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安里的雨丝裹着煤烟味扑在脸上,顾漪盯着周珩川军靴下的假信封,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清单上的字迹是父亲亲笔,笔锋里藏着他惯有的急切 —— 昨夜父亲在书房枯坐到天明,烟灰缸里的烟蒂堆成了小山,砚台里的墨汁凝了层薄冰。
“周上校打算如何处置我?”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却还是强撑着抬眼,“送我去巡捕房,还是直接交给日本人?”
周珩川忽然弯腰,拾起那只湿透的真信封。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捏着薄薄的纸片时,指腹的老茧蹭过纸面,发出细碎的声响。“顾会长倒是养了个好女儿。” 他把信封塞进常服内袋,指尖有意无意擦过她的旗袍领口,“知道用假情报引开视线。”
顾漪猛地后退半步,后腰撞在冰冷的砖墙,砖缝里的青苔蹭湿了旗袍下摆。“家父只是不愿做亡国奴。” 她咬着牙说,齿间渗着血腥味,“总好过某些人,拿着枪杆子却对日本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话像根针,刺破了两人之间那层若有若无的体面。周珩川的眼神沉了下去,军靴碾过水洼里的假信封,牛皮纸在泥泞里碎成烂片。“顾小姐可知,上个月闸北大火,烧掉的不仅是仓库,还有三百名没来得及转移的伤兵?” 他向前一步,阴影将她完全罩住,“那些情报若是走漏半分,死的就不是伤兵,是整个上海的百姓。”
雨珠顺着他的帽檐滴在她脸上,凉得像冰。顾漪忽然想起三年前,父亲带她去军营慰问,远远见过周珩川在练兵场。他穿着笔挺的骑兵装,马靴踏在沙地上,手里的马鞭扬起时,阳光在银质鞭梢上炸开 —— 那时他还不是情报处的上校,只是个刚从德国留学回来的少帅,眼底有火,不像现在,只剩深不见底的潭水。
“我没有走漏情报。” 她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那是家父核对了三遍的清单,虹口的日军确实增了一个旅团,装备的都是最新式的九二式重机枪。”
周珩川的指尖在她耳后顿住,那里还别着那枚珍珠发卡,被雨水泡得失去了光泽。“你父亲……” 他忽然停住话头,转身朝巷口扬了扬下巴,“上车。”
黑色轿车的引擎声在雨幕里低低轰鸣,后座铺着深棕色的真皮,弥漫着皮革与淡淡消毒水的气味。顾漪刚坐稳,周珩川就扔过来一条毛毯,羊毛的触感蹭过她冰凉的脚踝。“家父怎么了?” 她追问,手指绞着毛毯边缘的流苏。
他没回答,只是从车载冰箱里取出瓶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水晶杯里晃出涟漪。“知道你父亲为什么让你送情报吗?” 他把酒杯递过来,杯壁上的水珠滴在她手背上,“因为整个上海,只有你去见那个人,最不会引起怀疑。”
顾漪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一直以为只是碰巧,父亲说那位 “接应人” 是法租界的巡捕队长,最喜听她唱的《游园惊梦》。“你认识他?”
“认识。” 周珩川仰头饮尽杯中的酒,喉结滚动时,脖颈上的青筋若隐若现,“上个月刚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代号‘夜莺’。”
毛毯从膝头滑落,顾漪的指尖冰凉。她想起那位巡捕队长总是笑眯眯的,留着两撇小胡子,听戏时会用带着口音的中文叫好。上个月他还送了她一盒东京的樱花糕,说 “顾小姐的唱腔,比日本艺伎好听百倍”。
“你早就知道?” 她猛地抬头,看见周珩川正把玩着那枚珍珠发卡 —— 不知何时被他摘了去,“你故意让我送假情报?”
“假情报里,藏着真密码。” 他把发卡别回她耳后,指腹擦过她的耳垂,热得烫人,“你父亲在商会的电报里,用的是同一种加密方式。闸北军火库的布防图是假的,但图上标注的水位线,是真的 —— 日军的潜水艇正在黄浦江下游待命,涨潮时会顺着支流偷袭。”
车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从云缝里漏出来,照亮了周珩川眼底的红血丝。顾漪忽然明白,这个男人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早已布好了局。她和父亲,不过是他棋盘上的两颗棋子,却又因为那点旧恩,被他护在羽翼之下。
“那…… 真正的接应人是谁?”
周珩川发动了汽车,轮胎碾过积水的声音格外清晰。“现在,是你了。” 他侧过脸,路灯的光晕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明明灭灭,“从今晚起,你父亲那边的情报,由你直接交给我。”
轿车在静安寺路的法国梧桐下缓缓行驶,树影在车窗上流动,像幅移动的水墨画。顾漪看着窗外掠过的百乐门霓虹,忽然想起方才在巷子里,周珩川踩碎假信封时,军靴边缘沾着的那片梧桐叶 —— 和她披肩角上沾的那片,一模一样。
“为什么信我?” 她轻声问,声音被引擎声吞没了大半。
周珩川没立刻回答。直到车停在顾家公馆的石库门前,他才从储物格里取出个小巧的牛皮盒子。“去年中秋送你的那支钢笔,还在用吗?” 他把盒子递给她,“笔杆里的弹簧,能拆成发报机的零件。”
顾漪打开盒子,里面躺着支勃朗宁小手枪,枪身嵌着细碎的珍珠,正是她耳后那枚发卡的同款质地。“我不会用枪。”
“我教你。” 他倾身过来,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明晚七点,法租界靶场。别迟到。”
轿车驶远时,顾漪才发现手心的枪柄还带着他的温度。门房老张举着灯笼迎出来,看见她手里的枪,吓得灯笼都掉在了地上。“小姐,您这是……”
“捡的。” 她把枪塞进旗袍暗袋,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时,忽然想起周珩川方才的眼神 —— 那里面藏着的,或许不只是军人的锐利,还有别的什么,像静安里巷口那盏昏黄的灯,在雨夜里忽明忽暗。
公馆二楼的书房还亮着灯,父亲的身影映在窗纸上,佝偻着背,像株被秋霜打蔫的芦苇。顾漪摸着口袋里的枪,忽然觉得,从今晚起,她唱的《游园惊梦》,该换个新调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