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乐门的霓虹灯管在雨雾里晕成一片暧昧的橘红,顾漪提着旗袍下摆穿过旋转门时,鞋跟在大理石地面敲出急促的脆响。雨丝斜斜地打在她肩头,把月白色的乔其纱披肩洇出深浅不一的水痕,像幅被打湿的水墨画。
“顾小姐留步。”
身后传来的男声低沉如大提琴,带着烟草与雪松混合的气息。顾漪的脚步顿在门廊下的玻璃灯影里,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披肩的流苏 —— 那流苏是她昨夜亲手缝上去的,银线在灯下泛着细碎的光,像她此刻乱跳的心。
转过身时,她已经敛起了眼底的慌乱。周珩川就站在三步开外的雨帘里,军绿色的常服熨得笔挺,腰间的宽皮带勒出利落的腰线,左手无名指上的玉扳指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他身后跟着两个穿黑色短打的护卫,垂手立在阴影里,像两尊沉默的石像。
“周上校。” 顾漪微微屈膝,声音里裹着恰到好处的惊讶,“这么晚了,您也来听戏?”
她知道他不是来听戏的。百乐门今晚的压轴戏是梅兰芳的《贵妃醉酒》,票早在三天前就被炒到了天价,而周珩川这种执掌淞沪驻军情报处的人物,从不会为戏文浪费时间。
周珩川的目光落在她湿透的披肩角上,那里沾着一片细小的梧桐叶。“方才见顾小姐从后门出去,” 他向前半步,雨珠从他军帽的檐角滴落,在锃亮的皮鞋尖砸出小水花,“这个时辰,静安寺路的电车早就停了,顾小姐要往哪里去?”
顾漪的心跳漏了一拍。方才她确实绕到后门,把一个牛皮纸信封塞进了黄包车夫手里。信封里是父亲昨夜拟好的电报底稿,关于闸北军火库的布防图 —— 那是父亲作为商会副会长,冒死从日本人的酒会上抄录的。她原以为动作够隐蔽,却没想会被他撞见。
“家父让我送样东西给一位世伯。” 她仰起脸,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坦荡,“许是上校看错了,我从正门进来的。”
雨突然下得急了,风卷着雨丝扑在脸上,带着初秋的凉意。周珩川的视线掠过她被雨水打湿的鬓角,那里别着一枚珍珠发卡,珍珠的光泽在湿发间忽明忽暗。那是去年中秋,他在静安寺的古玩店买的,托人送给顾家的谢礼 —— 彼时他刚接管情报处,顾家老爷子在军政部的老关系,帮他挡了不少明枪暗箭。
“顾小姐的世伯,住在哪条街?”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手指却轻轻叩了叩腰间的枪套,黄铜的枪柄在阴影里闪了下,“我派车送你过去,夜里不安全。”
顾漪的指甲掐进了掌心。她知道这是试探。方才她把信封交给的黄包车夫,是父亲安插在法租界的眼线,专做情报传递的活计。若是说出具体地址,以周珩川的手段,不出半小时就能查得底朝天。
“不必劳烦上校了。” 她后退半步,恰好站进一盏琉璃灯的光晕里,旗袍开衩处露出的小腿在灯光下泛着瓷白的光,“世伯就住在附近的静安里,几步路就到。”
静安里是法租界有名的贫民窟,鱼龙混杂,周珩川的人就算跟过去,也未必能找得到那个只认信物的车夫。她算准了这一点,抬眼时,眼底已添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怯意,像只受惊的小鹿。
周珩川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却让顾漪的后颈泛起一层细密的冷汗。“顾小姐倒是胆子大,” 他抬手摘下军帽,露出被雨水打湿的黑发,“静安里最近不太平,前天刚出了桩命案,巡捕房到现在没抓到人。”
他的指尖擦过她的披肩流苏,银线缠绕在他指腹,像根无形的锁链。“不如,我陪你走一趟?”
雨更大了,百乐门的爵士乐顺着雨丝飘过来,软绵绵的调子却压不住空气里的紧绷。顾漪看见他身后的护卫悄悄摸向腰间,指节泛白 —— 那是随时准备拔枪的姿势。
她忽然想起三天前,父亲在书房里说的话:“周珩川这个人,眼睛里不揉沙子,但他欠我们顾家一条命。” 那年父亲在南京遭人暗算,是周珩川的亲卫冒死把他从枪林弹雨里救出来,代价是三个护卫的命。
“不必了。” 顾漪轻轻挣开他的手,流苏从他指间滑落,“家父还在等我回话,不敢劳烦上校。” 她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像嘲讽,又像别的什么。
雨水打在油纸伞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顾漪没回头,直到拐进静安里的窄巷,才敢靠在斑驳的砖墙上大口喘气。巷子里飘着煤球炉的烟火气,穿睡衣的妇人在门口泼洗脚水,木盆碰撞石板路的声音惊飞了檐下的夜鹭。
她摸出藏在旗袍夹层里的另一个信封,指尖已经被雨水泡得发白。这才是真正要送的东西 —— 父亲整理的日军近期在虹口增兵的清单。方才在百乐门后门送走的,不过是用来混淆视线的假情报。
巷口忽然传来皮鞋踏水的声音,顾漪猛地攥紧信封,转身想躲进旁边的弄堂,却撞进一个坚实的怀抱。熟悉的雪松气息裹着雨水压下来,周珩川的声音贴在她耳边,热得像火:
“顾小姐,你的信封,掉了。”
她低头,看见那只牛皮纸信封正躺在水洼里,被他的军靴轻轻踩着。而他另一只手里,捏着的正是她刚从夹层里摸出来的清单,边角已经被他指尖的汗濡湿。
雨还在下,青灰色的瓦檐下,漏下的水珠在他军帽的徽章上碎成一片银光。顾漪的心跳得像要炸开,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和这个男人的命运,再也分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