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飞路的钟表店在雨夜里像只蛰伏的甲虫,黄铜招牌被雨水洗得发亮,“老陈记” 三个字在煤气灯影里泛着暖黄。顾漪推开门时,挂在门楣上的铜铃叮当作响,混着里间传来的齿轮转动声,像首老旧的催眠曲。
“顾小姐来了。” 老陈从柜台后探出头,镜片后的眼睛眯成条缝,他手里正拿着个拆开的怀表,齿轮在掌心闪着银光,“周先生在地下室等着呢。”
地下室比想象中宽敞,煤油灯悬在梁上,照得四壁的木箱泛着暗光。周珩川正对着张地图比划,军靴碾过地上的木屑,发出细碎的声响。看见顾漪进来,他立刻迎上来,接过她怀里的羊皮纸,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 —— 那里还留着屋顶打斗时的擦伤,结了层薄痂。
“老陈说,从钟表店的地窖能通到金库的通风管道。” 他指着地图上的红线,“但管道只有半人高,得匍匐着爬过去,大概需要一刻钟。”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耳后,“发卡和玉佩都带了?”
顾漪摸了摸旗袍暗袋,玉佩的温润和发卡的冰凉隔着布料相抵,像父亲留在她身上的两只手。“都在。” 她声音很轻,想起父亲最后把玉佩塞进她手心时,指腹的温度,“父亲说,把玉佩塞进锁眼,转三圈发卡。”
老陈端来两碗热汤,粗瓷碗边缘豁了个口:“这是用煤球炉炖的,驱驱寒。” 他往周珩川碗里多舀了勺猪油,“周先生,日军的巡逻队刚从街口过,佐藤亲自带着人,看方向是往金库去的,估摸着是等不及了。”
周珩川喝了口汤,喉结滚动时,脖颈的青筋绷得很紧:“他们以为我们会按‘子时交换’的幌子来,其实是想提前动手。” 他放下碗,从墙角拖出个帆布包,里面是两套黑色夜行衣,“换上这个,方便爬管道。”
顾漪接过夜行衣时,指尖触到块硬东西 —— 是那支勃朗宁,珍珠嵌片在煤油灯下泛着柔光。“老陈说管道里可能有老鼠。” 周珩川忽然说,语气带着点刻意的轻松,“别怕,我走前面。”
她忽然想起靶场那天,他握着她的手教她开枪,掌心的温度烫得像火。此刻他站在灯影里,军绿色常服换成了夜行衣,更显得肩宽腰窄,只是眼底的红血丝比昨天更密了,像没合过眼。
“我不怕。” 顾漪低头解旗袍的盘扣,指尖在藏青暗纹上顿了顿,“父亲说,越是怕,越要往前走。”
通风管道比想象中更逼仄,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布料摩擦管壁的 “沙沙” 声。周珩川在前面开路,手掌撑着管壁的动作很轻,像怕惊动什么。顾漪跟着他的脚印爬,鼻尖钻进灰尘和铁锈的味道,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带她去城隍庙,钻进狭窄的九曲桥洞,他也是这样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看她有没有跟上。
“快到了。” 周珩川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带着点闷响。他拨开格栅上的铁丝,月光从缝隙里漏下来,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下面就是金库的铁门,你看。”
顾漪凑过去,看见铁门是厚重的黄铜制,上面嵌着个莲花形状的锁孔,花瓣层层叠叠,正是父亲说的 “梅花锁”。锁孔旁边刻着行小字,是《牡丹亭》的词句:“花面交相映”,笔锋和父亲书房里的宣纸如出一辙。
“等下我下去开门,你在上面接应。” 周珩川从帆布包摸出根撬棍,“如果听到枪声,你就从管道原路返回,去静安里找老郑,他会带你去安全屋。”
“我不回去。” 顾漪抓住他的手腕,指尖抠进他夜行衣的布料里,“要走一起走。”
周珩川的呼吸顿了顿,借着月光看她,眼神里有她看不懂的情绪,像藏在水底的石头。“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却让顾漪的心莫名定了下来。
他先跳了下去,落地时发出轻微的声响。顾漪跟着跳下,脚刚沾地就被他扶住 —— 金库比想象中冷,地上铺着青砖,墙角堆着十几个木箱,上面盖着帆布,隐约能看见 “盘尼西林” 的英文标签。
“动作快点。” 周珩川警戒着四周,枪口对着铁门的方向。
顾漪走到锁孔前,深吸一口气。她先将玉佩塞进莲花中心的小孔,玉佩的弧度正好贴合锁芯,然后摘下耳后的珍珠发卡,顺着花瓣的纹路顺时针转了三圈。
“咔嗒 ——”
锁芯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金库里格外清晰。黄铜门缓缓打开,露出里面更多的木箱,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药味,混着灰尘的气息,像无数等待被拯救的生命在呼吸。
“快搬!” 周珩川打开帆布包,开始往里面装西药,“老陈说外面的马车只能装两箱,剩下的得等后援。”
顾漪刚抱起一个木箱,就听见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佐藤的吼声:“守住各个出口!一只老鼠都别放跑!”
周珩川猛地将她拽到木箱后,自己贴墙而立,枪口对准门口。“他们来了。”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等下我开枪引开他们,你从通风管道走,把药带出去,交给老陈。”
“那你呢?” 顾漪的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
“我随后就到。”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指尖擦过她的耳垂,动作快得像错觉,“听话,这是命令。”
枪声突然在门口炸开,子弹打在黄铜门上,溅起火星。周珩川猛地冲出木箱,对着门口连开三枪,听见外面传来惨叫。顾漪抱着药箱往通风管道跑,刚爬上格栅,就看见佐藤举着枪冲了进来,和服的下摆沾着泥,怀表的樱花吊坠在跑动中疯狂摇晃。
“抓住那个女人!” 佐藤嘶吼着,枪口对准了顾漪的后背。
周珩川扑过来挡在她身前,子弹 “噗” 地钻进他的左肩,血瞬间染红了夜行衣。他闷哼一声,反手一枪打在佐藤的手腕上,怀表 “啪” 地掉在地上,表盖摔开,露出里面的发报机零件。
“快走!” 周珩川推了她一把,自己却晃了晃,靠在木箱上。
顾漪咬着牙爬上管道,回头时看见佐藤的人围了上来,周珩川背靠着木箱,手里的枪还在射击,左肩的血顺着指缝往下滴,在青砖上积成小小的红洼。他忽然抬头,目光穿过格栅的缝隙与她相撞,眼底没有恐惧,只有种坚定的温柔,像靶场那天清晨,他教她开枪时的眼神。
通风管道里一片漆黑,顾漪抱着药箱往前爬,眼泪混着灰尘往下掉,模糊了视线。她听见身后传来周珩川的怒吼,枪声,还有佐藤气急败坏的喊叫,最后一切归于沉寂,只剩她自己的喘息和布料摩擦的声响。
爬出管道时,老陈正举着枪在钟表店等她,看见她怀里的药箱,松了口气:“快,马车在后门。”
顾漪把药箱塞进马车,转身就要往回跑,却被老陈拉住:“周先生说了,你必须把药送到前线,这是他用命换的。” 老陈从怀里摸出个银质徽章,正是父亲书房里的那枚,“这是周先生让我交给你的,说你父亲和他父亲,当年就是戴着这个徽章,在南京街头宣誓救国的。”
徽章的鹰翅上刻着两个小字:“守拙”。顾漪忽然想起父亲总说 “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原来这四个字,是两代人的誓言。
马车驶离霞飞路时,顾漪回头望了眼钟表店的方向,那里已经亮起了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她攥着那枚徽章,指尖被鹰翅的棱角硌得生疼,忽然明白周珩川最后那个眼神的意思 —— 有些守护,不必说出口,只需要用生命去践行。
车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打在油纸篷上沙沙作响。顾漪把脸颊贴在药箱上,能闻到淡淡的药味,像无数伤兵的呼吸。她知道,这箱药要送到前线,要救活那些像周珩川一样的士兵,要让父亲和周珩川的血,不白流。
她从旗袍暗袋里摸出那半阙《牡丹亭》的宣纸,雨水打湿了纸面,“如花美眷” 的 “花” 字被血染红了一角 —— 是刚才爬管道时,蹭到了周珩川的血。
这沪上的梦,还没醒。只要还有人在守护,这梦就会一直做下去,直到迎来真正的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