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乡间土路时,轮轴发出 “咯吱” 的哀鸣,像受伤的兽。顾漪掀起油布帘角,看见天边泛起鱼肚白,晨雾里的稻田泛着青灰色,田埂上蹲着几个穿补丁衣的农人,正望着马车出神 —— 这带早已被战火舔过,陌生人的踪迹总让人警惕。
“前面是日军的卡子。” 车夫老马勒住缰绳,声音压得像蚊子哼,“昨儿还没设,估摸着是追西药来的。” 他往车辕下塞了把柴刀,“顾小姐,等下要是动起手,你就往东边的芦苇荡跑,我侄子在那放哨,提‘老陈记’他就懂。”
顾漪摸出暗袋里的勃朗宁,珍珠嵌片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她昨夜把夜行衣换成了粗布褂子,头发盘成乡下媳妇的样式,可耳后那枚珍珠发卡没摘 —— 这是打开金库的钥匙,也是父亲留的念想,她总觉得戴着它,父亲就在身边。
“我不跑。” 她把药箱往座位下推了推,帆布包的边角露出 “盘尼西林” 的英文标签,“这箱药不能丢。”
老马叹口气,甩了甩鞭子。马车慢悠悠地往关卡挪,顾漪看见木栅栏后站着两个伪军,歪戴帽子,枪托拄在地上,嘴里叼着烟卷,眼神却像饿狼似的扫过马车。
“下来!检查!” 一个瘦高个伪军端着枪走过来,枪管上还缠着红布条,看着滑稽又可恨。他敲了敲车厢板,“里面装的啥?”
“俺男人在城里做买卖,捎了些布匹和药材,给乡下亲戚补身子。” 顾漪捏着嗓子说话,故意把 “药材” 两个字说得含糊,指尖却扣紧了枪的保险栓。
瘦高个往车厢里探头,鼻子抽了抽:“啥药材?咋有股怪味儿?” 他的目光落在顾漪耳后,“哟,这发卡挺亮堂,是个好物件啊。” 说着就要伸手来摸。
顾漪猛地偏头躲开,后腰撞到药箱,发出 “咚” 的闷响。瘦高个的眼神立刻变了,拽着她的胳膊就往车下拖:“不对劲!搜车!”
另一个矮胖伪军刚要掀油布,就听见 “砰” 的一声枪响 —— 老马不知何时摸出了柴刀,一刀劈在瘦高个的手腕上,枪 “当啷” 掉在地上。“跑!” 老马嘶吼着推了顾漪一把,自己却扑向矮胖伪军,两人扭打在泥地里。
顾漪跳下车,刚要往芦苇荡跑,就听见身后传来枪声。她回头看见老马胸口冒出血花,倒在栅栏边,眼睛还圆睁着,望着东边的芦苇荡。瘦高个捂着流血的手腕,举枪对准她的后背:“站住!”
顾漪没停,疯了似的往芦苇荡冲。子弹擦着耳边飞过,打在芦苇秆上,惊起一群水鸟。她一头扎进芦苇丛,叶片割得脸颊生疼,脚下的烂泥陷住了布鞋,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的枪声远了。她瘫坐在水洼里,粗布褂子湿透了,贴在身上冰凉。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一声声 “布谷 —— 布谷 ——”,像在催春,也像在催命。
“顾小姐?” 一个穿绿袄的少年从芦苇深处钻出来,手里握着杆红缨枪,枪头锈得厉害,“俺叔让俺来接你,说‘老陈记’的钟表该上弦了。”
这是地下党的暗号。顾漪松了口气,跟着少年往芦苇荡深处走。拨开层层芦苇,里面藏着条小船,船板上还留着干硬的泥块,像刚从河底捞上来的。“俺叔说,顺着这条河往下漂,能到新四军的地界,那里有接应的人。” 少年解着船绳,手指冻得通红,“俺爹就是死在运药路上的,他说这些药能救好多人。”
小船划开水面时,顾漪看见少年爹的坟就埋在芦苇丛边,一个小小的土堆,连块墓碑都没有,只插着根芦苇秆,顶端系着块红布,在风里飘得像团火。她忽然想起老马倒在栅栏边的样子,想起周珩川左肩的血,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半阙《牡丹亭》—— 原来这乱世里,有那么多人,把命当成了柴火,只为照亮别人的路。
船行到中游时,少年忽然指着远处的芦苇丛:“有人!”
顾漪握紧枪,看见几个黑影在芦苇里移动,动作很快,不像是伪军。她想起老陈说的 “自己人会吹《游园惊梦》的调子”,于是清了清嗓子,轻轻哼起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黑影停住了,片刻后,传来同样的调子,只是唱得有些跑调,像个粗汉子在模仿。少年笑了:“是李大叔他们!”
船靠岸时,五个穿粗布衣裳的汉子围上来,领头的李大叔脸上有道刀疤,从眼角一直划到下巴,看着凶,眼里却透着热。“顾小姐受苦了。” 他接过药箱,掂量了一下,“这箱药,能救咱独立团半个连的伤兵。”
他们在芦苇荡里埋了个地窖,藏着十几支步枪和几箱手榴弹。李大叔擦着枪说:“昨儿接到老陈的信,说周先生在金库里炸了佐藤的军火,自己带伤突围了,现在在青浦养伤。”
顾漪的心猛地一跳:“他…… 还好吗?”
“中了一枪,没伤着要害。” 李大叔往枪膛里装子弹,“听说佐藤气得差点炸了金库,结果周先生早就在里面埋了炸药,不仅炸了军火,还把日军藏在金库的鸦片给烧了 —— 那可是佐藤准备运去北平换武器的。”
顾漪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她仿佛看见周珩川靠在木箱上,左肩淌着血,却还在算计着怎么给佐藤添堵,像个调皮的孩子,却用最狠的法子守护着该守护的东西。
“顾小姐,” 李大叔递过来块干粮,是掺了麸子的窝头,“前面就是封锁线,过了线就是根据地。但日军最近增了岗,我们得等夜里才能走。” 他指了指地窖角落的一堆旧报纸,“这些是周先生让捎给你的,说对你有用。”
报纸是去年的《申报》,上面登着南京学界的合影,角落里有三个年轻人并肩站着,中间的戴眼镜青年是父亲,左边的高个少年眉眼像极了周珩川,右边的圆脸男生笑得憨厚 —— 是周会长。三人胸前都别着枚银质徽章,在照片里闪着微光。
报纸里夹着张纸条,是周珩川的字迹,最后一个字拖得很长:“你父亲说,‘如花美眷’不仅是戏文,更是要守护的家国。等我。”
地窖外的天色暗了下来,芦苇荡里的风带着水汽,吹得人心里发潮。顾漪摸着报纸上父亲的脸,忽然明白 “守拙” 二字的意思 —— 不是愚笨,是把聪明藏起来,把锋芒收起来,像这芦苇荡里的水,看似柔弱,却能载着船,也能淹死人。
深夜过封锁线时,顾漪跟着李大叔他们匍匐在麦田里。日军的探照灯扫过来,她就趴在麦秆里不动,鼻尖钻进泥土和麦香的味道,像小时候在乡下外婆家闻到的。她忽然想起父亲教她唱《游园惊梦》时说的:“戏里的梦会醒,但心里的梦不能醒。”
过了封锁线,远远看见根据地的灯火,星星点点的,像落在地上的星子。李大叔说:“到了这儿,就安全了。”
顾漪抱着药箱,站在田埂上回望来路。从百乐门的霓虹到芦苇荡的夜色,从父亲书房的灯痕到周珩川带血的肩膀,这一路的枪林弹雨,像场没醒的梦,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她摸出那枚银质徽章,鹰翅上的 “守拙” 二字在月光下清晰可见。远处传来集合的号声,嘹亮得像要划破夜空,她知道,这箱药要送到该去的地方,而她的路,才刚刚开始。
这沪上的华梦,早已融进了这片土地的呼吸里。只要还有人守着,梦就不会断,就像这春夜里的麦香,总会等来丰收的那天。