狠狠地、当众翻了出来,撒在李卫国那道看不见的、属于家族和历史的伤口上。人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压抑的议论声。几个年纪大点的、知道这段往事的村民,眼神变得更加复杂了。
“我没忘本。”李卫国的眼神,沉静如水,却也坚硬如铁。他没有回避,直视着李老八那双快要喷出火来的眼睛,然后,他的目光缓缓地、一个一个地,扫过李老八身后的每一个人。他看到了从小一起和泥巴长大的二狗子,看到了就住在他家隔壁的三麻子,看到了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被生活压弯了腰、脸上写满了迷茫和不安的脸。“我就是因为没忘本,才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看着大家,再这么干下去。”
他顿了顿,积蓄了一点力气,然后猛地抬起手臂,像一把出鞘的剑,直直地指着不远处那条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一样、流淌着黄褐色污水的河。
“八叔!各位叔伯兄弟!你们都睁开眼,好好看看!我们石泉村,为什么叫石泉村?就是因为我们祖祖辈辈,都守着这座山,守着这眼泉!这泉水,是我们老祖宗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命根子!可现在呢?你们自己去看看,去闻闻!那条河,那河里的水,别说是人了,就是咱家里的猪,圈里的羊,它还敢凑过去喝一口吗?用那水浇地,地都板结了,翻出来的土都冒着白霜,种出来的庄稼自己家都不敢吃!再这么让你这个厂子,让你这头吃人不吐骨头的怪兽,再这么干上几年,这毒水把咱们脚底下这片地,把咱们祖宗留下的这点家底,全都喂满了毒,咱们的粮食长不出来,咱们的孩子喝着这水长大,将来喝出一身的怪病,到时候,你李老八挣的那点黑心钱,够买药吃吗?够买命吗?”
他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一句比一句重。到最后,几乎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那声音,像一把沉重的、烧红了的铁锤,一下,一下,毫不留情地,狠狠地敲打在在场每个人的胸口。
人群里,有些人的眼神开始动摇了。那个叫三麻子的、平日里最喜欢跟着李老八狐假虎威的汉子,喉结上下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默默地、悄悄地,把一直攥在手里的那把沉重的、冰冷的铁钳,放回了自己那条沾满了油污的、破了个洞的裤兜里。
“歪理!全他娘的是歪理邪说!”李老八像一只被人狠狠踩了尾巴的野猫,瞬间又蹦了起来,用更大的、更尖利的、几乎要撕裂自己喉咙的声音,试图压过李卫国的质问,也压过自己内心深处那一丝微弱的、刚刚冒出头的动摇。“天底下的厂子多了去了,哪个不冒烟?哪个不排污?城里那些国营大厂,那烟囱比咱村的树都高,那污染比我这厉害一百倍一千倍,国家都不管,你李卫国算老几?你就是看我李老八这几年发家了,你眼红!你嫉妒!你就是想自己搞,把这块肥肉从我李老八的嘴里抢过去,塞你自个儿的兜里去!我告诉你,没门!”
“国家现在管了,八叔。不但管,而且是下了死命令在管。”
一个清亮、干脆、像一块干净的石头扑通一声,准确无误地扔进了这潭浑浊的、充满了火药味的泥水里的声音,突然从人群外围响了起来。
人群像被一把无形的、锋利的刀切开一样,自动分开一条道。
王秀梅挤了进来,径直走到李卫国旁边,与他并肩而立。她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朴素的碎花衬衫,一头长发利索地在脑后挽成一个髻,露出了光洁饱满的、被太阳晒得微微发亮的额头。她的出现,像是在这片充满着雄性荷尔蒙的、焦灼的、随时可能爆发冲突的空气里,注入了一股清新的、却又带着锋利边缘的、不容忽视的力量。她的眼神,亮得像两把小刷子,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锐气,把刚刚还气焰嚣张的李老八,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刷”了一遍。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话,不是我王秀梅说的,也不是卫国书记说的。是总书记,在北京,对着全国人民说的。报纸上,电视上,天天都在讲。八叔,你院里那台新买的二十一英寸大彩电,总不能光用来看《还珠格格》和《西游记》吧?新闻联播,你总得看一眼吧?”
“秀梅,这是我们爷们儿家的事,你一个娘们家跑来瞎掺和啥?回你家做饭去!”李老八的气势,肉眼可见地弱了半截。在石泉村,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怵两个人。一个是镇上的包村干部,那是官,官大一级压死人,没道理可讲。另一个,就是眼前这个嘴巴比刀子还快、脑子比算盘还精、偏偏每次吵架都占着理的、新上任的妇女主任。
“怎么就成爷们儿家的事了?”王秀梅柳眉一挑,针锋相对地往前踏了一小步,那一步,仿佛精准地踩在了李老八的痛脚上。“这河里的毒水,我们女人不喝?这空气里呛死人的酸味,我们家的孩子不喘?你那个宝贝厂子,就开在村小学的下风口,天天一到下午刮南风,那股子怪味就直往教室里灌,呛得孩子们在课堂上一个劲儿地咳嗽,我们家二丫头,上个礼拜咳得都得了支气管炎,晚上睡觉都喘不上气!你李老八晚上躺在你那席梦思大床上,数着你那些带毒的钞票,这良心,就真的一点都不疼吗?”
她的话,像一根淬了毒的、细长的银针,又细又长,却精准无比地,刺破了李老八刚刚用蛮横和歪理,好不容易才撑起来的那个巨大的、虚张声势的气球。
“再说了,”王秀梅没有就此罢休,她环视四周,声音提得更高,确保每个人,尤其是那些被李老八煽动起来的、担心自己饭碗的工人和他们的家属们,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谁说要断你财路了?谁说要砸大家的饭碗了?卫国书记上任,是想带着大家伙儿,一起动动脑子,换个活法,找一条更新、更宽、更能传给子孙后代的长远财路!是你自己,抱着那堆生锈的、冒着毒气的破铜烂铁当宝贝,死活不撒手,还想拉着全村的老少爷们,跟你一起守着这条毒水沟,喝西北风?”
“新财路?啥新财路?你说得轻巧!”李老八梗着脖子,这是他最后的倚仗,也是最现实、最致命的问题。“你倒是给我变出来一条新财路看看!我这几十万真金白银买回来的机器设备,谁给我变成钱?我这院子里堆得像山一样的石材,谁给我变成钱?你们俩,一个书记,一个主任,嘴皮子上下轻轻一碰,说得比唱得还好听!我这一家老小,还有我身后这帮子跟着我混饭吃的兄弟们,明天,吃什么?喝什么?你李卫国管?还是你王秀梅管?”
那是一场无比艰苦的,几乎耗尽了李卫国和王秀梅所有心力的、漫长的拉锯战。
一场新与旧的观念之战,一场眼前唾手可得的、带着毒的利益与长远而未知的、干净的未来的博弈,一场个人私利与集体公义的、血淋淋的较量。
李卫国和王秀梅,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个负责在前面顶住所有的炮火,讲那些听上去有些虚无缥缈的大道理、画那个看上去很美的蓝图;一个负责在后面稳住阵脚,接地气、算细账,把那些虚的蓝图,一点点变成实的、能看见摸得着的砖头瓦块。两个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像一架磨合了多年的、构造精密的战车。
他们前前后后,顶着来自李老八和他背后那些既得利益者的巨大压力,在村委会那个破旧的、四面漏风的、一开会就烟雾缭绕的大礼堂里,开了三次全体村民大会。每一次,都吵得不可开交,唾沫星子横飞,烟头扔了一地,几乎要掀翻那摇摇欲坠的、掉了漆的屋顶。
他们又召集了不下几十次的小会。党员会,村民代表会,工厂工人的座谈会,甚至把那些担心自己男人失业的工人家属都请来,开了好几次“吹风会”。
更多的时候,是他们俩,一个提着一个磨得掉了皮的、像个老古董一样的黑色公文包,一个挎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印着“为人民服务”字样的帆布袋,挨家挨户地,走进那一个个弥漫着旱烟味、汗味和晚饭饭菜味的、狭小而拥挤的农家院子。坐在那磨得光滑发亮、缺了一条腿用砖头垫着的小板凳上,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解释,劝说,描绘。
磨破了嘴,说干了嗓子。
有的人家,会默默地给你端出来一碗滚烫的、酽得像药汁一样的热茶;有的人家,门一摔,冷言冷语地把你顶回去,“我家的事不用你们管!”;还有的人家,干脆放出家里那条半大不小的、见了生人就狂吠的土狗,冲着你龇牙咧嘴,让你连院子都进不去。
那段时间,李卫国整个人像被抽了筋、扒了皮一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瘦了下去。短短一个月,整整十斤肉,就那么悄无声息地,从他身上蒸发了,只剩下一副硬邦邦的骨头架子,撑着那件空荡荡的蓝色干部服。他的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颧骨凸显得更加明显,让他看上去,像是凭空老了好几岁。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常常一个人坐在村委会那个空旷的、只有风声的院子里。院子中间有一棵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月光透过繁密的树叶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陆离的、像鬼影一样晃动的影子。他点上一支最劣质的、一块钱一包的、呛人的旱烟,辛辣的烟雾在清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模糊了他那张被疲惫和焦虑笼罩的脸。沂蒙山区的夜,静得出奇,静得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又一声,沉重,疲惫,又带着一丝顽固得近乎愚蠢的坚持。
他心里不是没有过动摇。
李老八那句撕心裂肺的、带着血丝的质问——“我身后这帮兄弟们明天吃什么”,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长满了青苔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口。发展的压力,民生的压力,就像两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关了厂子,几十号人的生计,立刻就成了天大的问题。村集体的收入,每年也要凭空少掉一大块。拿什么去给村里那条坑坑洼洼的、一下雨就没法走的土路,垫上一点石子?拿什么在过年的时候,给村里那几个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送去一点米面油?
他想起前不久去镇里开会,新来的、从部队转业的、雷厉风行的张书记在会上拍着桌子,吼得声色俱厉:“同志们!我再强调一遍!发展是硬道理,但前提是,这道理得是硬的!是站得住脚的!是经得起历史和人民检验的!绝不是那种今天捞一笔,明天拍屁股走人,留下一屁股烂账的歪理!谁要是为了眼前那点带血的、带毒的GDP,把我们子孙后代的饭碗给砸了,把我们赖以生存的家底儿给毁了,我第一个不饶他!党纪国法,也饶不了他!”
他又想起,自己还是个光屁股孩子的时候,满头白发的、说话慢悠悠的爷爷,总喜欢牵着他的小手,站在门前那条清澈见底、可以一颗一颗数清石头数量的石泉河边。爷爷会指着河水,指着对面的青山,用那苍老而郑重的、带着浓重沂蒙口音的声音,一遍遍地告诉他:“卫国啊,你给俺记清楚了。咱脚底下这片土,眼前这座山,村里这条河,就是咱石泉村的老祖宗,是咱的家底儿,是咱的根。啥时候,要是咱自己亲手把这家底儿给败光了,把这根给刨了,那咱就成了没根的野草,风一吹,就散了,就没了。”
根。
李卫国的烟头在深沉的黑暗里,划出一道短暂而明亮的红色弧线,随即又在被他狠狠吸了一口后,猛地燃烧起来,照亮了他那双熬得通红的、布满血丝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正在进行一场豪赌。
赌注,是整个石泉村的明天,是几十户人家的生计,是他自己那点可怜的、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政治前途。
但他不是一个人在赌。王秀梅,还有村“两委”班子里那几个被他说服的、同样对未来抱有希望的、眼睛里还有光的年轻人,都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前途和声誉,押在了他身上。尤其是王秀梅,她不仅仅是在口头上支持,更是用自己的那双脚,在为这场前途未卜的豪赌,增加着胜利的筹码。
李卫国负责在前面冲锋陷阵,像个靶子一样,顶住来自李老八等人的所有明枪暗箭和当面的责难。王秀梅则带着村里的几个手脚麻利的妇女干部,成了最坚实的后勤部和参谋部。她们像一群不知疲倦的、勤劳的蜜蜂,把村里村外的每一寸山地,每一片林地,每一处水源,都重新用脚丈量了一遍。她们画出的那份未来发展规划图,虽然是用铅笔和格尺画在小学生的作业本上的,土里土气,线条歪歪扭扭,但里面的内容,却比李卫国这个大男人最初设想的,要细致得多,也生动得多。
“卫国书记,你看,”在一个又一个熬到深夜的、靠着浓茶和香烟提神的夜晚,在村委会那盏昏黄的、忽明忽暗的灯泡下,王秀梅指着那张已经被无数只手翻看得起了毛边的、画满了各种符号的图纸,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让李卫国都感到心潮澎湃的、不容置疑的光芒,“咱村后面这几座山,土质好,光照足,背风向阳,最适合种板栗和核桃。那几片向阳的缓坡,可以种金银花、丹参、黄芩这些中药材。咱们打出旗号,不打农药,不施化肥,搞纯天然的绿色有机种植。这玩意儿,城里那些天天坐在办公室里、腰酸背痛、讲究养生的人,稀罕着呢!价格能比市面上那些用化肥催出来的普通货色,高出一大截!”
“还有咱这条河,等水彻底干净了,源头那段水流急,落差大,夏天的时候完全可以搞漂流,那些城里的年轻人,一到周末就憋得慌,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肯定喜欢这种刺激的。下游水面宽,水流缓,可以搞竹筏观光,让游客坐着竹筏,看看咱们的山。咱村里这些没人住的老房子,石头墙,青瓦顶,本身就是宝贝啊!找县里懂设计的人来,帮咱们参谋参谋,修旧如旧,把里面收拾干净,改成一间一间的特色民宿。你好好想想,城里人在那个钢筋水泥的鸽子笼里憋了一整个礼拜,周末开车两个小时跑到咱这儿,住在咱这冬暖夏凉的石头房里,推开窗户就是青山,走出大门就是绿水,吃的是咱自己养的、满地跑的笨鸡,是咱自家菜园子里刚摘下来,还带着露水的、咬一口都嘎嘣脆的青菜,呼吸的是咱这不要钱的、带着草木香的新鲜空气……他心里能不舒坦?他舒坦了,就乐意掏钱。他掏钱,咱不就挣钱了?这是站着挣钱,是干干净净地挣钱,是能让子孙后代都跟着沾光的钱!这才是真正的金山银山啊!”
王秀梅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对美好生活的、不容置疑的、近乎信仰般的强烈向往。那种光,像一把火,彻底驱散了李卫国心中最后的一丝阴霾和犹豫。
最终,那场旷日持久的、几乎要将整个村庄撕裂成两半的战争,以李卫国的胜利告终。
李老八的酸洗厂,在镇政府下达的、不容商量的最后通牒、村委会的正式决议和大多数村民的集体压力下,关了。
那一天,当李卫国亲手拉下总电闸,那震耳欲聋、折磨了整个村庄数年之久的、令人心烦意乱的轰鸣声,戛然而止时,整个石泉村陷入了一种奇异的、令人有些无所适从的寂静。许多村民,包括李卫国自己,在那一瞬间,甚至都有些不习惯。耳朵里,只剩下风声和自己那颗怦怦直跳的心。
村里拿出了集体账户上为数不多的、准备用来修路的那点全部家当,李卫国又厚着脸皮,跑了十几趟镇里,跟张书记磨破了嘴皮子,几乎是声泪俱下地,申请下来一笔宝贵的“绿色发展”专项扶持款。这笔钱,一部分用来公平地、合情合理地补偿李老八的设备折旧损失,给了他一个不得不下的台阶。另一部分,则作为启动资金,帮助他转型,并以技术和场地入股,成立了新的村集体旅游产业合作社。
他那个曾经乌烟瘴气的、连苍蝇都不愿意落脚的院子,被彻底清理干净。请来了县里文化馆的一位据说喝过几年墨水、懂点艺术的设计师,一番捣鼓,竟然摇身一变,成了未来“石泉山居”农家乐的总接待处和中心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