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之后,日头便不再是那个六七月间悬于穹顶、暴虐无度的君王。它老了。是的,就像一头在无尽的岁月里被反复磨砺、终至驯顺的巨兽,利爪已然收敛,咆哮化作低吟,连那身曾经灼人的鬃毛,也褪成了温吞的、金子般沉甸甸的倦意。光,此刻仿佛拥有了可被触碰的实体与可被感知的重量,它不再是简单的照射,而是一场盛大的、几乎带着黏稠质感的倾泻。沂蒙山那巨大、苍老、千百年未曾挪动过分毫的山峦,像一架最古老、最仁慈的筛子,将这金色的液体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过滤着。所有的火气,所有的焦躁,所有足以将人的皮肉连同骨血一并烤穿、熔化的恶毒,都被那连绵的、青黛色的山体滤掉了。于是,光线变得柔和,变得醇厚,甚至带着几分慵懒,懒洋洋地,黏稠地,如一匹无边无际的、暖黄色的绸缎,缓缓铺开。
它铺在石泉村那条新修的、被无数脚步打磨得温润如玉的青石板路上。
那光,像什么呢?王秀梅从自家蜂箱里摇出的最后一茬槐花蜜,或许就是这个样子。清透,澄澈,带着一种可以被味蕾感知的、令人心安的暖意。
李卫国就那么站着。
一动不动。
他站在村口那棵没人能说得清确切年岁的老槐树下。这棵树,大概是石泉村唯一真正不朽的见证者。它看过村里每一个人光着屁股的童年,看过他们汗流浃背的壮年,也看过他们最终佝偻、衰老的暮年。它看过贫穷,看过饥饿,看过绝望的泪水渗进它盘结的根系,也看着如今这番它或许也未曾预料过的、近乎喧嚣的繁荣。树下,斜阳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像一个沉默的、孤单的惊叹号,被牢牢地钉在这片他爱着,也为之耗尽心血的土地上。
他身后,是那条路。那条承载了太多故事的路。厚重的、沾满泥土的胶底解放鞋印,五花八门的、印着时髦商标的昂贵运动鞋印,还有孩子们那些光溜溜的、带着野性与天真、在夏天沾满溪水、在秋天沾满尘土的脚丫子印……无数种脚印,无数种人生,无数种来意与归途,共同作用,将原本坚硬、粗粝的青石板,打磨出了一种近乎玉石的温润质感。在斜阳下,路面泛着一层柔和的光晕,仿佛路本身也积攒了太多故事,生出了体温,有了记忆,正无声地、缓缓地,呼出它所承载的岁月气息。
他习惯性地眯起双眼。
这是一个几乎所有山里男人都会的、根植于血脉深处的动作。它一半是为了在刺目的阳光下看得更远,另一半,则是为了在迷茫混沌的生活里,看得更清。
他去看山。
山,还是那座山。亘古不变,沉默如谜。
青黛色的轮廓在天际线上连绵起伏,像一头在宇宙洪荒时代就已陷入沉睡的巨兽,稳稳地、结实地趴伏在这片鲁南大地上。它见过的太多了。也许,第一只恐龙的骸骨,就在它某处不为人知的岩层深处,静静等待着又一个地质纪元的轮回。也许,第一滴来自远古海洋的雨水,还封存在它最核心的花岗岩缝隙里。千百年来,它只需轻轻翻个身,便足以引起地动山摇,可它偏不。它就那么静默着,用一种超越了慈悲与冷酷、近乎虚无的眼神,看着山脚下这些渺小如蚁的人,一代,又一代。
生。
老。
病。
死。
周而复始,像山间的四季,从未错过一次轮回,也从未施舍过一丝怜悯。
但是,李卫国能清晰地,甚至是用他全身每一个毛孔都能感觉到,山里的气象,全变了。这种变化,并非来自天上流云的聚散,也不是来自季节的更替。它是一种“场”。一种从地里,从每一块石头的缝隙,从每一片树叶最细微的震颤,从每一个人的呼吸与心跳中,蒸腾起来的,无形的、却又无处不在的“场”。它改变了风的流向,改变了光的颜色,甚至改变了空气的味道。
风里,有声音。
不,那不是单纯的风声。或者说,风只是这些声音的载体,像一辆承载了整个丰收季节的、喧闹的马车,正嘎吱作响地驶过他的耳畔。
那是一首庞大、鲜活,甚至有些杂乱无章的交响。
有游客们刻意放慢了语速,用一种混合着惊叹与好奇的、南腔北调的普通话在交谈,那声音被山谷过滤后显得有些飘忽:“哎,老公你快看那儿,那个山崖上伸出来的一块石头,真的好像一个抓耳挠腮的猴子!”“是哎是哎,太神奇了,简直就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紧接着,是本地小伙子,也许就是王家的长田,也许是隔壁刘家的二蛋,操着半生不熟、带着浓重临沂口音的普通话,在给另一拨游客做着讲解,那语调里有一种急于表现的、天真的热情,又夹杂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面对“城里人”的羞涩与质朴:“俺们这嘎达,这个叫‘迎客松’,那个叫‘飞来石’,那可都是有讲究嘞!传说当年……当年那个……穆桂英,对,穆桂英就在这儿拴过马!”
声音里,还夹杂着孩子们赤着脚在清澈见底的溪水里追逐嬉闹时,发出的那种毫无顾忌、高亢尖锐、仿佛能一头刺破云层的欢叫。那笑声,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像一把把银亮的小刀,将午后慵懒的空气切割得七零八落。
更有农家乐后厨里,他婆姨王秀梅那标志性的、穿透力极强的大嗓门。那声音清亮、干脆,像一把锋利的快刀,正有条不紊地切割着夏末午后那片忙碌而滚烫的空气:“小莉!你给我盯紧点那锅蒙山全蝎!颜色一变金黄立马给俺捞出来,别给俺炸糊了!听见没!五号桌那份沂蒙炒鸡,再给我多加两勺辣子,那几个后生娃是重庆来的,能吃辣,让他们吃欢实了!别怕费俺的料!”
所有这些声音,人的声音,每一个音节都充满了生命活力的声音,被宽厚而仁慈的山谷温柔地拢住,像用一个巨大的、看不见的陶罐装着。经过粗粝山壁的回响与二次发酵,再悠悠地、带着一丝回甘地,向四周荡开。它一丝一缕,不疾不徐地,钻进李卫国的耳朵里。
这感觉像什么呢?
李卫国想起来了。像他爹年轻时,偷偷藏在床底下,用地瓜干酿的那种土烧。初入口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甚至有些寡淡,带着一股子土腥气。可那后劲儿,大得惊人。它不烈,不像城里人喝的那种高档白酒,一入口就烧得喉咙疼,像吞了一口刀子。它只是绵长地、持续地、不容置疑地,往你身体里每一个毛孔里渗透。它不与你对抗,它只是包裹你,浸润你。熏得你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熏得你心里某个被苦日子压得死死的、长满了青苔的角落,无端地、没来由地,就想发笑。一种傻乎乎的,没着没落的,却又无比踏实的笑。
他有时候会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
像一场做得太过酣畅淋漓的美梦。生怕一睁眼,就什么都没了。
因为,仿佛就在昨天——不,确确实实就是昨天,因为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那对比鲜明的声响就会雷鸣般地倒灌回来,撞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在这同样的山谷里,回荡的是另一种声音。
是他爹那辈人,光着膀子,在毒日头下,挥舞着沉重的铁锤砸石头的号子声。
“嗨——呦——!”
那号子,又高又长,拖着绝望的尾音,像一根被绷到极致、随时可能断裂的弦。它带着一种被生活逼到悬崖边上、退无可退的悲壮。一下,一下,随着铁锤狠狠砸在青石上,也像一记重锤,砸在每一个听见这声音的人的心坎上。那声音里,有被锋利石片划破皮肉后,血的腥气;有从黝黑的脊背上淌下来,滴在滚烫石头上“滋啦”一声蒸发掉的,汗的咸味;还有一种抬头望不到天,低头看不到路,睁眼闭眼都是灰茫茫一片石末的,绝望。他自己也干过,就在他十几岁的时候。那种感觉,他一辈子也忘不了。每一次挥锤,都像是在跟这座沉默的大山搏命,可你明知道,你永远也赢不了。山,会把你活活耗死。
那时候的风,也是不一样的。
是硬的,是冷的,像一把在冰窟窿里淬过的刀子,刮在脸上,生疼。风里永远裹挟着石末的粉尘,呛得人撕心裂肺地咳嗽,让人觉得连每一次呼吸,都是苦涩的,都在磨损着你的肺叶。
而现在呢?
李卫国深深地,近乎贪婪地吸了一口气。风是软的,暖的,带着无数种复杂的、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的芬芳。有村西头老周家正在平整土地,准备再盖一栋二层民宿时,新翻出来的泥土的腥甜味,那是一种最原始、最能让人安心的味道。有王秀梅的“山泉人家”后厨里,飘出的沂蒙炒鸡那霸道无比的香味,混着葱姜蒜和干辣椒被热油爆香后的味道,光是闻着,就足以让人的唾液腺发动一场小规模的洪水。有花椒树的叶子被哪个顽皮孩子的脚丫踩过之后,那股子不安分的、拼命往你鼻子里窜的麻香。甚至,李卫固那并不算特别灵敏的鼻子,还从几个擦肩而过的城里姑娘身上,捕捉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清甜的、他不熟悉却觉得新鲜好闻的香水味。他不知道那叫什么牌子,他只是觉得,那味道,和这山里的花香、草香、泥土香混在一起,竟也不觉得突兀。
所有这些味道,旧的与新的,泥土的与摩登的,食物的与生命的,粗犷的与精致的,混在一起,搅拌,发酵,最终,成了今天石泉村独有的味道。
一种叫“好日子”的味道。
“李书记!又在这儿思考人生呐?搁这儿给咱村当门神,一站一下午,想啥呢?”
一个爽朗得有些咋咋呼呼的声音,像一块石子扑通一声投进他沉思的湖面,激起一圈圈涟漪,打断了李卫国的思绪。是王家老三,王长田。他那张被山风和日头雕刻得黝黑的脸上,堆满了笑。那笑纹,深刻得像是用刻刀一刀一刀划出来的,从眼角一直蔓延到耳根。王长田咧嘴,烟茶黄牙,实在。天蓝电瓶车,叶子般滑来。“《兰亭集序》的山!”小子尖叫。他爹忙纠正。李卫国逗他:“长田,屁股不颠八瓣了?”“托书记福!”长田嗓门震山,“以前拖拉机熏死人!现在这电马儿,做梦不敢想!”
戴眼镜的父亲转过身,对李卫国郑重地点了点头,眼神里有好奇,有审视,最终,化为清晰的赞许。
李卫国太熟悉这种眼神了。
那段时间,她见人都不敢抬头,说话声音比蚊子都小,整个人都灰蒙蒙的。现在呢?就在家门口支了个小摊子,卖沂蒙煎饼,人家还搞出了花样,有加鸡蛋的,有加火腿肠的。一天卖出去的煎饼,比她过去一年打的粮食换的钱都多得多。她现在见谁都笑,那腰杆,挺得笔直。前几天还染了头发,黑亮黑亮的。您说,“这日子,不好吗?”
七叔沉默了。
他低着头,狠狠地吸了一大口旱烟,烟锅里那一点猩红的火星,在他的呼吸之间,忽明忽-暗。那点微光,映着他那张如同沂蒙山地貌一般沟壑纵横、饱经风霜的脸。
他当然知道好。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好。
以前的石泉村,是什么样子?一个字,穷。两个字,真穷。三个字,穷得叮当响。山多地少,遍地都是石头疙瘩。好不容易在石头缝里开出那么一小块一小块的“巴掌田”“挂坡地”,种上点玉米、花生,收成全看老天爷的脸色。雨水多了,涝。雨水少了,旱。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交完公粮,剩下的也就勉强糊个口。年轻人,但凡有点力气、有点想法的,都像被秋风吹走的蒲公英一样,头也不回地往外跑,一去就不再回来。村里剩下的,全是走不动的老人,和还没长大的孩子。那时候的傍晚,太阳一落山,整个村子就像死了一样,除了几声有气无力的狗叫,再听不见别的声响。那种寂静,曾会吃人。老伤腿一入阴雨便噬骨,他唯有烟雾缭绕,挨过死寂长夜。如今?哈!石泉村灯火如昼,广场舞震天,孙子的小卖部月月进钱:“日子真带劲!”七叔的烟灰落在补丁裤上,闷声道:“钱是多了,可人心……隔着买卖,远喽!不热乎。”李卫国心头陡然一刺,这正是他夜夜辗转的隐忧。
经济的发展和人情的维系,像一杆必须端平的秤,一头是沉甸甸的金钱,一头是看不见摸不着、却重如泰山的人心。如何才能平衡?他没有万全的答案,他只能摸着石头过河,一步一步地试。
他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没有直接回答七叔的问题。他转过身,抬起手,指了指七叔家院子那面斑驳的外墙上,那面巨大的、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墙绘。
那是一面巨幅的墙绘。也是当年李卫国力排众议,顶着巨大的压力和无数的冷嘲热讽搞起来的。村里当时很多人都反对,包括一些村干部,都觉得这是瞎折腾,是不务正业。白花花的墙,刷上这些花里胡哨的画有啥用?费钱费力,还不如刷两条“要想富,先修路”的标语来得实在。但李卫生坚持了下来。他亲自跑到济南的山东工艺美术学院,磨破了嘴皮子,请来了几个有想法、有热情的大学生。管吃管住,让他们把“沂蒙精神”里那些最经典、最动人的故事,一幅一幅地,画在了村里最显眼的几面墙壁上。
七叔顺着他的手指,眯起眼睛,看了过去。
他看到的那一幅,画的是“乳汁救伤员”。一个年轻的、面黄肌瘦的红嫂,衣衫褴褛,头发散乱,但她的神情却无比坚毅,像一座山。她怀里抱着一个头部缠着厚厚绷带、已经陷入深度昏迷的小战士,那战士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红嫂正毫不犹豫地解开自己的衣襟,用自己那同样是为嗷嗷待哺的孩子准备的、救命的乳汁,去喂养那个素不相识的、不知姓名的小战士。画面的背景,是烽火连天的、沉郁如铁的沂蒙山。画得很好,那年轻女人的眼神,那小战士脆弱的脖颈,都画得活灵活现。
画上的人,没有一句台词。但那母亲般慈爱又决绝的眼神,那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伤员的姿态,却蕴含着一种超越了语言和时代、如雷霆万钧般的力量,能一下子击中人心最柔软的地方。
“这画……”七叔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那双浑浊的眼球里,似乎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正在融化,“俺懂。你爹……你爹那时候,就常把这事儿挂在嘴边。他说,咱们沂蒙山的人,可以穷,可以苦,但心眼子要正,良心不能坏。当年那么苦,小鬼子来扫荡,后来国民党的还乡团又来清算,咱都没趴下。为啥?不就因为人心齐嘛。你家藏一个八路的伤员,我家就敢送一碗救命的米汤。你推我一把,我拉你一把,天大的难事,也就那么咬着牙过去了。”
“对啊,七叔!”李卫国感觉时机到了,他蹲下来,重新与七叔平视,声音里充满了真诚与力量,“现在日子好了,咱们更不能把老祖宗留下来的这股劲儿给丢了!钱是要挣,但不能昧着良心挣。人心,更不能散。”
“您说邻里关系变了,这我承认。”刚开始那两年,是有这个问题。为了抢客源,有的人家甚至差点打起来。王长田和他堂弟,就因为一个游客先问了谁家的车,俩人差点在村口动了手。所以后来,我才咬着牙,顶着压力,牵头成立了“石泉村旅游专业合作社”。“全村拧成绳!”他眼一眯,“你家大院团队餐,他家静院高端宿,嫂子鱼绝活?请名厨!”
“钱,分红,更要互助。老张彩礼五万,垫!人心,嘿。”他顿了顿,目光悠远,“富了脑袋空,不成。大讲堂,孩子们游客们,就盼着听咱那些老故事呢。”
您那豁了口的铁钎子?村史馆里,我给供着呢,当宝贝!”他一拍大腿,“就得让他们,世世代代,都咂摸这味儿:咱们的根,到底在哪儿!”
李卫国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然后又抬起手,指向远处那巍峨、沉默、在夕阳下泛着金边的群山。
“根,在这儿呢。”
七叔的喉结,像吞咽着什么滚烫的东西,剧烈地上下滑动了一下。他把那杆已经熄了火的旱烟,在自己的鞋底上,使劲地磕了又磕。仿佛要磕掉的,不只是那些残留的烟灰,更是那些盘踞在他心里许久的、又冷又硬的疙瘩。
他站起身,一条腿深,一条腿浅,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到了那面墙绘前。
院子外面的喧嚣、吵嚷、欢笑,似乎在这一刻都迅速远去了,被一道无形的墙隔绝在外。他伸出那只因为常年劳作而布满老茧、关节粗大变形的手。那只手,曾经抡过开山的大锤,扛过冰冷的钢枪,也曾小心翼翼地摸过哑炮的引信。他迟疑了一下,然后,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画上那个年轻战士苍白如纸的脸。他的手指在粗糙的墙面上滑动,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个真正的、沉睡的孩子。
“俺那年……被炮弹片崩了腿的时候……也就……这么大……”
他喃喃地说,声音很轻,很含混,像是怕惊扰了画中人那跨越了半个多世纪的沉睡,又像是在对自己,对那段永不磨灭的过去说。一阵风吹过,卷起院子里几片干枯的落叶,打着旋儿,从他脚边飞过。
李卫国静静地站在他身后,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需要再说透了。它就像这沂蒙山里的地下泉水,你看不见它的源头,但它一直都在。在最坚硬的山石之下,在最深厚的泥土深处,默默地、固执地、永不停歇地流淌着。
从未断绝。
中午时分,王秀梅的“山泉人家”农家乐里,早已是人声鼎沸,热浪滔天。
这是整个石泉村规模最大、名气最响、生意也最火爆的一家。一个用手指粗的竹子编成篱笆围起来的宽敞大院,院子里几棵高大的石榴树和柿子树,撑开了巨大的华盖,提供了最天然、最舒爽的荫凉。浓密的树荫下,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十几套厚实的松木桌椅,此刻,座无虚席。
王秀梅像一阵永远不知道疲倦的旋风,在热气蒸腾、锅铲齐鸣的后厨和人声嘈杂、杯盘交错的前院之间,来回穿梭。她的嗓门天生就大,此刻更是发挥到了极致,在各种声音的交响中,她的指令却总能清晰地穿透一切,精准地传达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她的手脚麻利得像个江湖变戏法的艺人,但她的脑子,更好用得像一台刚刚升级过系统的超级计算机。哪一桌点了什么菜,有什么特别的忌口,已经来了多久,甚至哪个客人看起来情绪不高需要特别安抚,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三号桌那份沂蒙炒鸡,赶紧的!客人已经催了第二次了!告诉后厨老张,多放辣子,那几个小伙子是四川来的,无辣不欢!”
“后厨注意一下,五号桌的客人是上海来的老夫妇,口味特别淡,刚刚点的那个山菌炖老豆腐,千万别放盐重了,出锅前淋上一点咱们自己家榨的香油就行!记住了啊!”
“小莉!你搁那儿发什么呆!赶紧的,给八号桌的客人送一壶免费的冰镇菊花茶过去,你看把人家热的,脸都红成猴屁股了!服务要有眼力见儿!咱们卖的是饭,挣的是人情!”
额汗晶莹;眼神,却比汗珠更亮——淬火的钢!“熬出来了!”她心底是海啸。昔日山是绝路,今时路通客来。院角石榴青涩,林悦,那记者,只一碗粥,静静地,用挑剔又悲悯的目光,审视这翻天覆地的烟火。
她的目光,像她那支昂贵的长焦镜头一样,冷静、锐利,甚至带着一丝职业性的挑剔。她看着那个叫王秀梅的女主人,像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女将军一样,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她的“部队”;她看着那些端盘子、收拾桌子的小媳妇、小姑娘,她们的脸上带着一种未经任何修饰的、混合着山里人特有的羞涩与热情的淳朴笑容;她看着那些来自天南地北的游客们,不顾形象地撸起袖子、大快朵颐时,脸上露出的那种毫无防备的、发自内心的满足表情。
她的相机,就静静地放在桌上,镜头盖都没打开。她知道,最好的照片,不是用镜头拍出来的,而是要先用眼睛和心去捕捉。
在来之前,她的主编,一个在业界以眼光毒辣、要求苛刻著称的女人,特意把她叫到自己那间可以俯瞰半个北京CBD的办公室里,给她下了死命令:“林悦,这次去沂蒙山,我不要那种糖水风光片,什么蓝天白云绿水青山,那种照片,网上的图库里有的是,一抓一大把,我不稀罕。”
“别要假笑!我要生活本来的粗糙!新农村?给我挖!挖不出来,滚!”主编低吼。
林悦嗤之以鼻,又是个涂脂抹粉的“样板”?
直到孩子烫伤,王秀梅的惊慌、药膏…那股原始的劲儿,装不出来。
一边抹,一边用山里人特有的、带着魔力的腔调哄着:“哦哦哦,不哭不哭,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烫一下算什么。这是俺自己上山采草药做的烫伤膏,抹上,凉飕飕的,一会儿就不疼了啊,乖。”那眼神里的关切与发自肺腑的心疼,是演不出来的。
比如,她旁边那桌的四个一看就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明显是缺乏点菜经验,豪气干云地点了一大桌子菜,最后剩下大半。结账时,王秀梅看了一眼桌子,主动开口说:“小伙子们,这盘炸山蝎,你们几乎没怎么动,是不是吃不惯这个味儿?这样,这道菜我给你们退了吧,钱就不算你们的了。下次再来,可以尝尝俺们这儿的清蒸山蝎,那个味儿不冲。东西别浪费了,这都是山里长的,糟蹋了,看着心疼。”那几个大学生面面相觑,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讶和感激。
再比如,一个挑着一担刚从地里摘的、顶花带刺、鲜嫩欲滴的黄瓜的本地老乡,颤巍巍地走进院子。王秀梅二话不说迎上去,没怎么压价就全收了。用老式的杆秤称完重,算完钱,她又从自己那个鼓鼓囊囊的腰包里,多掏出十块钱,硬塞到老乡那只布满老茧的手里,大声说:“叔,拿着!这天热得邪乎,你挑这么远过来,不容易。拿着去买瓶冰镇的水喝,解解暑再走。”
这些微不足道的,甚至有些琐碎的细节,像一滴滴温润的水,无声无息地,渗透了林悦心里那层,由多年的都市丛林生存经验构筑起来的、坚硬而冷漠的硬壳。
王秀梅得了空,菊花茶滚烫!端给林悦。“姑娘,一人?菜,中不中?”那笑,沂蒙山顶日头,直照人心。林悦筷子一滞,脸热:“粥香!大姐,您这儿就没闲过!”“瞎忙,”王秀梅乐了,眼角笑纹深,“口音,外地的?”
“嗯,我从北京来的。”林悦回答,她决定抓住这个机会,直接切入正题,“来采风的。大姐,冒昧问一下,您这家店,开了多久了?”
“多久了?”王秀梅像是被问到了一个需要认真思考的学术问题,她真的伸出她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显得有些粗糙的手,认真地掰着指头算了起来,“得有五年多了吧,对,五年零四个月。刚开始那会儿,就在俺自家那个黑乎乎的堂屋里,摆了三四张小桌子,就我和俺家那个死脑筋的卫国俩人忙活。那时候哪懂什么经营,就是人家游客走累了,问有没有地方喝口水,吃口热饭。我就说有,现给人家做。后来游客越来越多,院子里都坐不下了,我才一咬牙,一跺脚,跟亲戚借了点钱,把院子扩了,又雇了村里几个手脚麻利、家里困难的姐妹来帮忙。”
她用下巴,朝着不远处那个正在麻利地收拾桌子、约莫三十出头的年轻媳妇指了指。“看见没,那个,叫春燕。以前,她男人在南方的工地上打工,干的是最危险的活,高空作业。一年到头,就过年那几天能回来,待个十天半个月就得走。家里俩孩子,跟没爹一样,见了她男人都躲。春燕一个人在家,又当爹又当妈,还得伺候俩老人,人都熬得脱了相。现在好了,春燕在我这儿帮忙,一个月能稳稳当当拿四千多块,比她男人在外面风吹日晒,还得被黑心老板拖欠工钱挣得还多。她男人去年也回来了,不出去打工了。用这几年攒的钱,买了辆二手的面包车,就在县城和咱们村之间跑,接送游客。一家人,总算是能天天在一块儿了。前几天我看见她家大儿子,腻在他爹身上,怎么拽都拽不下来。那才叫家,你说是不是?”
王秀梅说这些的时候,语气是那么的平淡,那么的自然,就像在说一件“今天天气不错”一样再平常不过的事。但林悦听着,却觉得心里某个最柔软的地方,被重重地触动了。她手中那台沉重的、可以拍出无比清晰照片的单反相机,在这一刻似乎变得更加沉重。她一直想要寻找的那个“有温度的故事”,不就活生生地在眼前吗?它不是一个宏大的、空洞的概念,它就是春燕一家人能够天天吃上一顿团圆饭,是王秀梅脸上这种不掺任何水分的、真实的笑容。
“大姐,”林悦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那个她一直盘旋在心里的、最尖锐,也最核心的问题,“我冒昧地再问一下。我看咱们村里现在家家户户都搞旅游,开民宿的,开饭店的,卖特产的……你们……互相之间会有竞争吗?会不会因为抢生意,心里……不舒服?”
王秀梅脸上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微微一滞。随即,她像是听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笑话一样,爆发出一阵爽朗得毫无城府的大笑,笑得前仰后合,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哈哈哈哈,姑娘,你这个问题,可真是问到点子上了!也问到根儿上了!”
她干脆地拉开林悦对面的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给自己也倒了一大杯菊花茶,咕咚咕咚,像牛饮一样喝下半杯,抹了抹嘴。“要说没有?那是骗你,哄城里娃娃呢。”她眼神黯了,仿佛回到那段日子,人心都钻进钱眼里,拔都拔不出。“你家多辆外地车,我家饭都不香!你卖五十,我四十五!邻居?路上假装看不见,绕着走。唉。”她忽地一笑,眼底蓦地一柔,像被暖阳晒透的玉,“后来?还是俺家‘傻子’卫国。他看不下去了,把人都叫到村委会。”
他就那么直愣愣地站那儿,黑着个脸,站了足足有五分钟,一句话不说。等大伙儿都坐不住了,他才开口,“问了大伙儿三个问题。”
“哪三个问题?”林悦感到自己的心跳在不知不-觉中加速了。她知道,这三个问题,就是她这次采访的“文眼”,是解开所有谜题的钥匙。
王秀梅伸出一根因为常年切菜而指甲盖很短的手指:“他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咱们石泉村,到底凭啥能吸引人家城里人,开上几个小时的车,烧着那么贵的油,跑到咱们这个穷山沟里来?’大伙儿七嘴八舌,有的说山好,有的说水好,有的说空气好。卫国等大伙儿说完了,才摇摇头,开口。他说,‘你们说的都对,但这些都不是最根本的。最根本的,是咱们这儿叫‘沂蒙山’,是咱们这儿有‘沂蒙精神’这块看不见摸不着、但比金子还贵的金字招牌,是咱们老辈人一代代传下来的那股子实在、厚道、宁可自己吃亏也不让别人吃亏的人情味。要是咱们为了争那三块五块的生意,自己人跟自己人斗得跟乌眼鸡似的,把这最宝贵的人情味给斗没了,那咱们这块金字招牌,不就等于亲手给砸了吗?到时候,山还是这山,水还是这水,可人心坏了,谁还来?’”
她又伸出第二根手指:“他问的第二个问题是:‘游客来咱们这儿一次,咱们是想让他高高兴兴地来,高高兴兴地走,回去还想着再来,还想让他骂骂咧咧地走,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来?’他说,‘要是咱们为了眼前这点蝇头小利,搞恶性竞争,偷工减料,缺斤短两,把人家游客当成傻子来宰,人家是不傻,人家就是再也不来了。’”
“一锤子买卖,不长久。那往后呢?”王秀梅的目光锐利如锥,“还有,卫国问:‘咱是只顾自家碗里冒尖儿,不管邻家锅里是不是清水煮白菜?还是拉着大伙儿,一块儿把日子往红火里奔?’你想想,就算你家成了首富,周围全是红眼珠子,背后戳你脊梁骨,那钱揣着,烧心不?夜里睡得踏实?”
脸红。激动。“合作社成了!人心齐,热乎!”
林悦心惊。北京的厮杀…这山沟古老的声音,撼人心。
“李书记…”
王秀梅眼亮,语气是藏不住的骄傲:“他?傻子!”
“傻子?”
“可不!”语气全是炫耀,“饭碗不要,回山沟!修路,婚房钱垫了!古栗林,保住了!”
这力量…林悦懂了。
“是他,拍了桌子,差点跟人保镖动手,才保住那片‘肺’!他说,‘钱是好,可有些东西,金山银山也不换!断了子孙路,赚黑心钱,能安心?’你说,他图个啥?”
她眉眼弯弯,笑意比蜜还甜,“都说他傻,可这村支书,一干十年。没升官,没发财。你说,这不是天底下头号大傻子,是什么?”
林悦懂了。主编要的,不是故事,是魂。一种在这个精致利己时代,近乎绝迹的,滚烫的赤诚。
是像李卫国和王秀梅这样的人,用他们的“傻气”,用他们的坚持,用他们骨子里那份改不掉的善良与大智慧,把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沂蒙精神”,实实在在地,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地,变成了眼前这幅看得见、摸得着的、热气腾腾的、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新画卷。
她不再有任何犹豫,迅速而果断地举起了桌上那台冰冷的相机,对着面前这位刚刚还在亲昵地抱怨自己丈夫是“傻子”的女人,郑重地,按下了快门。
这一次,她没有使用长焦镜头偷偷地抓拍,而是直视着王秀梅的眼睛。
她想,这张照片,她要给它取个名字。就叫《山泉人家的女主人》。
不。
或许应该叫——《沂蒙新女性》。
傍晚,最后一批游客带着满身的疲惫和满脸的笑意,乘车离去。喧嚣了一整天的村庄,像是潮水退去后的海滩,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恢复了它原本的宁静与安详。
李卫国处理完合作社账目上的一点收尾工作,用一把老式的铜锁锁上办公室的门,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的余晖,把他的影子在青石板路上拉得很长很长,孤单地投射着,又仿佛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他喜欢这个时候的村庄。褪去了白天的繁华与喧嚣,只剩下山风吹过树叶时那温柔的沙沙声,以及从各家各户的窗户里,飘出来的、混杂着不同菜肴香味的饭菜香。
这是一种安稳。一种让他无论在外面受了多少累,生了多少气,只要一闻到,心就能立刻落回实地的安稳。
村西广场。呵,这广场!曾是臭气熏天,他顶着多少白眼硬改的。如今,《沂蒙山小调》淌在骨子里,大妈们舞得笨拙,笑得多舒坦!“臭小子,快下来!”孩子们的尖叫。棋盘边,“臭棋!”的怒吼。他嘴角一勾:值了。
李卫国看到了七叔。
他竟然也在。他没下棋,就坐在离棋局不远的一个石凳上。那杆从不离身的老烟枪,就安安静静地横放在他的大腿上。他没有抽烟,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跳舞的大妈,嬉闹的孩子,争吵的老头。他那张总是紧绷着的、刻满苦难的脸上,是一种李卫国从未见过的、很放松的,甚至带着一点享受的、近乎慈祥的神情。
看到李卫国走过来,七叔竟破天荒地,主动朝他招了招手,还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声音不再那么嘶哑:“卫国,忙完了?”
“哎,忙完了,七叔。”李卫国笑着走过去,很自然地在他身边坐下。
“刚才,”七叔咧开嘴,露出豁了口的、像栅栏一样的牙,表情像个急于跟大人分享新奇事的孩子,“有几个从上海来的娃娃,跑到俺那个破院子里,非要看看俺那个石磨。还一个劲儿地问俺,这玩意儿到底咋用。俺……俺寻思着闲着也是闲着,就给他们比划了一下,怎么泡豆子,怎么上磨,怎么推。你猜咋着?”他神秘地把身子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他们走的时候,非要塞给俺一百块钱,说是……叫什么来着……哦,对,叫什么‘非物质文化遗产体验费’?嘿,这词儿,整得还挺洋气。”
李卫国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胸膛都在剧烈地、畅快地震动:“那您老收了没?”
“俺才不要!”七叔猛地把头一扬,脖子梗得像一只打赢了架的骄傲的公鸡。“俺跟他们说了,想看,就来看。想学,俺就教。这玩意儿,是咱老祖宗传下来吃饭的家伙,是咱的根,不是拿来卖钱的。俺还到菜园子里,掰了俺自己种的老黄瓜,请他们吃了。你别说,那几个白白净净的城里娃,吃得可香了,一个劲儿地说,比他们超市里买的那个什么有机黄瓜,好吃一百倍!还加了俺的微信,说回去要给俺寄东西呢!”
李卫国心头猛地一热。他看着七叔脸上那得意的、朴实的、不掺任何杂质的笑容,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关于“人心会不会变”“传统会不会丢”的担忧,显得有些多余和可笑了。
根,没有那么容易断。
只要有像七叔这样的老人还在,只要他们还固执地、本能地、不计成本地守着那些最朴素、最根本的道理,石泉村的魂,就丢不了。
熟悉的木门一推,饭香!那股子暖,直往心里钻。
“又跟谁脸红脖子粗了?”王秀梅解着围裙,水已递上。
“没吵。舒坦!”李卫国咕咚灌下水,长舒口气。她往他碗里堆肉,“今儿个那北京女记者,人是俊,可问题多,心眼儿也活。”
“我估摸着她一开始是想来挖点咱们村的‘黑料’的。结果我跟她从头到尾聊了聊咱们村这些年的事儿,我看那姑娘后来,眼睛都有点红了。人啊,想得多,说明看得深。咱们这儿,不怕人看。就怕人走马观花,看不明白。”
李卫国笑了,大口地扒拉着饭,含混不清地说:“你看得比我还透。让她看,让她写。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
饭桌上,净是空调、学费、漂流这些实在事儿,烟火气,也是奔头。
夜。她洗碗,带着烟火气挨近。“卫国,看!”手指村灯。“啥?”
“日子!”她声音清亮,“以前黑黢黢,鬼火似的。现在?亮了,多了,快连成片!”
他心头一热,这婆娘,眼里还是那汪泉。
他伸出手,握住了她那双因为常年浸泡在水里、又要做各种活计而有些粗糙、却无比温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