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桥机场的铁丝网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条巨大的铁蛇,盘在停机坪边缘。顾漪趴在排水沟里,鼻尖钻进铁锈和机油的味道,左手紧紧攥着父亲留下的机场图纸 —— 图纸边角被汗水浸得发皱,标着 “排水沟出口” 的红圈却格外清晰。
“还有三十米。” 周珩川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压得像蚊子哼。他穿着日军的黄色军装,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下颌线的弧度在月光下透着熟悉的硬朗。半小时前,他们在机场外围的芦苇荡会合,他看见她身上的粗布军装,眼底闪过一丝怔忡,随即伸手替她理了理歪掉的帽檐,指尖擦过她的耳垂,像在确认什么。
顾漪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的左肩还缠着绷带,军装袖口隐约渗着暗红,却依旧走在前面,像在金库时一样,替她挡住可能的危险。排水沟比想象中更窄,仅容一人匍匐,她能听见他手掌撑着沟底的 “沙沙” 声,还有远处巡逻兵的皮靴声,“噔噔” 地敲在水泥地上,敲得人心里发紧。
“停。” 周珩川忽然按住她的脚踝。
顾漪立刻僵住,透过沟顶的铁栅栏缝隙往上看 —— 两个日军正站在排水沟出口的铁丝网前抽烟,军靴离栅栏只有半步,烟头的红光在黑夜里明明灭灭。其中一个瘦高个掏出怀表看了看,表盖打开的瞬间,顾漪看见那熟悉的樱花吊坠,心脏猛地一缩 —— 是佐藤的人。
“佐藤今晚在塔台。” 周珩川的气息拂过她的脚背,带着淡淡的硝烟味,“他带了个‘贵客’,说是要亲眼看着战斗机卸货。” 他顿了顿,声音里淬着冷,“那‘贵客’,是南京来的特务头子,手里握着华东地区的特务名单。”
顾漪忽然明白他为什么故意露出布防缺口 —— 不是陷阱,是诱饵。他要钓的不是普通日军,是藏在后面的 “大鱼”。她摸出腰间的勃朗宁,珍珠嵌片在黑暗中硌着掌心,像在提醒她:这次不仅要毁飞机,还要截名单。
巡逻兵的脚步声远了。周珩川率先爬出排水沟,落地时像只猫,悄无声息地摸到铁丝网边。他从靴筒里抽出根细铁丝,三两下就挑开了栅栏的锁,动作熟练得让人心惊 —— 后来顾漪才知道,他在德国留学时,专门学过潜入术。
“你去塔台,找第三层的档案室。” 他替她掀开铁丝网,掌心的老茧蹭过她的手腕,“名单应该在标着‘绝密’的铁柜里,钥匙在佐藤的怀表链上。” 他往她手里塞了颗手榴弹,拉环系着根红绳,“半小时后,我在停机坪东南角的油罐旁等你。如果我没到……”
“你会到的。” 顾漪打断他,目光撞进他的眼底。月光从他帽檐下漏进来,照亮他瞳孔里的自己,像两个互相映照的星子。
塔台的楼梯是铁皮的,踩上去会发出 “咯吱” 声。顾漪脱了鞋,赤着脚往上爬,脚心被铁锈硌得生疼,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二楼的走廊里亮着灯,隐约传来说话声,其中一个带着浓重的日本口音,正是佐藤。
“…… 这批战斗机一旦部署,上海的制空权就彻底在我们手里了。” 佐藤的声音带着得意,“至于周珩川,他以为能骗过我?青浦的缺口是我故意留的,就等他钻进来……”
顾漪贴着墙根往里挪,透过门缝看见佐藤正站在地图前,手里把玩着怀表,樱花吊坠晃得人眼晕。他身边坐着个穿西装的胖子,手指上戴着枚硕大的金戒指,正低头喝茶,侧脸的痣在灯光下格外显眼 —— 是南京来的特务头子,档案里说他嗜茶如命,尤其爱喝龙井。
机会来了。顾漪摸出腰间的乙醚手帕,深吸一口气,猛地踹开门。佐藤反应极快,转身时手里的枪已经对准她,却在看见她脸的瞬间愣了愣 —— 他大概没料到,那个在百乐门唱《游园惊梦》的顾家小姐,会赤着脚举着手帕闯进来。
就是这愣神的功夫,顾漪已经扑到胖子面前,手帕死死捂住他的口鼻。胖子挣扎着打翻了茶杯,滚烫的茶水泼在她手背上,疼得她眼前发黑,却咬着牙没松手。佐藤的枪托砸过来时,她抱着胖子往旁边滚,子弹 “嗖” 地擦过耳边,打在档案柜上,溅起一片木屑。
“是你!” 佐藤的声音像淬了毒,“你父亲死了,你还敢来送死!”
顾漪没理他,趁胖子晕过去的瞬间,一把扯过他胸前的钥匙串 —— 铁柜的钥匙果然在上面。她转身就往档案室跑,佐藤的枪声在身后追着响,子弹打在门框上,木屑溅了她一脸。
档案室的铁柜上着三把锁。顾漪手抖得厉害,试了三次才把钥匙插进锁孔。“咔嗒” 声里,她看见里面堆满了文件,最上面的文件夹标着 “华东特务名录”,封皮上的樱花印章刺得人眼睛疼。
就在她抓起文件夹的瞬间,佐藤撞开了门,枪口顶着她的太阳穴。“放下。” 他的声音发颤,不是怕,是恨,“你知道吗?你父亲当年在南京,亲手枪毙了我弟弟!我等这一天,等了十年!”
顾漪的心脏像被狠狠攥住。她想起父亲书房里的南京旧照,想起那枚银质徽章,忽然懂了 —— 父辈的恩怨,早就在这乱世里结了死结。她慢慢放下文件夹,手却悄悄摸向腰间的手榴弹。
“你以为周珩川能救你?” 佐藤笑了,笑得狰狞,“他现在怕是已经成了油罐边的灰烬 —— 我在那里埋了炸药,只要他靠近……”
话没说完,窗外传来一声巨响,震得玻璃嗡嗡作响。是停机坪的方向,火光冲天,映红了半个夜空。佐藤的脸色瞬间变了,顾漪趁机拉响手榴弹的红绳,往他脚边扔去,自己转身从窗户跳了下去。
落地时崴了脚,钻心的疼。她一瘸一拐地往油罐区跑,手里紧紧攥着偷藏的半本名录。火光越来越近,她看见周珩川正靠在油罐旁,左肩的绷带又红了,手里的枪还在冒烟,看见她跑来,眼底的焦虑瞬间化成松快,像冰雪融成了春水。
“你迟到了。” 他伸手扶住她,掌心的温度烫得像火。
“你也没炸成灰烬。” 顾漪笑了,笑得眼泪直流,“佐藤说……”
“我知道他埋了炸药。” 周珩川打断她,指了指远处的火光,“所以我先炸了战斗机,引开了拆弹的兵。” 他低头看她手里的名录,忽然弯腰,替她拍掉裤腿上的灰,“疼吗?”
顾漪摇摇头,又点点头。脚疼,心疼,还有种说不出的热,从心口一直蔓延到指尖。远处传来日军的嘶吼和枪声,他们却站在火光里,看着彼此,像看着乱世里唯一的光。
“走了。” 周珩川背起她,军靴踩在碎石上,发出 “咔嚓” 声。他的后背很宽,隔着军装也能感觉到他的心跳,沉稳得像座山。
顾漪把脸贴在他的肩上,闻着他身上的硝烟味,忽然想起父亲说的 “情之所至”。原来这情,不是戏文里的花前月下,是枪林弹雨里的彼此掩护,是生死关头的那句 “我等你”,是沪上烟火里,藏在枪膛和密码里的 —— 真心。
火光渐远,身后的虹桥机场在爆炸声里慢慢坍塌,像个破碎的旧梦。而他们的路,才刚刚开始,通向黎明,通向那些用生命守护的 —— 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