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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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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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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蒙新歌》连载

第二章 城里的月亮,故乡的灯

火车。

在它还仅仅是一个传说,一个在石泉村寂静得能听见露水从草叶尖端滴落进泥土里的深夜里,遥远地、被群山过滤、拉长、揉搓了的神秘咆哮时,它是一头被驯服了的、吞吐着黑烟和蒸汽的钢铁巨兽。那声音,那一声声“况且……况且……”,与其说是噪音,不如说是一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带着金属回响的允诺。它允诺着远方,允诺着未知,允诺着一种截然不同的、不必在石头缝里刨食的生活。那声音是诱惑本身,是山里少年们在梦里反复描摹的、通往黄金世界的唯一路径。

至少,李卫国曾经是这么想的。

不。

这想法,是一个多么可笑的、自欺欺人的、彻头彻尾的谎言。

当他像一粒被筛子无情抖落的、无足轻重的沙砾,被一股由汗酸、劣质烟草、方便面调料包、发酵的酒精和不知名呕吐物混合而成的、能把人活活腌透了的浑浊气浪,硬生生顶进那节闷罐似的绿皮车厢时,他才恍然大悟。之前所有关于“巨兽”的浪漫想象,瞬间被这股具体到令人作呕的气味,砸得粉碎。

它根本不是什么巨兽。巨兽尚有威严。

它是一条肠子。

对,就是肠子。一条蠕动的、巨大的、没有尽头的、冰冷的钢铁肠子。它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的,甚至可以说是鄙夷的姿态,将无数像他一样,被土地的贫瘠和生活的窘迫死死挤压出来的、干瘪的、对未来抱着一种近乎无知之狂热的躯体,囫囵吞下。这场无情的消化,要把他,李卫国,连同所有被碾碎的渣滓,排泄到名为“城市”的陌生终点。

他,一颗顽石,卡住了,动弹不得。

左脚尖踩着行李,右脚跟被人踩——道歉?他竟还奢望这个。那人仿佛踩着一块木头。

左边,油腻领带男鼾声如雷,蒜臭、酸腐……右边,孩子尖哭,母亲麻木摇晃,眼神空洞。

“唉……”李卫国无声叹息,这究竟算什么?

她的脸上没有悲伤,没有焦躁,只有一种被生活彻底抽干了灵魂之后的、巨大的疲惫。

李卫国的背后,更是一个微缩的、喧嚣的社会。有人在高声地打着扑克,每一次甩牌都伴随着一声响亮的“拍!”,以及诸如“我操你奶奶的!”“你个狗日的会不会出牌!”之类的污言秽语。那些话语像黏稠的痰一样,不时地甩进这本已浑浊不堪的空气里。角落里,似乎还有人在低声地交易着什么,眼神警惕,声音压得极低,像黑暗中窃窃私语的老鼠。

他被夹在这一切的中间,像一块被风干了许久、失去了所有水分和味道的肉干。他怀里紧紧揣着娘在凌晨四点就起来为他煮的两个滚烫的鸡蛋。那温度早已透过几层薄薄的、打了补丁的衣服,顽强地烙在他的皮肤上。他不敢动,甚至不敢大口呼吸,生怕一不小心,就把这最后的、来自家的、具体的温存给挤碎了。那不仅仅是两个鸡蛋,那是他的护身符,是家在他身上留下的最后印记。

他的裤兜里,有秀梅连夜塞给他的几张带着她体温的毛票,被他的手汗浸得有些发潮,黏糊糊的。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钱的轮廓,每一张都像一块小小的烙铁。还有那双鞋垫,那双他没舍得垫在脚下,而是像宝贝一样藏起来的、绣着并蒂莲的鞋垫。他看不见,但他能想象出那鲜红的花瓣和翠绿的叶子,那是秀梅熬了好几个晚上,一针一线,把自己的心事和期盼,都密密地缝了进去。破旧布包,轻飘飘,像没魂儿似的,搭在李卫国背上。

里头?两件换洗衣裳,一小袋爹硬塞的炒面。

就这些。

他,李卫国,二十岁,念过高中,石泉村的年轻人,拿这点东西,去撞那个要把他囫囵吞了的庞大世界。

“唉,小兄弟,这是上哪儿发财去啊?”

石子般的声音,砸破了他思绪的乱麻。对面老头,瘦,牙焦黄,脸是旧抹布,眼神淬寒。

李卫国喉咙发紧:“去…济南…找活儿。”

“济南?”老头嗤笑,烟缭。“高中生?更惨!扛不动。听着,”他前倾,声音嘶哑,“少说多看,活下来,最重!别信叫‘老乡’的!”

李卫国没言语。字字句句,砸进心里。

窗外。山,模糊了。他的根,被这钢铁巨兽,连筋带肉,从养他的土地上,生生拔出。痛。

疼。

一种空落落的、无处着力的、仿佛整个胸膛都被掏空了的疼。

济南府。

这是村里李青山那辈的老人们对省城的叫法,这个“府”字,带着一种对旧日时光的想象,一种对权力和繁华的、古老而敬畏的想象。仿佛那是个雕梁画栋、遍地官宦、青石板路被马蹄和官轿磨得油光发亮的所在。

可当李卫国像一截被浑浊的潮水冲上岸的烂木头,被那条钢铁肠子“噗”的一声,粗暴地吐在济南火车站广场上时,他没有看到任何“府”的气派。

他只感到一种能将人的骨头都震散架的,铺天盖地的——响。

喇叭声!

那不是村里会计赵四爷那辆老掉牙的永久牌自行车上,“叮铃铃”的、清脆悦耳的铜铃铛。是那种能直接撕裂耳膜的、暴躁的、充满了不耐烦和攻击性的汽车喇叭,一声接着一声,长短不一,高低不同,像无数只被激怒的、看不见的野兽在咆哮。自行车的洪流,像千万条叮当作响的、黑色的铁河,从他身体的每一侧奔涌而过,每一辆车的主人脸上,都带着一种他完全看不懂的、行色匆匆的麻木。他们目不斜视,骑车的姿态都带着一种拼命的架势,仿佛前方有什么必须在下一秒就得到的东西。在他们的洪流里,李卫国,连同他背上的破布包,都只是一团需要被绕开的、碍事的、透明的空气。

高音喇叭里,一个没有丝毫感情的、冰冷的女人声音在反复播送着什么“……乘坐K25次列车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列车已经开始检票……”他一个字也听不清,那声音和无数的人声、车声、小贩用各种方言的叫卖声、孩子的哭闹声……所有声音都混杂在一起,织成了一张巨大无朋的、无形的、充满了暴力感的声波之网,把他从头到脚捆得结结实实,让他无法思考,无法呼吸。

他觉得自己不是来到了一个新世界。

他是掉进了一锅正在剧烈沸腾的、混沌的、嘈杂的粥里。而他,就是那锅粥里一颗不知所措的、即将被煮烂的米。

他那在山里足以辨别二十里外狼嚎的耳朵,在这里,彻底聋了。

他那在深夜里能看清山兔在草丛里奔跑轨迹的眼睛,在这里,也彻底瞎了。视野里的一切都在动,都在晃,都在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速度和逻辑运行,他抓不住任何一个清晰的焦点。

他像一棵被连根拔起、胡乱扔在水泥地上的小树,所有的根须都惊恐地、无助地暴露在空气里,拼命地、徒劳地、绝望地蜷缩着,却找不到一寸可以扎进去的、湿润的、熟悉的泥土。他怀里的鸡蛋已经彻底凉了,硬邦邦的,像两块石头。秀梅给的毛票被汗水浸得有些发潮,紧紧地贴在他的大腿上。他低下头,像一头在陌生环境中迷失了方向、只能依靠最原始本能的野兽,用力地吸了吸鼻子,试图从这混乱的气味中,寻找一丝丝哪怕是虚假的安慰。

没有。

没有土腥味儿。

没有雨后青草的香气。

甚至连牲口棚里那种熟悉的、混合着草料和粪便的暖烘烘的气味都没有。

只有一股子被太阳晒得发馊的、混杂着浓重煤灰和陈年灰尘的水泥味儿。又干,又硬,又呛人。像一个巨大而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拒绝。

他茫然地站在广场中央,像一座孤零零的礁石。人流像潮水一样,自动从他身边分开,又在他身后迅速合拢,仿佛他从未存在过。东南西北,巨大的未知。恐惧噬心。他已是迷途羔羊。

忽地,影子笼罩。“找活儿?”灶膛黑脸怼鼻,油垢精明,叼湿黄烟卷如鬼,黑豆眼如锥子把他从破鞋到白脸细细剐了个遍,盘算斤两。

“会……会干。”李卫国喉咙发紧,舌头打结。

“高中生?抢泥腿子饭碗?”男人咧嘴露熏黄牙,极尽轻蔑,“有力气就行!跟我走!”

那粗鲁命令,竟是绝境中第一根稻草。工棚恶臭熏天。

“呐,睡那儿。一天一块五。干不干,一句话,别耽误老子!”

李卫国看着那个由几块黑乎乎的、沾满了油污的木板拼成的、上面只铺了一层烂草席的“床”,点了点头。他没有选择。从他踏上那列火车开始,他就已经没有了选择。

王黑脸又上下打量了他一遍,眼神里依然带着浓浓的不信任:“高中生……看着就不像能下力的人。手腕子还没我婆娘粗。明儿先去筛沙子,让我瞅瞅你到底有几斤几两。要是偷懒耍滑,别怪老子不客气!”

就这样,李卫国,在这个被称作“城市”的地方,找到了他的第一个落脚点。

一个窝。

山那边的月亮再圆,也照不亮王秀梅心里的那片荒地。

李卫国走了。

这个事实,像一口突然出现的、深不见底的枯井,横亘在王秀梅日常生活的路径上。她每天都要绕着它走,每天都能感觉到从井里散发出来的、巨大的、空洞的寒意。他像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刮走的一片叶子,像被一场毫无征兆的山洪卷走的一块石头。悄无声息,却在原地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空洞。

村子一下子就空了。

不,这只是王秀梅一个人的感觉。事实上,分田到户的春风,像一剂猛药,注入了石泉村这具沉睡多年的躯体,整个村子都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亢奋的忙碌之中。祠堂里,她爹李青山为了分地丈量时那一尺一寸的得失,跟会计赵四爷那帮思想僵化的老家伙吵得脸红脖子粗,唾沫星子横飞,那劲头,仿佛要把过去几十年在生产队里受的窝囊气,都一股脑儿地吼出来。开春了,田间地头,到处都是“加油干”“使劲刨”的吆喝声,到处都是男人光着膀子、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的脊背,和女人蒙着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忙碌身影。家家户户都像疯了一样,把几代人憋在骨头里的力气,全都使在了自家那几亩朝思暮想的薄地上。

整个石泉村,都像一个被重新上紧了发条的、生了锈的铁皮玩具,嘎吱作响地、亢奋地、一往无前地运转起来。

可王秀梅觉得,这所有的热闹,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磨砂的玻璃。她能看见,能听见,却感觉模模糊糊的,和她没有半点关系。她的世界,只剩下一种声音——静。

一种能吞噬一切的、巨大的、空洞的静。

她走到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会清清楚楚地想起李卫国小时候爬上去掏鸟窝,结果捅了马蜂窝,被蜇得满头是包,一边哭一边嗷嗷叫着跑回家,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的狼狈样子。她走到河边,那清澈的河水里,仿佛还能倒映出他夏天光着屁股在水里摸鱼,把捉到的最大的一条,用柳条穿了,像个得胜回朝的大将军一样,得意洋洋地举到她家门口,冲她傻笑的模样。他牙齿很白,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有星星。她甚至在夜里纳鞋底的时候,精神恍惚,针尖猛地扎了手,那一声带着哭腔的“卫国哥”,会下意识地就冲口而出。

然后,她才会在无边的寂静里,猛然惊醒。那个会第一时间紧张地跑过来,一把抓过她的手,看也不看,就不由分说地把她的手指塞进自己嘴里,用力给她吮吸伤口的冒失少年,已经不在了。

他像空气一样,曾经无声无息地渗透在她过去生活的每一个缝隙里。如今他走了,那些缝隙就都变成了真空,日日夜夜,都在“嘶嘶”地、贪婪地、残忍地吸着她的魂儿。

“秀梅!秀梅!你个傻妮子,又在这儿发愣呢?”

娘的声音像一把锋利的锥子,猛地刺破了她失神的肥皂泡。她回过头,看见娘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个舀水的瓢,脸上是那种心疼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的神情。“你爹在地里发火呢,跟头疯牛似的,让你赶紧过去瞅瞅!咱家那几垄刚出的苗,不知中了什么邪,叶子全都黄了!蔫了吧唧的,眼看就活不成了!”

“黄了?”王秀梅心里猛地一紧。那几亩地,是爹的命根子。

“可不是!你爹急得跟啥似的,嘴上都起了燎泡,说是要去请村东头的‘跳大神’王婆子来看看,是不是咱家动土的时候冲撞了地龙王。我好说歹说给拦住了,我说咱家秀梅念过书,懂得多,让她去看看,兴许比什么神仙都管用。你快去吧,再晚点,你爹真把那神婆给请来了,咱家就成全村的笑话了!”

王秀梅“哦”了一声,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

她不能再这么浑浑噩噩地等下去了。她想。

卫国哥在城里,肯定吃了很多很多的苦。他信里总说“一切都好,勿念”,寥寥几笔,报喜不报忧。可她认识他二十年,她比谁都了解他那头犟驴的脾气,越是苦,嘴上越是说没事。他一个人在外面拿命去拼一个前程,她不能在家里,就这么干等着,把自己活活等成一块冰冷的、只会流泪的望夫石。

她也要拼。

她也要为这个家,为他,做点什么。

她快步来到自家那块刚分到的、全村公认的最好的水浇地。还没到地头,就听见爹那压抑着怒火的咆哮声。

“邪了门了!真是邪了门了!”李老汉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在田埂上烦躁地来回踱步,他把那根从不离身的、被摩挲得油光发亮的烟袋锅在自己的布鞋底上“梆梆”地、狠狠地磕着,眉头拧成了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一样的种子,一样的水,老四家、老五家,人家的苗都绿得发亮,尖儿上都能滴出水来,就咱家的,一个个跟得了黄疸病似的!我李老汉种了一辈子地,跟土地爷打了一辈子交道,就没丢过这么大的人!”

娘在一旁小声劝着:“他爹,你小点声,小点声,让人听见了笑话。”

“笑话?现在就已经成笑话了!你没看见路过的人那眼神?都在背后戳咱家脊梁骨呢!”

王秀梅没有理会父亲的暴怒,她蹲下身,像对待一个生命垂危的婴儿一样,小心翼翼地,从湿润的泥土里,完整地拔起一棵病怏怏的黄苗。根系很弱,几乎没有健康的须根,在主根的周围,附着着一些细小的、雪花一样的白色颗粒。她用指甲轻轻捻了捻那些颗粒,那些颗粒立刻就化开了。她又把沾着泥土的根凑到鼻子底下,用力闻了闻。

一股淡淡的、刺鼻的、她从未在土地里闻到过的化学味道。

她一下子想起来了。

年前,县里派来的那个戴着厚厚眼镜、说话斯斯文文、身上有股墨水味儿的小刘技术员,被村长请到祠堂里开讲座,讲什么“科学种田”。村里大部分人,包括她爹,都坐在后排打瞌睡、说闲话,要么就是提前离场。他们打心底里觉得,一个嘴上没毛、手心没茧的毛头小子,能比他们这些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农民懂得多?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王秀梅去了。她不仅去了,还破天荒地带上了卫国哥留下的、上学时用的笔记本和一支舍不得用的铅笔头,认认真真地坐在第一排,像个小学生一样,把小刘技术员说的每一句话,都用歪歪扭扭的字,努力地记了下来。

她记得小刘技术员当时用粉笔在祠堂那块破旧的小黑板上,画了一个她看不懂的化学分子结构图,然后反复强调,化肥是个好东西,是“庄稼的粮食”,见效快,产量高。但是,绝对不能乱用。特别是尿素,肥力太猛,要是直接撒在种子旁边,离根太近,浓度一高,就会像用开水烫一样,把嫩苗的根给活活“烧”死!这叫“烧苗”,也叫“烧根”。

她爹,为了让自家的苗长得比别人壮,开春前,偷偷托人从县城供销社里,高价买了一小袋被称作“洋肥”的白色颗粒,当宝贝一样藏在床底下。播种的时候,趁着娘不注意,在每个播种的坑里,都偷偷撒了一小撮。

“爹,”王秀梅站起身,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像一颗石子投入了父亲暴怒的漩涡,“不是中了邪,也不是地龙王发怒。是肥的事。”

“肥?”李老汉愣住了,随即脖子涨得通红,像一只被激怒的公鸡。那红色里,一半是被人当众揭穿的羞,一半是被女儿公然顶撞的恼,“胡说八道!肥是好东西,是庄稼的劲儿!还能把苗给吃坏了?你这丫头,念了几天书,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就是肥的事!”王秀梅迎着父亲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一步也没有退缩。她很少用这么强硬的语气跟父亲说话,但这一次,她必须坚持。“小刘技术员在课上说得清清楚楚,这叫‘烧根’!咱家的地是水浇地,土湿,化肥融得快,浓度太高,苗的根太嫩,受不住这股子猛劲儿,就被烧坏了!”

“一个……一个城里来的小白脸,他懂个球!他下过田吗?他分得清韭菜和麦苗吗?我种了一辈子地,还能不知道肥是好东西?你个丫头片子,念了几天破书,就敢教训起你老子了?反了天了!”

“爹!”王秀梅的眼圈也红了,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但她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那本卷了角的笔记本,她高举,像面旗帜。“书上说的!”声音发颤,“小刘也说,浇大水,稀释肥料,冲走!说不定能活!”

“水?”李老汉气笑,“河底朝天!泥汤子!你想淹死它们?”苗早完了。

焦灼。

她那双受伤小兽般的泪眼,最终让他败了。“行!”他咬牙,烟杆戳进腰袋,背影僵直,“你浇!我看着你怎么变出水!”

那天下午,石泉村目睹奇景。

王秀梅,文静的闺女,竟像固执的蚂蚁,用木桶扁担,在自家地与一里外的干涸河湾间,走出一条汗湿的路。

河湾水少,浑浊不堪。她赤脚踩进没过脚踝的冰凉淤泥,一点点舀那珍贵的泥水。

每一担,都晃悠悠,沉重无比。肩被磨破,红肿,渗血,火辣辣钻心地疼。汗流进眼,又涩又疼,眼前模糊。

但她没有停。一次也没有。她只是咬着嘴唇,把所有的痛苦和委屈,都和着汗水一起,咽进肚子里。

她心里憋着一股劲。

一股不服输的劲。

一股要向父亲证明,向全村人证明,更要向那个遥远的、她看不见的自己证明的劲。

她要救活这些苗。这不仅仅是几棵玉米苗,这是他们家分田到户后第一年的收成,是她爹在村里人面前的脸面,也是她……是她能为这个家,为那个在远方拼命的人,做的唯一的一件事情。

夕阳西下,把她瘦弱的、摇摇晃晃的影子,在龟裂的田埂上,拉得好长好长。

那影子,在暮色中,挣扎着,晃动着,却像一棵用尽了全部力气、深深扎根在土地里的、无比倔强的树。

李卫国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不是累死的。是饿死的。

一种比在石泉村时,比那些青黄不接的日子里,更凶猛、更直接、更烧灼五脏六腑的饿。

他的第一份活儿,是筛沙子。

他站在一个巨大的、用粗铁丝编成的、比他整个人都高的筛子前,一锹,又一锹,把混合着石子、碎砖块和各种建筑垃圾的粗沙,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甩上去。然后,用一种近乎自虐的、疯狂的频率,左右开弓,摇晃那个沉重得像山一样的筛子。沙子“哗啦啦”地像灰色的瀑布一样漏下去,石子和垃圾则在筛子里“哐当哐当”地翻滚、跳跃,发出刺耳的噪声。

粉尘。

灰色的、呛人的、带着水泥碱性味道的粉尘,像一场永不散去的浓雾,把他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他不敢张嘴,不敢大口呼吸,他觉得自己的每一个肺泡里,都被灌满了这种该死的、要把人活活憋死的粉末。他只能用一块捡来的、不知原来是干什么用的破布蒙住口鼻,但那根本无济于事。一天下来,他整个人,从头发丝到脚趾甲缝,都成了一个灰色的、只剩下两只因为不断流泪而被冲刷出来的,还在闪着微光的眼睛的泥人。

晚上回到工棚,他咳出的痰,都是灰黑色的,带着血丝。

他看不见自己劳动的成果。那些他用尽全身力气筛出来的、干净的细沙,被小推车一车一车地运走,和水泥、石子搅拌在一起,变成了黏稠的、灰色的、毫无生气的混凝土,然后被巨大的吊车送到高处,浇筑成那些他永远也住不进去的高楼大厦的、冰冷的骨骼。他只是这庞大链条里最不起眼、最微不足道、随时可以被任何一个比他更有力气的人替换掉的一环。

他唯一能清晰感受得到的,就是饿。

工地的伙食是大锅饭,或者说,根本不能称之为饭。永远是看不见半点油花、清得能照出人影的、用开水煮烂的白菜汤,和黑乎乎的、像石头一样坚硬的、放凉了能当防身武器的窝窝头。那不是饭,是燃料。是王黑脸用他那双精明的眼睛,精准计算过的、刚好能让你有力气干完明天活儿的、最低限度的燃料。多给一分,都是从他自己口袋里掏钱,都是对他利润的巨大损失。

吃饭的时候,几十个赤裸着上身、浑身汗臭的男人围着一个大铁桶,像一群饿了数日的狼。没有人说话,只有呼噜呼噜的吞咽声和筷子刮擦搪瓷饭盆的、刺耳的噪声。李卫国第一次见识到这种场面时,因为震惊而愣住了,就那愣神的工夫,桶里的窝窝头就少了一大半。后来他学乖了,也像其他人一样,放下所有的斯文和矜持,用抢的。

夜里,他躺在那个由几块木板拼成的、只要稍微一翻身就“咯吱咯吱”惨叫的通铺上,像一条被扔进沙丁鱼罐头里的鱼,和几十个汗臭熏天的、陌生的身体紧紧地挤在一起。

鼾声,像拉风箱,此起彼伏,甚至带着节奏。

梦话,南腔北调,有愤怒地喊爹骂娘的,有温柔地叫着某个女人名字的。

磨牙声,像老鼠在啃噬着黑夜的木头。

还有被粉尘呛坏了肺的、压抑的、撕心裂肺的、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咳嗽声。

这些声音汇合在一起,像一首来自地狱的、永不终结的、令人绝望的交响乐。

他睡不着。

他睁着眼睛,透过油毡布上那个被风吹开的破洞,看着外面。他能看到城市那浑浊的、被无数工厂的烟囱和建筑的灯光染成一种病态的、肮脏的橘红色的夜空。

那不是月亮。

他记忆里的月亮,是挂在石泉村山顶上那轮清冷的、明晃晃的、干净得像用水洗过的银盘。月光能把地上每一颗石子的影子都照得清清楚楚,能把秀梅的脸庞照得像玉一样温润。

他想起了秀梅。

他疯狂地想她。

想起了她家那扇小小的、糊着窗户纸的窗户里,每晚都会为他亮起的那橘黄色的、暖融融的、像一小团融化了的蜂蜜一样的灯光。那灯光,是他所有疲惫和迷茫的归宿。

他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冰冷的、长满了倒刺的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他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把头深深地埋进那床散发着浓重霉味和汗酸味的、破烂的被子里。他悄悄地、像做贼一样,从贴身的衣兜里,摸出了那双他舍不得穿的鞋垫。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他看不清上面绣着的并蒂莲,但他能用粗糙的、磨出了水泡的手指,清晰地摸到那细密而坚硬的,甚至有些硌手的针脚。他能想象出秀梅在煤油灯下,低着头,一针,一针,把自己的心意和担忧缝进去的样子。他能闻到上面残留的、那股淡淡的皂角香,混合着他早已模糊的、自己的体温。

那针脚,一针,一针,都像是直接扎在他的心上。

不疼。

却让他那颗被城市的喧嚣、冷漠和饥饿磨得快要长出硬壳的心,一下子,软得一塌糊涂,溃不成军。

他把脸死死地埋进那双鞋垫里,像一个溺水的人抱住了最后一根浮木,贪婪地呼吸着上面属于家的味道。

眼泪,就那么毫无预兆地、滚烫地,决堤而出。

这是他离开家之后,第一次哭。

无声的,压抑的,像一头在暗夜里,躲在无人角落,独自舔舐伤口的、绝望的孤狼。

筛了半个月的沙子,李卫国觉得自己快要变成一具只懂得机械运动的、没有灵魂的空壳。王黑脸大概是觉得他这个“高中生”还算听话,没偷懒,也没跑,就把他调到了一个他口中更“赚钱”的活儿上——搬水泥。

五十公斤一袋。王黑脸用石灰在地上画了两条白线,从卸货的卡车边到仓库门口,一百米。一趟,五分钱。

当李卫国第一次在老师傅的帮助下,把那袋水泥从车上扛到肩膀上时,他才明白,筛沙子简直是天堂里的活儿。

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重量。一种纯粹的、野蛮的、要把人活活压垮的死重。他闷哼一声,感觉自己的膝盖猛地一软,差点当场就跪在地上。整个世界在那一瞬间都消失了,只剩下肩膀上那泰山压顶般的沉重,和从脊椎骨的每一节,一直传到脚后跟的、尖锐的酸痛。

他咬着牙,把牙龈都咬出了血,弓着背,像一只被巨石压弯了的虾米,一步,一步,艰难地,摇摇晃晃地,把那袋灰色的“希望”,或者说“绝望”,运到指定地点。然后,放下。那放下的瞬间,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轻得要飘起来。可没等他喘口气,就得转身,回去,再扛起下一袋。

汗水把他的那件破旧棉袄彻底浸透了,被工地上的风一吹,干了,又被新的汗水浸透。循环往复。最后,那件衣服硬得像一块铁板,上面凝结着一层白色的、盐霜一样的汗渍,散发着刺鼻的酸臭。

他一天能搬两百袋。

两百袋,就是十块钱。

在李卫国的认知里,这是一个足以让他眩晕的天文数字。在石泉村,一个最壮的劳力,在生产队里干一天,累死累活,也就挣十个工分,折合下来,不到两毛钱。十块钱,那是他爹在土里刨一年都未必能攒下的净收入。

可他拿不到十块钱。

王黑脸像一个最高明、最残忍的屠夫,用一把看不见的、名叫“管理费”“伙食费”“住宿费”“工具磨损费”的刀,把他这头牲口辛辛苦苦产出的肉,不动声色地、理直气壮地割走了大半。最后到他手里的,一天,不到三块钱。

即便如此,他还是像疯了一样,玩了命地干。

因为他发现了一个残酷的秘密。只有在身体被压榨到极限,在他累得像一条死狗,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的时候,他心里那股子对家乡的、对秀梅的、几乎要把他整个人撕裂的、噬骨的思念,才会暂时地、短暂地消停一会儿。

麻木,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残酷的恩赐。

转机,发生在一个下着小雨的、泥泞的午后。

“老大哥”那苏俄铁疙瘩,尖叫着断了气。死沉。老师傅们围着废铁干瞪眼,束手无策。王黑脸脸黑如锅底,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废物!一群废物!洋玩意儿就是他妈娇贵!”工期悬着,要命。

李卫国,泥猴儿似的,却听见了。那极细微的“咔嗒”,如骨裂,幽灵般。别人,听不见。他一个筛沙的,说出来,谁信?只会招来巴掌和唾沫。可那股子被水泥深埋的“高中生”的倔劲儿,此刻偏就顶着饥饿和疲惫,不合时宜地冒了头。他深吸口气,雨水和泥土的腥味儿。走了过去。

“王……王工头,”他有些结巴,声音在雨里显得又轻又小,几乎要被风吹散,“我……我好像……知道是哪儿出问题了。”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瞬间都聚焦在了他这个浑身泥浆、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身上。

王黑脸先是一愣,随即斜着眼,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瞥了他一下,怒气正没处发泄:“你?你个搬水泥的,你懂个屁!滚一边去,别在这儿碍老子的事!再他妈多嘴,今天工钱别想要了!”

李卫国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热,像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他窘迫地低下头,嘴唇哆嗦着,刚想退回去,缩回人群里。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的声音,从人群后面传来:

“让他试试看。”

人群忽地朝两边涌,被无形的手推开似的。是他,方工。五十岁上下,眼镜,洗旧蓝卡其布,图纸紧攥。那双解放鞋啊,怪!泥点斑斑,偏又净得刺目,与这工地格格不入。周身一股书卷气,沉静。

王黑脸那横肉脸,呵,变得真快,谄笑快漾出来了:“方工!您怎么…这点小事,这小子……”

“它现在已经是坏的了。”方工的语气很平淡,他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厚厚的、因为雨水而起了雾气的眼镜,目光越过王黑脸,落在了李卫国的身上。那目光里,没有轻蔑,没有嘲讽,只有一种纯粹的、技术性的探寻。“小伙子,你说说看,你觉得是哪里出了问题?”

李卫国的心“怦怦”地狂跳起来,他这辈子都没被这样的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紧张,指着传动轴旁边一个不起眼的、被黄油和泥浆糊住的齿轮箱,用尽全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说:“我……我刚才一直听着。每次它停下来之前,这里面,都会有不对劲的响声。跟别的声音不一样。很脆。我觉得,可能是里面的一个齿轮,崩了牙。”

“崩了牙?”旁边一个年纪最大的老师傅忍不住笑了起来,对同伴说,“你听听,这小娃子,这是他家磨豆腐的石磨呢?还崩了牙!这铁家伙,全都是钢,怎么可能崩牙!”

方工却没笑。他走到机器旁,弯下腰,像个经验丰富的医生听诊一样,侧耳在那齿轮箱上仔细听了一会儿,然后直起身,对那个发笑的老师傅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老张,把那个齿轮箱的盖子打开。”

“方工,这……这里面全是脏油,打开了麻烦,还不好装……”

“打开。”方工只说了两个字。语气依然平淡,却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几个老师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撬棍和锤子,才把那个锈死的盖子撬开。

当盖子被打开的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雨声,风声,远处的喧嚣声,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暴露出来的、浸在肮脏的、黏稠的黑色机油里的一堆齿轮。

其中,一个不起眼的、中等大小的齿轮上,赫然崩掉了一小块坚硬的合金。而那块小小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金属碎片,正死死地卡在两个齿轮的啮合处,像一颗致命的血栓,堵住了整个机器心脏的运转。

王黑脸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他看看那崩掉的齿轮,又看看李卫国,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刚刚从地里钻出来的、会说话的妖怪。

那几个老师傅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像是被人轮流扇了耳光,尴尬得无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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