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地的土坯房里,油灯的火苗在风里晃,把顾漪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像株努力扎根的草。她正趴在木桌上抄写情报,指尖捏着的炭笔在糙纸上划过,留下深深的痕迹 —— 纸上是日军在苏南的布防图,从青浦到无锡,红点密密麻麻,像爬满了毒蚁。
“顾小姐这字,越来越有劲儿了。” 炊事员王婶端着碗红薯粥进来,粗瓷碗沿冒着热气,“刚来时写的字,软得像棉花,现在这撇捺,带着枪味儿。”
顾漪笑了笑,放下炭笔。她的右手虎口结了层厚茧,是这些天练枪磨的;左手手腕上缠着布条,是上次过封锁线时被刺刀划的。来根据地三个月,她早不是那个穿旗袍、唱《游园惊梦》的顾家小姐了,粗布军装磨破了袖口,草鞋的底补了又补,可摸着怀里那枚银质徽章时,心里总踏实得很。
“李大叔说,青浦那边有消息了?” 她舀了勺红薯粥,粥里的红薯块煮得烂熟,甜丝丝的,像小时候母亲做的。
王婶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映红了她的脸:“说是周先生伤好得差不多了,带着人在淀山湖打了个伏击,缴了日军两艘汽艇。” 她压低声音,“还捎了封信给你,藏在药箱夹层里,老陈派人送来的。”
顾漪的心猛地跳了跳。她快步走到墙角的旧药箱旁 —— 那箱盘尼西林早就分发给伤员了,空箱子被她当宝贝似的收着,里面藏着父亲的《牡丹亭》残页,还有周珩川送的那支钢笔。她摸出夹层里的纸条,借着灯光展开,字迹还是那样,最后一个字拖得长长的:
“淀山湖的芦苇,比静安里的密。等你回来,教你打水漂。”
没有落款,却比任何落款都让她安心。她想起在霞飞路钟表店,他说 “要走一起走”;想起金库铁门后,他挡在她身前的背影;想起靶场晨光里,他握着她的手教她开枪…… 这些画面像油灯的火苗,在心里明明灭灭,暖得人眼眶发烫。
“顾小姐,开会了!” 门外传来少年的声音,他现在是通讯员,红缨枪换成了小马枪,腰杆挺得笔直。
会议室里挤满了人,土墙上挂着张手绘的地图,用红笔圈着 “虹桥机场”。李大叔正用树枝在地上比划:“情报说,佐藤要把一批新式战斗机运到虹桥,下个月月初卸货。周先生那边想联合我们,端了这个场子。”
有人拍了下桌子:“这可是块硬骨头!机场周围有三层岗哨,铁丝网通着电!”
“硬骨头才得啃。” 顾漪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喧闹的屋子静了下来,“我在上海时,去虹桥看过戏,机场旁边有条排水沟,是当年法国人修的,能通到停机坪后墙。” 她走到地图前,用炭笔划出条细线,“排水沟窄,只能容一个人爬,而且有日军巡逻,但这是唯一的近路。”
李大叔眼睛亮了:“你怎么知道?”
“父亲当年参与过机场的扩建工程,图纸藏在书房的地板下。” 顾漪的指尖划过地图上的 “虹桥” 二字,“他说,每个建筑都有软肋,就像每个人都有软肋一样。”
她没说的是,父亲藏图纸的地方,正是她发现《牡丹亭》加密本的地方。那时她不懂,为什么商人父亲会藏机场图纸;现在懂了,有些守护,从来都藏在最隐秘的地方。
散会后,顾漪留在会议室整理情报,油灯的光落在她抄的布防图上,忽然发现青浦的日军布防有个奇怪的缺口 —— 像是故意留的。她想起周珩川的伏击战,想起佐藤在金库里吃的亏,心里咯噔一下:这会不会是佐藤的陷阱?
她连夜给周珩川写回信,用的是父亲教的加密法,把 “缺口有诈” 藏在《牡丹亭》唱词里:“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 第三句‘酸’字,藏着钩子。”
送信的是个渔民,要摇着小渔船穿过淀山湖。顾漪把信塞进空心的芦苇秆里,看着渔船消失在晨雾里,忽然想起老马的坟,想起少年爹的芦苇秆墓碑 —— 原来有些牵挂,不用明说,藏在风里,藏在水里,藏在这乱世的每一寸土地里。
三天后,渔民回来了,带了个小小的油布包。顾漪打开一看,是块碎镜片,镜片背面刻着个 “周” 字,还有道浅浅的划痕 —— 是他左肩中弹的位置。旁边压着张字条,字迹有些歪,像是忍着疼写的:
“知。虹桥见。带好你的枪。”
她把碎镜片揣进怀里,贴着那枚银质徽章。徽章的 “守拙” 二字硌着胸口,镜片的凉意渗着体温,像两个人在无声地说话。
这天夜里,根据地遭了日军的突袭。枪声撕破了夜空,探照灯的光柱在土坯房顶上扫来扫去。顾漪抓起墙角的步枪,跟着李大叔往村口的掩体跑。子弹打在土墙上火星四溅,她听见王婶在喊 “孩子们快趴下”,听见少年的枪声带着哭腔,却打得很准。
她趴在掩体后,瞄准一个冲上来的日军,扣动扳机。枪声响起的瞬间,她忽然想起周珩川说的 “别犹豫”,想起父亲说的 “情之所至”,想起那些倒在她身前的人 —— 老马、兰草(那个真正的兰草)、父亲…… 他们的脸像油灯的火苗,在眼前一闪,又一闪。
战斗到天亮才结束,村口的老槐树被打穿了好几个洞,树干上的弹孔像流泪的眼。顾漪坐在树底下,看着战士们抬着伤员往临时医院走,忽然明白周珩川为什么说 “等你回来”—— 他等的不是那个唱《游园惊梦》的顾漪,是能和他并肩作战的顾漪。
她摸出那支钢笔,笔杆里的弹簧果然能拆成发报机零件,是周珩川早就备好的。她拆开零件,对着太阳调试频率,发报机的 “滴滴” 声在清晨的空气里跳动,像在说:
“虹桥,我来了。”
远处的淀山湖上传来汽艇的马达声,李大叔说,那是周珩川的人来接她了。顾漪站起身,拍了拍军装的尘土,枪膛里的余热还没散。风吹过槐树叶,沙沙作响,像有人在唱《牡丹亭》的调子,又像有人在说:
这沪上的华梦,从来不是一个人的梦。是枪膛里的热,是药箱里的暖,是油灯下的字,是无数人用命托着的 —— 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