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头静得很,李青山就这么走了,没人叫也没人闹,李卫国自己坐着,跟小时候冬天似的,外头大雪能埋了腿,院门口那块晒豆子的石头,一下雨边上就一圈水印,现在心里头也是这么一圈水印,湿的,外头什么动静都没,鸟都不叫一声,山里的溪水也走得慢,天亮前那会儿,窗户上全是蒙蒙的灰,屋里的光线也说不清楚,李卫国去拉门,那门轴子响了四十年了,以前一响,屋里就有人应声,今天门响了,里头像空的。
他就站在门口,脚踩着那地,硬邦邦的,眼睛看着那张老木床,床头那块漆都掉了,脚下像是泥,不是土,一步都迈不开,跟喝多了一样,可今天滴酒没沾,好不容易蹭到床边上,那只手伸出去,手上都是老茧,开卡车握锄头磨的,这会儿抖得跟风里的叶子一样,指头就往鼻子底下放,他记得小时候发烧,他爸也是用这只手,先摸摸他,再摸摸自己,那时候鼻子里出来的气是热的,带着一股子烟草味儿,现在什么都没了,指头尖上就一点凉气,空空荡荡的,那叶子就这么掉了,山谷里还是静悄悄的,好像啥事都没有。
李青山走得真安静,李卫国没哭也没喊,就那么站着,天慢慢亮了,光从窗户缝里钻进来,把屋里每件东西都照了一遍,床上那张脸,皱纹好像都舒开了,嘴角还挂着一点笑意,跟做了个好梦一样,李卫国的脚就像长在了地上,他脑子里忽然就跳出来个画面,他爸以前也是这么早,穿个带补丁的棉袄,出门找人下棋去,今天也一样,悄没声地就走了,院子里的草尖上还挂着露水,啥也没惊动,他就一直站着,屋里越来越亮堂,什么东西都看得清清楚楚,就是没人说话,空气跟凝住了一样。
那个烟袋锅子,不像别人家那种锃亮的,我爹那个,烟锅是黄铜的,用久了发黑,一层包浆摸着滑溜溜的,锅里头总留着点烟丝沫子,也不知道是啥时候剩的,还有那个搪瓷缸子,磕掉一块瓷,露出里头的黑铁皮,缸身上印着白底红字,“赠给最可爱的人”,就放床头柜上,太阳一照,那红字亮得晃眼,跟划了道口子似的,墙上还挂着他那件旧棉袄,补丁叠补丁,啥颜色的都有,五颜六色的跟个地图一样,就那么安安静静挂着,不说一句话,可谁瞅一眼都知道,这家里的日子是咋过的。
屋里头还是老样子,碗柜门就那么敞着,床头柜上那个搪瓷缸子还在,烟袋锅子也斜在窗台上,啥都没动,啥也没人收,那股味儿都还在,人却没了,一屋子的烟火气好像给谁一下子就给掐了,以前我爹一进屋,屁股就落床上,烟袋锅子磕一磕,火石一划拉,眼睛就眯起来瞅窗户外头,天上的云怎么走他就怎么看,嘴里还咕哝,像自己跟自己说话,也像说给老天爷听,谁也闹不清他在念叨啥,天是阴是晴,他就这么坐着给琢磨出来了,搪瓷缸子一大早抓手里,开水就往嘴里灌,咕噜咕噜的,那动静,外屋都听得一清二楚,喝完还咂咂嘴,冬天那件棉袄,院里头晒着太阳,太阳一偏他就赶紧给抱回来,跟个宝似的,脸直接就埋进棉袄里,半天就憋出一句,这才叫冬天,太阳这味儿,啥香水都比不上。
现在这屋里,一丁点声响都没有,外头的狗也不叫了,地是凉的,墙也是凉的,静得人心里头发毛,心口那块儿就像被冰坨子给顶住了,一直凉到骨头里,李卫国没哭,那么大个的汉子,沂蒙山里出来的,撑惯了,觉得大男人掉眼泪不像样,丢人,可那两条腿不听话,软的,站不住,人一晃悠差点就跪下了,他赶紧伸手抓住床沿,那床板子跟铁似的冰,手指头抠得发白,骨节都响了,像是老旧的门轴子,缺了油,就那么咯吱咯吱地响。
屋里屋外都空了,连味儿都像被风给刮跑了,耳朵里头嗡嗡的,好像外头啥声音都没了,就剩自己那点喘气声,脑子也转不动了,自己也骗不了自己了,东西都在,可碎了就是碎了,再也拼不起来,有个地方,就那么塌了,跟心没啥关系,就是这天底下,突然就多了个窟窿,空了。
办丧事那天,村里的人都来了,石泉村这地方就靠着山,谁家死个人根本不用挨家挨户去通知,那消息自己会长腿,跑得比谁都快,天还没亮透,太阳刚在山头露个边儿,村东头那棵老槐树的影子刚被拉长,整个村子就都知道了,有的人家锅盖刚揭开,就听见风里头飘来一句,青山叔走了,一张张吃饭的脸都愣住了,谁都觉得他还能再活好些年。
“前两天不还跟王老蔫儿在村口下棋呢,骂人家悔棋那嗓门,半个村子都听得见”
“这人活得好好的,咋说没就没了?”
没人去通知,也没人开会,村书记都还没来得及张嘴吆喝,大伙儿的脚就不听使唤地往李青山家走,村西头那间孤零零的小屋,男人们先到了,有的光着膀子,后背晒得黢黑,嘴里叼着自己卷的烟,谁也不说话,就是互相看一眼,啥都明白了,村东头的李四,二话不说转身回家扛来两根大原木,那是他准备盖新房的好料,往院子里一扔,咣当一声,村西头的赵五,也从墙角旮旯里翻出家伙事儿,锯子,刨子,墨斗,铁锤,那些生了锈的铁家伙都让他给磨亮了。
院子里一下子就站满了人,那木头就放在地上,这地李青山踩了几十年,结实着呢,连水泥都不用垫,大伙儿就这么干起来了,锯子拉开,发出沉闷的声响,刨子推在木头上,哧啦哧啦的,锤子砸钉子的声音又脆又响,一下一下的,平时这些动静都是盖房做家具才有的,现在全用在这儿了,没人吵闹,也没人哭喊,就是闷着头干活,那锤子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口上。
王大叔是个老木匠,也是李青山的棋友,俩人下棋能从天亮吵到天黑,他眼圈红红的,手上拿着墨斗一弹,木板上啪的一声,留下一道笔直的黑线,他嗓门本来就粗,对着李卫国说,你站起来,你爹这人,一辈子都活得踏实,村里哪个提起来不竖大拇指,这棺材得用最好的料子,就这块柏木,我压箱底存了二十年,又结实又香,放百年都不会坏,得让他走得体面。
李卫国那会儿,跪在地上,王大叔喊他的那一刻,人像是从某个很远的地方被拽回来的样子,抬头,满眼红血丝,眼神飘着,没对上焦点,脑子里乱着,嘴里蹦出一句,嗓子哑得厉害,掺了点血腥味,说就松木吧。
王大叔愣住了,手里墨斗停在空中,松木,这玩意儿一般没人用,他盯着李卫国,李卫国低着头,盯着地面上细尘,嘴里嘟囔着,俺爹跟松树打了一辈子交道,身上那股松油味儿一直在,喜欢松树那股直劲儿,不挑剔,风雪来都不怕,给点土巴就活,最后也该躺松木里,他心里踏实。
王大叔眼里好像有点东西闪了下,没吭声,点点头,把松木不经用那话咽下去了,转身对几个小伙子吼,松木,北坡那棵最直的,去弄,完了低下头,干活更猛,刨花一下子扬起来,像下雪似的。
女人们过来了,没城里那套,哭喊打闹,围着灵柩作戏,说那不咋地,沂蒙山女人不爱那样,觉得那是装给外人看,矫情,丢家里人脸,悲伤都藏心里,手上活一刻没落下。
厨房黑漆漆的,都是烟火熏的,她们像自家似的,袖口挽上,围裙系紧,淘米,洗菜,烧水,和面,手没闲着,忙得厉害,好像只要活不停,心里那点空就不会大到撑破。
锅碗碰撞,菜刀剁案板,风箱拉的声音,全混在一起,听着像一段生命的歌儿,她们低声嘀咕,边做边聊。
还提去年冬天,大雪封路,青山大哥带后生们硬是铲出来一条道,好让自家男人能去卫生院,再提自家盖房子没钱,青山叔拿自己攒的修房顶的钱帮忙,没多说个字。
眼泪不动声色,就滴进面盆,进水壶,落进锅里,和着盐米油烟,成了这山里人才知道的味道。
没专业哭丧人,也没人放哀乐,那些东西,村里人不爱,觉得是给外头看的,闹腾,唬人没啥用,丢了本分。
山风就是最好的哀乐,风从屋后松林子穿过,呜呜咽咽,时粗时细,有时候像老人叹息,有时候像女人哭,像山自己用法子送走熟悉的人。
哭声也憋着,不喊不闹,压抑着从胸口滚出来,像咳嗽似的叹息,一声声砸在心头,没啥花活,比再多的词都重。
李卫国就那么坐着,脸上没什么东西,眼睛也干干的,一双手跟砂纸一样,摸着那口刚刨好的棺材,松木的味儿直往鼻子里钻,他手上的动作很慢很慢,来来回回地擦,那层老茧厚得不行,好像把全身的劲儿都使上去了,那棺材摸着有点温度,像爹的身子,每一条木头纹路都清清楚楚,烛光一照,那纹路就活了,跟爹脸上的褶子一样,一条一条的,看远点又像是山。
他心里头不觉得爹走了,就是回山里去了,那山里头本来就有他的一份地儿,这人没了,骨头烂在土里,土里头又能长出一棵松树,笔直笔直的,就那么站着,看着家里人。
外面的人进进出出,都是来吊唁的,进来拍拍他肩膀,说两句宽慰的话,李卫国就点一下头,嗓子干得厉害,从喉咙里嗯一声,他的人是坐在这儿,可那魂儿好像早就跟着爹跑了,就剩个空壳子,对着人也只是下意识地点头,脑子空空的。
王秀梅心里明白,她没说那些什么节哀顺变,人要往前看的话,她晓得这些话没用,飘在空中一点分量都没有,跟听个响差不多。
她就看着他嘴唇起了皮,默默去倒了碗热水,里头放了点糖,端过来就杵在他面前,眼睛盯着他必须喝下去,看他跪久了腿发抖,就悄悄绕到他身后,用自己的膝盖给他腿上顶着劲儿,一句话不说,手上的动作稳得很。
七天就这么过了,也没人多说啥,家里头的人走光了,村里也静悄悄的,天边那光往下压,整个地都给盖住了,树叶子,石头块,老屋的门槛,一层金色的东西,就好像人是走了,可东西都原样放着。
李卫国一个人站那儿,手搭在门上,那门老了,一推就嘎吱乱叫,声音特别大,门一开屋里的味儿就全冲出来了,那股子旱烟味,老木头味,还有被子晒透了的太阳味,汗味跟日子搅和在一块儿,全在空气里,他爹在的时候,屋里就是这个味儿。
他就那么站着,使劲吸气,好像要把这味儿全吸进肺里记住,以后怕是就闻不着了,屋子空得很,一张床,一个柜子,几件破烂家具,值钱的一个没有,自己的心跳都能听见回声,墙缝里都过风,空气里全是老日子的灰,光从那小窗户打进来,一道斜的,灰尘在里头上下飞,跟小虫子似的。
王秀梅想过来搭把手,帮着收拾,他摆摆手,眼睛里没神,嗓子也哑了,说不出话,她这几天也熬得够呛,眼睛红通通的,就让她领着孩子先回去了,门一带上,这屋里又只剩他一个。
说是什么留下的东西,其实就是一堆破烂,那床板都睡滑了,板子有缝,里头塞着钉子木片,小时候在床上翻跟头,手往里一掏还能摸出几颗花生米,是他爹下酒吃的,床头上放着烟袋锅子,铜锅子熏得黑乎乎,烟杆子让他捏得油光发亮,那个玛瑙的烟嘴上面一圈都是牙印,拿在手里冰凉,他学着他爹的样子往嘴里一叼,好像就能看见他爹眯着眼,吧嗒吧嗒抽烟的样子,人这一辈子,不就是累了有口烟抽,有碗热茶喝么。
那个搪瓷缸子,边上掉了一大块瓷,上面的红字“赠给最可爱的人”都磨没了,可还能看出来,那是他爹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宝贝,喝水喝酒都用它,家里没瓢了,他抓起来就伸进米缸里舀米,我娘为这事没少说他,我小时候不懂事,拿着缸子去河里捞鱼,手一滑给摔了,磕掉那么一块,他爹没用手打,解下皮带抽了我一顿,我在床上趴了三天,这事儿记得死死的,他打完我,自己也不吃饭,就抱着那个破缸子在门槛上坐了一宿,手指头就在那个缺口上搓来搓去,第二天跟没事人一样,还是用那个缸子,就是每次喝水,嘴都躲着那个破地方。
墙上那件棉袄,颜色早看不出来了,白里泛着灰,补丁摞着补丁跟鱼鳞似的,本来的布料是啥样根本分不清,就袖口领子那块油光光的,李卫国伸手从钉子上拿下来,往怀里一抱,真沉,他把脸埋进去,想找找爹身上那股味儿,可啥也闻不着,一点汗味都没有,也没有湿气,干干净净,全是太阳晒透了的暖和气,闻着跟炒熟的瓜子一样,就是小时候那个味儿,爹还在那会儿,秋天太阳老大,他就坐院里那个掉漆的小板凳上晒,眼睛眯成一条缝,手就在棉袄上来回摸,嘴里还叨叨,说棉袄要多晒晒,把太阳光都存里头,冬天穿身上才暖和,李卫国当时还笑话他,爹,都给你买羽绒服了,咋还穿这个,爹只是笑,说羽绒服那玩意儿太轻了,穿上没感觉,还是这棉袄有分量,压在身上心里头才稳当。
这么多补丁,手指头一个一个摸过去,青一块灰一块的,大小形状都不一样,有的针脚细得跟蚂蚁走路似的,那块灰白布是娘还在的时候补的,从旧裤子上剪下来的,娘手脚快,补着衣服嘴里还哼着小曲儿,那块小碎花是王秀梅刚过门那年弄的,针脚看着粗,可牢固得很,还有一块军绿色的布,是我当兵穿旧的军裤,爹不小心把棉袄燎了个洞,我就把裤子给他,他自己缝,手笨,戳了好几个眼,还是娘看不过去抢过来几下就弄好了,这些补丁就是一天天过的日子,话不多,都在这针线里头,李卫国把棉袄叠好,小心翼翼放进那个樟木箱子,箱子是娘的嫁妆,上面的红漆都快掉光了,他开始收拾爹留下来的东西,不着急,一件一件来,那把锄头,用了几十年,木柄都盘成了深褐色,滑溜溜的,握在手里刚好,好像还有爹手心的热气,这把锄头刨过土,修过路,也算是给李卫国刨出了一条道,那双解放鞋,鞋面倒是干净,鞋底子早平了,边上还裂了口,拿麻绳歪歪扭扭地缝着,还有那个竹编的箩筐,用了一辈子,底下都断了好几根篾条,露出黑洞洞的口子,没一会儿箱子就满了,李卫国站起身,扫了眼屋里,一下子空了好多。
墙角那还戳着个柳条编的箱子,样子挺糙,倒是看着很结实,上面的锁头早就锈死了,我小时候就爱绕着它转圈,上面一层厚厚的灰,爹从来就没开过,谁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有啥,摇一下也没声响,也不知道是空的还是装满了,我小时候还傻乎乎问过爹,里面是不是偷偷藏了金元宝。
屋角那有个影子杵着,头一直低着,手里好像捏了什么东西,眼神也是飘的,看你又不像在看你,李卫国就站那儿,等着他说话,可等半天也没个动静,想凑近点看看,那只手就伸了过来,摸了摸你的头,手指头全是裂口,糙得很,脸上的那个样子,说笑不是笑,眉头还皱着,嘴角扯着点劲,眼睛是看着你,可那魂早就不知道飞哪去了,反正人不在屋里,谁也猜不透他心里想什么,那个笑也没出声,就那么堵在心里,再往深了想,不敢了。
那个柳条箱子就一直放那儿,锁得死死的,家里头谁也不让动,李卫国小的时候就老围着它转圈,偷偷地瞄,越是不让碰心里就越惦记,跟长了草似的,这下好了,终于能打开了,他在屋里找了一圈,走到床边上,手往枕头下面一掏,钥匙就出来了,上面全是铜绿,拴着的绳子都快断了,抓在手里冰凉冰凉的,心跳得没个谱。
钥匙往锁眼里一插,拧不动,怎么使劲都不行,就跟焊住了一样,他学着老人那样哈了口气,还是没用,那个锁都锈成一坨了,没办法只能去厨房弄了点花生油,用筷子头蘸着往锁眼里滴,就那么看着油往里渗,屋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感觉时间都停了,他点了根烟抽了一半,把钥匙又塞进去,这回慢慢地转,匀着劲儿来回晃,咔嗒一声,声音特别小,在这安静的屋里反倒听得清楚,好像是从外面传来的,锁开了,心跳得更厉害了,胸口那口气憋着出不来,手也开始哆嗦,一使劲就把箱盖给掀开了。
箱子里哪有什么金银财宝,也没有地契,连张照片信纸都没有,就只有半袋子黑乎乎的豆子,旁边还放着一只红布做的小鞋,李卫国腿一软就跪那了,脑子里嗡嗡响,一片空白,守了大半辈子的东西,翻出来就是这么个结果,他伸手进去抓了几颗黑豆,拿到鼻子跟前闻了闻,一股子焦糊味,里面还带着豆子的香气,挺冲的,就是炒黄豆炒糊了那个味儿。
脑子一下就转过来了,这不就是父亲嘴里老念叨的那个,小时候听故事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打仗,吃饭,那些零碎的画面全涌了上来,人饿急了眼睛都绿,没粮食吃,草根树皮都啃光了,家里最后那点黄豆全倒出来,搁铁锅里干炒,油都不放,炒得又黑又硬,跟小石子一样,揣一小袋去前线,那就是救命的粮,被小鬼子围在山里,三天三夜,没水没米,枪都快端不稳了,就从兜里掏出两粒豆子,含在嘴里,根本舍不得嚼,那点豆香混着口水咽下去,一口气就又续上了,人就这么熬出来的。
李卫国下意识把那黑豆子塞嘴里,嘎嘣一下牙差点没崩掉,满嘴的糊味,还有生豆子的腥气,又苦又难吃,可嚼着嚼着眼眶就湿了,憋着的那点泪水一下就流下来,再也顶不住了,好像看见了年轻时候的父亲,瘦得跟根高粱秆似的,蹲在战壕里,拳头里攥着石头一样的豆子,一颗一颗地含着,那哪里是豆子,那是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念想。
箱子里这半袋豆子是这个理儿,那只小鞋又是怎么回事,他的目光落到那只红布鞋上,鞋不大,也就半个巴掌,红布面,上面用五彩线绣了个虎头,歪歪扭扭的,眼睛一大一小,嘴也咧着,看着有点傻气,针脚也乱,做鞋这人手艺不怎么样,可心是细的,鞋底纳得厚,针线扎实,一看就暖和,结实。
这鞋,李卫国拿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不是自己小时候穿的那种,心里有个印象,娘做的虎头鞋,胡须是白马鬃毛,硬邦邦的,鞋眼是两颗破梳子上抠下来的玻璃珠子,黑亮,穿上能在村里跑一天,掉不了,别家小孩都羡慕,鞋底摸着也不一样,娘那手艺,村里第一,谁家生孩子都乐意找她做一双,都夸她手巧。
这双鞋不对,鞋底又厚又密,黑线绣了俩字,看不清楚,拿到窗户边上,天都快黑了,那点金红的光还能照个亮,李卫国瞪着眼,脸快贴到鞋底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认,青山,是爹的名字,李青山。
手抖了一下,心里跟压了块冰似的,冷得钻心,那感觉说不上来,闷得慌,脑子嗡一下就炸了,想起小时候爹喝醉了酒,嘴里嘟囔的那些话,断断续续的,都是碎片,当时也没当回事,就当是酒话。
有一回过年,家里来亲戚,爹喝高了,抱着个酒瓶子坐门槛上,屋里头热热闹闹,他一个人在外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跟个疯子一样,李卫国那时候还小,跑过去问他咋了。
爹一把搂住他,胳膊勒得生疼,眼泪和酒气全喷他脸上,说自己欠着一条命,打仗那会儿,背着个人跑,飞机就在头顶上转,炸弹往下扔,耳朵都震聋了,啥也听不见,她说她跑不动了,怀里还夹着个娃,小小的,刚会走,她把娃塞给爹,喊着让青山快跑,留个根,娃塞过来,她自己往山沟里跑,一边跑一边开枪,把鬼子都引过去了。
爹带着娃在山里躲着,后来听人说,她拉了手榴弹,跟鬼子同归于尽了,那娃也没保住,发高烧,饿没了,身子软软的,爹总说对不起她,对不起林家。
爹哭得像个小孩,拳头捶着胸口,那闷响听得人心里堵得慌,每次喝多了都这样,平时谁也不提,他自己也不说,李卫国一直就觉得是醉话,是战争留下的影子,没往心里去。
今天不一样了,鞋底上那俩字“青山”,虎头鞋在手里抖得厉害,他头一次明白了,爹走了七天,他捧着这双鞋,终于想通了。
这不是给他爹做的鞋,是林嫂做的,在油灯底下,在黑夜里,一针一线缝给自己的孩子,那个孩子也叫青山,像山一样挺拔,像松一样青翠,盼着孩子能长大,能活下来,可那娃没穿过这鞋,也没见过几天太阳。
爹,年轻的时候,背着一辈子的愧疚和救命的恩情,把这双鞋和半袋子炒豆子锁在柳条箱里,到死都没说破,那锁锁住的不是东西,是承诺,是还不清的债,是回不去的过去。
沂蒙精神这个词,李卫国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从小听到大,爹讲过,村里老人也说过,学校里,宣传栏上,电视里,到处都是,水乳交融,生死与共,这些词说得真响亮,李卫国一直以为自己懂。
今天不一样,这半袋豆子,这双虎头鞋,他才算摸到了这几个字的骨头和血肉,它不是口号,不是一个概念,是沉甸甸的,带着泥土和血腥味的东西,是需要人背一辈子,记一辈子的。
他爹那辈人,说不上什么英雄不英雄,自己不提,别人问也只是摇头,总说自己是个让人家救了命的庄稼汉,就会干活,没啥大本事,也不跟人红脸,走路都悄没声的,小时候家里那叫一个穷,吃饭都得算着日子,过年能喝上一碗面汤,就跟天塌下来一样大的好事,李卫国现在才算琢磨过味儿来,那个箱子不是个没用的东西,不能再往角落里塞,他给抬回了家,擦得锃亮,就放在条案上,全家福旁边,那把钥匙用块布包着,捏在手心里黏糊糊地出汗,心里头乱得不行,吃饭的时候桌上谁也不说话,王秀梅给儿子夹菜,又给他添饭,嘴唇动了动想说点啥,一看李卫国的脸色,又把话给咽回去了,一桌子人就听见碗筷碰撞的声音,还有墙上那破钟滴答滴答地走,他家小子李晓勇,十二岁,正是半大不懂事的年纪,拿筷子扒拉着碗里的红烧肉,油都流到下巴上了,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嘟囔,爸,下回别做这个了,腻死了,一个礼拜吃三回,我都快吃伤了,我同学他们家周末都上县里吃牛排,就是拿刀叉吃的那种,电视里演的,那才叫洋气,那才叫过日子。
王秀梅一听这话,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放,声音老大,火气也跟着上来了,吃个饭还挑三拣四,有得吃就烧高香了,你知不知道你爷爷那时候,能有口煎饼糊糊吃就跟过年一样,还牛排,美得你,李晓勇嘴一撇,筷子也往碗上一扔,叮当乱响,又说爷爷那会儿的事,我都听出茧子了,打仗是英雄,了不起,可现在什么时代了,老提那些有啥用,王秀梅还想再说,李卫国突然出声了,都别吵了。
饭桌上一下子就静了,李卫国放下手里的筷子,眼神沉沉地看着李晓勇,他没发火,可那眼神看得李晓勇心里直发毛,身子也坐得笔直,李卫国声音不高,晓勇,你过来,那小子磨磨蹭蹭地站起来,挪到他爸跟前,李卫国问他,你觉得什么样的人算英雄,李晓勇愣了一下,随即挺起小胸脯,电视上放的那种,一个能打几百个,端着机关枪突突,身上中了好几枪都跟没事儿人一样,董存瑞炸碉堡,黄继光堵枪眼,为了国家洒热血,李卫国点了点头,嗯,那是英雄,是大英雄,他的眼睛转向条案上的那个柳条箱,可你爷爷自己说过,他不算英雄,他就是个胆子小的庄稼人,命还是别人救回来的。
他站起来走过去,打开那个箱子,从里头拿出那双虎头鞋,那把油乎乎的钥匙还攥在手里,他把鞋递给晓勇,你看看这个,小孩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这布老虎做得还挺好玩,就是绣得有点丑,爸,这是给我妹妹做的吗,李卫国摇了摇头,嗓子有点哑,不是,这鞋的主人要是能活到现在,年纪比你爷爷还大,可惜没活下来。
屋里的灯光照着,桌上饭菜的香气好像都散了,就剩下李卫国低低的声音,把白天遇到的事,那两个都叫青山的故事,一点一点说给王秀梅和儿子听,他说话没什么情绪,也不激动,就好像在说一件很远的不相干的事,可那话一句一句的,都跟小石子似的扔进人心里,王秀梅听着听着,就用手捂住了嘴,眼泪一颗一颗往下砸,把身前的衣服都打湿了,她这才明白李卫国这几天为什么总是闷闷的,也明白了平时看着那么和气的老爷子,心里头原来背着这么重的一件事,屋里静得可怕,只有墙上的钟还在一下一下地走,好像在给那个过去的故事数着拍子,饭桌上再没人动筷子,只有那盘红烧肉的油光和那双虎头鞋,在灯下静静地待着。
那只小红鞋就在李晓勇手里攥着,红得跟个小柿子似的,他那张还有点婴儿肥的脸,白净净的,眼睛红通通跟小兔子一样,脑子里全是乱七八糟的影子,一盏油灯,一个看不清脸的女的,一针一针地缝鞋,灯光就那么一点点,那针脚密密麻麻的,好像缝进去的都是念想,他还看见山里那些瘦得像棍子一样的战士,怀里抱着个哇哇哭的娃,满山的烟,那哭声搅得心里乱糟糟的,石头冰凉,眼泪就那么往下掉。
都说英雄英雄的,听着离老远,其实哪有那么玄乎,有时候活着比死了那个还费劲,命换命的事儿,留下来的哪个身上不背点东西,活着就得有那么一股子劲撑着。
晓勇那声“爸”喊出来都带了哭腔,憋了半天说我错了,李卫国那双跟老树皮一样的手就伸过来了,摸摸他的头,一把搂过去,搂得紧紧的,“你没错”,他声音都抖了,“你就是不知道,不知道咱吃的饭,走的路,是咋来的,今天爸就让你知道知道。”
他从箱子里翻出来半袋子黑乎乎的炒豆,抓了一大把塞晓勇手里,跟他说你记住了,吃的穿的,都不是大风刮来的,都是那鞋的主人,救你爷爷的那个林嫂,还有好多连个名都没留下的人拿命换的,他们没坟头,没人念叨,可他们的命都在这山里,水里,土里,这就是咱石泉村的根,是沂蒙的魂,把根忘了,房子盖得再好,路修得再宽,那也是浮萍,风一吹就散了。
那一晚上晓勇就没睡踏实,梦里头全是火,满山的烟呛得人难受,打仗的声音跟打雷一样,那个阿姨的脸还是看不清,就把那双小鞋放他怀里,那鞋重得呀,压得他喘不上气。
从那以后,石泉村好像有点不一样了,说不上来,没什么大动静,也没人喊口号,就跟下毛毛雨似的,悄没声地就把人心给浇透了,村口那个晒谷子的广场,那面斑斑驳驳的大白墙,也不知道啥时候就搭上了脚手架,村里拿分红的钱请了个城里的画师,说要在这墙上把石泉村的精气神画出来。
画的也不是啥山水画,也不是小孩看的那种,画的全是咱沂蒙山的老故事,什么乳汁救伤员,沂蒙六姐妹,火线桥,那个画师是个刚毕业的年轻小伙,本来想自个儿干,结果没两天墙底下就围满了人,有膀子力气的就帮着和颜料,递刷子,村里的小年轻干脆爬上架子,帮着刷大块的颜色。
李卫国把合作社的活都撇给别人了,天天跑墙根底下盯着,那画笔使得,一点不比年轻人差,墙上画的那些人,都是他听老辈人讲过的故事,他一笔一笔地往上描,突然底下拐杖一敲地,老支书嗓门大得吓人,冲着他喊画错了,卫国你快下来,那个推车的婆娘,背上得有个娃,当年的珍珠队,哪个当娘的不是背着娃上火线,李卫国嘿嘿一笑,也不争,立马从架子上下来,换了个小伙子上去,就照老支书说的,给那女的背上添了个花布包袱,里头有个睡着的娃娃,旁边一个白头发老太太,牙都快没了,也用拐杖指着墙说,那个喂奶的嫂子,眼神不对,你画得太软了,光有慈爱不行,得带点狠劲,那种把八路军当亲儿子,谁动一下就跟谁拼命的劲儿,那个年轻画师一开始还觉得这帮村民是瞎搅和,后来才慢慢咂摸出味儿来,人家这不是在画画,是在守着自家的根,守着魂,每一个地方都抠得死死的,这画的哪是画,是他们的命,是他们的记忆。
墙上那些脸,挂了不知道多少年,天天路过谁也不多看一眼,外头宣传画换得勤快,新的旧的,大家看惯了,也就那样,可时间一长,天天瞅着墙上这些,感觉不一样了,印刷品是死的,没气儿,这些照片里的脸,有老的,有年轻的,皮肤都还滑溜,可眼睛里的神气都一个样,直勾勾的,不带躲的,那股劲儿就是一根筋,不拐弯,村小学多了个课,就周五最后一节,没课名,上课的人也不固定,村里老头老太太轮着来,谁得空就给娃们讲点啥,李青山,荣誉室里供着他,村里跟学校商量好的,就跟那些打仗没回来的搁一块儿,那屋子不小,王秀梅老师领着一帮孩子,到点就坐好,王秀梅不像个教书的,倒像家里大姨,故事随口就来,她就站照片跟前,手指头点着那个穿军装的黑白照,讲李青山年轻那会儿,爬雪山,过草地,饿急了拿皮带煮着吃,舌头都吃麻了,大冬天背着个教书先生过河,嘴唇都冻乌了,爬上岸半个身子都动不了,打仗的时候,一个窝窝头自己不吃,偷偷塞给那些比他还小的娃娃兵。
王秀梅回头问孩子们,你们看李爷爷眼睛里有啥,娃们眼睛瞪得老大,抢着喊,有星星,跟奥特曼一样厉害,还有的说李爷爷在笑呢,王秀梅眼睛眯成一条缝,也笑了,眼眶里亮晶晶的,她说你们说的都对,里面有胆量,有好心肠,还有一股子想过好日子的盼头,往后你们不管走到哪,是考学出去了,当大官了,还是回来守着这片地,都别忘了这双眼睛,李爷爷在天上看咱石泉村。
这边故事还没讲透,那边李卫国又开始折腾,村里搞了个体验日,一个月一回,领着孩子们去爬当年八路军走的山道,那路哪是给人走的,全是石头蛋子,一脚高一脚低,新买的鞋没几下就磨穿了底,脚板火辣辣的疼,走到一个山洞,黑乎乎的,又冷又湿,李卫国说这是以前的野战医院,他在洞口生了堆火,火苗映着孩子们的脸,讲那时候伤员没药,拿嘴咬着木头棍子,就让大夫往下挖子弹,王大叔还照着老样子做了个独轮车,那家伙沉的,几个半大小子使出吃奶的劲也推不了几步,李卫国看着他们一个个累得呼哧带喘,擦把汗说,你们的爷爷辈就是推这个,几百斤的粮食,几百斤的炮弹,没日没夜地往前送,图个啥,就图你们这辈人能安稳坐在家里吃顿红烧肉,还能嫌肥嫌瘦的,孩子们起初当是出来玩,新鲜,后来鞋破了,手也磨出水泡,再让他们啃那种野菜麸皮做的饼,一个个都往下咽,脸上的笑也没了,眼神里多了点东西,好像在想事儿,跟之前不一样了。
李晓勇现在每天就蹲在村头,手机也不看了,朋友圈也不刷了,就围着村里那些老人转,非要人家给他讲过去的老故事,听得特别认真,还拿个牛皮纸本子记,记得密密麻麻的,本子第一页画了个虎头鞋,歪歪扭扭写着石泉村的根,看着还真像那么回事,全村人都知道他这本子是个宝贝。
本子还没记满,李晓勇就抱着它去地里找李卫国,他爹正剪果树,他一开口就说想当个小讲解员,村里来了人,孩子们能给人家讲讲,不能让村里的根丢了,李卫国把剪子一放,接过本子坐在地埂上翻,一页一页都是他自己小时候听过的那些老故事,李青山打仗的事,老村子的事,眼看儿子写得这么认真,那股劲儿一下子就上来了,一巴掌拍在李晓勇肩膀上,一个大男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眼圈红了,就是一个劲儿点头。
要说沂蒙精神,有人觉得是墙上挂的照片,有人说是荣誉室里的奖章,其实就是孩子们嘴里讲的故事,是村墙上画的画,是夏天老槐树底下,老人摇着蒲扇给孙子辈唠叨的那些过去,这东西摸不着,但是看得见,就在村里,在每个人的骨头里,扎得特别深。
村里的风气都变了,以前谁家盖个房子,为点宅基地柴火能吵上半天,现在这种事没了,谁家一动工,全村的男人都去搭把手,谁也不提钱的事,就为了晚上凑一桌吃顿热乎饭,哪家有人生病了,这家提只鸡那家拎篮菜就都过去了,那种感觉跟打仗那会儿的劲头一样,大家都觉得比在城里过得有奔头。
李卫国看这苗头好,就牵头弄了个旅游合作社,主打红色文化,外面的公司也来过,说要修玻璃桥,搞什么游乐场,李卫国理都没理,那些老屋,那个山洞医院,还有那些难走的路,全都原样留着,专门弄成一条红色传承路线,城里人来了不看山水,就听故事,给他们换上旧军装,跟着小讲解员走山路,在老屋里吃忆苦饭,那炒豆子硬得都咬不动,在山洞里听老人讲当年没麻药怎么做手术,讲当娘的怎么在生死关头喂孩子。
好些人走的时候眼睛里头都是水,那留言本翻开写得密密麻麻,说去别的地方就是玩,来石泉村是心里头亮堂了,这村子以前哪有钱啊,现在可真不一样,一个个腰包鼓了,走路那架势,脸上那股劲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
清明那天,天上下着毛毛雨,李卫国领着晓勇又上了半山腰,李青山那坟头,新草都冒了尖,雨水一打,那股土腥味直冲鼻子,身上凉,心里也跟着凉,爷俩就蹲那儿,把坟上的草拔干净,放上一瓶老白干,还有王秀梅炒的几个菜,纸钱是不烧的,李青山活着的时候就说,别搞那些虚头巴脑的,想我了就上来陪我坐会儿,说说话我就能听见。
从布袋里掏出一把炒豆子,还有那双颜色还很亮的虎头鞋,就搁在坟前面,李卫国拧开酒瓶子,给碑前的小杯子倒满,自己也满上一杯,爷俩就这么蹲着跟老头子唠嗑,说村里的路灯都换成太阳能的了,晚上跟白天一样亮,家里也通了网,晓勇天天跟城里的小孩视频,那小家伙鬼精鬼精的,一口酒下去,嗓子火辣辣的,就是小时候那个味道,李卫国又对着石碑念叨,爹,你那间老屋现在可是村里的宝贝,北京上海的人都抢着来看,说要沾沾老革命的福气,你那个柳条箱也拿出来给他们看,林嫂和青山的故事,讲一次那些城里人就哭一次。
晓勇在村里现在挺好,金牌讲解员的名头村里谁不知道,站到台子边上讲老辈儿的故事,那嘴皮子比我还快,你放心,石泉村这根儿不会断,老祖宗的东西丢不了,晓勇他们这帮年轻人身上有股劲儿,谁也折不断,李卫国就这么念叨,李晓勇在旁边跪着没吭声,就听着,雨把头发肩膀都打湿了也不动,眼睛死死盯着墓碑,山风呼地一下就起来了,松树林里哗啦哗啦响,好像谁在那说话,又好像交代什么事儿。
李青山三个字在碑上都快看不清了,晓勇心里不觉得爷爷就在这冰凉的土堆里,人是走了,可他不信,他觉得爷爷就是这满山的松树,是村口那阵风,是村边的小河水,流到村里每个人的心里,流进每个人的血里,就是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不软也不硬,就那么顶着,他站起来走到李卫国跟前,学着大人的样子拍了拍他爸的肩膀,不重,但是稳。
爸,回吧,村里一堆事儿呢,声音不大,但是很实,李卫国转头看他,脸上还有点孩子样,雨水顺着脸往下流,那双眼睛,跟他爸年轻时候一模一样,亮堂堂的,干净,里头有股稳当劲儿,还有点念想,李卫国看着看着就笑了,心里那块石头好像落了地。
走,回家,人走了,活着的人得过日子,没干完的事儿得接着干,老辈儿留下的东西得扛住,山路绕来绕去,雨还在下,父子俩一高一矮地走着,太阳也不知啥时候出来了,影子拖得好长,跟这沂蒙山都分不清了,太阳往山后头掉,天边红彤彤的,这边山头月亮也起来了,白净净的,沂蒙山那调子还在唱,时高时低的,怎么变那个红底子都在,是火里头炼出来的红,热乎乎的,这歌啊,这地啊,就这么一直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