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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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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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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蒙新歌》连载

第六章 时代浪潮,勇立潮头

那风,又变了。

真的变了。

它不再是春天里那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耳语的试探。春天的风是胆怯的,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想去牵对面姑娘的手,指尖伸出去,刚刚触到那温润的皮肤,就如同被炭火烫了一下,触电般猛地缩回来。它生怕自己莽撞,惊扰了土里刚探出鹅黄色小脑袋的嫩芽;怕自己一口粗气,就把那点娇嫩欲滴的新绿给吓回娘胎里去。春风是试探,是央求,是温柔的恳请,是天地间一场欲说还休的初恋。

它也不是盛夏时节,从山谷那头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猛扑过来的、近乎狂暴的咆哮。夏天的风里有愤怒,有宣泄,有挣脱一切束缚的蛮力。像是被囚禁在铁笼里太久的野兽,一朝得了自由,只想把胸腔里积压了整整一个季节的憋闷都吼出来,吼给这苍天,吼给这大地,吼给这看似不公的命运。夏风是战斗,是宣泄,是痛快的嘶吼,是与整个世界为敌的少年意气。

秋天了。九月,深了。

沂蒙山的秋风,它不一样。这一次,风声里盘旋着一种不容商量的决绝,是天地之间的一声不容置喙的断喝。仿佛沂蒙山那位沉睡了千百年的山神,终于被山下过于喧嚣的吵闹声给惊醒了,祂缓缓地、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眼皮掀开的缝隙里,漏出的是亘古的、冰冷的青光。祂俯瞰着这片混沌的人间,喉咙深处滚出一声沉沉的、几乎不带任何情绪的——“嗯”。

就这一声。

万籁俱寂。

这风,像是铁匠铺里淬了火、又在冰凉刺骨的山泉水里“呲啦”一声浸透,再由手艺最好、眼神最毒的老师傅,用最细的磨刀石,蘸着清晨的露水,不疾不徐地打磨了千百年的刀。它从高天之上直劈下来,骨子里全是高远、冷静和不带一丝一毫感情的硬朗。它刮在人的脸上,不再是情人指尖温柔的抚摸,也不是仇人拳头愤怒的冲撞。

它是一种打磨。

对,就是打磨。

像一块粗粝的、在山涧里浸泡得失了所有温度的麻布,一遍,又一遍,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耐心,擦拭着你的皮肤,你的神经,你的魂魄。它不给你任何缓冲的余地,不给你任何逃避的角落。它逼着你,从一切温吞的、混沌的、麻木的状态里,瞬间清醒过来。那种清醒,是寒彻骨髓的清醒,清醒到你能听见自己血管里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能感觉到自己每一根眼睫毛每一次轻微的、不为人知的颤动,能闻到空气中尘埃与草木枯萎混合的、属于死亡与新生的终极气味。

李卫国就站在这无边无际的、令人战栗的清醒里。

他站在村委会那栋孤零零的两层小楼的平顶上。这栋楼,还是他当年领着村里人一砖一瓦盖起来的,水泥都是他带头,用村里唯一那辆拖拉机,从几十里外的镇上,一车一车,颠簸着拉回来的。那路,真是路吗?那是一条能把人五脏六腑都颠错位的搓衣板。屁股颠得稀烂,木头桩子似的,针扎!心里却甜,颠一下,村子稳一分。平顶,夏天麦子金黄,秋天山货五彩,婆姨王秀梅的宝地,太阳味儿!风口,他李卫国站那儿,才觉着:“我,还是支书李卫国!不是老家伙!”

他手里夹着一根烟。一根没点燃的烟。

烟是好烟,儿子李晓峰从省城济南专程带回来的“将军”,过滤嘴上烫着一圈亮闪闪的金边,烟盒也方方正正,硬壳的,上面印着个威风凛凛的古代将军,透着股子城里人才有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体面。可他就是不想点。

或者说,是不舍得。

抽一根,就少一根。这体面,也就跟着薄了一分。更深层的原因,或许是觉得此时此刻,在这被秋风洗涤得一尘不染的天地间,任何一丝烟火气,都是对这风的一种亵渎,一种玷污。这风太干净了,太真实了,干净得容不下半点虚伪的、用来麻痹神经的杂质。

于是他就那么站着,像一棵从脚下水泥地的裂缝里,硬生生、蛮不讲理地挤出来的松树。他的根须仿佛能穿透这栋小楼的骨架,穿透地基,死死地抓着这片他为之奋斗了一辈子的土地。他的身子被风吹得微微后倾,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的下摆,在风里猎猎作响,发出“噗啦噗啦”的、孤独而倔强的声响。但那根因为常年劳作而已经有些弯曲的腰杆,却始终挺得笔直,像一根被强行拧弯了的钢筋,有着绝不妥协的倔强。

他的目光越过平顶那半人高的、斑驳的水泥护栏,投向山坳里那个他看了六十多年,爱了六十多年,也愁了六十多年的村庄——石泉村。

富了。

这两个字,毫无征兆地从心底里冒出来。不是叮咚作响的泉水,也不是雨后破土而出的春笋。是两块沉甸甸的、刚从山里用炸药“轰隆”一声蹦出来的青石,不偏不倚,正正地砸在他心口上。不是那种拿在手里可以把玩的、让人喜悦的、轻飘飘的、可以在水面上打水漂的鹅卵石,是实心的、带着冷硬棱角的、让他一瞬间有点喘不过气的巨石。

你看嘛。

他的视线,像一只在空中盘旋了太久、已经疲惫不堪的老鹰,在村子上空逡巡、游荡。最终,像是被什么刺眼的东西蜇了一下,猛地落在了村东头李二毛家那栋扎眼的新楼上。

三层的小洋楼,外墙贴着光洁的白色瓷砖,在周围一片灰扑扑的、低矮的砖瓦房里,像个穿着雪白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城里人,一不小心,误入了一群穿着土布袄、光着脚板的乡下亲戚家,带着一种格格不入的傲慢和炫耀。楼顶上,还装了两个粗壮的罗马柱,那样子,不伦不类,像给一个膀大腰圆、皮肤黝黑的山东汉子,戴上了一顶可笑的西洋贵妇假发。李卫国甚至能想象出李二毛在镇上建材市场,指着画册上最贵的那款样品,唾沫横飞地对老板说:“就这个!就要这个!要最显眼的!”

李二毛的儿子,大喜。就在上周日。

李卫国呢?他病了。他对外人说,自己病了,老寒腿犯了,下不来床。其实呢?他好得很。腿脚利索,一顿还能吃两大碗白米饭,甚至能在院子里给王秀梅劈上半车的柴火。但他宁愿说自己病了,也不想去。他怕。怕自己那双看了六十年黑白山水、习惯了土地本色的眼睛,被那份过于喧嚣的、过于刺眼的、过于崭新的颜色给灼伤。

可不去,不代表看不见。不代表听不见。

那天,他就站在这里,同一个位置,同一个姿态,远远地看着,听着。那声音,隔着半个村子,依旧像一把把烧红的钢针,穿过空气,穿过摇曳的树梢,一根根,不偏不倚,全都扎进他耳朵里,烙在他心上,让他一连好几个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煎饼,怎么也睡不着。

“新郎官,帅不帅?”一个操着半生不熟普通话的、油腔滑调了舌头一样的声音,通过高音喇叭,在整个山谷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那是镇上婚庆公司请来的司仪,头发抹得锃亮,像落了只苍蝇在上面,在阳光下泛着油腻腻的光。李卫国琢磨着,这人一天得用掉半瓶发胶。

“帅——!”底下的人,像一群被训练了无数次的演员,拖着长长的、毫无灵魂的音调,起哄。那声音里,听不出半分真诚,倒像是夏天池塘边被惊扰了的一群青蛙,跟着瞎起哄。

“新娘子,美不美?”

“美——!”

“那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祝福他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底下的人,不管听没听懂,是不是真心,是不是觉得这套词俗不可耐,都无比配合地爆发出了一阵哄堂大笑。那笑声,混杂着酒嗝和满足的饱腹声,在山谷里碰撞、回荡,却听不出半分真切的喜悦。它像一面被一个外行用尽全力拼命敲打的鼓,声音很大,声势很足,但里面是空的,是虚的,是飘的。那笑声甚至没有惊动村口老槐树上的鸟雀,它们只是漠然地梳理了一下羽毛。

流水席。我的天,那流水席。

王秀梅回来后,绘声绘色地跟他描述了那场面。她是个会说话的女人,连说带比划,李卫国闭上眼,那场景就活了。

从李二毛家宽敞的院子里,一直摆到了门前那条刚修好没两年的水泥大路上,浩浩荡荡,几乎堵死了半条街。村里人走路,都得侧着身子,屏住呼吸,从桌子和墙壁的缝隙里,像条泥鳅似的挤过去。菜是镇上最好的馆子“福满楼”包办的,连厨子带服务员,一整套班子都拉了过来。

“你是没看见那龙虾,”王秀梅咂着嘴,眉头却皱着,“红彤彤的壳摆在那么大的白盘子中间,跟个妖怪似的,威风是真威风。村里爷们儿?嗤!谁吃那金贵玩意儿?”张老三手都见了红,骂:“比拆拖拉机还费劲!”那深海石斑鱼,刺儿尖细得跟头发丝似的,差点儿没把三婶儿家孙子送走!唉,全是些中看不中吃的花架子,白瞎!

“还有那个鲍鱼捞饭,一人一小盅,倒是挺好看的。可那鲍鱼,就指甲盖那么大,黑乎乎的一小坨,底下全是米饭。几个嘴急的汉子,一口就吞了下去,咂巴咂巴嘴,一脸迷茫地问旁边的人:‘嘛玩意儿?还没个地瓜干有嚼头。’”

盘子一个比一个大,一个比一个精美。但许多菜,只是被象征性地动了两筷子,就完整地被端了下去。王秀梅说,她亲眼看见那个穿统一制服的小服务员,脸上挂着职业性的、毫无温度的微笑,面无表情地端着几乎没动过的盘子,走到院子角落那个巨大的蓝色塑料桶旁边,手腕一斜,哗啦啦一声,毫不吝惜地倒进去。

那哗啦啦的声音,李卫国没亲耳听见,但王秀梅的描述,让他觉得比司仪用高音喇叭吼出来的声音,更让他心惊。

那哗啦啦的,哪里是剩菜?

那是在倒钱,在倒粮食,在倒人心啊!是在把老祖宗留下来的“惜福”两个字,扔进泔水桶里啊!

最扎眼的,还不是那流水席,是门口停着的那一排车队。领头的是一辆黑色的“大奔”,车头那个三叉星的标志,在秋日的阳光下,反射着一种近乎不真实的、冷漠的光芒。那光芒太亮了,亮得几乎能照出对面沂蒙山扭曲的倒影。李卫国一辈子都没坐过这种车,他觉得那车标像个冰冷的铁手铐。后面,跟着一溜的“奥迪”,四个圈的,同样擦得锃亮,像一排排沉默的、穿着黑色制服的保镖,肃穆而压抑。

新郎官,也就是二毛的儿子,一个平日里在村里游手好闲,把头发染得跟玉米须一个颜色,见了长辈都懒得抬一下眼皮的后生,此刻穿着一身崭新的、不知牌子的名牌西装,皮鞋的尖头,像一把磨得锋利的刀,油光锃亮。新娘脸上那粉,墙似的,阳光下惨白得瘆人;钻石项链,真晃眼。李二毛——哈!那曾瘦成麻秆的“瘦猴”!——如今腆着将军肚,小指粗的金链耀武扬威,整条“华子”硬塞:“图个脸面!”

脸面。

李卫国指间的烟悄然坠落。他没去,二百块托人。怕瞧见龙虾石斑被倒掉时,自己会发疯。

他看着那栋崭新的、气派的小洋楼,看着那辆崭新的、几乎能照出人影的黑色轿车,心里头却像是被一团湿漉漉的、在阴雨天里发了霉的、怎么也拧不干的棉花给死死地堵住了。那不是羡慕,更不是嫉妒,他李卫国还没那么小家子气。村里人日子过好了,他比谁都高兴。这是他当了一辈子村支书,最大的念想。

那是一种……一种近似于荒谬的、深刻的陌生感。

仿佛这片他用双脚丈量了六十多年的土地,这片他熟悉到闭上眼睛都能在脑海里清晰地描摹出每一道沟壑、每一棵老树的土地,一夜之间,开始说起了他完全听不懂的方言。那些闪亮的瓷砖,那些冰冷的车标,那些油腻的菜肴,都在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语言,大声地嘲笑着他的固执和落伍。

他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结婚的时候。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太久远了,久远得像上辈子的事。一阵风吹过,记忆的碎片像被吹起的枯叶,在脑海里盘旋飞舞。哦,对了,七十年代末。改革的春风,还只是一阵微风,非常小心翼翼地,从门缝里吹进来那么一丝丝,带着点凉意,也带着点前所未有的新鲜气息。

没有婚车。他的秀梅,是从邻村自己走过来的。

走了足足十几里山路,翻过了两个横在中间的山梁。他记得那天他去村口接她,远远地就看见一个小红点,在土黄色的山路上,一点一点地,朝着他挪过来。那红色,在漫山遍野的土黄色里,是那么的倔强,那么的鲜活。她穿着一件崭新的的确良红上衣,那布料,在当时那个一片灰扑扑、蓝汪汪的村庄里,鲜亮得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那件衣服,是她自己偷偷攒了好几个月的布票,又求着镇上那个眼神已经不太好的老裁缝,熬了好几个晚上,一针一线做出来的。李卫国眉心拧成了死疙瘩,蚊蚋似的余音嗡嗡作响,心烦。那针脚细密的旧时光,那两个热鸡蛋的份量,哪去了?如今村里人心都长草了!钻钱眼儿!比!啥都比!比到最后,比出个什么名堂?

“老头子,又琢磨李二毛家那点屁事!”王秀梅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嗔怪里裹着关切,她端着掉漆的搪瓷缸子爬上平顶,“为人民服务”几个斑驳红字,像退伍老兵胸前褪色的勋章,扎眼。“咸吃萝卜淡操心!”

“我不是眼红!”李卫国猛地拔高声音,“我是看不得这股歪风!”

“歪了,就得扶!”王秀梅白他一眼,声音却异常严肃,“卫国,你是书记。这树苗,你不扶,不掰,就晚了!等它长成参天大树,就彻底掰不回来了!”

五个红字,像烧红的烙铁,烙在他心上。

天,墨黑。鸡还没叫。卫国去找七爷。那瞎眼,怪,竟看透一切。

“七叔,”声哑,“村根断了,求您!”

七爷刻刀停。瞎眼“望”他,声如枯井:“风里是魂,娃。村魂被钱吹跑。晚了。”

“不晚!”卫国嘶吼,“只要有人记着!”

久默。木鸟烫手。

“……行。”

“我柜子底下,有我那身军装。你帮我拿出来,找个日头好的地方,拍拍土。”

“几十年没穿了,别一股子霉味,熏着了后生们。”

“红色教育学习会”那天,选在了傍晚。秋日的夕阳,正把最后一抹悲壮的、如同鲜血般的余晖,涂抹在西边的山尖上。

地点,选在了村里的老祠堂。祠堂已经很多年没有修缮过了,房梁上结着厚厚的蜘蛛网,墙角堆着些废弃的农具。祠堂里,供奉着石泉村历代祖先的牌位,正中央,还静静地摆着一辆独轮小推车。那是战争年代,村里的先辈们用来支援前线的功勋车,车轮上,还沾着早已干涸的、暗红色的印记。有人说,那是泥土,也有人说,那是血。

人来得稀稀拉拉,比李卫国预想的还要少。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还是被他一个个登门,好说歹说,几乎是硬着头皮请来的。年轻人,只来了三五个,还是看在李卫国是村书记的面子上,一脸不情愿地缩在最后排的角落里,低着头,手机屏幕发出的幽幽的、惨白的光,照亮了他们一张张麻木而无聊的脸。他们像是被迫来参加一场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葬礼。

李卫国也不催,也不点名。他就静静地站在祠堂那道高高的、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门槛旁,像一尊沉默的门神,等着。他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七爷是被他孙子,一个敦实的、沉默寡言的年轻人,搀扶着来的。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打了好几块补丁的旧军装,胸前没有戴任何一枚奖章,但那身板,在孙子的搀扶下,依旧挺得像一杆饱经风霜的标枪。那身军装,虽然旧,却干净得没有一丝褶子,显然是被精心打理过的。

他摸索着,在一张长条凳上坐下,正对着那辆独轮小推车。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他那双空洞的眼眶,“看”着那辆车,沉默了很久,很久。

祠堂里静得可怕。静得能清晰地听见墙角那只蛐蛐不知疲倦的叫声,能听见身边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甚至能听见灰尘在从房梁上飘落下来的声音。

角落里,手机光悄然黯下。七爷开口,声如石磨:“那天……比今天,冷。”雪埋过膝,牙齿打颤,饿了就嚼冰碴子……他猛地嘶吼:“娃们!这好日子,是无数娃娃兵,用命,用吃不上的烩面,给你们垫的!忘了我们,成!莫忘了他们!”一躬到底。

死寂。狗剩手机“啪”落。卫国心口堵,魂!得寻个魂!柳琴戏?长顺叹气:“谁听?”卫国眼红:“给山唱!魂,不能散!”

“我来!”王秀梅猛拍桌,脸膛通红,阿庆嫂的火气全上来了:“老娘当年,哪个不竖拇指?”

李卫国傻了。他这婆姨……是啊。

中秋,锣鼓响,戏台亮了。

没请什么婚庆公司,就是村里的年轻人自己动手,用木板和脚手架,叮叮当当搭起来的。狗剩,就是那个在祠堂里被七爷一席话说得幡然醒悟的小伙子,成了最卖力的一个,爬上爬下,浑身是汗。

虽然简陋,却透着一股子齐心协力的热闹。也没用什么华丽的灯光音响,就是几盏大瓦数的白炽灯,把台子照得雪亮雪亮的,光线甚至有些刺眼,飞蛾在灯光下疯狂地扑腾。

天刚擦黑,广场上就挤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水泄不通。不光是石泉村的,邻村的,甚至镇上的一些人,都开着车、骑着摩托车赶来了。那场面,那股子发自内心的、不掺任何水分的热闹劲儿,比李二毛家娶媳妇那天,不知道要真实、要动人了多少倍。

大幕,是用两块巨大的红布代替的。当李长顺那把胡琴的第一声响起时,那苍凉、高亢而又韧劲十足的旋律一出来,整个喧闹的广场,瞬间就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那个简陋的戏台上。

王秀梅扮演的,是沂蒙山家喻户晓的《红嫂》。她穿着一身朴素的红色土布袄,脸上涂着传统的油彩,遮住了她平日里的模样。当她一开口,那高亢、质朴、带着浓郁乡土气息的唱腔,一下子就抓住了所有人的心。

“乳汁甜,情义长,点点滴滴救命粮……”

她唱着乳汁救伤员的经典段落,唱到动情处,她已经不是在演,她就是那个在战火纷飞的年代,用自己最无私的爱,谱写了一曲生命赞歌的红嫂。她眼里的泪,和着脸上的油彩,一道一道地往下流,滴落在她胸前那身红色的戏服上,洇开一朵朵暗色的花。那不是表演的泪,那是真的心疼,真的感动。

台下,鸦雀无声。

很多人,都跟着哭了。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想起了当年的苦日子,想起了沂蒙红嫂那感天动地的传说,哭得老泪纵横。那些年轻人,虽然对故事不那么熟悉,但他们能从那撕心裂肺的唱腔里,从王秀梅那真挚得不带一丝表演痕迹的眼泪里,感受到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足以震撼人心的力量。

李卫国远远地站在人群的末尾,并没有往前挤。他的目光,紧紧地锁定在台上那个光芒万丈的女人身上。那,是他的妻子。那个平日里只会围着锅台转、因为一根葱一头蒜跟他拌嘴的女人,此刻,竟像一朵在悬崖峭壁上迎着风雪怒放的山茶花,灼灼其华,光芒万丈,照亮了整个夜空。他的心,被一种巨大的骄傲和温柔充满了。

他看着台下那些被深深打动的脸庞,或湿了眼眶,或锁眉深思,或心神俱震。他猛然发觉,石泉村的魂,那个被金钱和浮华一度冲得七零八落的魂,正在被这苍老而又鲜活的乡音,一声一声地,给唤回来了。

曲终,人未散。掌声像暴雨一样,砸在戏台上,浇透了每一个人的心。那掌声,滚烫,扇得李二毛脸生疼,魂都丢了。他跑了。

翌日破晓,李二毛杵在李卫国门口,没了金链,旧衣裹身,脸似猪肝。“书记…”声音发颤,“戏…真他娘的好!俺混账!这五万,给戏班子!”

李卫国一愣,随即大笑,抓起拖把“哐”砸地:“捐?入股!成立演艺公司!市场化,自己挣脸,你分红!”大手重重拍肩。

那肩膀,曾经被金钱和虚荣撑得很高,此刻,却在李卫国这一拍之下,仿佛被注入了某种沉甸甸的东西,竟也显得硬朗了起来。

“你小子,”李卫国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脑子比我们这些老家伙活络,在外面见识也广,跑过的地方比我走过的路都多。这个公司的‘总经理’,我看,非你莫属!”

李二毛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总经理?

这个过去被他不知在肚子里骂了多少回“老顽固”“跟不上时代”的村支书,此刻,竟把这么一个沉甸甸的担子,交到了他手上?这比给他十万块钱,还让他心里震撼。

一股从未有过的、滚烫的情感,是敬,是佩,或许还有点别的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从心底最深处猛地翻涌上来,直冲脑门,冲得他眼眶一热,差点当场掉下泪来。

“好!”他感觉自己的喉咙眼儿发紧,声音都带了点不易察觉的颤抖,“书记……书记您信得过我,俺,俺李二毛……这条命,我,我拼了!不干出个样来,我提头来见!”

就在石泉村因为柳琴戏的复兴而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的时候,一个更大的惊喜,不期而至。

李卫国的儿子,在济南农业大学当讲师的李晓峰,回来了。

他不仅是自己回来的,还带回来一个完整的、让他父亲李卫国激动得一夜没睡着的宏伟蓝图。

魂?魂也得吃饭!爸,二毛叔,柳琴戏是魂,没错。可光有魂,饿。咱石泉村,山好水好,这才是本钱!晓峰,眼镜后的目光笃定,笔记本屏幕的光映着他年轻的脸。“金钗石斛,‘仙草’!省农科院合作。一斤上千!”“智慧化?”李二毛,“李总”了,脑袋还是探得老长。“电脑种地,数据说话。”曲线在他眼里跳。“爸,看,智能温室……”。

“缺水了,系统自动喷灌;缺光了,自动补光。所有的一切,都由电脑精准控制。这样种出来的石斛,品质能达到顶尖,产量也咬得死死的,不会像传统农业那样看天吃饭!”

他越说越兴奋,声调都扬了起来,眼睛里像是烧着一团火。

“最关键的是,书记,”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李卫国,“产业要和文化勾肩搭背地往前走!咱们不能光卖石斛,那格局就小了!咱们要把柳琴戏、红嫂故事、七爷他们的沂蒙精神,全都揉进去!你想想这个场景:白天,城里来的游客在我们这里体验智慧农耕,亲手采摘一株仙草;晚上,就在咱们的老戏台下,泡上一杯清香的石斛茶,听一出原汁原味、荡气回肠的柳琴戏,再听七爷他们讲讲当年的风骨。这叫‘文化铸魂,产业赋能’!我们卖的,早就不只是药材了,我们卖的是一种生活方式,是咱沂蒙山独一份的、带着根的体验!”

李卫国眼里的光,被儿子的话,一点一点地点燃了,越烧越旺,最后,几乎要喷薄而出。

“哗——”画卷铺开,他做梦不敢想的:群山间,玻璃温室耀眼,仙草数据呵护;山外,路通,车水马龙。夜降,古戏台胡琴如泣,唱腔勾魂。

这,不就是他日思夜想的路?传统与现代,竟能如此!

“好小子!”李卫国猛拍大腿,嚯的站起,大手重拍儿子肩膀,“有种!像我!”他吼,声颤,眼亮:“老骨头豁出去了!陪你,干场大的!”

干,就得有钱。

掏空家底,连儿子婚钱都押上!媳妇一句:“我养你们。”平静得瘆人。祠堂里,晓峰PPT晃眼,二毛吼:“投十万!信书记!”人心聚了。南山坳,金棚真亮堂。烟圈,这次,能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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