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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声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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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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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上华梦》连载

第五章 后台灯影

百乐门的后台比前台热闹十倍。

顾漪提着戏箱穿过走廊时,鬓角的珍珠发卡被迎面跑来的小丫鬟撞得晃了晃。走廊两侧挂满了戏服,水红的裙裾扫过她的旗袍下摆,金线绣的凤凰尾羽蹭着她的手背,像只活物。空气里飘着甘油水的甜香(伶人们用来定妆的)、劣质香烟的呛味,还有远处传来的萨克斯风,搅成一团乱糟糟的烟火气。

“找兰草姐?” 一个穿月白短打的小生拦住她,眉眼画得半浓,眼角还沾着点胭脂,“她在最里头的化妆间,刚唱完《夜来香》。”

顾漪点头道谢,指尖攥紧了戏箱的铜锁。箱子里没放戏服,只垫着块藏青暗纹的绸缎 —— 是周珩川让她带的,说是 “新唱本” 的幌子,其实绸缎里缝着日军清剿路线的草图,用米汤写的,要浸了碘酒才能显形。

最里头的化妆间虚掩着门,门缝里漏出橘黄的灯光,混着女人低低的哼唱。顾漪敲了敲门,里头传来个懒洋洋的声音:“进。”

推开门的瞬间,脂粉香扑面而来。兰草正对着镜子卸钗环,鎏金的凤钗被她随手扔在镜台上,与口红、眉黛堆在一起。她穿件银灰色的丝绒旗袍,领口开得很低,露出颈间颗小小的朱砂痣 —— 和照片上一模一样。听见动静,她没回头,只从镜子里斜睨着顾漪,眼角的吊梢眼挑出点笑意:“顾小姐?稀客。”

顾漪把戏箱放在桌角,指尖在锁扣上顿了顿:“周先生让送《游园惊梦》的新唱本。”

兰草这才转过身,手里还捏着块卸妆的绒布,布上沾着嫣红的胭脂。她比照片上更媚些,眼尾的细纹里像藏着故事,目光扫过顾漪的旗袍领口,忽然笑了:“周先生倒是心细,知道我最爱汤显祖的词。” 她说着起身关了门,门闩扣上的 “咔嗒” 声,在嘈杂的后台里显得格外清越。

“清剿的事,周先生跟你说了?” 兰草的声音压低了,方才的慵懒散了大半,“佐藤没说实话,他们要剿的不是电台。”

顾漪的心提了起来。她解开戏箱的铜锁,把藏青绸缎取出来:“周先生说,这是路线图。”

兰草没接绸缎,反而从镜台抽屉里摸出个小巧的锡盒,打开来,里头是半盒碘酒。“米汤写的字,得用这个显。” 她蘸了点碘酒,往绸缎一角抹了抹,果然,淡褐色的字迹慢慢晕开,是几条歪歪扭扭的街巷 —— 正是法租界与公共租界交界的 “三不管” 地带。

“但这不是真的路线。” 兰草的指尖点在绸缎边缘,那里绣着朵极小的兰草花,针脚歪歪扭扭,“你看这花,针脚乱了三针,是暗号 —— 真正的目标,是愚园路的那栋红砖洋楼。”

愚园路的红砖洋楼?顾漪猛地想起,周珩川的情报处临时藏身处,就在那附近的弄堂里。

“夜莺今早给我发了密电,” 兰草把碘酒倒回盒里,动作快得像阵风,“说清剿是幌子,其实是要趁乱抄周先生的老巢。他们查着了,洋楼地下室有个秘密电台,专发日军布防的情报。”

走廊里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男人的呵斥:“兰草姐在吗?佐藤少佐让你去前厅陪酒!”

兰草的手顿了顿,迅速把绸缎叠成小块,塞进顾漪的戏箱夹层:“记住,明晚子时,让周先生的人撤出来。别用电台,他们在监听频率。” 她推了顾漪一把,往门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快走,从侧门走,别跟他们照面。”

顾漪刚摸到门闩,就听见门外的人踹了下门:“兰草姐!别给脸不要脸!”

兰草忽然抓起镜台上的凤钗,往自己手臂上划了道浅痕,血珠立刻冒了出来。她冲顾漪使了个眼色,扬声喊道:“催什么!刚跟顾小姐试新戏服,被针扎了下,正找药水呢!”

门外的人骂骂咧咧地走远了。兰草这才松了口气,往顾漪手里塞了个小纸包:“这是碘酒,回去把路线图显全了。记住,别信任何人,包括……”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顾漪耳后的珍珠发卡上,那发卡的珍珠边缘有道极细的裂痕 —— 是今早靶场试枪时,被弹壳溅到的,“包括跟你说‘信我’的人。”

顾漪的心沉了沉。兰草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周珩川不可信?还是……

“快走。” 兰草推了她一把,镜台上的口红被碰倒,滚到戏箱边,“我去应付佐藤,你从侧门出去,有人在巷口等你。”

侧门的铁锁锈得厉害,顾漪费了些劲才拉开。巷子里堆着些废弃的木箱,月光从箱缝里漏下来,在地上拼出破碎的银斑。她刚走出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帽檐压得很低,手里捏着个信封。

“周先生让我等你。” 男人的声音很哑,像砂纸磨过木头。

顾漪握紧了戏箱的提手,指尖摸到夹层里的勃朗宁。“周先生让你带什么话?” 她问,目光扫过男人的手腕 —— 那里有块月牙形的疤,和周珩川情报处的人不一样,他们的疤都在虎口(常年握枪磨的)。

男人从信封里抽出张纸条,借着月光递过来:“说清剿的真正目标是电台,让你把路线图直接送回家,他今晚没空去咖啡馆。”

顾漪的心跳漏了一拍。兰草刚说真正目标是红砖洋楼,这人却说是电台 —— 哪个才是真的?她接过纸条,指尖触到纸张的边缘,忽然想起周珩川的习惯:他写纸条时总爱把最后一个字的笔画拖得很长,像条小尾巴。可这纸条上的字,笔锋凌厉,收尾干净,绝不是他的笔迹。

“多谢。” 她把纸条塞进旗袍口袋,转身要走,男人却忽然抓住她的胳膊,力气大得像铁钳。

“顾小姐不打开看看?” 男人的帽檐抬了抬,露出半张脸,左眼角有颗痣,“周先生说,这上面有《牡丹亭》的新唱词,你一定爱看。”

是夜莺!顾漪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她在父亲的档案里见过夜莺的画像 —— 左眼角有痣,左肩受过伤(方才男人抓她时,左肩果然没用力)。

“不必了。” 她猛地抽出藏在戏箱侧袋里的勃朗宁,枪口抵住男人的腰,“周先生教过我,陌生人的东西不能要。”

男人显然没料到她会带枪,僵了一下。顾漪趁机挣脱他的手,转身就跑,戏箱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巷口传来黄包车的铃铛声,她看见车座上坐着个穿军绿色常服的人,帽檐下的眉眼在月光里格外清晰 —— 是周珩川。

“上车!” 他低喝一声,伸手把她拉上车。黄包车夫猛地扬鞭,车轮碾过石子路,发出 “咯噔” 的巨响。

夜莺的脚步声在身后追了过来,还夹杂着枪声,子弹擦着车篷飞过去,打在墙上溅起火星。顾漪趴在周珩川怀里,闻着他身上的雪松味,忽然想起兰草的话 ——“别信任何人”。

“他说清剿目标是电台。” 她喘着气说,指尖冰凉,“兰草说是红砖洋楼。”

周珩川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兰草说的是真的。” 他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金属片,借着月光能看见上面刻着朵兰草花,“这是她的信物,今早刚送到我手里。夜莺抓了她的弟弟,逼她传假消息。”

顾漪愣住了。那金属片的兰草花,和绸缎边缘绣的一模一样。

“她在纸条里藏了密码。” 周珩川的指尖划过她的口袋,“‘新唱词’其实是‘星三唱’—— 星三是周三,唱是酉时(下午五点),她要在那时带弟弟逃出来,在红砖洋楼后的老槐树下等我们接应。”

黄包车拐进一条窄巷,月光被高墙挡住,四周暗了下来。顾漪忽然想起兰草手臂上的血痕,想起她塞给自己的碘酒,想起镜台上那支滚到戏箱边的口红 —— 那口红的颜色,和佐藤怀表上的樱花吊坠一模一样。

“兰草有危险。” 她忽然说,“夜莺知道她传了真消息,不会放过她的。”

周珩川没说话,只是从腰间摸出个哨子,吹了声短促的哨音。巷口立刻传来几声回应,像是暗号。“我已经让人去百乐门了。”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兰草不能出事,她手里有日军在上海的特务名单。”

黄包车在顾家公馆的后巷停下。周珩川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指尖擦过她耳后的珍珠发卡,那里的裂痕在月光下像道细小的伤疤。“回去把路线图显出来,让你父亲的人盯紧红砖洋楼。” 他顿了顿,补充道,“明晚酉时,我来接你,一起去接应兰草。”

顾漪点头,抱着戏箱下车时,指尖触到箱底的硬物 —— 是兰草给的那包碘酒。夜风卷着百乐门的歌声飘过来,还是那首《夜来香》,调子软得像糖,可谁都知道,后台的灯影里,藏着多少刀光剑影。

她站在巷口看着黄包车消失在夜色里,忽然摸出夜莺给的那张纸条,划了根火柴点燃。火苗舔着纸张,在暗夜里跳了跳,最后只剩一小撮灰烬。

兰草说 “别信任何人”,可她信周珩川。不是因为他教她开枪,不是因为他护着她,是因为方才在黄包车上,他手臂的力道,像极了三年前在练兵场,她远远看见他护着伤兵时的样子 —— 坚定,且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

戏箱里的绸缎硌着掌心,像块发烫的烙铁。顾漪知道,明晚酉时的老槐树下,等待她的,绝不会只是接应那么简单。这沪上的梦,早就浸了血,染了火,容不得半分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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