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公馆的雨,总比别处缠人。
顾漪推开门时,玄关的铜灯在雨雾里泛着昏黄的光,母亲的旗袍下摆搭在沙发扶手上,浸了雨的丝线沉甸甸地坠着,像没说完的话。她换鞋的瞬间,听见二楼书房传来 “咔嗒” 声 —— 是父亲锁抽屉的动静,从前只有在藏重要账册时,他才会这样。
“回来了?” 母亲迎上来,手里的银质茶夹碰在茶杯上,叮当作响,“你父亲等你很久了,说有要紧事。” 她的眼神往顾漪掌心瞟了瞟,那里的伤口用布条缠着,渗出血印,“这是怎么了?”
“不小心被瓦片划了。” 顾漪把沾血的布条往身后藏了藏,指尖还留着琉璃瓦的冷意,“父亲在书房?”
母亲点点头,转身去厨房热汤,围裙带子在身后打了个松垮的结 —— 她从前总爱系得紧紧的,说 “生意人家里,不能有半分松散”。顾漪盯着那个结,忽然想起兰草坠楼前散开的旗袍扣子,心尖像被雨丝扎了下。
书房的门虚掩着,檀香混着烟味从缝里钻出来。顾漪推开门,父亲正背对着她站在窗前,手里捏着个青花瓷瓶,瓶身上的 “岁寒三友” 图被雨水打湿的窗玻璃映得发虚。他的肩膀比上周垮了些,后颈的白发又添了几根,像被秋霜染过的芦苇。
“回来了。” 父亲转过身,把瓷瓶放回博古架,动作慢得像怕碰碎什么,“珩川送你回来的?”
顾漪没回答,目光落在书桌的砚台上。砚台里的墨汁凝了层薄冰,旁边压着张宣纸,上面写着半阙《牡丹亭》——“则为你如花美眷,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正是加密用的那句,只是 “断井颓垣” 的 “垣” 字,最后一笔拖得格外长,像条尾巴,和周珩川写纸条的习惯一模一样。
她的心跳猛地缩紧。
“周会长那边……” 父亲往紫砂壶里添着茶叶,沸水冲下去,叶片在水里翻卷,“都安排好了?”
“嗯。” 顾漪走到书桌前,指尖轻轻碰了碰宣纸的边缘,“父亲怎么突然练起字了?”
父亲的手顿了顿,壶嘴的水溢出来,烫红了他的手背,他却像没察觉:“老了,睡不着,写写戏文解闷。” 他把茶杯推过来,茶沫子浮在水面,“你和珩川…… 最近走得很近?”
雨声突然大了,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顾漪盯着父亲的眼睛,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藏在烟袋锅的阴影里,看不真切。“他教我开枪。” 她故意说得轻描淡写,“说乱世里,女孩子家得会自保。”
父亲的喉结滚了滚,从抽屉里摸出个红木盒子,推到她面前。盒子打开的瞬间,顾漪屏住了呼吸 —— 里面是枚银质徽章,上面刻着只展翅的鹰,和周珩川情报处的徽章一模一样,只是边角磨得发亮,像戴了许多年。
“这是……”
“二十年前,我在南京读书时,” 父亲的声音很哑,像从旧时光里捞出来的,“和珩川的父亲,还有周会长,都是一个学堂的。” 他拿起徽章,指腹蹭过鹰的翅膀,“那时我们都信‘实业救国’,后来才知道,没有枪杆子护着,实业就是别人嘴里的肉。”
雨敲在玻璃上,像有人在外面叩门。顾漪忽然想起兰草说的 “只剩个‘顾’字”,想起父亲书房里那本翻烂的《牡丹亭》,想起他总在深夜对着闸北的方向发呆 —— 那里有日军的军火库,有周珩川的兵,也有她送过的情报。
“名单上的‘顾’字……” 她终于问出口,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纸,“是父亲吗?”
父亲没立刻回答,只是把徽章放回盒子,锁进抽屉,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两圈,“咔嗒” 两声,像敲在顾漪心上。他走到她面前,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看着她,眼底的红血丝里,藏着她从未见过的疲惫。
“明晚子时,” 他说,声音压得很低,“日军清剿的真正目标,不是电台,是商会的地下金库。” 他从怀里摸出张羊皮纸,摊在桌上,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线条,是法租界的地下管网图,“金库藏着从北平运过来的一批西药,能救前线几千个伤兵的命。”
顾漪的指尖抚过管网图上的红点,那是金库的位置,离红砖洋楼只有三条街。“所以佐藤要你……”
“要我打开金库的密码锁。” 父亲的烟袋锅在桌角磕了磕,烟灰落在图纸上,“那锁是我亲手设计的,只有我和……”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耳后的珍珠发卡上,“只有戴着这发卡的人,能打开。”
发卡上的珍珠在灯光下泛着冷光。顾漪忽然想起周珩川送她发卡时说的话:“这珍珠是用特殊工艺做的,对着光看,能看见里面的纹路。” 她摘下发卡,对着台灯的光转了转,果然,珍珠中心有圈极细的螺旋纹,像密码锁的钥匙齿。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是钥匙。
“兰草说的‘顾’字,” 父亲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点疼惜,“是你。” 他拿起那张写着半阙戏文的宣纸,“我在商会的代号是‘梅’,取‘梅花香自苦寒来’的意思,而你……” 他指了指 “如花美眷” 的 “花” 字,“是‘花’,负责传递最关键的情报。”
雨声里,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门房老张的惊呼:“会长!日军的人来了!说要搜查!”
父亲的脸色瞬间变了,抓起羊皮纸塞进顾漪怀里:“从密道走,去霞飞路钟表店找老陈,他会带你去金库。” 他往她手里塞了把黄铜钥匙,“这是密道的钥匙,出口在静安里的煤球炉下。”
顾漪攥着钥匙,指腹被锯齿状的边缘硌得生疼:“父亲怎么办?”
父亲笑了笑,从墙上摘下那把他珍藏多年的龙泉剑,拔剑时寒光一闪,映亮了他眼底的决绝:“我留在这里,给你争取时间。” 他往她口袋里塞了块玉佩,是她小时候戴过的长命锁,“到了金库,把玉佩塞进锁眼,再转三圈发卡,就能打开。”
书房门被撞开的瞬间,父亲把她推进博古架后的暗门。顾漪在密道里听见外面传来打斗声,夹杂着父亲的怒吼和日军的呵斥,还有剑刃碰撞的脆响。她捂着嘴不敢哭,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羊皮纸上,晕开了金库的红点。
密道里又黑又潮,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墙壁渗出的水珠顺着指尖往下滑,凉得像冰。顾漪摸着墙壁往前走,想起小时候父亲教她背《牡丹亭》,说 “情之所至,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那时她以为说的是爱情,现在才懂,还有家国。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透出微光。她推开煤球炉下的石板,外面是静安里的窄巷,雨已经停了,月光从巷口照进来,在地上铺了层银霜。一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靠在墙边,看见她出来,立刻站直了 —— 是周珩川情报处的人,虎口有块月牙形的疤。
“顾小姐,周先生在钟表店等你。” 男人的声音压得很低,往她手里塞了把枪,“路上小心,夜莺的人在巷口设了卡。”
顾漪握紧枪,枪身的珍珠嵌片硌着掌心的伤口,疼得清醒。她顺着墙根往前走,听见巷口传来日军的盘问声,夹杂着黄包车夫的求饶。走到第三个拐角时,忽然看见个穿和服的女人,正对着墙根撒尿,和服的腰带松松垮垮,露出里面的军绿色衬里 —— 是日军的便衣。
顾漪屏住呼吸,贴着墙根溜过去,指尖摸到枪的保险栓,想起周珩川说的 “快半秒上膛”。就在她要拐进另一条巷时,女人忽然转过身,手里的枪对准了她的胸口。
“顾小姐,别来无恙。” 女人的中文很流利,嘴角的痣在月光下闪了闪 —— 是兰草!
顾漪的瞳孔猛地收缩。
兰草笑了,抬手摘下发套,露出利落的短发,左眼角的痣原来是画上去的:“忘了告诉你,我还有个代号,叫‘夜莺’。” 她的枪往前递了递,枪口顶着顾漪的心脏,“兰草早就死在三年前的南京大屠杀里了,我不过是借了她的名字,演场戏给你们看。”
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打在两人的旗袍上,晕开深色的水痕。顾漪看着兰草手臂上的 “伤口”—— 那道疤是假的,用胭脂画的,被雨水泡得发糊,像朵烂掉的花。
“名单是假的。” 顾漪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根本没拿到真名单,所以才演这场戏,想骗我说出金库的位置。”
兰草的脸色变了变,枪又顶得紧了些:“少废话!金库在哪?”
巷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周珩川的人。兰草骂了句,拽着顾漪往屋顶爬,动作快得像只猫。瓦片在脚下打滑,顾漪的旗袍下摆被勾住,撕开道口子,露出藏在里面的羊皮纸边角。
“在这!” 兰草一把抢过羊皮纸,转身就要跳下去,却被顾漪拽住了脚踝。
两人在屋顶扭打起来,雨水混着血水从瓦片上往下淌。顾漪死死攥着兰草的手腕,指腹抠进她的皮肉里,忽然摸到个硬东西 —— 是块怀表,樱花吊坠在月光下晃,和佐藤的一模一样。
“你和佐藤……”
“他是我未婚夫。” 兰草狞笑一声,另一只手的枪扣动了扳机。
“砰!”
枪声在雨夜里格外刺耳。顾漪看见兰草的胸口炸开朵血花,她身后站着个穿军绿色常服的人,手里的枪还冒着烟,帽檐下的眉眼在雨里像淬了冰 —— 是周珩川。
兰草倒下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羊皮纸,血把图纸上的红点染得发黑,像朵开败的罂粟。
周珩川把顾漪拉起来,用大衣裹住她发抖的身体。雨打在他的军装上,水珠顺着铜纽扣往下滴,砸在顾漪的手背上,凉得像泪。
“你父亲……” 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碎什么,“我们赶到时,他已经……”
后面的话被雨声吞没了。顾漪看着远处顾家公馆的方向,那里的灯还亮着,只是不再有父亲写字的身影,不再有紫砂壶的茶香,只剩雨夜里,那半阙没写完的《牡丹亭》,在宣纸上慢慢洇开,像片永远不会干的泪痕。
她忽然想起父亲说的 “情之所至”。原来这乱世里的情,不只是儿女情长,还有家国大义,有舍生取义,有那些藏在书房灯痕里,没说出口的牵挂。
“金库……” 顾漪的声音很哑,“我们还要去吗?”
周珩川点点头,把她往钟表店的方向带。雨幕里,他的背影格外挺拔,像株在风雨里不肯弯腰的松。
“去。” 他说,“你父亲用命护着的东西,我们不能让它落在日本人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