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蒙山的水,天说是玉做的,那水能把骨头冻透,山涧里的风硬邦邦的,天就跟个铁疙瘩似的,水就这么磨啊磨,一年又一年,铁疙瘩都磨亮了,死气沉沉的,又干又冷,晃眼睛,拿个针尖碰一下,哗啦就碎一地,满山坡都是冰渣子,敲得山都有回声,那声儿往心里钻,听得真真的。
李卫国眼睁开了,人是醒的,身子却飘着,落不下来,就跟条老木船在河里打转,船板上长满了疙瘩,身上到处是口子,天刚蒙蒙亮,河底下有股暗流,船就搁浅了,船底划着沙子,那声音尖得刺耳朵,听得牙根都酸。
一宿脑子没停过,跟潮水似的来回翻腾,风里头还夹着股腥味儿,顺着门缝就往屋里灌,肚子饿得咕咕叫,下地干活那会儿,人都是躲着偷偷抹眼泪,年轻时候哭不出声,后来风刮得越来越大,旗子红得晃眼,口号喊得天都跟着抖,人就跟着往前冲,哭得都上不来气,那条船眼瞅着就要散架了,木头片子飞得到处都是,梦跟醒的全搅和在一起,人就卡在那个缝里,动也动不了,只能干瞪眼,身子僵着。
身上那只钟,走了七十年,里头的零件都老化了,一层铁锈,齿轮也磨平了,走起来的声音扎耳朵,可它就是不服输,跟头犟驴似的,山里那些石头也都一个德行,天边刚露出一线银光,就在东边那山脊上,钟“咯噔”响了一下。
那声儿不大,像颗小石子掉进深井里,旁边人根本听不见,可李卫国脑子里那片湖,一下子就给震破了,记忆的碎渣子全翻了上来,人一下就彻底醒透了。
他就那么躺着,一动不动,连手指头都没弯一下,眼睛瞪得老大,像块石头,风吹久了脸上能掉灰的那种,直挺挺躺在床上,死死盯着发黄的天花板,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光从糊着旧报纸的窗户斜着照进来,空气里的灰尘就在光柱里跳舞,一粒一粒金色的,他眯着眼瞅着,心里琢磨着那哪是灰尘,分明是日子过碎了掉下来的渣,昨天,去年,几十年的光景,全磨成了粉,又飞回来围着他转,一点声音没有,却热闹得很。
身子慢慢往边上侧,关节一动就嘎吱响,跟拆个老物件似的,那脆生生的动静他自个儿听得清楚,生怕劲儿使大了,一把骨头就散了,跟那冰块儿似的,一碰就碎。
他的眼神飘过去,像根羽毛,又像片打了霜的叶子,黄了,轻轻落在王秀梅身上。
她睡得可真踏实,呼吸匀匀的,像山谷里没风的时候,嘴角还往上翘着,皱纹里都藏着笑,淡淡的,就像水面刚晕开的圈儿,一滴蜜糖掉下去了,李卫国心里那把火,像是旱了三天的地,到处是裂口,就这么一滴蜜,一下子就给暖过来了。
他就在那儿瞎猜,脑子慢了,转不动了,只能一个劲儿地猜。
她是梦见啥好事了,是梦见秋天收成,太阳暖暖地晒着后背,生产队里分地瓜干,那股甜香味儿飘得满地都是,阳光跟热水似的泼在背上,浑身都舒坦,脸上那股劲儿,跟金子打的一样。
也可能是想城里的孙子了,那小脸蛋,跟年画上的娃娃似的,每次视频电话,奶声奶气地喊,抱啊抱啊,手机屏幕冰凉,光却亮得很。
猜不出来,过了一辈子了,这谜底她自个儿收得严严实实,王秀梅就在那头,李卫国琢磨了一辈子也没摸透,心里头就跟猫抓似的,痒痒的,那谜底还在那儿呢。
这几十年,李卫国跟秀梅,就像沂蒙山里那两棵挨着的树,说不上谁比谁高,也分不出谁比谁直,一身的疙瘩疤痕倒是不少,枝丫互相挡着,小时候争那点阳光雨水,都觉得自己有理,叶子碰到一起,响动也大,风一刮,咔嚓一声,断过,那疼是真的,可也就是站那儿,看着对方在风里摇,没啥办法,心里那点劲儿,跟鱼刺似的,卡喉咙里几十年还难受。
地底下那些根,早就缠一块儿了,谁是谁的都分不清,一圈一圈绕着,跟泥土混着,拱开石头找水喝,冬天来了,根也没说你我,都抱紧了取暖,下雨了,高兴也是一起高兴,遭罪也一起扛,老根新根盘在一起,你要问哪根是谁家的,谁也说不清楚。
李卫国那时候,就觉得秀梅的好是看得见的,锅里那碗热乎的玉米糊,都等不及凉,喝下去烫嘴,肚子一下就暖了,人就有劲儿了,夏天在地里,太阳能把土晒出裂缝,她从地头跑过来,递个毛巾,井水里刚捞出来的,一股子凉气混着皂角味,往他额头上一糊,那股凉爽能钻到后背,一身的火气就没了。
晚上回到家,村里那些鸡毛蒜皮的事,谁家鸡吃了谁家菜,哪家婆媳又拌嘴,为几毛钱的盐都能闹翻天,李卫国一家家去说和,累得骨头都散架,推开门,油灯还亮着,秀梅低着头补衣服,灯光照下来,那个背影看着特别安稳,一句话不说,屋里就静下来了。
有阵子他觉得,秀梅的好,是块大石头,压着他这条小船,风浪再大,船也翻不了,后来才琢磨明白,不是那么回事儿,她的好,更像山里早上的雾,看不见摸不着,也没人当回事,可它就那么一直把你包着,你身上哪里破了皮,哪里糙了,那雾气就往里渗,让你舒坦点,心里头不知不觉又热乎起来,觉得这日子,还能过下去。
一宿没睡好,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今天村口那个体验馆的事儿,叫什么沂蒙精神数字体验馆,名字挺长,刚弄好,市里县里都来人了,那车队排着,村里人都在那说,这老书记都退了,该享福了,喝喝茶聊聊天多好。
他就是不行,非得找点事做,闲下来就浑身难受,跟那些退了伍的老兵一个样,军装是脱了,那些奖章也早不知道被孙子扔哪去了,可一听见哪里放个炮仗,那劲头一下就上来了,非得自己跑山头上转一圈,到处看看心里才踏实,这习惯改不了了,就是操心的命,你要真不让他管事,他第一个不答应,自己就得憋出毛病。
一下子坐起来,整个屋里黑咕隆咚的,翻身像猫一样,没什么响动,手直接就往那蓝夹克上去了,床头挂着,洗得褪色了,领口袖口毛边一圈,还是叠得利利索索,像豆腐块,拉链有点卡,刺啦一下,屋里一下子就有了声音,像划了一道口子,他手上用着劲,缓缓地拉到顶,
后面飘过来一句,声音跟烟似的绕过来,沙沙的,带着点乏,像沾了露水,李卫国心里咯噔一下,本来穿衣服还挺麻利的,这下心里乱了,气有点堵,天还黑着呢,起来干啥,身上是不是哪不舒服,王秀梅醒了,靠着床头揉眼睛,头发白了,没用夹子,就那么蓬着,像一团蒲公英,窗户缝里透进来一点光,头发乱糟糟的,
李卫国身子僵了一下,像做了什么事被抓住了,脸上有点不好意思,跟小孩被人发现了秘密似的,声音低低地,吵醒你了,睡不着,这把骨头躺着反而浑身难受,想上山转转,活动活动筋骨,王秀梅直接就说,一起去,话说得干脆,动作也麻利,被子一掀,那床凤戏牡丹的大红被面,结婚时候的嫁妆,料子好,现在都洗得发粉了,里面的棉花结了块,硬邦邦的,还是舍不得换,说盖着心里踏实,有年轻时候的味道,
她一边穿衣服一边念叨,声音不大,壶里得灌满山泉水,山顶基站那几个外地小伙子,一天到晚守着机器,见不着人,话也没地方说,这天冷了,早晚冻得够呛,送壶热水,暖暖身子也暖暖心,李卫国心里,那一下就像被烫暖了,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散了,
他脑子里转的全是石泉村的事,什么产业链闭环,数字经济,规划的图画得老大一张,能把整个山头都铺满,全是些冷冰冰的线条,秀梅心里装的还是身边这些小事,谁能喝上热水,邻居家生娃随多少礼钱,村头王寡妇屋顶的瓦是不是掉了,昨晚那风大,万一下雨呢,他其实也明白,自己那些大蓝图,最终还得靠这些琐碎事,靠这股热乎劲儿撑着,一针一线,一口一口,要是没这些,那规划就只是张纸,冰凉,没个活气,风一吹就散了,
他笑了,牙齿黄了,歪了点,几十年烟熏火燎的,笑容里对秀梅全是没办法,温温的,说你多穿点,路滑,慢点走,王秀梅嘴上说他啰嗦,手上麻利,三下五除二就收拾好了,儿子李小山和儿媳妇在西屋睡着,没打扰他们,那俩小的昨晚在体验馆里,灯光音响,还有VR设备,跟狗子他们玩到快天亮才回,年轻人嘛,李卫国心里清楚,羡慕他们有劲头,有新鲜玩意儿,他们的将来也不是自己能想的事,两个人轻手轻脚出门,像偷着出去的孩子,院子水龙头底下洗脸,山泉水冰凉,泼脸上像针扎,整个人一下清醒了,瞌睡虫全跑了。
王秀梅手里那把壶,真有点年头了,壶嘴子都歪着,壶身上掉漆的地方,像老人脸上的斑,画的牡丹花都褪色了,露出底下的铁皮,手一摸冰凉,她大清早去院子里转悠,竹筐里是自己种的苹果,红扑扑的,手指头在上头划一下,一层薄薄的白霜,跟过去姑娘家脸上的粉似的,她抓起苹果就往大衣兜里塞,兜子塞得鼓囊囊的,什么都装,走路的时候兜子就一下一下地拍着膝盖。
李卫国这人没啥变化,院墙角那把铁锹还在老地方,他一进院子,眼睛一瞟,肩膀一甩就扛起来了,闭着眼睛都知道家里的东西在哪儿,这些年他在村里干活,手里要是没个工具,走路都觉得不对劲,院门口的土路要是有个坑,他也不说话,直接过去就是几下,水渠里有落叶堵了,他就拿铁锹去捅捅,院子里的石头要是松了,他顺手就给它撬紧实了,那手掌早就被铁锹柄磨得光光的,铁锹在手里,他心里才觉得稳当,身上不带点家伙,总觉得跟出门忘了啥事儿一样。村里新修的那条柏油路,跟镜子一样,早上天一亮,黑得发光,路上干净得连个小石子都看不见,现在有护林员,有保洁员,都穿着统一的衣裳,工资也不低,村子收拾得比城里的小区都好,他那把铁锹还是不离手。
没这铁锹,他路都走不稳,手没地儿放,人走起来轻飘飘的,他说走吧,声音硬邦邦的,跟清晨的冷气一个样,秀梅就赶紧走上去,帮他把衣领子理了理,她的手有点凉,碰到他脖子,他下意识缩了一下。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这门老了,外头的空气一下子灌了进来,全是湿泥土的味儿,还有烂草叶子的那股子甜味,沂蒙山的清晨就是这个味道,烟囱里飘着草木灰的烟,李卫国闻了七十年都没闻够,年轻的时候,这味里头掺着穷,掺着汗,掺着日子没着落的慌张,现在再闻,这味里全是踏实,全是富足。
两个人并排走着,柏油路平得都能反光,狗子他们给这条路起了个名字,叫振兴路,听着挺肉麻,路两边的灯还亮着,橙黄色的光晕在雾里化成一团一团,像棉花糖飘在半道上,整个村子都被染得暖暖的,透着一层金光。
村里那些新盖的楼房,白墙黑瓦,在晨光里一排排站得整整齐齐,跟站岗的兵一样,早不是李卫国小时候那种土坯房了,那时候的房子下雨就漏水,刮大风都觉得晃悠,现在墙上贴着新标语,院墙上爬满了藤,藤上还挂着胖乎乎的葫芦,风一吹就晃脑袋,谁家窗台上还摆着月季花盆,红的粉的,花瓣上还带着露水,这清晨本来有点单调,让这花一衬,立马亮堂了。
这村子早就不再是那个穷山沟了,出门就是坡,一根扁担挑着所有希望的日子,早就是过去的事了,那扁担现在都成了文物,放进玻璃柜子里,擦得干干净净,安安稳稳地躺着,谁都能看见,可谁也不再挑了。
“卫国,你看那儿”,秀梅停下脚,喘了口气,下巴朝着山腰的方向一点,指着那片灯火通明的小楼,“那是二柱家的那个山居别院吧,这么大早上灯都没关,昨天晚上肯定又住满了,看这红火劲儿,没少挣钱”。
李卫国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那片民宿,就是他硬推起来的,那时候压力多大,自己的名声都快搭进去了,那些细节现在都清清楚楚,谁在背后骂他,谁当面给他脸色看,那些人的表情,现在都还刻在脑子里,忘不掉,二柱是第一个站出来响应的,把他家老宅子拆了,又去贷了款,就搞这个旅游民宿。
村里人当时都在背后说他疯了,说专家来一趟他就找不着北了,就是个败家子,还说二柱傻,好好的房子不住,非要拆了盖给城里人住,祖宗留下的地就这么给玩没了,二柱的爹娘也来闹过,就堵在他家大门口,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指着他的名字骂,整整三天三夜都没停,最后还是秀梅给熬了梨水端过去,那老两口才喝下去。
二柱那个“山居别院”在山底下看着就跟别家不一样,木头搭的连廊,大片落地玻璃,白天能瞅见对面的山尖尖,晚上躺床上看星星,阳台就在窗户外面,连着一片竹林子,直接就通到山里去了,没啥花里胡哨的,就是敞亮,你也说不上是洋气还是土气,反正村里人是看不明白,城里来的那些小年轻天天拿手机拍了往网上发,听说那地方都叫什么网红打卡地,想去住一晚上得排队,一个月前就得定,那一晚上的钱,比村里人种一年地的收成还多,谁见过这光景,老李头就老说,二柱这小子跟他以前,完全是两个人了。
早些年在工地上扛水泥,浑身都是灰,跟人说话都磕磕巴巴,现在回村里,西装一穿,小车一开,见谁都聊项目,聊流量,村里人现在都叫他“李总”,就跟看个什么稀罕玩意儿一样,李卫国每次说起他家二柱,那眼神里都是自家娃有出息的那个劲儿,嘴上还念叨,房间都住满了,狗子说二柱现在搞什么私人定制,一个上海来的大老板,指名道姓要吃地瓜干面做的煎饼,山珍海味人家不要,就爱这一口,说是在网上看人发的,非得尝尝,这叫什么情怀,二柱一个电话打给他媳妇,赶紧做,趁热给送了过去。
王秀梅听了这事儿,心里还合计呢,不就是送个煎饼,多大个事儿,李卫国后面那句话一说,一张五十,王秀梅手里的筷子差点没拿住,五十块,这不是抢钱么,她就想起自己年轻那会儿,背着煎饼支援前线,天上有飞机炸,人就躲在树林里爬山沟,怀里捂着热乎的煎饼给伤员吃,那时候哪能想到这东西以后能卖出金子价,五十块钱,能扯多少布给孙子做新衣裳,能买多少斤肉,就这么一张煎饼,凭什么。
李卫国听了倒是挺高兴,他知道这钱不是光买个煎饼,买的是那个故事,是那个年代感,是咱这村里长出来的味道,也是城里人心里头对乡下日子的一个念想,狗子早就跟他说过,现在的年轻人就吃这一套,钱能实实在在挣到手里,那就行。
话才说到这,后面就传来一嗓子,婶儿,叔,大清早的聊啥呢,是不是又在算二柱哥挣了多少钱,王秀梅回头一看,是狗子李强,走路脚下跟装了弹簧似的,身上那套运动服花花绿绿,跟电视上大城市里的小伙子穿得一模一样,耳朵里还塞着个东西,脚上那鞋子绿得发亮,浑身都是劲儿。
李强在村里可是个大名人,石泉村头一个考上好大学的,在南边大城市里拿着高工资,村里谁不说是飞出去的金凤凰,大伙都觉得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谁知道他把工作给辞了,跑回了老家,这事在村里当时就炸开了锅,都说这娃书读傻了,铁饭碗不要跑回来刨地,他自己说要用什么互联网思维,带着乡亲们把日子过好。
起初谁都不信他,后来他自己从镇上拉了网线,弄了台电脑,还搞了个会飞的玩意儿,把村里的苹果,山鸡蛋,咸菜疙瘩,全卖到了外地,价钱还翻了好几倍,村里人从一开始替他可惜,到后来都竖大拇指,狗子这个小名也没人叫了,见着都喊强总。
村里谁不知道狗子,小时候光着屁股下河摸鱼,地里偷瓜啃两口,他爹拿着笤帚疙瘩满村子追,那场景,上了年纪的人都记得,所以在李卫国和王秀梅跟前,他永远是那个“狗子”,这名字一喊,什么大老板的形象都没了,李卫国瞧着狗子绕水库跑,自己心里也乐,有点喜欢又有点羡慕,这小子,气喘得跟风箱似的还能蹦跶,浑身上下跟安了弹簧,脑门上全是汗点子,太阳光一打,亮晶晶的,他说这是城里时兴的“有氧慢跑”,能排毒,能抗老,其实就是拍个照发朋友圈,写上“新的一天从自律开始”,让别人看着他过得挺好,又健康又有钱的样子。
王秀梅一听这话,心里那点五十块钱一张煎饼的疙瘩就没了,从兜里摸出个大苹果塞狗子手里,嘴里念叨着,快擦擦汗,别光跑,风一吹要着凉,年轻也不能瞎折腾,身体是本钱,你挣再多钱,没个好身子骨,有啥用,狗子接过来,嘴甜,叫得比亲妈还亲,拿运动服袖子随便一抹,咔嚓就是一口,那苹果的脆劲儿,跟春天打的第一个雷似的,整个山谷都清亮了,酸甜的汁水混着山里头的晨雾,人心里都舒坦,狗子说还是家里的苹果好吃,有股太阳味儿,城里卖的个头大,红得假,吃着一股子怪味,不知道喷了多少药,还让王秀梅别都卖了,他昨天直播刚卖了五百箱,上海一个大客户直接要了一百箱,还说要认养几棵苹果树,他们出钱,村里人帮忙照看,等熟了就带家里人来摘,这叫“沉浸式体验”。
李卫国耳朵尖,一听这话,脑子里的弦就动了,体验式农业,订单农业,这词儿前几天报纸上刚看过,狗子这脑子转得快,他催着狗子赶紧写个方案,把预算流程都弄出来,村里开个会,开春就能干起来,这财路不就来了,狗子满口答应,脸上的汗珠子在阳光下亮闪闪的,又啃了口苹果,含糊不清地说叔你就瞧好吧,叔婶俩正准备上山顶,狗子说他刚从上头下来,那景色,云海跟棉花糖似的,把整个石泉村都盖住了,他用小飞机拍了延时,回去配上个沂蒙山小调,加个好看的滤镜,发到网上去,肯定火,能拉来不少游客。
他手里晃了晃那个游戏手柄一样的遥控器,山顶那边就传来嗡嗡声,一架白色的小飞机跟燕子似的飞下来,在头顶上转了一圈,稳稳当当落在脚边,王秀梅仰着头看,觉得这玩意真稀奇,没翅膀咋就不掉下来,跟有只看不见的手托着一样,这是村里人没见过的稀罕东西。
狗子手里攥着遥控器,在院子里打转,婶儿在边上看得眼睛都直了,天上的无人机还在嗡嗡响,狗子手一收,那机器就听话地落下来,四个小螺旋桨稳稳停住,狗子说这可不光是千里眼,顺风耳也算一份,咱这村子,以前看外面世界费劲,现在这玩意儿一飞,想去哪就去哪,天南海北的,再也不是老辈人嘴里的山沟沟了,能飞到的地方,咱这的山货就能卖到哪去。
婶儿瞧着狗子,脸晒得红扑扑的,眼神里有股子劲,就是年轻人那种啥都敢想敢干的劲头,李卫国心里堵着点什么,说不上来,老滋味全翻上来了,酸的甜的苦的辣的一股脑儿全往心里撞,他跟狗子,这是两代人过日子的法子,李卫国年轻那会儿,靠的是扁担,是铁锹,是自己的脚板子,一身汗水一身泥,石泉村就是这么一寸寸抠出来的,石头缝里不长庄稼,地硬得跟铁疙瘩似的,全凭一股子蛮劲,硬是给开出一条道,手里的家伙就是锄头铁锹,指甲缝里全是泥,可心里那股气不服输,真跟愚公移山一样,谁说不行李卫国偏要干。
狗子他们这代人不一样了,生下来就对着屏幕,网络就是他们的腿,脑子里想的是流量,是方案,是数据,手机上划拉几下,苹果就卖出去了,山货也跟着故事出了村,这事李卫国做梦都没敢想,狗子吹着空调就给办了,时代是变了,日子也换了新模样,可狗子眼睛里那团火,瞅准了道就不回头的样子,李卫国看着眼熟,那股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犟劲,好像啥都没变。
沂蒙精神,这几个字,挂墙上的标语,展览馆里的黑白照片,都泛黄了,其实没啥用,真正的精神是活在人身上的,昨天是乳汁喂伤员,是小推车,是军鞋,今天就是无人机,是策划案,是五十块钱一个的煎饼,样子变了,那颗心还是热的,想让这片地更好,那股劲儿就没散,刻在骨子里的东西,谁都拿不走。
狗子跟阵风一样跑了,李卫国和王秀梅继续往山上走,黑色的柏油路修到半山腰,停车场老大,能停一百多辆车,路到这就断了,再往上是青石板铺的小路,外地来的施工队修的,台阶又平又整齐,两边还有铁扶手,油漆刷得深,摸上去凉飕飕的,可李卫国走到一个岔路口,头也不回就钻进旁边的草丛里,那是条泥路,是老路,走习惯了,谁说都不听,王秀梅在后面骂他,脚下却没停,跟着拨开草,嘴里还念叨着让他慢点,别摔了,心里也清楚,他这老习惯是改不掉了,念旧,比谁都厉害。
这条路才感觉是自家的路,年轻时天天走,鞋底子都磨穿好几双,闭着眼都走不丢,脚下的土坑坑洼洼,雨水冲出来的沟壑就像老人脸上的褶子,踩上去软和又踏实,有股子说不出的安稳,路边有棵歪脖子老柿子树,树皮糙得很,长满了绿苔藓,几片红叶子还挂在枝头,秋风一过就哆嗦,旁边还留着几个黑乎乎的柿子,干瘪得像石头,李卫国走到树下,步子慢下来,手在粗糙的树皮上摩挲,冰凉冰凉的,像是在摸过去的日子,他没说几句话,声音很低,跟从井里刚捞出来似的。
王秀梅就那么站着,手里的暖壶沉甸甸的,脑子里跟塞了一团乱麻,风一吹就散了,心里咚咚响,这地方的树还是老样子,柿子树的皮糙得很,一圈一圈的,手指在上面划拉,好像能摸到小时候,那些疼的地方,都是旧伤疤,别人看不见,自己晓得有多深,李卫国还在说,声音不大,那年秋天,家里揭不开锅,米缸里能照出人影,孩子躺床上打摆子,身上软得跟没骨头一样,一个劲冒虚汗,眼睛都发直了,就想吃口甜的,他看着心疼,跟刀子剜一样,等到半夜,人都睡熟了,他一个人摸黑出来,跟做贼似的,手脚并用爬上树摘柿子,那柿子还是青的,硬得像石头疙瘩,手让树枝划得一道一道的,血口子往外冒,回家拿石灰水泡,泡了半天还是涩,吃一口舌头都麻了,她就坐在床边上,一边掉眼泪一边笑,说这是她这辈子吃过最甜的东西,他就看着,一口没舍得吃,一个劲咽口水,她靠在他身上,瘦得就剩一把骨头,肚子咕噜咕噜叫,跟打雷一样,那一晚上,她就觉得这个男人,啥也没有,穷得叮当响,可这人能靠得住,能靠一辈子。
那日子苦啊,比黄连还苦,现在坐在这儿,几十年都过去了,再回头看,那苦里面好像又有点甜,这事儿说不清楚,两个人相互扶持着,在最难的时候,那一点点甜,拿什么山珍海味来换都不干,她鼻子有点酸,把暖壶换了个手,没让眼泪掉下来,嘴里念叨着,后来日子好过了,再也没吃过那种涩柿子,街上买的,人家送的,个顶个的大,黄澄澄的,可就是吃不出当年的味儿,李卫国听着,心里也跟着翻腾,味道是跟着记忆走的,这片地也是,他眼睛往远处看,当年的土坯墙早就塌了,就剩些断墙根,草长得比人还高,墙缝里都钻满了,跟这片坡地都快分不清了,不留神看,都找不着老屋的影子,可那就是家,王秀梅嫁过来那会儿,房顶有个大窟窿,外面下大雨,屋里就下小雨,拿家里唯一的盆接水,雨点子砸在盆里,叮叮当当响,天晴了,晚上能从那洞里瞧见星星,她还开玩笑,说这是咱们家的全景天窗,城里人住洋楼还没这待遇,他听着,嘴角扯了扯,想笑又笑不出来,那滋味,只有自己心里明白。
山谷底下那片水,天刚亮,光照在上面,亮晶晶的,跟块玉一样,以前这可不是水库,是条野河,叫黑龙沟,平时水清得很,能看见底下的石头,可一到雨季,山洪下来,那河就跟疯了似的,房子庄稼说冲走就冲走,虎子家的娃,刚会走路,一下就被水卷跑了,全村人打着火把去找,那火光映得半边天都是红的,满山谷都是喊名字的回声,谁都不敢歇,找了一天一夜,才在下游的石缝里给捞着,娃小小的身子,泡得发白发胀,他讲到这儿,嗓子眼像堵了团棉花,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那种哭声,到现在他有时半夜醒了,好像还能听见。
现在好了,水库修起来了,水电站也建了,那条野河再也不闹了,不光没了水患,还能养鱼发电,水面平得像镜子,城里人都开车过来钓鱼,抢着来送钱,这不就是好日子吗,他一边走一边念叨,像是在跟王秀梅说这片土地的变化,又像是在跟自己这一辈子说话,这些事儿,不用谁来评判,都是自己一步步走过来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每一口涩柿子,都长在心里头,忘不掉。
路窄,脚底下全是小石头,天早上还冷飕飕的,村子不远,有几户人家刚亮灯,路边叶子上全是露水,卫国低着头走,一步步数着台阶,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些老事儿,谁家以前拿涩柿子当饭,每次路过那个黑龙沟,心里就一紧,村里人都知道,这路以前全是泥,晴天雨天都一样,走的人多了,石头都踩白了,泛着光,就像是有人使劲活过的印子,脚印重,跟这山里的年头压在一起。
前面有声音,叮叮当当的,山坳那边传来的,不快不慢,听着特别清楚,卫国脚下慢了点,这节奏他熟,像很小的时候,听村里老人砸石头修路,石泉村这几年是真的变了,狗子家的无人机都飞上天了,天拍得蓝蓝的,二柱子开了民宿,还在城里买了房,村里路灯一排排的,游客就喜欢站灯下照相,以前那些苦日子,现在都成了一层层垫脚的石头,踩得结实。
转过一个弯,七叔就蹲在地上,那身衣服旧得看不出颜色,头发白了一大片,手里一个小锤子,手套油乎乎的,整个人快趴石阶上了,一下一下地敲,台阶边上新修的那块,石头都溜光,摸着滑,脚踩上去心里稳当,七叔慢慢站起来,拿手背捶了捶后腰,那笑跟石头一样,实诚,卫国喊了声,秀梅家的也跟着问好。
七叔说村里今天揭牌,他活了快九十岁,还没见过这么热闹的事,卫国瞅瞅地上的锤子,又瞅瞅七叔的背,说这收尾的活让年轻人干不是更快,还有机器,这山里早上风大,凉,七叔乐了,说人不能在家里待着,骨头缝里都痒,出来敲敲石头身上才舒坦。
那几个小伙子,机器一开,铺路是快,又平又直,天不亮就能弄完,七叔说那活儿总感觉不对,那股劲儿不对,石头这东西跟人一样,有它的脾气,你得顺着来,锤子重了,石头给你裂开,就废了,锤子轻了,它不服帖,踩上去晃悠,你得用手去摸,去感觉,一块块严丝合缝地码好,这样铺的路,一百年都不会松。
旁边放着一堆石头,七叔挨个指,颜色深,敲起来声音闷的,那是公石,得用在拐弯最受力的地方,压得住,就像家里的男人,颜色浅带花纹的,敲着声脆,那是母石,铺在平缓的道上,人走着看着都顺心,这活儿机器干不了,机器没长眼睛,也没心,它只管快。
村里人,老的少的,在外面挣再多钱,见着七叔都客客气气的,他年轻时候跟着他爹,在山洞里躲过敌人,后来又领着村里人开山凿路,那条路就是在悬崖上一点点敲出来的,石头上溅过血,流过汗,还送走过人,村里都说,老匠人干活,石头都认识人,七叔也认识每一块石头。
太阳出来了,光照在老人脸上,那皱纹一道道的,跟他身下的石头纹路一样,都是时间一下下刻出来的,村子是变好了,可这路总得有人修,这讲究的活儿,也总得有人接着干。
李卫国和王秀梅,俩人手揣在兜里站着,七叔在那儿说,他们就听着,谁也没吭声,周围特别安静,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脚底下都是碎石头,硌得鞋底子疼,七叔讲的那些话,没什么大道理,就跟这地上的石头一样,硬,实在,里头那个味儿,不是讲究出来的,是老一辈人传下来的。
手艺人这个词,现在说给年轻人听,都觉得是老黄历了,七叔身上就有那股劲,就算放下锤子,那股劲也还在,不管是打石头,还是刨木头,靠的就是手上那层茧子,心里头那口气,干这活不是为了混饭,是一辈子就认这个死理,外头的活计看着都差不多,一到七叔手里,就能弄出不一样的感觉,他说这不叫干活,是跟石头、跟木头在说话,做出来的东西,不光是能用,搁上几十年,看着心里也舒坦。
王秀梅拧开暖壶,一股白气冒出来,泉水倒进杯子,热气顺着杯沿往下淌,她把杯子递到七叔手里,那搪瓷杯子边上都掉了一块漆,七叔接过来也不吹,咕咚咕咚几口就喝完了,长长呼出一口气,嘴角往上一翘,说这水甜,解渴,比啥都好喝,杯子递回来的时候,手上还带着一股石灰味。
电视台的人来了,扛着个机器,女记者的嘴唇红红的,问他有什么感想,七叔也说不出什么文绉绉的话,就是咧着嘴笑,牙齿稀稀拉拉的,颜色是抽旱烟熏黄的。
他说以前打石头,是为了活命,为了吃饭,总想着能走出这个山沟沟,石头又冷又硬,拿命去换一碗饱饭,心里头那个苦,说不出来,现在铺石头,不是为了自己走出去,是想让外头的人能走进来,看看山里的风景,让娃娃们的日子能比我们这辈人强,石头还是那块石头,山也还是那座山,可心里想的事,不一样了。
他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咚咚响,跟敲石头一样,说现在心里是甜的,李卫国听着这话,整个人都愣住了,半天没回过神。
他们走开后,七叔又开始敲石头,锤子一起一落,声音传得很远,俩人顺着小路往山上爬,坡越来越平缓,穿过一片松树林,风吹得树叶沙沙响,再往前走,眼前一下子就开阔了。
到了山顶,李卫国和王秀梅站住了脚,谁也没说话,眼睛直直地看着远处,脚底下全是云雾,白茫茫一片,像棉花一样,把整个山谷都盖得严严实实,底下什么也看不见,外面的声音一点都传不进来,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只有几座山的山尖露在外面,像是不肯沉下去的小岛,天上的云就像一幅水墨画,慢慢晕染开来。
太阳从云海的尽头,透出了一道红光,接着金色的光就铺开了,云海翻腾起来,每一朵云都镶上了一圈金边,光在云上面跳动,整个天都亮了,人站在这里,感觉自己特别渺小。
远处有高楼的影子,窗户玻璃在反光,楼就那么飘在云上,像画上去的一样,还有一条高铁线,亮亮的,像一条银蛇钻向远方,李卫国心里明白,山下的新高铁站,到济南只要半小时,到北京也就三个钟头,以前的天堑,现在变成了通途,离他们脚下最近的,就是石泉村。
村口那公路慢悠悠拐个弯,往前走两步,整个村子就那么铺开了,一排排的白墙红顶新房子,亮堂堂的,跟棋盘格似的码得整整齐齐,后面的山是青的,这么一衬,房子的颜色就跳出来了,地也是一块块的,方的长的,绿油油全是菜,那边大棚连着一大片,白塑料顶子在太阳底下晃得人睁不开眼,果园那边,银色的防鸟网罩得严实,光一照全是闪闪的点,村子正中间那个广场,新盖的体验馆是灰墙,看着就稳当,墙上四个大红字,一抬头就看见,特别打眼,广场上人来人往都在忙活活动,气球都挂老高,红旗黄旗飘着,整个地方看着就跟办喜事一样,全是人声。
眼睛再往远了放,水库那块儿,水面跟镜子一样平,早上的雾气还没走干净,一片片的蓝色光伏板,就跟鱼鳞似的,从这个山头铺到那个山头,把整个山坡都盖住了,太阳一出来,那光亮的,跟天上撒了把星星一样,路上更不用说,大卡车小轿车一辆接一辆,村里的货满满当当往外拉,外面来玩的人也大包小包地往里走,瞅瞅车牌子,哪的都有,这地方一下子就活了,跟以前那个气场完全不一样了。
山那头的风一下子就吹过来了,带着点凉,还有水和土的味儿,草的味儿,李卫国就那么站在台阶上,身上那件蓝夹克,衣角让风给吹得直抖,他也没动,就看着眼皮子底下这个村子,心里头翻江倒海的,堵得慌,你说难受吧,也不是,你说高兴吧,也不全是,反正就是说不出来那个滋味,人站着没动,脑子里全是过去那些年的事儿。
他刚当上村支书那会儿,也是站这儿,可那时候周围啥也没有,山是秃的,地是黄的,底下坐着一圈村里人,那眼睛直勾勾瞅着你,里头没光,可又好像藏着点什么念想,他自己拍着胸脯跟大伙说,以后肯定让大家吃饱饭,过上好日子,那时候村里是真穷,风一吹过来,嘴里全是沙子,他心里也没底,后来政策下来了,他爸跟几个村干部,点着个煤油灯,门关得死死的,偷偷摸摸画分地的图,生怕外边人晓得,跟做贼一样,外头黑漆漆的,屋里几个人压着嗓子说话,就这么定了各家种各家的地,第二天大伙儿看啥都新鲜,田里头又能看见人了,脸上的表情也不一样了,有点想笑又不敢,有点盼头又有点怕。
李卫国走在前头,腰上那根麻绳就没松过,村里人,男的女的,都跟在他后边,石头一块块从山里往外扛,路就这么一寸寸铺出来的,嘴皮子磨得冒火,鞋底子每年都得换新的,还得陪着人喝酒,那酒桌上,话说得天花乱坠,一转身就扶着墙根吐,背后不知道多少人指指点点,那话传到耳朵里,难听得很,为了扶贫的事,往县里跑,就在大门口蹲着,一蹲就是三天三夜,啃着冷馒头,连个管事的人影都没瞧见,天一黑就蜷在角落里,盼着能有个人出来问一句,就这个村子,他每次站在这儿,看到的都不一样,昨天是这个样,今天又变了个样,以前做梦都想不到,真能有这么一天,村里富裕了,房子盖得整整齐齐,路也修得又宽又直,看着是新了,可他心里明白,这地方还是那个地方,熟悉又陌生,有时候想说点什么,嗓子眼都堵着,话也卡着,眼里的水顺着脸上的褶子往下淌,一下子就没了,王秀梅走过来,什么也没说,胳膊往他胳膊上一挎,头就靠了上去,跟年轻那会儿没两样,她这么一靠,他心里就稳当了,她能感觉到他身子在发抖,那种很轻微的抖动,知道他心里头的事没放下,她就贴着他说,卫国,你看看这山,再看看这水,跟以前一样,又好像哪儿都不一样了,变得我们自己都快不认识了。
李卫国就站在山顶上,风吹过来全是草的味儿,太阳晒得人心里都暖烘烘的,胸口那地方咚咚咚跳得慌,一扭头瞅见王秀梅,头发里夹着几根白的,在太阳底下发亮,眼角那纹路,一道一道的,都是日子留下来的,哭过笑过都在脸上,可那样子,还是能瞧见当年,两条大辫子,又黑又粗,走道儿一甩一甩的,她抬头那么一笑,眼前就不是山顶了,就是老屋门口,她坐那儿纳鞋底,一句话把他逗得脸通红,身上那件红确良衫子,那时候瞅着,真亮眼。
他一张嘴,那声音往下沉,有股子力道,跟脚底下踩着的这几座山一样,稳当,实在,山没变,水也没变,可人变了,这心里的气儿跟以前不一样了,劲儿都使到别处去了,你看这手上的老茧,那铁锹,那锄头,来来回回多少遍了,为了村里头的事,桌子也拍过,火也发过,他手指着山底下那片地,眼睛里都是光。
秀梅你还记得吗,当年咱俩结婚时,家里穷得叮当响,聘礼啥也没有,跟你吹牛,这辈子让你过好日子,不受穷,不受累,嘴上说得好听,结果还是让你跟着吃了苦,心里一直记着,愧疚都说不出来,觉得自己不是个好丈夫。
听到这话,王秀梅直接就打断他,头一抬,眼圈全是水,跟下了雨似的,说啥苦不苦的,跟你在一起心里有底,没你才叫日子难过,你再说我可就不干了。
李卫国摇头,还是那个劲,心里的事都记着,骨头里都刻着,前半辈子亏了你,后半辈子想补,体验馆等弄好了,小山、狗子他们年轻人能挑起来了,啥事都交出去,咱就把活都扔下,带你出去看看,先去北京,天安门,毛主席老人家那报个喜,沂蒙山现在可过上好日子了,没丢人脸,看完就去上海,东方明珠到底怎么个高法,是不是像电视上说的那样。
别坐汽车,太慢还颠得慌,你身子骨吃不消,咱就坐高铁,门口那趟,谁说山里人不行,让他瞧瞧,飞机也得试试,狗子说那飞机上还能吃饭呢,咱家煎饼、后院苹果都卖到哪去了,都被啥人吃着,眼见为实,这新时代,咱奋斗半辈子的好日子到底啥样,亮堂不亮堂。
王秀梅光瞅着他,眼里全是东西,一张脸都让岁月磨出来褶子了,可眼睛里头,越看越亮,越看越有劲,过去那些苦都翻出来了,现在这景色好得说不出来,更盼着以后更好。
她笑出来,眼泪管不住,脸上大颗大颗地流着,笑还比早上的太阳还亮,暖和得很,只说了个好,脑袋一点,力气用足了,那个字里,等了一辈子,也信了一辈子,什么都在里头。
风又来了,吹着她头发,李卫国衣角也跟着飘,山下揭牌仪式上,音响里头《沂蒙山小调》就开始了,听了几百遍的歌,血里就带着那个调子,乳汁、生命、忠诚都在里面,歌和风,还有鸟叫、山下人声、心跳声,所有声音全糅一起,飘在沂蒙山顶上空,回荡着。
风就是风,吹过烽火年头,味道里有硝烟,也有血,吹过创业那会,身上全是汗和土,如今又是新时代,壮阔没边没际,风里有红嫂乳汁,民工号子,改革脚步,年轻人开着无人机,笑声也在风里。
风就是沂蒙,就是没完没了传下来的劲头,沂蒙精神就在这地上吹着,从一个亮堂再向着下一个更亮堂走。
李卫国和王秀梅肩并肩站在山顶,两个人像雕塑一样,风化也好,晨光一照全亮起来,远方一直看着,身后是沂蒙山,眼前是新起来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